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儿从鞋柜中翻出一双破旧的牛皮鞋,嚷着要送小区的捐物箱里。我说:“这东西不要扔,它是爸爸的念想!”女儿大惑不解地问:“难不成有文物价值?”我说:“至少它是我的文物,金贵得很!”此时,我仿佛看到天边的那一条乡间小路,正磕磕绊绊地向我走来。
那是一条寻常的乡间小路。我的老家位于大别山北麓。村前横卧着一眼看不到边的水稻田。为了方便出行和耕种,村民们将稻田里的泥土拢起来,用石磙碾压成了一条笔直平坦的机耕小路。路两旁植着两排垂柳,已长到了碗口粗细,柔软细长的枝条在风中自在摇曳。小路像孩子们在作业本上画的一根铅笔线条,漫不经心地将画布般的原野拨拉开,两边排列着金黄的油菜地和紫云英花田,在蜜蜂的轻盈舞蹈和深情吟唱中酿着春天的花事。村后是连绵起伏的丘陵地带,上面铺排着一垅一垅的旱地,地里长满了绿油油的禾苗,田埂上的野花像是璀璨火种,点亮高丘低坡。村后的小路悠长细窄,在缤纷色彩编织的地毯中倔强地绵延着,一直拱到天际线,与外面的世界牵手。
还清晰地记得那一幕,高三语文老师在上课时说:“同学们,收到大学录取通知书的那一刻,是你一生穿皮鞋还是穿草鞋的分界线。如果能收到大学录取通知书,你的一生穿皮鞋,就会奔上人生的康庄大道。”他红光满面地问:“愿意穿皮鞋的同学请举手!”于是,在哄堂大笑中,同学们齐刷刷地举起了手。
那年,我考上师范学院的中文系,像高三语文老师说的那样,我要告别这条乡间小路,正式步入人生的旅途了。
接到录取通知书的那一天,我笑嘻嘻地问妈妈:“我是大学生了,现在能穿皮鞋了吧?”
“能,你当然要穿上好的皮鞋!”妈妈兴奋地说
“你可要给我买双牛皮鞋啊!”我得寸进尺地说。
那年,妈妈40岁,像是池塘边上一棵温柔坚韧的柳树。她身材不高,面容悄丽,丰润可人。眼角虽留下浅浅的鱼尾纹,但一双丹凤眼明亮而又神,闪烁着智慧的涟漪。满头浓密的齐耳短发,鼻梁高耸,举止娴静,谈吐不俗,有些文化底蕴,算是农村知书达理的女性。
“好吧,明天你就去县城鞋店买一双吧。”说这话时,她的那双丹凤眼儿一动也不动地瞅着我。
那时我貌不出众,平常得如斜立在大别山悬崖峭壁上的一棵楝树。个头儿算不上巍峨,身材略显瘦弱,身着一套合身的天蓝色的西装,内着雪白衬衣,一条腥红色的领带飘飞在胸前。有点儿弱不禁风的样子,让人有理由担心一阵狂风吹过,会将我吹走。但脸颊上红润而有光泽,冲人一笑时,脸颊上就陷出了两个小酒窝。喜欢蓄一个干净利落的小分头儿,满头浓密的黑发向一边甩。算不上剑眉虎眼,额头上长着两道扫把儿似的眉毛,眉毛下扑闪着一双会发光的眼睛。不帅气,也不俗气,有一股朝气,也夹杂着几分土气。
“以后你就要单独闯世界了,走远路的人,真的需要一双好皮鞋!”妈妈意味深长地说。
于是,妈妈给了我100元钱。我却坦率地说:“妈妈,我生来不会砍价儿,买皮鞋会吃亏的!”妹妹扬起红朴朴的小脸蛋儿,自告奋勇地说:“妈妈,我陪着哥哥去吧!”妈妈同意了,提醒一双儿女说:“好吧,你们路上注意安全,早去早回。”于是,我和妹妹骑着一辆从邻居家借来的自行车,欢天喜地向县城方向走去。
妹妹美丽纯朴如秧野里绽放的一株栀子花。她身材苗条,皮肤白晰,俏皮的小脑袋上飘逸着一头乌云般的秀发。她的眼睛清澈明亮,柳眉弯弯如新月,一张开薄薄的红唇,银铃般的笑声就会四散开来,村民都说她有一幅金嗓子,本来可做林间的百灵鸟儿,可惜只能做田野里的一只布谷鸟儿了。她只上完了初中,在学校里的学习成绩一直很好。初中三年级时她就在在县报上发表了一篇小说《老山蓝》,讲述了一个大山深处的女孩儿要走出大山,去看看外面的精彩世界的故事。但因父亲过世,家中无劳动力种地,为了保证我能够顺利地考上大学,她只得放弃了优异的学业,回家帮助妈妈做些农活儿,但她从未放弃要走出大山的梦想。
