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圆圆的红鸡蛋

疫情与亲情在激烈的博弈。然而，汹汹疫情怎能阻断

人间暖暖亲情？

——题记

一

京城，冬天渐深。

腊月里的天气干冷，微风如刀，薄凉似剑，将城市的行道树砍削得一丝不挂、瑟瑟发抖。夜色中，街道两旁树木的枝条上盘绕着串串彩灯，像蛇的复眼晶莹剔透，熠熠发光。绵密琐碎的雪花在天鹅绒幕布似的天空中快活地炫舞着，飘然落地的一刹那就被冻在地上了。季节出落成直率、冷酷、硬朗的北国汉子。

孟金峰从外地来京务工，在万达广场地下超市做搬运工，妻子白晓蓝做收银员。夫妻俩与超市冷库工作的管理员礼继勇为上下楼的邻居。孟金峰夫妇住在临河花园小区六号楼一层的半地下室，而礼继勇就住在他们的楼上。住处是礼继勇给寻觅的，工作也是他给介绍的。这对外地务工者在大城市里算是遇到了恩人，夫妻俩逢人便念叨礼继勇的大恩大德。

周五夜九点多，短粗壮硕的礼继勇裹紧过膝的藏蓝色毛呢大衣快步走在前面，杨树般魁伟的孟金峰身着黑色长款羽绒服，牵着身裹乳白色长款羽绒服、长春藤般绵软的妻子白晓蓝，俩人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三人拖着疲惫的身影，一路上迎着扑面而来的雪花，咔嚓咔嚓地踩着路上的冰碴子，穿过灯火阑珊的街道，说笑着回到临河花园小区六号楼一楼，在大厅里他们一齐骂这鬼天气齁冷，不住地跺着脚，使劲地拍打身上的雪花。孟金峰夫妇与礼继勇作例行性告别，揖手道：“明儿见，晚上做个好梦！”然后各回各家。白晓蓝捅开门锁，孟金峰便推门而入，一股暖烘烘的气流扑面而来，他摁亮半地下室内桔黄色的吸顶灯，顿感室内富丽堂皇的，他脱去羽绒服，一股脑地躺在柔软的沙发上。这时，他裤兜里的手机响了。白晓蓝“呼啦”一声，拉开乳白色长款羽绒服拉链，优雅地一甩披肩黑发，歪着脑袋问：“老家电话吧，儿子打来的？”孟金峰扫了一眼手机屏幕说：“就是，想鳖孙（注1，下同），他这就来了。”白晓蓝眼睛立即放着亮光，猛地将羽绒服甩在沙发上，猫一样地蹿了上来，伸手来夺手机。孟金峰偏不给，大嘴对着手机问：“娃儿，你有么事（2）？”儿子孟银昌猴急地问：“我下周过生日，你和妈妈回来不？”白晓蓝不耐烦了，一把从孟金峰手中抢过手机，急不可耐地说：“娃儿放心，昨日个你爸就定好返乡高铁票了，我们铁定的要回来！”孟银昌射钉枪般吐出一个字“中”。白晓蓝央求说：“让妈妈瞅你一眼吧。”这时，手机屏幕一动，马上迸出一张花骨朵般的圆脸蛋，被山中冷风吻得黝黑发亮，紫里透红。脸颊上一对秀眉横亘，两池眼波清亮，一道挺鼻如峰，黑炭般的头发淹没了耳朵，乱蓬蓬的，像一团喜鹊窝。小脸上透着稚嫩、顽皮、执拗和灵动之气。白晓蓝像是在打量着一件价值连城的艺术品，喃喃地说：“我娃儿瘦了！”坐在沙发上的孟金峰压低嗓门提醒白晓蓝：“问娃儿要啥生日礼物！”白晓蓝瞥了他一眼，马上心领神会，讨好似地问：“你爸问你要么子（3）生日礼物呢。”孟银昌干脆地说：“俺（4）啥也不要。你俩回家就是最好的礼物。再赏俺俩红皮鸡蛋吃，比么子都强。”白晓蓝不屑一顾地说：“我当是多大的事，不就是红皮鸡蛋，小事一桩，管够！”电话那头传来了孟银昌的欢呼雀跃声。孟银昌强调说：“俺要吃一对红皮鸡蛋才有范儿。”沙发上的孟金峰忍不住了，提高嗓门喊：“鳖孙，看你那点儿出息吧，只知道吃红皮鸡蛋，比这美的东西多的是，为么子（5）你不要？”孟银昌耳朵尖，明显听到了父亲的话，嚷道：“偏不，俺就要红皮鸡蛋嘛！”孟金峰刨根问底：“你为么子偏要这玩艺儿？”孟银昌坏笑：“俺就是要那帮小扎皮（6）眼馋死我！”孟金峰责怪道：“去球（7）吧，你也是个小扎皮！”

