第三十七章 倾家荡产
曲长生被放出来了。泰丰益一共被抓进十五人,连同自投罗网的杨旭东一共十六人,仅仅是他一人被放出来。
当日本宪兵将受刑之后浑身是血且狼狈不堪的他从关押的看守所单独提出来送到赤本的办公室,金大牙告诉他说,你可以回家了。曲长生心里还在迷惑,这场灾难,究竟是因何而起?
现在,怪事又来了,日本人只是单独释放他一个人?曲长生被日本宪兵送到门外,忽然转身,问金大牙:“金局长,这个,他们,他们咋办?”
“你还管得了他们?先回去吧!他们咋办?你难道心里没数?”
曲长生只能拖着沉重的步子向外走。他终于走出宪兵队大门,他想要喊一辆黄包车,可车夫一见他的样子,都吓得远远绕过他。他只好慢慢向前走,眼看离开宪兵队有一段距离了,终于有一辆车在他身边停下,车夫认识他,当年拉过他好几次,问:“曲掌柜,您这是怎么了?您这是要回家?是不是把日本人给得罪了?”
“不知道,我也不知道,这帮该死的玩意儿,岛城可是咱中国人的,咋就成他们的天下了?”
曲长生在黄包车夫搀扶下,终于坐上车。当他回到家时,把家里的女人孩子都吓坏了,一个个目瞪口呆。只有李明秀不顾生死迎上来,瞅着他浑身的伤,眼泪登时流出来。这是曲长生第二次遭日本人的毒手了?
“爹,光是你自个儿回来了?书地呢?”舒芳紧张的不行,赶紧到曲长生面前问话。曲长生为难地摇头,道:“他们只把我自己放回来,我也不知道是咋回事。”舒芳眼泪都要掉下来,抓住曲长生的衣袖道:“爹,俺书天哥也没有消息,咱家只剩下书地,您可千万得把他给救回来!”她一提书天,秀玉的眼泪立刻流下来,连已经八岁的宁宁也眼泪汪汪。曲长生看着眼前一幕,不觉又心酸,还带着心烦,忽然大声道:“行啦!现在一个还没死呢!都给我回屋待着去。”
所有人都愣怔着,立刻停止抽泣。曲长生猛地举手给自己一个耳光,李明秀慌忙拉住他的手,颤声道:“就不要折腾了好不好?你也快回屋吧!”
李明秀扶着曲长生进自己屋,又连忙去厨房烧水。秀玉早看见,主动过来帮她。秀玉幽幽地道:“书天真是回不来了?我想去找找他。”李明秀劝她:“不要听他的,书天一定没事,不定哪一天就到家了。”
李明秀端了热水回屋,少不得替他换衣服擦洗一番。曲长生犹如在梦中,还坐在床头喃喃自语:“这是咋回事?鞋盒子到底是咋跑到礼堂了?这到底是咋回事?”
“长生,是不是喜翠嫂子……”李明秀的心里一闪,竟想起前些日子刘喜翠来找过她拉了一段家常,言辞里颇有埋怨二姑娘的意思。
“你是说长金媳妇?不错,她最近和一个混街头的混混挺好,难道她是因为二姑娘跟她要钱的事?”
“于事无据,可不敢乱寻思。你算是回来了,剩下的咋办?”
“只要我回来,一定就有办法。你放心,我一定一个不少地把他们全救回来。”
话音刚落,有人在院子外面喊:“曲长生,曲长生在家吗?”
曲长生连忙将账薄藏好,看见炕屉里有几块大洋,一把抓了装在口袋里,赶紧穿上鞋子迎出去。院门外,正站着金大牙,另外还有两名背着枪的警察。
“金局长,是叫我吧?快请屋里坐。”
“不用了,事情很简单,就在门口说说行了。哎呀曲掌柜,我可是在太君面前替你说了不少好话,太君是好不容易才答应把你给放回来。可有一样,你知道为啥放你回来吗?”
“我,只是略知,请金局长提醒。”
“也算不上提醒,赶快准备钱吧!要想人活着回来,只能拿钱赎,这是赤本少佐的意思。话我可捎到了,事儿你自己看着办吧!”