九月,豫南厚实的原野上,艳阳高照,秋风送爽,满畈涌动着金黄色的稻海,在一波一波的稻浪里,村民们正在挥汗如雨地收割着庄稼。我骑着自行车,兴高采烈地奔驰在车水马龙的公路上,坐在后座上的妹妹说:“哥哥,你大学毕业安排完工作,我这就跟着你走,到你那里去谋份活儿干,也能见识一下外面的世界,我一天也不想呆这村子里了。”我在前面使劲儿地蹬着自行车,顾不得回应妹妹的关切。妹妹见我反映不积极,她使劲儿地捅了捅我的腰眼,我一个劲儿地解释道:“我现在还没有到学校报到,大学都没有上,哪能知道将来会在什么地方工作呀?”妹妹一个劲儿地央求着,我就是不应承妹妹的要求。妹妹干脆从后车座儿上跳下来,不高兴地噘着花骨朵般的小嘴,说如果我不答应她的要求,她就不陪我去县城了,并倔强地扭转身子,说她这就要回家去。我熬不过妹妹,只得应和着说:“好吧,我答应你的要求!”妹妹高兴地跳了起来,目不转睛地盯着我,一个劲儿地逼着我说:“你说话可得算数。从现在起,我就天天在家盼着你大学毕业呢!”
不久,我和妹妹就来到了县城一家最大门面的鞋店里,妹妹对鞋店的老板说:“给我哥挑一双真牛皮鞋。”老板态度和蔼地说:“都是牛皮的。自己挑吧,我这儿货色多着呢。”走进琳琅满目的皮鞋店里,像刘姥姥进了大观园里,我一时挑花了眼睛,不知道要买那一种款型的牛皮鞋好。最终还是听信了妹妹的建议,才精心挑中了一双。
这是一双当时流行的男式新款皮鞋:牛皮材质,漆黑透亮,尖头略圆,高跟儿,佩着黑色的圆细带。店老板炫耀似地说:“本店是全县城第一家售卖牛皮鞋的专业店,真材实料,货真价实,质量上乘,如假保换!”店老板如数家珍,说这款牛皮鞋能透气、散热、吸汗、防潮,耐磨耐穿,虫子不蛀它。皮纹清晰,手感好,皮质有弹性,抱脚合脚。要紧的价格最合适。妹妹对老板笑说:“你说的不算,这得听我哥的!”她让我试了一下,我说果然感觉不错。
妹妹忙着与老板讨价还价,直到把价钱砍得她认可的合理价位,站在一旁的我早等得迫不急待了,将攒得出汗的100元钱交给了鞋店老板,老板笑着说:“一看就知道是刚考上的大学生,你这是要到大学里报到的吧?”我点一点头。大约见我春光盛大的原因,老板对我十分客气地说:“请坐吧,让我来把您的皮鞋擦擦油儿吧。”我也不推辞,一屁股坐到了椅子上,穿上那双有点儿夹脚的牛皮鞋,一只脚舒展地伸到高高的脚踏板儿上,另一只脚自然地放在地板上。店老板恭谨地蹲下身子,用新抹布儿简单地擦几下皮鞋的鞋面儿,小心翼翼地将黑色鞋油挤了一点儿,均匀地涂抹在鞋面儿上,很殷勤、也很专业地擦拭着那双新皮鞋,然后用旧丝袜反复地打磨着,只一袋烟的功夫,皮鞋就被收拾得锃亮锃亮的,在阳光下那鞋面亮得像镜面儿,能照得进人影儿。
“穿皮鞋,不是为了显示身份尊贵,是为了更好地走路,尤其是要走好人生路。”店主麻利儿地擦完皮鞋,意犹未尽地说。
“您讲的对,我一定珍惜宝贵机会,走好我的大学路。”我对店老板的提醒表示由衷地感激。
“小伙子,你穿了我卖给你的新鞋子,不要走我们这代人的老路;你要凭着自己的本事,走出一条属于自己的道路,趟出一片人生的新天地!”店主充满期待地对我说。
“老板,今天这双皮鞋买得值。”我感激地说。
擦完了皮鞋,妹妹热心地建议说:“哥哥,你个头不高,就给这高根皮鞋再加幅铁掌吧。”为了增加物理高度,更主要的是增加心理上的高度,我很乐意地听从了妹妹的建议,在店门口的鞋铺上为牛皮鞋儿加了一幅生铁掌儿。走在水泥路上,生铁掌儿有节奏地敲击着光滑的路面,发出了脆生生的声音,也敲击着他心中那根儿得意之弦儿。
然而,新购置的皮鞋很不配合,十分地咬脚。夜里我脱下皮鞋,脚肿得像小馒头儿似的。妈妈告诉他说:“这是自然的,过一段就会好的,你先得忍一忍,慢慢就适应了!”而村子里的人却对我完全地不认可,一些人明里暗中就讲:“他将来不就是一个‘教瘪子’嘛,还能有多大的出息啊,那里就配穿牛皮鞋儿啊!”