二

为了消灾和保平安，大山深处孩子过生日，一定要吃妈妈亲手制作的红鸡蛋，这样才有庄严的仪式感。孟银昌羡慕孟银娟，一直铭记那次姐姐过生日的情景。

孟银娟几天前就给妈妈白晓蓝唠叨她的生日，反复提醒妈妈可不能给忘记了。那天早晨，妈妈白晓蓝早早地起来，到院子里的鸡舍里翻腾了好一阵子，总算摸出了几个上面还沾着绒毛的鸡蛋。她捧在晨曦下仔细地辨认，特意挑了两枚个头大的鸡蛋，然后走回厨房里淘米下锅烧稀饭，用清水把鸡蛋反复地冲洗干净，一同放进了饭锅里。然后，白晓蓝蹲在灶头下，不停地用铁火钳向灶膛里添着柴草，通红的火光照亮了厨房，也映照着她古铜色的脸颊。

“妈妈，今天是什么好日子？”孟银娟走进厨房，煞有介事地问。

“不是过年，也不是过节的，能是什么好日子啊?”白晓蓝漫不经心地说，忍不住瞥她。

“妈妈可不许耍赖啊，我等这一天可等了一年了！”孟银娟噘起了桃花小嘴，提醒她说。

“瞧你这出息，是不是等着吃红鸡蛋了！”白晓蓝看透了她的小心思，满面微笑地说。

孟银娟急切地冲白晓蓝点点小脑袋。

吃早餐时，一家人围坐一起说笑着用餐。孟银娟三下五除二就吃完了早餐，把青瓷碗放在桌子上，用竹筷有节奏地敲打着青瓷碗口，眼睛却一直瞅着妈妈，妈妈却一动不动，一直不肯接她的茬。爷爷笑着问：“今天我家孟银娟是小寿星，怎么不见妈妈上红鸡蛋啊？”

“啊，我怎么忘记了这码子事？”白晓蓝很能沉得住气，不动声色地说。

孟银娟看着妈妈，突然她的桃花小嘴动了动，眼眶里泛起了一层杏花春雨，两行委屈的泪水溢出了面颊，忍不住“哇”的一声哭了，她终于体会到了被人遗忘的滋味。

恰在这时，白晓蓝像变戏法似的，从桌子下掏出了一双通红的大鸡蛋。白晓蓝看着妈妈娴熟的动作，忍不住破涕为笑，转眼就洋溢着一脸喜色：“啊，妈妈快给我，快给我嘛！”

这当口，村中留守的小伙伴一齐来了，邀孟银娟姐弟一块上学去。孟银娟把鸡蛋在小伙伴面前有意地晃了几下，小伙伴们感叹：“啊，又大又圆又红的鸡蛋！”孟银娟扬着小脸说：“妈妈特意给我煮的！”然后小心翼翼地塞进她鼓囊囊的书包里。在去学校的路上，同村的小伙伴们簇拥着她，反复要求展示她的两枚红鸡蛋，引得小伙伴们直流口水。

