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我不知道房后林子里传来的声音是蝉鸣。一个夏天的午后,蝉声密集、高远又急促,在炎炎夏日里让人分外焦躁,我问正忙着出门的五姐是什么东西叫?五姐说,老蛇。好几年我都不敢单独到房后去,以为有很多蛇。然后,多年来,我一直以为没听过蝉鸣声,某一天一帮朋友去一个植被特好的寨子,正值盛夏,蝉鸣声一片。 朋友说,这里的蝉好多啊。我说你怎么知道?朋友说,你没听到这么多的蝉鸣?我一惊,这就是蝉鸣?那时候五姐不是说这是蛇的叫声吗?她随口一说,竟让我错信了几十年。
那时候,我们经常自己做鸡毛毽,家里的布被我们剪小了,铜钱被用来做垫子了,垃圾堆里的鸡毛也被捡完了。这天中午,蝉正叫得欢的时候,四姐喊我一起出门,我们俩来到大院里乔叔叔家门口,他家关门闭户的,门前那一排冬青树下栖着几只鸡,也在躲阴凉。四姐说,你看见那只公鸡没有,毛色好漂亮,我们逮几匹来做毽。我们在树脚围着抓鸡,终于逮住了,鸡的毛色金黄里交杂着白花,做成毽一定好看。欣赏够了,四姐正准备从鸡脖子处下手,不知什么时候乔叔叔站到了我们身后,透过眼镜片的目光冷冷的道:你家俩姊妹在做什么?可能他以为我们想偷鸡。四姐赶忙松了手,脸红到脖子根。被丢掉的鸡在树脚扑腾的刹那,我们吱吱唔唔的一溜烟跑了。
那时候,我经常和小敏敏在一起玩。我们一起去把人家晾晒的面条偷藏起来,让人找不到,准备选个时间拿去野炊煮吃,结果被狗偷吃了。热天,我们一起去杨柳水库游泳,她胖,每次我们划水她都能把轮胎压到水下,一上一下,一不小心水就淹到了脖子处,刺激又好玩。上岸后还可以去摘梨、摘刺梨,偶尔偷摘一盘刚熟的葵花,然后回到水里躺在轮胎上吃。
那时候,我们很羡慕王东家,她家三姊妹每一个都像朵花,隔段时间还去贵阳玩。有一次回来买了雨鞋,那时雨靴是很洋气很稀罕的东西。她家旁边有一个公厕,有时候她家洗了雨鞋晾在公厕的房顶上。那天,不知什么原因我和夏兰兰跟王东吵架了,夏兰兰就说,她那么讨厌,我们把她家的雨鞋丢到厕所里。于是我们俩个真的这么做了,后来见她家在那里气哄哄的,不知把那些丢在厕所里的雨鞋怎么办,不要呢,贵,要吧,又臭。
那时候,我们在院坝里走东家串西家,这天,见张老三家来客人了,我也好奇地凑热闹。她家的这些亲戚不知从哪里来,穿着长衫,最主要的,带来了豆豉。张老三的妈妈给我们炒了两碗豆豉饭,红红的辣椒油,我从没吃过这种豆豉饭,那个香啊,在以后的日子里再没吃到过。吃完了我们跑到她姐的房间玩,她从枕头下拿出两封信,打开来让我一起读。那是她在部队的未来姐夫写的信,我们在信里读到一个词:海枯石烂不变心。她姐进来见我们在看信,骂我们两个是坏蛋。我们大笑着一溜烟跑了。
那时候,好像每家的孩子都多,比如玩得好的几个朋友,马老三霍老五余老四毛老三,个个都已经是排行老几了。大院里数我们家孩子最多,多得父母亲都懒得改名字了,前面四个是花了心思改了像样的小名的,比如小花小英晓宏,到了我们下面几个就按顺序喊老五老六老七,以至于我上小学了,母亲只拿了学费却忘了给名字。去报名时老师问叫什么名,我答许老六,老师说,不对,这个是小名,要你的学名。我懵了,什么是学名?老师解释了几句,见我还是不清楚,就说下一个先报。这时,哥从后面答说:她叫许迪梅。我一听,梅和妹不是差不多的音吗?