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天
突然想起第一次到学校的情景,父亲拉着我和哥哥去小学校报名,老师问父亲我叫什么名字,父亲说:“张三”,因为我排行老三。在此后的若干年里,我都在想我应该有个更有意义的名字,而不是路人某某某,张三李四随便叫得应就行。可是父亲叫我张三,母亲叫我张三,老师同学们都叫我张三,我也知道自己就是张三。那时候的我除了对自己的名字耿耿于怀外,好像也没什么烦恼。也是在突然的某一天,我开始傻呵呵地期待着老师的身影从山那边渐渐清晰起来,我开始喜欢听村子里小红娇呜呜哇哇的哭声,我还喜欢父亲亲昵地叫我“三三”。那时的我,什么都没有,却又好像什么都有。
班主任老师是学校请来代课的,却很是负责。恰巧老师姓鲍,于是很负责任的鲍老师成了差生们最恨的人。每天放学后鲍老师都要留成绩差的学生在学校里补课,作业没做完的放学后也不能潇洒走人。鲍老师很凶,她补课时如果把知识重复了三遍你还不懂,她就要揪你的耳朵。小红娇就是经常被鲍老师揪耳朵的学生,小红娇哭,哭得非常好听,哭声悠悠扬扬地从她张大的嘴巴里流出来——哆来咪发唆唆拉唆拉多多……。而且她特能哭,哭两个小时不间断都行。但显然鲍老师不喜欢听小红娇哭,因为她每次一哭,鲍老师就让她立刻回家。出了学校门的小红娇还没走进村子,告状的早已跑到她家了,她妈妈必定是要打她的,于是爱哭能哭的小红娇就又接着哭到天黑。
鲍老师家住铁路边,早晨鲍老师背着她患痴呆症的儿子从田坝那边走过来,脚步在晨雾中有些蹒跚。我不喜欢她那痴呆的儿子,听说鲍老师本来是能转正的,可是因为她违反计划生育政策,多生了这个儿子才没转正。但是这成天流口水的傻儿子实在是值不得鲍老师错过转正的好机会呀!也许是我的想法太过势利吧,当母亲的却不认为。我们家有姊妹四人,我母亲还很遗憾被计划生育逮住作了结扎手术。鲍老师很是疼爱她的傻儿子,直到后来她被贬到更远更差的学校代课,她依然背着她的傻儿子去上课。
鲍老师走后我不是很想念她,我唯一一次被老师打,就是她下的手.原因却不过是我拒绝打扫教室。我的成绩很好,可我不热爱劳动,鲍老师很生气,她当着全班同学的面打我,说我很骄傲。放学后我忿忿地坐在旗台上生气,我决定还是不扫教室,即便我刚刚被打。我的同桌林桂香默默地把教室打扫干净后,来找我,她提着我的破花书包,低着头站在我旁边。林桂香喜欢鲍老师,因为鲍老师经常夸奖她,她的成绩也很好。林桂香还很喜欢和我在一起玩,邻村那个绰号猪八戒的男生经常对着她吹口哨——桂香,桂香。只有我敢扇猪八戒大耳光,我不怕他,我有哥哥姐姐撑腰。
林桂香悄悄告诉我,她打算星期一旷课去大山里看望鲍老师,她问我能不能和她一起去。我的屁股马上疼了起来,鲍老师可是用精竹条打的我呵。林桂香从兜里掏出三颗荔枝塞给我,她说是她当兵的哥哥从西藏邮寄来的,我从没见过荔枝,吃人嘴软只好答应和她一起旷课去看鲍老师。
我没预料到的是鲍老师在看到我们时竟会如此激动,她一下子放开她的傻儿子,一步上前把我们紧紧搂在怀里,眼泪就掉到我们的头上了。林桂香的眼睛也是红红的,她紧挨着鲍老师坐在木凳子上;我很好奇地楼板裂了很多缝为什么还不塌下去!然后,我就觉得鲍老师打我的时候不是很痛了。鲍老师把她带的午饭分给我和林桂香吃,她说她一会去学生家里吃就行了,然后我们毫不客气地,几大口就吃完了饭盒里的油炒饭。鲍老师于是拿出书来给我们讲课,她嘴里责怪我们不该旷课,脸上却是掩不住的喜悦、或者幸福罢。
我们走的时候鲍老师所在学校的校长跟我们说再见,他说我们又懂事又乖巧,我正陶醉于他的夸奖;林桂香却像个小大人似的跟他交待起来:“校长,我们走了你可要好好照顾我们鲍老师,我们鲍老师是位好老师,她教得可好了。”这番话惊得校长半天没反应过来,我也奇怪桂香怎么这么勇敢,后来听她说是鲍老师悄悄叫她说的。
升上初中后我就住校了,很久没回家,也不知道鲍老师后来怎么样了;听说小红娇倒是不怎么爱哭了,她成绩不好考不上初中,留级了。现在她爱笑,一个能把哭声演绎得出神入化的人,想必笑声同样精彩。
某月
后来,谁知道有多少后来?后来的我们,遇见了谁?