孟银昌想，这回他也得学一回姐姐，让小伙伴们眼馋一次。

白晓蓝见儿子孟银昌没了响动，就敦促说：“娃儿，你姐这会儿在弄啥（8）哩，让她接一下电话呗，我有事情要给她交待呢。”孟银昌不敢怠慢，立即将手机递给姐姐孟银娟。

白晓蓝想象着千里外女儿的爱怜模样。孟银娟小巧玲珑，面色黝黑，脸上嵌着一方桃花小嘴，嘴角微微上翘，扬起几分孩子的天真、倔强和俏皮。闪着一双潭水里漾着黑蝌蚪般的眸子，找不到一丝对艰辛生活的悲伤和怨艾。脸上除了闪烁难以掩饰少女的娇羞外，她比同龄人更显得成熟稳重一些。她极像是门前溪水里的一尾滑溜的泥鳅或是活泼的鲶鱼仔，通体散辐射出野性、天然的美。她朴实秀丽，俨然农家院里款款摇曳的一株栀子花，白顶绿裙，玉琢琼雕，芬芳四溢，透出几分温婉如玉的气韵；她亭亭玉立，宛如一株苦楝树，落地扎根，抱崖而生，花小而艳丽、淡紫且素净，在空气中释放出缕缕清香，骨子里渗出一种从容不迫的气质；她坚韧得像趴在支架上的丝瓜，一阵大风吹过，似乎能连根拔起，根儿却拽紧地上的泥土，顽强地生长着，在风雨中从容地展露出不屈的生命力。

白晓蓝知道，姐弟俩最难熬的是冬天的漫漫长夜。夜深风紧，归雀栖巢，整个小山村酣然入梦，静得能听到一根针落地的声音。有时，村后坟冢里野猫争相鸣春，发出婴儿般的啼哭。孟银昌下意识在搂紧姐姐细腰肢，颤抖地说：“姐，俺好怕！”孟银娟总是抚慰道：“咱不怕，这不是有姐在嘛，几只猫叫能把俺咋地（9），还能吃了俺不成”有时，公猫为争抢配偶，在屋顶上与情敌发生火拼，彼此纠缠打斗在一起，腾挪跳跃的利爪将瓦片踢落，掉在地上“啪”“啪”山响，将夜晚的宁静摔得粉碎。姐弟俩吓出一身冷汗，搀扶着下床，硬着头皮推开门，高一脚低一脚地跑到院中，拎着手电筒对着屋顶直扫过去，屋顶上闪着野猫蓝幽幽的眼睛，随着孟银娟一声断喝，公猫们“呼”地一声撇下母猫，攀着瓦楞四散而逃。然后，姐弟俩返回床上和衣而睡，相依相偎，让床头的灯光彻夜地亮着，一起抵御着冬夜的漫长与孤寂。

白晓蓝似乎看到，在窗棂上初露晨曦之际，孟银娟就翻身下床，在厨房上升起小山村里的第一缕炊烟，为弟弟准备早餐；在镀着曙光金边的悠长地平线上，晨光投下姐弟背着双肩书包的剪影，孟银娟拉着弟弟的小肉手，肩并肩地走在上学的路上；在书声郎朗的课堂上，姐弟俩端坐在一群山里娃中，正在各自的座位上捧起课本，专心致致地朗读着；在鸡蛋黄般的落日沉到西山梁后时，姐弟俩站在村头的大柳树下，双双踮起脚尖儿，翘首望着被晚霞烧红的地平线，殷切盼望着父母风尘仆仆地归来……

想到这些，白晓蓝泪眼模糊，她顺手抹了一下脸上挂着的两行泪水，哽咽着问家里的米面粮油还够不够吃，孟银娟柔声说，米面粮油足够，但柴鸡蛋早就没了，弟弟过生日还盼着吃鸡蛋呢。估计这两天红冠土母鸡会生的，她每天一下学就去鸡窝踅摸踅摸，希望能有意外收获。白晓蓝交待说：“那不打紧，回家时，我和你爸会滴溜（10）一篮子鸡蛋，保管撑坏丫们（11）！”孟银娟笑说：“中，我和弟正盼着呢！”

三

次日，早班地铁在地底轰隆隆运行，楼体像是喝醉了酒，轻微地在晃动着。孟金峰再也睡不稳，将头侧向床头柜，从柜子上摸到了遥控器，随手一摁，液晶大彩视瞬间就开屏了，室内顿时漾着一派蓝汪汪的光芒，只见一位端庄秀丽的女主持人播报说，昨日本区万达广场超市发生了疫情。在这个超市冷库工作的礼姓管理员被确诊为阳性，家就住花园小区的六号楼某单元。孟金峰猛地一拍大腿说：“去球，礼继勇染上了新冠肺炎病毒，我们是密切接触者，这下要倒大霉了！”白晓蓝不以为然地说：“有啥不得了的，天塌了有高个儿顶着，关你屁事儿！”孟金峰揭被而起，嘟囔道：“你一个屋里头的（12）懂个屁！礼继勇染上了这腌臜玩意儿，这里就升格为高风险地区了，所有住户都会被居家隔离的！”这下，白晓蓝头脑嗡地一声响了，她再也躺不踏实了，像弹簧般“腾”地一下坐直了身子，连声问：“我们干不了活，要坐吃山空啊！”孟金峰纠正道：“干不了活事小，回不了家事大。娃儿要过生日，在家等着咱们回去呢！”这时，白晓蓝脑海里一闪念，她分明看见一篮子柴鸡蛋扎扎实实地砸在水泥地上，地上滑溜溜的，溅满一地的蛋黄、蛋清。她顿时脸色大变说：“娃儿他爸，这下可咋整（13）啊？”白晓蓝瘫坐在床，木了好一会才缓过神，她下意识地打开手机上的健康宝，这才发现已经弹窗了，原先的绿码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格外醒目的提醒。她让孟金峰也查验一下健康宝，一瞅果然也弹窗了。这下，他俩寸步难行，压根儿就出不了这扇门，更不要说回到千里之外的老家为娃儿庆生了。