这个名字不好听。可是不好听的话,那我该叫什么?哥是什么时候来的啊?来不及反对,老师已经写下“许迪梅”这几个字。上到一年级下学期,我终于想好自己的名字了,于是报名时和作业本上都写着许阿芳。老师在班上点名,一喊许阿芳,全班大笑,尤其那几个经常和我打架的男生,把这个名字当作笑话喊。其实这个名字是有来由的,父亲是广东人,他说我有个堂姐叫阿兰,我觉得这个名字好听,再加上我的玩伴霍老五叫霍瑞芳,我就想,好朋友就该有点相同的、一样的东西,于是改了这样一个广东和贵州结合的名字,没想到成了个笑话,幸好那时用的是铅笔,用橡皮擦一下就改回来了,但是大家还是喊我许老六,也没喊许迪梅。哥大我六岁,一个十二三岁的孩子偶然改的名字让我用了一辈子。
那时候,我们爱去毛老三家玩,她家有个院坝,搭着葡萄架,秋天还有葡萄吃。毛老三家爸爸经常在家里写毛笔字。有一天,见他家墙上挂着一幅字,“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我问毛老三这是什么意思,她说不知道。我在她家沙发上坐着,心里一边琢磨:老大应该就是毛老三的大姐,是不是说她学习不努力,所以现在伤心难过,晚了,毛老三的爸爸才说她“老大徒伤悲”?
那时候,自行车是件稀罕的物件。有一天,王老四家来了一个亲戚,骑着自行车来。我们一帮孩子正在树下玩,一见有人骑着车从路那端来了,全都盯着看,王老四赶忙喊他叫某某哥,然后得意地坐到了自行车的前杠上,我也喊了那人一声哥,可能他有点勉为其难,但还是把我抱上了后面的货架,我高兴得忘乎所以。单车上坐不下太多的人,其它孩子就一路跟着跑,我弟就是其中一个。谁知才跑上坡,王老四家的狗就来了,追着这帮孩子叫,弟一着急,跑不快还被一块石头跘倒了,头磕了个包,那个哥赶忙把狗打开,把弟抱起来,后来,弟的头上就永远的有了一个不明显的小疤。那天他偶然想起,对我的自私一通骂。其实当时他三四岁,我也就五六岁,怎么会想到让他坐我跟着跑呢?
那时候,我以为所有的地方都是一样的春暖了花便开,开得都一样的肆意。在农场里里最多的是梨树,每至春来,大片的梨花开满了房前屋后,开满了一个个山岗,开满了我们必经的每一条路旁。那样的春天里,我们在花下荡秋千,丢沙包,跳皮筋,跳大海。荡秋千的时候,经常把花摇得满处飞,落在我们的发上,落在秋千上,落在我们心底。或者,就挖了扁担花来栽,我在家门口围了栅栏,可是总是被鸡钻进去刨掉,种了几年就不再有兴趣了。
那时候,农场里还有各种各样的果树,教室那一片有很多棵樱桃树。春天,樱桃开花了、挂果了,开始变成黄色了,某天早晨一看,树尖上有几颗红透了。我们坐在教室里,迫不及待地等着下课,课间十分钟,以最快的速度上树摘樱桃,三口两口吃了又跑回教室。放学后,又跑到操场旁边去继续爬树,可是采摘的人太多,已经很难摘到一颗红的了,那也不管了,还没熟的也顺便进口,吃多了牙巴酸得饭都吃不下。有一天放学我又去到那几棵樱桃树下,没想到低头捡几颗掉到地上的樱桃时,面前出现一条蛇,吓得我掉头就跑,边跑边喊“蛇、蛇”。有几个犯人正在旁边砌房子,他们拿着几棵铁棍跑来,我跟着去指位置,见那条蛇正往一堵旧墙洞里钻,速度迅疾,眨眼间只剩了一小点尾巴在外面,他们用铁棍去捅,但是老蛇已经收了尾巴钻进洞了。这几个犯人嘟囔着:这天气怎么就有蛇了,莫不是也想吃樱桃?
