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人生归宿
这一年冬天,天气出奇地冷,岛城大街上行人孤单,一阵西北刮过来,卷起许多杂草树叶,令所有行人感到失意。日本宪兵的汽车悬挂着太阳旗不停地在街上驶来驶去。
自把人赎回来,那天晚上在家里喝了羊肉汤和莱水老烧,在送走所有人之后,曲长生倒下之后就再也没站起来,而且逐渐连话也说不清。书地情急之下,只得请了岛城有名的中医陆时贞上门替他诊断,陆时贞替他诊过脉,又细细看他眼神和嘴巴,只是摇头,道:“这是中风加上偏祜,不敢说死,也不敢说到哪一天,只能开一些药先慢慢吃着,能不能好就看他的造化了。”李明秀和书地只能按他说的,天天给曲长生喂药,眼瞅着药喂进嘴里,又顺着嘴角流出来。
那天过晌,李明秀忽然肚子疼,秀玉和舒芳还有书云,大家七手八脚把她扶进屋,又上街请了接生婆。到天黑时,李明秀便生了,当秀玉抱着孩子给曲长生看时,曲长生嘴唇嚅动着,手无力地抬举起来,又一下子放下,眼角瞬间流出两滴浊泪……
曲长生完全倒下,商号里的事情就落到书地和长全身上。可是,现在日本人对这仅剩的一座铺子也开始挤兑了,经常有人来闹事,还有人买了东西不给钱,要钱就打人。书地三天两头脸上带青。眼看铺子不挣钱,两家子的花销又大,书地商议曲长全,说哥咱不行把铺子卖了吧?曲长全说,兄弟我真是不甘心,当年在泰丰益号在岛城有这么大的家业,咋忽然都没了?书地愤愤不平道,啥也别说了,都是那帮日本人子儿,这些该死的王八蛋!
眼看要过年了,曲典礼竟也支撑不住,突然老去。曲长全想要扶灵回老家,可钱是个大问题。到此时,连位于北平路上的商号也保不住了。两家子只卖了一千多块钱法币。两年前,一百块法币还能买两头大牛,可是现在只能买到一头不大不小的牛。有了这些钱,曲长全和曲书地两个人商量着分分,无非多给曲长全一些,然后他先带着家人扶灵回了老家曲家庄。不用说,当年曲典乐的风光大葬再也无法重演,曲长全只是草草给他爹办一个很普通的丧事而已。
现在,泰丰益号已经彻底没了。曲长生现在几乎完全是废人一个,整天躺在炕上,幸好,李明秀天天侍候着,又想方设法做家教,挣一点钱或者买药,或者贴补家用,傅绍松也在意他这个表妹,偶尔过去一趟,便塞她一点钱,勉强也能维持,时间久了,曲长生竟能说一点话,手脚也稍稍可以动作。
这期间,书地还想过要把里院卖了,把曲长生和全家一起迁回老家。曲长生坚决不同意,他只是躺在炕上流着眼泪对书地和天天侍候他的书云说:“不行,这栋院子无论到啥时候也不能卖,咱还要在这儿等着看小日本滚蛋呢!还有你大哥书天,他每次都是坐船回来,回家也便利。”
他的话,令书地和书云都哭了。
其时,书地还想把李凤梅风风光光娶回家,不想李凤梅一见曲家和泰丰益号一起败落,竟也失去嫁他的心思,干脆跟了一个同样从北京来的小生意人好上,两个突然离开岛城回北京了,令书地痛苦万分,却又无可奈何。
数年之后,即是1945年8月15日那天,傅绍松的儿子傅烛年到日本总领事馆办事情,意外看见总领事馆有数十名日本人都齐齐地跪在地上,聆听收音机里一个日本人絮絮叨叨讲话,大意是他们战败了,不想再打仗。傅烛年立即把这消息告诉了同样躺倒在家里的老爹,傅绍松闻听,费力地抬起手指向外面,对傅烛年道:“快去,找您姐夫,跟他说一声……”
傅烛年知道他说的是谁,立即坐黄包车跑到曲长生家里院,第一个把这消息告诉他。曲长生听到这个消息,顿时老泪纵横……
等到8月16日,书地上了一趟街,看到岛城上的中国人走路的姿势就不一样了,大家脸上都洋溢着憋不住的笑意,偶尔见到熟识的人,便悄悄说几句。其时,岛城依旧是日本宪兵和伪警察部队的天下,人们依然接受着压抑,但这种压抑却已经逐渐释放开来。直到9月4日,岛城的《大新民报》头版头条刊登一则新闻:《国府纪念抗战胜利:通令全国举行盛大庆祝》,书地从街上买到报纸,跑回家给曲长生看,曲长生的泪水又止不住,只是用颤抖的右手攒成拳头,拼命地朝着墙上直捶……
日本彻底投降了,岛城已经驻上了大批的国军,同时还有许多美军,以及他们的军舰。未来几年里,虽然岛城的形势有了好转,日本人再也不是经济和商业的主流,并且多数已经撤回日本,但书地感觉生活的困难依旧。想当年,他心里有过抱负,他上过大学,比他的父亲更有文化,他想要重振泰丰益号,无数次把自己的理想衣服给父亲听。可是父亲现在只能向他竖竖大拇指,又对他摇摇手。父亲的意思,是不许他以后再经商了?书地满腹不解,背地里试着谈了几笔生意,因为物价飞涨,法币几乎一天贬值一大截,根本无法做生意,只好作罢。平日里,他只能不时到东镇跟一些海市贩子打打交道,从他们手里弄一点美国罐头或者美国杂志之类的玩意儿,拿到北京路摆个地摊,挣几个钱支撑日子。
1949年6月2日,一个新的天地到来,岛城得到了新的解放。从解放军踏入岛城的第一天起,那些日本宪兵和警察的影子,那些国军将士的影子,还有美国大兵的影子,包括曾经在青岛海上耀武扬威的美国军舰的影子,完全消失不见了。一座崭新的岛城正式诞生。
那天,当书地跑回家把这消息告诉曲长生时,曲长生挣扎着要坐起来。书地和书云一齐使劲把他扶起来,曲长生坐在炕上摇摇晃晃,对书地说:“回家,我不在这儿住了,我要回老家……”书云劝道:“爹,岛城已经解放了,现在是共产党的天下,现在日本兵和美国兵都没有了。”曲长生一边剧烈地咳嗽着,一边道:“当年我不走,就是等着有这一天,看着那些日本人滚蛋。现在,欺压咱们的人都没了,咱留在这儿还有啥意思?我现在不行了,不想在这儿老死,我想回老家,我想回去种好多好多花生,我这辈子离不开它们,还有咱曲家庄,还有村子旁边的大沽河。你们要是不愿意走,就留下好了……”
书地无奈,只能陪着曲长生回老家,和他同行的自然少不了李明秀,还有她和曲长生已经九岁的儿子书仁。
当大车颠簸整整一天,拉着曲长生进入曲家庄,他一眼看到位于村子中央的文昌阁,突然自己坐起来,两眼放射出光彩,举起右手指着文昌阁,嘴角溢出一丝笑意。在他眼前,瞬间浮现众多蹦蹦跳跳的花生小人儿,一齐跳着欢快的舞蹈,高呼着:“国王,国王……”
然后,他的身子重重地倒下去……
屹立在村子中央的文昌阁,亲眼目睹了归来的主人,被感动得热泪盈眶,从此永久记住了在主人身上所发生的传奇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