孟金峰夫妇这下子可有事情干了。起初是流调人员打来电话，查询他们的行程码，交待近几日的去向和行踪，精准到分、小时，没有任何的纰漏。接着居委会、社区和卫健卫工作人员的电话一个接一个地打了进来，每上部门都给他们交待了一大箩筐的注意事项。接完电话，孟金峰想出门探个究竟。刚走进一楼过道，就发现了过道墙壁上的告示，要求本小区住户一律做核酸检测，请大家在家耐心等候，很快会有人主动上门来采集咽拭子。从逼仄的门缝向外探望，他倒吸了一口凉气，门外白雪铺地，楼四围已拉上黄色警戒线，雪地里站着佩戴红袖标的值班人员，手里擎着白色大喇叭，一个劲地喊：“本小区发生了确诊病例，住户一律不准外出，请居家隔离，严格遵守防疫的有关规定！”孟金峰这才发现整个小区被严密地封锁着，工作人员身穿森白的防护服，医护工作者着淡绿色长褂，蓝色制服的工勤人员身背喷雾器对路面进行消毒杀菌。小区门口搭建临时民政救灾棚，添加了门岗，门卫手执测温枪，对进出人员实行严格的检查。而车辆一律验证放行。外卖小哥不得入内，邮寄来的物品一律放在小区划定的位置，业主无接触地领取。孟金峰正焦头烂额，手机响了，打电话的人告诉他，她是区防疫中心的工作人员，马上就有人上门来替他和家人作核酸检测。最要紧的是不能离家。孟金峰知道，回家团聚是真的无望了。

事已至此，只得听天由命。孟金峰像一头被困囚笼的狮子，在一间半地下室内蹲守着，一根接一根地抽烟。淡蓝色烟圈在室内桔黄色的吸顶灯下悠闲地转悠着，白晓蓝不耐烦地用手划拉着飘曳的烟圈，也顾不上捯饬自己，披头散发地呆坐在沙发上，手里不停地摁着遥控器。电视屏幕走马灯似地换着，不变的是屏幕上重复流动的冗长字幕，如过江之鲫，蹦出来的全是关于本市突发疫情的消息。这时，传来了轻微而节奏感的敲门声，孟金峰猛然站起来，警觉地问：“谁？你弄啥呢？”门外的人客气地回答：“我们是社区义务服务者，上门无接触服务。采购日常消费品就放在门口了。要什么就在门上留纸条，我们会定时上门读取，帮你完成所需商品的采购。你也可以直接给社区服务中心打电话，还可以通过微信联系我们。”孟金峰走到门前，眯眼瞅着门缝，说声谢谢，看见地上堆着新鲜蔬菜、鸡鸭鱼肉、各种奶制品，还有一筐光鲜的粉红壳柴鸡蛋。白晓蓝从沙发站起来，径直走向门口，一把拉开门，先映入眼帘的是一筐鸡蛋，她喜不自禁地说：“娃儿过生日要吃上这鸡蛋多美啊！”孟金峰瞥见白晓蓝眼圈红了，眼角挂着几颗晶亮的泪珠，心生愧意，心想这回可真的对不住娃儿了。