那时候,场部的大礼堂是个热闹的地方。农场的大会要在那里开,排练的节目要在那里演,还有毛主席的追悼会也要在里面举行。没有活动的时候,我们也经常跑进去玩,尤其喜欢在台子上跑来跑去,那空空的木楼的声音很特别,或者,在台上高歌,声音空阔。上小学后,去学校每天都要经过那里,见大门没关,就从里面穿过去,其实也没走什么近路,可就是喜欢到里面晃一下。有个夏天的傍晚,狂风呼啸,下了好大一场雨,第二天一早,弟弟第一个去上学,才出门却又跑回家来了,他无比激动地喊我们,快点快点,大礼堂的房頂被雷击跨了,我们赶忙去把那些椅子搬回家,等其它人看见,就要搬完了。我们一听到大礼堂的屋顶塌了都大吃一惊,但是没有一个人响应弟弟的意见去搬椅子回家,椅子都是连排的,搬来有什么意思呢。再后来,我们几姊妹陆续出去读书,大礼堂是什么时候消失的,一点印象都没有。
那时候,每天下午3点以后,我们就在期待住在五队的田伯伯家的卤肉。他几天才卖一次,而我们家也不可能每次都买,可一到那个时间点,就希望在大院里的槐树下,能看到田伯伯的身影。田伯是农场的职工,四川人,不知是从哪天起,突然想起卤猪头肉卖,而他的卤肉“面世”以来,几乎没见有剩余的拿回家,总是一售而空,有时去晚了还买不到。田伯的卤肉色香味俱佳,虽是小生意,但他讲究。一个竹篮提着,里面有刚出锅的猪头,他把猪耳、猪舌头、猪嘴各部位分开,一个小瓶装着卤汁,另一个装葱、辣椒面,一块菜板、一把刀、一把秤,篮子外面搭着一块白纱布。有人要买卤肉了,田伯放下篮子,让人把卤肉挑好,他用一块备好的毛巾搽搽手,摆好菜板,麻利的给人切好,浇上汁,洒葱、辣椒面。那时没有塑料袋,每次都是拿着家里的碗或盘子去,路上总是忍不住边走边偷吃,那味道特诱人,心说只吃最后一片、最后一片,可是又吃了下一片,有一次回到家卤肉已所剩无几,那是母亲准备招待客人的,结果被骂了一顿。田伯做的卤猪耳是我们记忆里的一道美味,弟弟出去多年,每次回来说到想吃的东西,总是想起猪耳朵,后来田伯过世后,他的手艺几经辗转,也还算留了下来。想吃了,就回农场,好像全世界只有那里的卤肉味道才是正宗的,看见别处的卤肉,心里总挑剔,你看这颜色,你闻这味道,你看这卫生,还有,没卤透,太硬。只可惜现在农场要搬迁,那家人也不做了,我好像很久都没吃到卤猪耳了,看来猪耳朵的美味只能留存在记忆里。
那时候,我们一帮孩子每天在农场的土地上奔跑、玩乐,偷摘瓜果,以为所有的日子都是这样简单快乐,直到永远。而农场,我们出门再久,也是我们的老家,随时等着我们回去,等我们回去怀旧,回去东瞧西看“说三道四”,那里是我们心灵的归属地,是我们精神的家园,没想到有一天农场会消失。从此以后,我将是一个没了老家没了故乡的人,那些童年片段像时间的花瓣,一点点散落在岁月的长河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