妈妈在家里为我准备一个简单的行囊:捆成豆腐块儿状的一床绿色军用被子。一个军绿色的帆布大提包,里面撑满了我的换洗衣物,因装的衣物太多了,已经绷开了大提包的拉链。揣着从亲戚那里借来的300元钱。这就是我的全部家当,我就要拎着这简朴的行囊去闯天涯路,命运注定今生我将是一个孤独的远行客。
要告别故乡了,我有点儿依依不舍。独自一人,沿着村后那条土路,来到后坟山上爸爸的坟前。坟上覆盖的是一抔黄土,草刚刚从土里拱出了新芽儿。我默默地蹲在土坟前,虔诚地焚烧一串串儿纸钱儿,蓝色的烟缕缭绕在坟地里,纸灰飘散在坟地的树梢上。我告诉爸爸说:“我马上就要上大学,不能常来陪你说话了。请放心,我一定会替您活着,走好您还未来得及走的漫漫长路。”于是我长跪不起,连叩了三个响头,然后慢慢地站起身来,望着清澈的天空,看见一只苍鹰正在展翅盘旋……
父亲活着时曾给我们兄弟俩约定,俩人中学习成绩不好的就在家陪他耕田种地,学习成绩好的就读书闯天下。弟弟挺着胸脯儿,自告奋勇地对我说:“哥哥,我留在家里陪着爸妈种地,你好好地去读书吧。”弟弟长得高大魁梧,性情很率真纯朴,那时他真的不理解讲这话对他的一生意味着什么。现在弟弟到集市上卖菜去了,还没有及时地赶回来,也顾不得来给我送行。妹妹拎着我的军绿色帆布大提包儿,早已泪眼汪汪地跟在我身后,妈妈则笑吟吟地扛着豆腐块儿状的绿色军用被子,一家人说笑着走出了那扇柴门儿。这时,村头儿的大喇叭中传来了正风靡大江南北的《大约在冬季》,齐秦深情凄美的歌声回荡在小村庄的上空,也激荡在他们一家几口儿的心中……
轻轻的我将离开你
请将眼角的泪拭去
漫漫长夜里未来日子里
亲爱的你别为我哭泣
前方的路虽然太凄迷
请在笑容里为我祝福……
听着这熟悉的歌声,泪水从我眼眶中不断地涌出,妹妹用小手帕擦拭着她秀美的脸颊,妈妈心潮难平,但始终含笑不语。正值中午,矫阳如火,村民们都在田野里收获着稻子,村子里无人可以道别。村民们只是偶尔从稻浪里探出脑袋来,向那条土路上张望一眼,因为他们知道这个山村里几年后又要诞生一个“教瘪子”了,就连到当小学校长的姑父家告别时,也淡然一笑说:“总算有碗稀饭喝了,你还是早去早回吧,我看不会有什么奇迹发生的。”我顾不上想这些生活的沉重,那双簇新的牛皮鞋在乡间土路上留下了一串印迹,我面色凝重地在小路上不停地踱着步子,不禁回望着那个贫瘠的小村庄,眺望着远处翻滚着金色稻浪的田野,难以割舍脚下这条朝夕相处的乡间小路。
在妈妈、妹妹的陪同下,我来到了门前的小梁河畔,清流缓缓,岸柳依依,水鸟盘旋。窄而浅的小梁河上面横卧着一抹儿石板小桥,石板小桥上有两处石板儿断裂,露出两个长方形的空隙,桥上行人能清晰地窥见桥下的潺潺流水。妈妈站在柳树下,亲手将那床绿色军用被子背到我的肩上,妹妹则把军绿色帆布大提包递给我。我回头儿笑问:“妈妈,我走了,您还有什么要交待的吗?”