金大牙说完,转身要走,曲长生慌忙拦住他,把口袋里的几块大洋掏出来往他衣服口袋里一塞,道:“金局长,您也知道,泰丰益号这几年生意不行,连工人吃饭都成事儿,还是请您说句话,得准备多少?我也好有个大体数。”
“嗯,赤本少佐的意思,其实也不是他的意思,这件事情现在把东京都给惊动了,非要赤本少佐查一个结果出来。所以他就是放你,也是担着风险,总得往上再花一些钱,至少让柴田顾问也能帮着说上话,最少得五万大洋,纸钞不要啊!”
“五万?”曲长生惊得两眼发直,心说,小日本也太狠了,这是要抄他的家呢!只是没有明着来抄罢了。
“咋的了?嫌多是吧?这样,要不你自己跟赤本少佐谈去。”
“那行,那我去找他。”曲长生抬步要走,却又被金大牙给拦住:“还真想去?我可告诉你,要是真去,万一赤本少佐反悔了,指不定连你也回不来了。”
“金局长,让俺们再考虑一下行不?”李明秀朝曲长生递个眼色,连忙赔着笑对金大牙道。金大牙瞅瞅李明秀的身子,丢下句:“曲掌柜,事大事小你自己看着办吧!别赶上一个拽着一个,你肩上的担子可是不轻哪!”
眼瞅着金大牙不急不慢走了,曲长生不觉身子晃动一下。他现在有些承受不住了,五万块大洋,这可不是一笔小数目,自从前几年银货危机,市场上许多银元都被收去运到国外,纸钞自发行出来就开始贬值,市场上银元价格越涨越高。五万块大洋,得上哪去筹措?
“长生,咱回屋吧!”李明秀挺着大肚子说。他一时望着李明秀的肚子出神,哦!又一个小生命快要诞生了,这是他家血脉的延续?想当年,他不也是一个屁大事不懂的小屁孩儿?不是也曾懵懂着自小到大一路走过来?前些年,他居然轰动岛动一时,那时他还雄心万丈,想要当岛城的花生大王,建立起属于自己的花生王国。他更想把商号开到烟台,开到北京和天津上海,成为全国的花生大王!只可惜,在日本军队的铁蹄下,一切都是浮影,所有的钱,铺天盖地而来,又将铺天盖地而去……
他拖着沉重的脚步,缓缓进了里屋,他费力地爬上土炕,拉开炕上的炕橱,从里面翻出一些账来,他细细地翻看一遍,又趿着鞋子进了里间套间,那儿放着一个一人多高的铁皮橱,他把铁皮橱打开,里面是一封封银元,大约有一万左右。另外还有几张银行的票据,这些几乎是他的全部家产,要是凑一块儿,五万大洋差不多。他想,只要有这些钱,把人全部救回来应该不是难事吧?
他拿起那些银行票据向外走,家里一个男人也没有,现在谁也帮不上他。李明秀知道他要去取钱,想要和他一块儿,他盯着她的肚子说:“现在没你的事儿,你只管在家里看好她们。男人没回来,你们谁也不许乱跑。”
他坐着黄包车去了北京路的商号,找一个看店的伙计套了大车,和他一起跑了好几家银行,把所有的票据全部兑换成大洋。日本正金银行不给兑付,只答应给日本金票,他也认了,心想,反正是给日本人送,想来赤本不会无理拒收。
所有的钱都准备好了,整整拉了五大箱子。他和伙计赶着大车,急惶惶朝宪兵队而去。半小时后,他把大车停在宪兵队门口,早有宪兵进去报告,不一时,赤本由金大牙陪着出来,他操着半生不熟的中国话问他:“钱都带来了?”曲长生强压住心头怒火,道:“都带来了,整整五万块,一分不少。”
“哦!你们泰丰益号真是挺有钱,也好,把钱都抬进去。”金大牙也跟着帮腔:“来啊!赶快把钱抬进去。”几个日本宪兵立刻上前抬钱箱子。曲长生小心地问:“太君,人呢?”赤本满脸是笑地说:“人没事,都在里面,我说话算话,赶快放人!”