四

事情既已发生了，也不能总瞒着孩子。孟金峰夫妻这下犯愁了，该怎么给娃儿解释呢。孟金峰说他干不了这种事，他不忍心伤害娃儿幼小而脆弱的心灵。白晓蓝说，她最怕看到娃儿那一双殷切期待的眼睛，尤其是不愿听娃儿的抱怨声。你是爸爸，要有做爸爸的样子，关键时刻就得爸爸上，就得有点儿担当。不然，养个大老爷们干啥，还不如杀了吃肉。孟金峰解释说，母子连心，妈妈讲的话，娃儿能听得进去。爸爸缺少这方面的先天优势。实在拗不过孟金峰，白晓蓝只得硬着头皮，试着给孟银昌沟通。孟银昌一接到电话，开门见山地问：“你们啥时回？”当听到爸妈回不去了，孟银昌压根儿不听解释，立马就爆了，手指一摁，掐断电话，将手机“啪”地一声扔在桌上，偎在孟银娟怀里嚎啕大哭。

孟金峰从微信中给孟银娟转了500元钱。告知孟银娟，实在对不起姐弟俩。他们已被居家隔离，近期不能出门，更甭说回家。请替他们尽些责任，照顾好弟弟，等扛过这段日子，他们立马就回。说完，泪水漫出眼眶，嗓眼里也有东西堵塞住了。孟银娟有担当地说：“爸爸放心，没事儿的，我能行的！”

横的怕楞的，楞的怕不要命的。父母失信激怒了孟银昌。抱怨哪有爹妈说话不算数的道理，使小性子、撒泼，在家中摔盘子、砸碗，翻箱倒柜。给姐孟银娟甩脸子，出尽难题，吵着要吃红鸡蛋，说不给吃算不了，这事不能算完。姐孟银昌只得陪着笑脸，逆着心意地讨好他，说你有气儿就尽管朝姐撒。孟银昌不仅没消气，反倒火大。太阳正烈时，他撒腿跑到松柏森森的后坟山上，“扑通”一下跪倒爷爷奶奶坟头的墓碑下，梨花带雨地哭着，责怪爸妈连家都不要了，还不给红鸡蛋吃，要是爷爷奶奶在，这就不是个事。孟银娟陪他跪在坟头，柔声细语地宽慰他。说爸妈想你，也爱你，他们急着要回家团聚，好让你吃上这红鸡蛋，满足作父母的心愿。但是眼下京城里发生了重大疫情，爸爸妈妈不能回来团聚，你得忍耐一下。等疫情风吹云散，父母就赶回来了，还缺你鸡蛋吃？小孩子不能光惦记自己这张嘴。少吃一个鸡蛋能咋的，身上能少一块肉哇？就算少一块肉，要是能抗得住这铺天盖地的疫情，也值！你还有脸到爷爷、奶奶坟前瞎折腾，他们要是能从坟里走出来，也会不同意你这样干，还会狠狠地批评你呢，甚至会拧你的小嫩脸蛋，打你的小屁股蛋子。

此时，日过正午，秋阳当空。孟银昌听罢觉得姐姐讲的在理，就不再吵闹。姐弟俩并肩而立，眺望着一辆接一辆的乳白色高铁在大山里呼啸而过，从山这边一头扎入悠长的山洞，一眨眼又从山洞那边钻了出来，神龙见头不见尾。孟银昌突发奇想说：“要是爸爸妈妈在这趟列车上，该有多好啊！”孟银娟告诉他说：“爸爸妈妈肯定不会在这趟高铁上。听话，这就跟我回家！”她转而推测，也许红冠土母鸡这会儿正在打鸣，一对粉红壳的大鸡蛋正躺在鸡窝里，还热乎乎的，正等着你去取回来呢。孟银娟掐准了弟弟的脉。她的话果然奏效，孟银昌马上破涕为笑，拉着孟银娟的手说：“中，我这就厮跟（14）你回家！”