妈妈慈爱地抚摩我的小脑袋儿,疼爱地说:“儿啊,人生路很长,妈妈只能送你到这儿了,前面的路就靠你自个儿走了!”
“妈妈放心,我会走好人生路,为您和九泉下的爸爸争口气儿!”我自信地说。
妈妈欣慰地笑了,意味深长地说道:“孩子啊,走路的学问大得很呃!”
“都有些什么学问啊?”我不禁刨根问底。
“先要瞅准路,看哪些路该走、能走,哪些路不该走、不能走。”妈妈殷勤地交待着说。
“有这么复杂吗?”我好奇地问。
“要学会选择走康庄大道,远离歪门邪路,放弃路途中的各种诱惑;学会坚持走对的路,忍耐人生路上的各种苦难;学会为走对的路拼搏和付出,那怕是拼得一身鲜血,甚至生命也在所不惜。”妈妈滔滔不绝地说。
在我看来,妈妈只是一个小学教师,只是在她少女时代受到了不系统的教育,从未走出过小山村,她从哪里能了解到这么高深的人生哲理。我像是迷路的麋鹿聆听森林间的呦呦鹿鸣,感到无比惊讶。妈妈对人生道路的体悟如此深刻,这令我又感到震撼。
“走路不要贪图快,可以走慢一些、走稳一点。如果路选择错了,你跑的越快,离你的人生目标就会越远!走累了,你就停下来喘口气,积攒一些精气神,再继续向前走。如果你的目标没有错,永远地走在正确的路上,你迟早能达到目的地!”妈妈的眼睛闪烁着智慧的光芒。
“您这话对我很受用。”我心悦诚服地说。
“无论你走多远,那怕是到了天涯海角,也要走正道,跨正步,干正事,成正果。”妈妈不停地叮嘱我。
“在大学里,老师只是引路人,走路还要靠自己。人生的奔跑不在于瞬间的爆发,而在于坚持。很多时候,成功就是多坚持一分钟,只是没有人能确切地知道,这一分钟会在什么时候出现。所以,即使累了,你可以歇一下,但不要从此停下前行的脚步!”
我不停地点头,妈妈的话对我至关重要。
“你将来要远航到什么地方,我不知道,也猜不出来;但无论你什么时候回来,这个小村子就是你永恒的港口,妈妈会一直候着你的小船归航进港!”妈妈说到动情处潸然泪下。
“嗯,我一定常回来看您!”我用手拭去妈妈眼角的泪水。
“孩子啊,就算是为了妈妈,你一定要走好自己的人生路!”
我与妈妈深情地拥抱。转身拎起军绿色帆布大提包,就要跨上石板小桥离去时,妹妹突然说:“哥哥,别忘记了你对我的承诺,我可数着日子等你回来呢!”妹妹再次殷切叮嘱着。
我背着被子,拎起提包,大步地跨过石板桥,快速地渡过小梁河,三步一回头儿,五步一挥手,走了好远好远,手打凉棚儿向小梁河对岸回望着,妈妈和妹妹仍然站在那座石板桥头儿,默默地站在那棵枝条袅袅的大柳树下,正向我殷勤地招手致意。村前那条乡下小路亲人般站起来,向我殷切告别。顿时,我的眼睛模糊,泪水流下了稚嫩的面颊。那一天,我在默默地念叨着创作的小诗《乡下路》……
也许我一生也走不出
那片犬牙交错的怒海
只好化作一叶轻盈的扁舟
在恶浪里颠簸
那段笔直的乡下路啊
便幻化成了
渡我走出苦海的长长的竹竿儿
也许我散乱的足迹
印下了深深浅浅的悲欢
只好装模作样地学起哲人
审视着走过的弯弯轨迹
背着手陷入沉思
那段笔直的乡下路啊
便作了我纤细的橡皮条儿
轻轻地擦去人生的曲线
也许我会雌伏于
征程上的重重坎坷
只好在无人的地方
流酸酸的泪水
那段笔直的乡下路啊
便作了我心中轻巧的手杖
伴我跨过人世间的辛酸
乡下路啊
别时送我一路离愁
回时还我一程欣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