一个宪兵跑进大门,不消五分钟,书地摇晃着从大门走出来。曲长生眼巴巴向里瞅着,只是书地自己,却再无第二个人。
“爹!”书地一看到曲长生,眼圈一红,差点哭出来。曲长生抬手制止他,问赤本:“太君,这,这不对吧!五万大洋我可是一分不少啊!”
“嗯!你是一分不少。不过,五万块大洋,我说是一个人,他是你的儿子,对不对?”
“啊!是,可是金局长说……”
“金局长说错话了吗?五万块大洋,先把你儿子赎出去,至于其它的,每人一万块,要是不赎,我就把他们全送到北海道挖煤。”
“你说啥?你,你这不是欺骗吗?我,我……”曲长生刚要发火,金大牙来到他面前,朝他鞠一个躬,哭丧着脸道:“曲掌柜,可能真是我听错了,我这儿向您赔礼了。到现在这地步,都已经花了这么大本钱,就沉住气吧!万一赤本太君发怒,你这钱不白花了?”
“是啊爹,咱还是先回家再说吧!”书地也说。
到此时,曲长生的胸口简直都要气炸了。可是为了儿子,对,他不能在赤本面前出这口气,他得先把儿子弄回去,还有剩余的十几个人,那些多数都是曲家庄的人,当年跟着他出来闯岛城,他得把他们都活着送回去。
他强忍着怒火,赶着大车拉着儿子匆匆而去。
他和书地回到家,小院子顿时一片欢腾。他问李明秀:“咱家还有没有钱?”李明秀说:“没了,再想花钱,只能到总柜上现支,不过总柜上钱也不多。”
他立刻赶着大车去曲典礼家商议事情,现在的曲典礼,经了前些日子的惊炸,早躺倒在床上,他儿子曲长全天天守在他床前。听曲长生说完,眼看他嘴里的气有出无进,眼瞅着曲长生道:“长生,那么多人命呢!都是咱曲家庄的老少爷们,该、该咋办你就看着办吧!”
他来到北平路上的泰丰益号总柜,账房吴先生却也忠于职守。曲长生问他:“吴先生,咱账上还有多少钱?”吴先生把账薄抄起来放到他面前,道:“哪里还有钱?咱从去年开始就光出不进,大仓库那么多花生,又全被日本兵给抢了,曲掌柜,再这样下去可是不行,大家伙可都是靠薪水过日子。”
曲长生闻听愣了半晌,道:“行我知道了,目前,得先救人要紧,实在没有办法,只有把剩下的仓库和油坊卖了。”
“啥?咱要卖油坊和仓库?泰丰益号以后不做买卖了?”
“有日本人在这儿,咱还做个屁。”曲长生怒气冲冲一摔手,拂袖而去。
现在,他赶着大车行走在马路上,的确无招可使了。那么,真的要卖房子?不不,泰丰益号毕竟不是他一个人的股份,还有五叔家的呢!他家还有个刘喜翠,得找她问问去。可是,这次的事情,真会跟她有关?似乎所有的事情都是由二姑娘身上引起,分明是有人想借日本人的手把她和杨旭东除掉,这个人,一定是与二姑娘有利益冲突者。
曲长生怀着糟乱的心,慢慢将大车赶到东镇泰丰益铺号。岛城的天还是那么蓝,可咋就成日本人的天下了?任凭他们胡作非为?他停下大车,将马缰拴在店前拴马桩上,刚要进屋,只见一个油头粉面的男人从里面出来,只是瞅他一眼,立刻就走了。
曲长生大步进屋,只见刘喜翠正在收拾柜台。曲长生指着离去的男人问:“他是谁?是不是你新认识的那个男人?”
刘喜翠之前正在店里和兰景生说笑,兰景生还吹牛:“咋样?大礼堂的事情我办得不赖吧?小亲亲,为了你我可是豁出去了,等日本人把他们全部收拾了,这泰丰益就是咱俩的天下了。”才说到这儿,他们听见有马拉大车到店门口,赶紧住嘴,刘喜翠还撵他快走,兰景生这才怏怏不乐地离开。现在,被曲长生劈面撞见,她的脸上立刻挂不住,恼羞成怒道:“哟!他是谁,管你啥事情?”
