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春天
二姐走了。
昨天,还握着她的手,想方设法把食物喂进她嘴里。
前天,听说母亲来了,昏迷中,她睁开眼,含糊又急切地跟母亲“说话”,一如小时候,终于等到母亲下班了,赶忙告嘴,第一时间告诉母亲她所有的委屈。
一周前,听说她病得不轻,我们去看,她还能叫出我的名字,还能表达哪里不舒服、想吃点什么。我们走的时候,啰哩啰嗦说了几遍我们改天再来,她似有些不舍,又似有些不耐烦,把我的手甩开,扯被子盖了头,倦着身子,个子高大的她一下子缩小了许多,烦躁地说:走就走罢。像在赌气。我走到门口,回头见病床上孤零零的她,形销骨立,又回来守在旁边。可她却不“领情”,掀了被子挥手示意我们走,似乎很有力气的样子。
隔天再去,她眼里的光有些散,叫了她许多遍,她也无法把眼神集中到我脸上。她就那么不吃不喝也不说地躺着,最主要的是,不配合治疗,不吃药不打针也不输液。有时微闭着眼,睁眼时目光散淡、游离,却又似在四处张望。见她床头上的纸用完了,我们就自作主张拿她对面柜顶上的,她看见了,急忙摇手表示不是她的东西,是隔壁床的。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她也不占别人的便宜乱拿别人的物品。
算起来,仅仅一个星期的时间,我就这样看着二姐将身体消耗到奄奄一息,直至,声息俱灭。这个跟我血肉相连的生命,就这样在天地间消失了,却留给我无尽的遗憾和无边的痛。总在想,如果......或许......那么,她是不是有生还的可能。一周的时间,脑子里不停地闪过各种各样的想法,各种念想千回百转,各种画面层出不穷。不知,是不是所有生命到了最后,都是这般无奈、孤独与凉薄。
儿时的二姐也曾有一张粉嘟嘟的小脸,父亲每天下了班就抱着她亲,并叫母亲辞了工作在家带她,辞职报告都给母亲写好了,可母亲舍得丢工作,就请保姆来带。那时的保姆不好找,要看家庭成份,还要通过组织审查,最后找到一个年纪大的,抱二姐都有些费力。结果是,保姆逗她玩时把她从背上甩下去,伤着大脑。从此,二姐的一生都在与病魔抗争,一直吃着各种各样的药,民间的、祖传的、国药准字号的,总而言之,草药、中药、西药吃了个遍,而这些药,没让她的病有什么好转和起色,只是让她的脸和身体有些变形。
儿时的记忆中,二姐脾气坏。因为身体不好,母亲对她的愧疚转化成百般迁就,也让她有各种理由并以各种方式“作”,每一件不让做的事她偏要做,跟所有人对着来,唯独,听母亲的话。我们几姊妹不时跟她发生“战争”,可谁都没赢过,最后被责骂的都是我们。二姐不生气的时候,倒很顾家也很勤快,我和弟弟都是在她背上长大。她睡的床总是一尘不染,每件物品都收纳整齐。春天的时候,农场里修剪下来的梨树枝,她一趟趟地跑去拉来堆在煤堆上,以备冬天用,很多年如此。
现在想起,真不知那时我们怎么会有那么多架要吵,似乎每天母亲下班回家,第一时间不是做饭而是“断案”,我们跟二姐非吵即打的事多得数不清,却又非要有个说法,判个是非对错。于是,得到的结果是更委屈,明明她都错了,母亲却总是“包庇”。记得那时用水不方便,缸里的水只够用来做饭,二姐却收自己的衣服来洗,随你怎么说她都不听,结果到做饭时间了,缸里没有水也无处挑,全家只好饿肚子等水来。可母亲从始至终都没骂她,只是叫她以后不要这样做而已。诸如此类的事时常发生。争着吵着,一个个大了,各自出去读书、工作、成家。一直以为我是不喜欢二姐的,直到她结婚时,我心里那份止不住的难过和担忧,才发现我在乎她,生怕她出去后别人迁就不了,受了委屈怎么办。可是,再多的担心和不舍,终究无法代替她要过的日子,要走的路,要去的远方。