孟银娟牵着孟银昌的小手向家走去。老远就听到红冠土母鸡正在院子里唱歌。孟银昌耳朵灵，扯一下孟银娟的衣袖说：“姐，俺家的红冠土母鸡在叫呢。”孟银娟侧耳一听，隐约传来红冠土母鸡“咯咯哒”“咯咯哒”的声音，她欣喜地说：“真的，莫非是生蛋了不成？”孟银昌附和道：“像是在给俺报喜呢！”姐弟俩一路小跑，气喘吁吁地推开自家院门，果然看到红冠土母鸡昂然站在屋檐下，一群鸡众星捧月般朝拜着。红冠土母鸡一见有人进来，鸣叫得更欢实了，似乎有向主人邀赏之意。孟银娟径直扑到鸡窝前，一眼就看见稻草鸡舍里静卧着两枚鸡蛋，那鸡蛋圆溜溜、红朴朴、粉嫩嫩的。她俯下小身段，用小手一摸，鸡蛋还是热乎的，明显带有母鸡的体温。孟银娟笑嘻嘻地站起来，小心翼翼捧着两枚溜圆的金瓜鸡蛋，喜滋滋地说：“这下好了，我弟有鸡蛋吃了！”孟银昌早按捺不住激动，心快要蹦出心口，争着上来看，一不小心触碰到了孟银娟的小手掌。说时迟，那时快，两枚鸡蛋瞬间跌落到院子的青石板上，随着“啪”“啪”两声脆响，鸡蛋顿时皮开肉绽、粉身碎骨，蛋清和蛋黄摊在青石板上，在大太阳下闪着刺眼的光。每一颗红鸡蛋都是一个微缩版的星球，更是一颗山里孩子浑圆的童心。这下鸡飞蛋打，姐弟俩面面相觑，现出一副呆若木鸡之状，他们的心也跟着摔碎了。孟银昌仰天大哭道：“哎哟，我的鸡蛋，怎么就摔了呢？！”孟银娟抚摸着他的小圆脑袋，安慰说：“好弟弟，咱不用哭，鸡蛋肯定会有的！”

五

孟银娟在中心小学读二年级，孟银昌上学前班，上下学都由姐姐孟银娟带着，他成了孟银娟的跟屁虫。今日是孟银昌五岁生日，想“要那帮小扎皮眼馋死”的日子终于到来了，但红鸡蛋仍无下文。在寒风刺骨的早晨去上学，他身着厚实柔软的红鸭绒服，一路咕嘟着小嘴儿，提不起精神头。孩子们的脸被淡蓝色大口罩严严实实地遮掩。只能看到眼睛一眨一眨的，象是天上的星星在黑夜里闪烁。一位小伙伴问：“你弄啥哩，显摆（15）一下红鸡蛋呗！”另一位小伙伴激将似地说：“不吃红鸡蛋，咋叫过生日？”孟银昌不为所动，反守为攻地说：“看你猴急成啥样儿。”继而炫耀说：“我从视频中瞅见，爸爸给我弄了一大筐红鸡蛋呢！”小伙伴们听罢哄堂大笑，一针见血地说：“远在天边，这不能算！”孟银昌咬着小手指头，不甘示弱地说：“家里也有的，姐让留着，夜里回来再吃！”姐孟银娟马上附和道：“存在锅里呢，馋死丫们！”有人逗孟银昌说：“一准是木牛（16），装硬气，死要面子活受罪！”然后，小伙伴们不再理会他，一齐向前面跑去，撇下孟银昌姐弟俩了。孟银昌伤心抹泪，孟银娟宽慰道：“甭急，红鸡蛋一准会有的！”

午饭时，香港黄金湾集团公司总裁徐仲飚一行到援建的村中心小学参观慰问。徐总裁中等个儿，平时总是春风满面，说话慢滔滔、文绉绉的，显出一副儒商之相，他的公司常给内地山区捐建学校。主抓教育工作的狄副县长陪同他前往。他看了一下腕子上的手表，见饭点到了，请徐总裁一行回县城宾馆用午餐。徐总裁手一挥说：“唔洗喇（17），就在这里企（18），也顺便看看苏吓仔（19）。”狄副县长很无奈，只得点头同意。徐总裁一行来到中心小学的餐厅，洗手、拿碗筷、排队、打饭，坐回被透明玻璃隔开的长条桌后就餐。他抬头扫了一眼简朴洁净的餐厅，突然放下碗筷，微笑着站了起来，在餐桌间来回踱步，鹰隼眼扫视透明玻璃方格后孩子们的饭碗，发现多数孩子埋头吃白米饭，就着酸盐菜下咽。个别孩子碗中甚至连酸盐菜都没有，眉头紧锁，露出难以下咽的模样。他大惑不解地问：“你们爹地妈咪（20）为什么不给钱买菜企？”孩子们瞅着他不说话。中心小学校长赶忙解释道：“这些孩子多是留守儿童，父母长年在外打工，根本照顾不了他们的生活。”闻言，徐总裁沉默，热泪在眼眶里打着旋儿。他的嗓眼哽咽，眉峰急促地耸了一下，用手掌划拉掉脸上的泪水，马上从裤兜里摸出手机，迅疾拨通在香港的公司总部财务总监的电话。十万火急地说，请马上拨付200万元善款过来，用于解决全县小学生午餐吃菜问题。他手握电话，回头向县扶贫办主任要汇款帐号，扶贫办主任马上在稿纸上写下了一行数字。徐总裁打诨道：“不会错吧！”县扶贫办主任拍着厚重的胸脯说：“您放心，不会错！”徐总裁点头，对着电话那头的财务总监吼着，请记下这个帐号，马上将善款汇过来，一刻也不能耽搁。叮嘱他汇完款再吃饭，让公司餐厅给他加一道菜。