“不是,他嫂子,咱曲家一门子在这儿可不容易,千万不能上别人当,要是被外人给拆散了,咱一大家子在这儿可就没有活路了。”
“哎长生哥,你啥意思呢?合着我姓刘的偷汉子给你们曲家惹麻烦了?俺长金走了,你是不是想欺负俺孤儿寡母啊?”
刘喜翠一叫唤,兰景生就回来了,嘴里大呼小叫:“谁啊?谁欠揍啦?欺负女人有意思吗?”他倒认识曲长生,只是咋呼着向前,却不敢动手。曲长生懒得理他,只是对刘喜翠丢下一句:“这座铺子你留着,另外的大油坊和仓库,我和典礼叔都商议了,准备都卖了救人。”
“啥?你要把泰丰益号的家产都卖了?这不行,我还没说话呢你不能私自卖掉。”
“我说了,这座铺子给你留着,耽误不了你过日子。”
曲长生只是丢下这句话,扭头就走。人命关天,现在他啥也顾不得了。
他再去的地方,就是傅绍松家。只可惜,傅绍松一听他和泰丰益号现在被日本人给敲诈上,却也无能为力。他的日子也不好过,既无力借他大笔现金,也无法承受仓库和油坊,他心里也明白,日本人的目的就是把泰丰益号给挤垮,任是如何帮助,恐怕都是无底洞。
“长生,要不就想想办法找找取引所的松井友助?这家伙,前些日子不是一直打听泰丰益的家底?”傅绍松提醒他。
“哦,你说的对,现在恐怕没人敢买泰丰益的家产,只有他们敢。要是这么说,恐怕这就是小日本的阴谋。行,玩吧!我他妈还豁上了。”曲长生满脸怒气地向外走。
“长生,长生你小心些,东西没了还可以挣回来,要是命没了一切就完了。”
“我知道!”
三天之后,泰丰益号的大仓库和大油房,以及里面的所有设备,全部被曲长生转卖给了松井友助。曲长生找的中间人是赵市长,是傅绍松出的主意,赵某人一听是泰丰益折价卖仓库和大油坊,乐得给日本人办事,有他出面,松井也不敢太无理,倒免去不少麻烦。
当所有被抓进泰丰益号的人从宪兵队里走出来之后,曲长生倾尽所有,在自家里院杀了一头羊,煮了一锅羊肉,为回来的人接风洗尘,他又给每个人倒一碗莱水老烧,然后自己倒满一碗,高高举起来,对着郑祖洋和所有的伙计们,大声道:“各位同仁,各位兄弟乡亲,泰丰益号从今日开始算是没了,有愿意留下的,从明天起,我曲长生拼死拼活供大家吃一碗饭。有愿意走的,喝了这碗酒,吃了今晚的羊肉,每人再发十块大洋,请你们各谋生路吧!”
说完,他仰起脖子,张大嘴巴,将一大碗浓烈的白酒一气倾倒下去。
酒席结束,当所有泰丰益号的伙计领钱离开,郑祖洋不想领,曲长生硬把大洋塞到他手里。郑祖洋说:“掌柜的,我还想留下来看看铺子。”东镇的铺号早归了刘喜翠,位于北平路上的铺子,是泰丰益号仅剩的一座。曲长生强忍着眼里的泪说:“走吧!这儿留不住了,泰丰益号再也没有以前了。”郑祖洋无可奈何接了钱并鞠一个躬,然后缓缓离去。
现在,大院里只剩下半醉半痴的曲长生和同样半醉的书地,曲长生道:“歇着吧!一切都结束了。”书地犹豫片刻,道:“爹,我,我想把李凤梅娶回家。”
“啥?咱家都到这份上了,你还真想把她给弄回来?舒芳咋办?”
“爹,她是死心塌地跟我好,我不能不管她。”
“是真的?哈哈,行,娶吧!赶紧娶吧!到明天,爹给你们风风光光办一场酒席,咋样?”
曲长生说完,勉强支撑的身体忽然失去力量,眼睁睁倒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