二姐嫁到安徽生活的二十多年里,她所在的小城成了一家人关注的地方,每天的天气预报要看一下那里是晴是雨,入冬了要提醒一下穿衣防寒。父母亲去看过她几次,弟弟更是跑了无数趟,不去的时候不是写信就是打电话。五年前,姐夫病逝,二姐重又回到贵州老家,只是,那个吵吵嚷嚷的大家庭已然分散,二姐要呆在哪里呢?最后,她跟着女儿去了贵阳。此后,逢年过节,我们又陪着母亲奔跑在去贵阳的路上。每次见到我们她都高兴,尤其是见到在她背上长大的我,总是亲热地唤着我的小名。
二姐喜欢小孩,记得大姐有了侄儿时,她再怎么跟大姐赌气,一看见侄儿就笑了,所有的不快瞬间化为乌有。二姐还爱唱歌,每天都小声地哼着歌曲,一副独自快乐的样子。原以为二姐回来后呆在她女儿身边,没有太多思虑,寿延会长些,没想到,在这个春天来临时,在春暖花开的季节里,她却走了。她住的小院梨花已经盛开,她再也看不到了。
二姐一辈子节俭,几乎没为自己用过什么钱。她工作后,每个月的工资都是交给母亲,结婚了,又都是用在孩子身上。姐夫在世时,但凡从他手里拿到钱,攒一段时间,二姐又全部拿给侄女,没想过自己花费。
听说她生病,在外地的弟弟打来电话,问她是不是又在跟谁赌气才不吃东西的,我说不是,弟弟说,之前她在安徽,每隔几年都要这样“作”一次,估计过几天就好了。其实,我没给弟弟说实话,她这次不是“作”一下而已,而是再也无力回天,我们都低估了她“作”的程度,二十多天没好好吃东西,她是铁了心想把自己“作”走。
那天看着她的眼神,亲戚提醒说,可能她时日不多了,迟迟不闭眼,想必是还有想见的亲人。果然在见到母亲、听到母亲声音后的第二天,她安静的走了。她走之前的2个小时,我们还在喂她喝牛奶,当时暗自高兴了一下,以为是母亲叮嘱她吃东西的话起作用了。没曾想,她只是最后一次听母亲的话而已,她只是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不再给我们留下“作”的记忆而已。
在殡仪馆,二姐被装在一个纸质的棺材里,一家人看她最后一眼,作最后的告别后,殡仪馆的工人按下按钮,一下子推进了火化炉。闸门关闭,那个从小最“作”的人,就此和我们阴阳两隔,她再也不会和我们争吵了,再也不会到母亲面前告状了,再也不会捡了石头追得我们到处跑了。她的一生,浓缩在一个小小的盒子里,而所有关于她的一切,都成了我们不尽的回忆。
有时也想,二姐被病痛折磨了一辈子,她走了,也许真是种解脱。即便如此,心里仍是忍不住的悲伤和难过,仍是有太多的不舍,仍是觉得,还有很多话要跟她说,还有太多的面要和她见。耳畔,似乎还回响着她最后一次唤我小名时的声音,怎么就再也见不到她了?一直以为,我们可以相伴到老,没想到,她先走了。
从此以后,电话那端不会再有她的声音响起,而她所住过的城市,无论气候变化还是季节更替都不再与我们有关;侄女过来时,我们也不用再问她妈身体怎样、更不用叮嘱要给她添衣保暖;逢年过节,我们也不用相约去看她了。只是,我们和侄女之间没了二姐,那将是一种怎样的时光?
二姐走了,我们对她的牵挂就此停息,再无归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