初中生活开始变得忙碌,当我再也不能把老师布置的作业全部做完时,当我再也不觉得学习是件快乐的事时,当我开始害怕上课铃声响起时,天空挤满了灰色的云,我无忧无虑的童年已经走远。
上初中一年级,我们的班主任是位姓王的帅哥。哇,有多帅呢!很多年后我想那时我真是打算把他当成情歌王子张信哲来比喻的,王老师说话声音温柔得像个大姑娘,永远穿着干净整洁的衣服。那时我们每星期写三次作文,他还要求我们每天都作读书笔记。就在我打算偏科只学语文的时候,我们换数学老师了,英语老师也换。新来的数学老师脸上有非常好看的两朵红云,爱笑,笑声爽朗,他每次讲课都像在进行非常重要的演出—眉飞色舞阿,于是那些枯燥的数学公式好像也变成了黎明时的鸟叫,精灵般飞进我们的心里。数学老师姓唐,爱打篮球。英语老师姓胡,天天早上守在教室里听我们背英语单词。
初一生活=王X+唐Y+胡Z
班上的女同学仿佛是一夜之间就变漂亮了。当我邋邋遢遢出现在教室里时,我感受到了她们的鄙夷,甚至听到了她们想离我远远的想法。我很苦恼,林桂香没有和我分在一个班,如此我便没有朋友了。放学时我研究了一下林桂香,我懊恼地发现她也漂亮极了,我说林桂香,你要是不理我了我可就没有朋友了啊,她默默地挽着我的手,快进村子时她说:“张三,你应该洗洗头,衣裳也换换嘛;还有你不要打架骂人了,女孩子应该温柔、干净。”天呐!我当时愣住了,大脑一片空白。原来所谓的青春已经敲开了同学们的窗户.
初中一年级在懵懵懂懂中过完了,学期结束时考试分班,成绩好的分进快班。
初二生活=我+白琴+武侠小说
同桌的白琴因为抄了我的试卷也分进了快班,为此,每次测验成绩一出,老师拿着她考了几分的试卷恨恨地说“白琴啊白琴,怎么不叫白痴呢?”的时候,白琴总对着我叹气,说她这辈子啊就毁在我手里了。于是有那么一段时间,我约了她秘密地要求转班,我们找了帅帅的王老师,唐老师,可惜他们都推说是学校的安排,不能让学生随意转班。这可害苦了白琴,每个老师都拿她当反面教材;那段时间因为我迷上了武侠小说,成绩每况愈下,老师们也都极不喜欢。我想我们俩可能就是老师们的眼中钉了!此时我们班有64人,我的成绩排在62名,如果不出意外,白琴稳居64名。也是在那段时间,我疯狂地爱上了武侠。我曾看着窗外的石山,想象我一掌将其击飞半壁;我曾研究数学老师走路的速度,不及我轻工一展的十分之一。我约白琴和我一起闯荡江湖,白琴白我一眼,她问我前排的文硕算不算我们班最帅的男生。我听完若有所失,我突然发现白琴不只长得很漂亮,而且很多情。前几天她才问过我刘凌是不是我们班最帅的男生!然后我打算将白琴当成穆念慈,那么,文硕就是杨康。文硕马上就是我的敌人,我将要和他一决高低。白琴知道我的想法后极力制止,她甚至跟我说,她爱文硕胜过爱她自己。我听了无比惋惜,唉!悲剧,杨康是坏人啊!