徐总裁打完电话如释重负，脸上绽放幸福笑容。他再次走回座位，突然看见孟银娟碗里的堆着白米饭，没有一点浑腥，甚至没有一丝青菜。他端着碗走过来，腰弯成虾米状，从碗中刨出两个剥皮的白鸡蛋，麻利地拨到孟银娟的碗中。一个劲儿地叮嘱说：“快吃吧，明天就有免费的菜企，今天唯有屈就（21）啦！”孟银娟站起来，莞尔一笑，向他行鞠躬礼，羞涩地说：“谢谢伯伯！”然后从容坐下，用竹筷一一夹起白鸡蛋，放在干净的卫生纸巾上，小心翼翼地卷好，放在一次性白色纸饭盒中。徐总裁看着她，不知所以地问：“吕仔（22），你为啥不企啦？”孟银娟抬起头，莞尔一笑，平静地说：“留给俺弟吃，今天他过生日呢！”徐总裁愕然，立在原地不动，鼻子发酸，一串泪水再次从眼眶内涌出，心中情感之河早已泛滥成灾。他沉吟着，突然伸出大拇指说：“你真的系个好大姊（23）啦！”

六

下午放学，孟银娟背起书包，拎着一次性白色纸饭盒，到学前班窗户下唤孟银昌回家。孟银昌一走出教室门就问：“姐，我的红鸡蛋有了吗？”孟银娟说已经有了，孟银昌耸耸鼻子，摇摇脑瓜，表示他不信。孟银娟就将白色纸饭盒递给他，催促道：“你自己个儿瞅瞅呗。”孟银昌一把抢过来，麻利地抠开白色纸饭盒盖子，惊叫：“两枚熟鸡蛋！”孟银娟笑道：“没骗你吧，这回有鸡蛋吃了！”孟银昌先是眉欢眼笑，继而又转喜为忧，意犹未尽地说：“姐，我要的是红鸡蛋！”孟银娟面露难色，劝慰道：“疫情期间能有鸡蛋吃就很不错了。听姐劝，你别再瞎折腾！”

回到家里，孟银娟正在给两枚熟鸡蛋涂抹可食用的粉红色素，手机响了，她拿起来接听，快递小哥说：“有一筐红鸡蛋到货，请快来村委会签收领取！”孟银娟顿时心花怒放，笑问：“谁给俺寄的？”快递小哥说：“姓孟的！”孟银娟追问：“是孟金峰吗？”快递小哥笃定地说：“对，就是！”孟银娟大喊：“果然是爸爸寄的。”孟银昌立马抖了起来，手舞足蹈地说：“得劲儿煞了（24），这下，我有一筐红鸡蛋吃了！”

入夜。京城，花园小区半地下室。刚裸出地面的玻璃窗外，寒气逼人，灯光染恙，行人寥寥。而窗内暖意融融，红烛摇曳，韶音绕梁，桔黄的吸顶灯下，面对明暗闪烁的智能手机摄像头，孟金峰夫妇忘情地击打着双手，齐声哼唱着祝你生日快乐的乐曲，遥祝天边的儿子生日快乐。孟银昌正通过视频连线，接受父母来自千里外的深情祝福。