白琴唱一首歌《东南西北风》,天天唱,唱得凄惨兮兮的。放学,文硕在操场上踢足球,我们路过,他把足球踢歪了,撞到我。他走过来说对不起,白琴脸红通通地,低着头,说张三算了,风大,吹过来的。我本来不生气,听了她的话,气不打一处来,捡起文硕的足球嗖的一下给他扔出围墙去了。文硕想骂我,我叉着腰怒视他,我想他要是敢多吱一声我就一拳给他灌去。谁知,他哼了一声跑出去找足球了。我得意地转身想找白琴邀功,才发现,白琴跟着文硕跑出去了。
我决定不理白琴。
第二天,我进教室发现,我的座位上坐了一位新转学来的男生。我被调到第一桌了,白琴不动。后来听同学说是白琴主动请那男生坐我的位置,加上我个子不高,戴了厚眼镜的英语老师可能是没看清我是倒数第三名的人,就错将我安排坐第一桌了。
此后,我上课再也没有机会看武侠小说,回答问题时再也逃不出老师的视线,课堂作业必须写完。
我倍受煎熬的初中生活正式到来。
学期考试,我排在第5名,正数的。班主任老师一脸严肃地告诫其他同学学习应该努力,再努力。说是看看人家张三吧,从倒数第三爬到正数第五了,她都能做到,你们有什么理由做不到!我抹去老师讲话时跳到我脸上的口水,恶狠狠地想,我真该使一招“降龙十八掌”把他打飞出去。
某年
我不喜欢当老师,压根就没喜欢过,可我进了师范学校。每天学习怎样做一名教师。我羡慕别人上高中,我羡慕别人在一起议论那所大学好,可我不抱怨什么。父母已经尽力,对于两个农民来说,用三个人口的瘦地供四个孩子上学,他们已经创造了奇迹。
军训的时候,我们班的四环素牙把脸对着白云,说宁愿看天上的白云,也不看班上的女生。据说我们班女生创下了本校历届丑女之最。那一年的秋天却很干净,天空很少飘洒毛毛细雨。某个秋天的黄昏,我站在石阶上望着远处灰色的高楼发呆,我的口袋里只有二十六块钱,这是我两个星期的生活费,我感到冰凉。
后来我在画室角落看见一幅用报纸掩盖好的画,秋日阳光下,女子婷婷的背影定格在石阶上,一束马尾高傲地传递着青春的活力。这个情节是我假想的,才子说画上的女孩不是我,是他的梦种情人。也是呵,我没有那么美丽的线条。中师三年,我都在食物里挣扎.饿啊饿啊!学校门口有好几家炒饭的小店,5元钱一个怪噜饭,还配有凉拌海带。我远远地看了几次,摸摸荷包,摇摇头,觉得味道应该不怎么样。我们把米放在铝饭盒里淘洗干净,加点冷水,拿去学校食堂大甑子里蒸。中午12点,学校后面的一个老人会挑煮熟的红豆来学校叫卖。3角钱可以买一瓢连汤带水的红豆,遗憾的是没有油也没有盐味。不过也没有关系,盐是早就准备好了的。月底回家时,母亲制了一小桶油辣椒给我带来,里面甚至还有几粒油渣、黄豆。把饭端回寝室,加上盐,舀一瓢油辣椒拌在饭里,味道好极了。同寝室蒸饭的有好几人,于是免不了要把油辣椒分给她们一些,就是这样美味的饭,一个月能吃一个多星期吧。油辣椒总是吃得太快,到后来,便只是红豆加盐了。卖红豆的老人也不是天天都来,遇上农忙,就只有光米饭可吃。兜里那几文小钱,是绝对舍不得拿去炒菜吃掉的。
也不知道是怎么熬出来的,走过的岁月,那种见什么都想往嘴里塞的饥饿感,本不是80后的我应该有的吧!月底回家,父亲给了110元的生活费,里面还包括了纸笔颜料费,我学的专业是油画,每次画一笔我就在心里叫一声“5角”,油画颜料很贵。我接过父亲手里的钱,实在高兴不了,嘴免不了要嘟起来做做脸色。母亲叹口气,说姐姐前天回来,说死也不去读书了,饿得受不了,在家里起码能吃顿饱饭。母亲撵着她去车站,一路见人就借钱,走到车站,遇见7个熟人,借了59块给她。姐姐是哭着上车的,她在省师大读书,一个月100元的生活费都没有保障,饿得实在受不了,看到别人放在寝食里的方便面,真想偷一包来吃。哦,不是想,是真偷了的。母亲也哭,生活的艰辛已经磨灭了她抚慰儿女的宽慰话语。母亲什么都不说,一路推着姐姐走,硬推上车了,将借来的59元钱塞给姐姐,扭头就走。
青春在那些刻满饥饿的日子里也就发不了爱情的芽。很多年后,和朋友聊起学校后面的铁路,他呵呵大笑,说是当年约了我们学校的不少美女去逛过。我幽怨地说,当年咋没遇见我!他说早知道会遇见我,当年就应该请我吃顿饱饭,也不至于饿得皮粗肉薄像个难民。
我不喜欢忆苦思甜式的诉说,现实生活远没有文章润滑。每年冬天来临,我同样感觉冰凉担忧,莫名的孤独涌上心头。那一年,同样经历了饥饿与寒冷的人,早已遗忘红豆汤的淡寡,我不是刻意美化贫苦,那年结在脸盆里的冰,没有激励我更加用心地学习。我是个俗人,冷了饿了,整天只盼着日子快些过去,月底可以回家吃顿稍微好点的饭,烤两天火。经历过的贫苦,在我说来是无尽的悲伤。即便是现在,我有固定的工作稳定的收入,如果在外面吃饭,我必定是要把盘子里的回锅肉连汤吃完,而且必定选择吃白米饭,不吃包谷饭。
在冬天的早晨,懒懒地趴在炉子火边,写下这些记忆的碎片。推开门,请时光让开一条缝隙,借以存放我卑微的哀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