“爸爸，你给我寄来恁多（25）红鸡蛋啊！”孟银昌欣喜地说。

“够你吃的吧，得不得劲儿（26）啊？”屏幕上孟金峰满脸胡茬子的特写。

“得劲儿的很唻！这回，看小扎皮们还敢不敢小瞧俺！”孟银昌拍得胸脯山响说。

“赶明儿早上学，给小扎皮一人发一个红鸡蛋呗！”白晓蓝提高嗓门逗儿子。

“中，俺得好好烧包（27）一下，显摆死丫们！”孟银昌洋洋得意地说。

山村老屋里，明亮的灯光沐浴着桌子上大簸箕里的红鸡蛋。孟银昌打量着这些粉红色的鸡蛋，脸上洋溢着掩饰不住的喜悦。

“这些红鸡蛋象征着吉祥、喜庆、平安！”妈妈白晓蓝文绉绉地说。

“祝我鳖孙生日快乐，快快长大成人！”孟金峰冲着屏幕大声地吆喝道。

“谢谢爸爸、妈妈！”孟银昌说着，小脸蛋笑成春天田野中的一朵油菜花。

“请爸爸、妈妈看我和弟吃红鸡蛋吧！”孟银娟微笑建议道。

“那中嘛！”手机屏幕上，孟金峰夫妇重重地点头说。

在悦耳的音乐声中，孟银娟剥开粉红鸡蛋壳，掰开郛白色的鸡蛋外层，塞入孟银昌张开的小嘴巴中，醉眼迷离地问：“弟，美不美（28）？”孟银昌连声道：“嗯，又白又嫩，好香好甜，美得很！”说完，从孟银娟手里接过纯金般的蛋黄，要她张开桃花瓣般的小口，想塞进她的嘴中。孟银娟赶紧推辞道：“你吃吧，今天你是小寿星！”孟银昌就是不依，将一丸蛋黄强塞进了孟银娟的嘴中。孟银娟沾满粉红色素的手抚摸着弟弟的小脸，顿时将他弄成了一个五花脸。顿时，两地一家人开怀大笑……

此时，夜幕下的村庄，寒风瑟瑟，鸦雀归巢，万籁俱寂。而村头大喇叭里突然播放起了激起雄壮的国歌声，为这温馨的庆生场面平添了一抹悲壮之音。这声音飘到京城花园小区的半地下室中，让疫情中的孟金峰夫妇感动得泪水涟涟，顿时心灵得到慰藉并获得巨大的精神力量。

视频画面上的大簸箕滚动着鸡蛋，个个硕大圆满，枚枚遍体彤红，画面上拥挤着圆溜溜的玉珠，滚动着圆满、祥瑞、平安和美满，姐弟俩甜蜜地笑着，脸上写满了发自心底的幸福感。

“多么圆的红鸡蛋啊！”孟金峰由衷地感慨着。

屏幕上汩汩滚动着一群鲜红的鸡蛋，突然画面一激灵，一双儿女金灿灿的圆脸蛋绽放着，像两枚彤红的鸡蛋瞬间定格，仿佛浑圆厚重的亲情也在此刻突然定格。

“啊，圆圆的红鸡蛋！”母亲白晓蓝依着孟金峰的厚肩喃喃自语。

注解：

1. 河南粗口话，骂人的话，有调侃的味道，这里是对儿子的昵称。

2. 河南方言，什么事情的意思。

3. 河南方言，什么、啥的意思，下同。

4. 河南方言，我的意思。

5. 河南方言，为什么的意思。

6. 河南方言，土老帽的意思，这里指村中的小伙伴们。

7. 河南方言，算了的意思，用来表示不信任对方，或者是反驳对方，有一种不屑的感觉。

8. 河南方言，干什么的意思。

9. 河南方言，怎么样的意思。

10. 河南方言，提东西的意思。

11. 河南方言，你们的意思。

12. 河南方言，女人家，老婆的意思。

13. 河南方言，怎么办的意思。

14. 河南方言，跟随、结伴而行的意思。

15. 河南方言，炫耀的意思。

16. 河南方言，没有的意思。

17. 广东方言，不用了的意思。

18. 广东方言，吃、吃饭的意思。

19. 广东方言，小孩子们的意思。

20. 广东方言，爸爸、妈妈的意思。

21. 广东方言，委屈的意思。

22. 广东方言，女孩子的意思。

23. 广东方言，姐姐的意思。

24. 河南方言，太捧了、太好了的意思。

25. 河南方言，特别多，那么多的意思。

26. 河南方言，得劲即满意的意思。

27. 河南主言，骄傲的意思。

28. 河南方言，好不好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