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上 琵 琶 峰

一

对我而言，琵琶峰不仅是一座顶天立地的文化地标，更是一座魂牵梦绕的爱情高地，前者让我那肃然起敬，后者使我刻骨铭心。用厚重积淀的文化滋养的情感像潺潺流淌的伊河，常流常新，滔滔不绝。

琵琶峰是白居易的精神大写意。“水是眼波横，山是眉峰聚”。伊河流经此地，突然长袖一甩，像是甩出了一把雪白的利刃，将整座龙门山从中剖开、一分为二。水流潺潺处，伊河细软苗条的身段穿山而过，这里正是伊阙所在。河之西依着西山，河之东贴着东山。西山的峭壁中镶嵌着中华文化的瑰宝——龙门石窟，而东山的陡崖上矗立着钟灵毓秀之地琵琶峰，它以顶礼膜拜之仪，将文化圣地白园毕恭毕敬地举过头顶。琵琶峰正好站在时空的刀口上，处于山水交合处和人间灵瑞地。它是香山的正眉心，是龙门山之魂、人文之眼，也是一座爱情神话的名片和信物。大诗人白居易有幸长眠于琵琶峰顶，而琵琶峰是他前倾的半身或是拈须打坐的剪影，是他的不朽化身和巍峨雕塑，更是他高耸云天的精神座标。白居易打坐在白园间，娴静地欣赏一派明山秀水，看斗转星移，势迁时易，赏山下楼宇林立、高铁奔驰，体味人间缭绕的烟火气息，听疾苦，叩民瘼，探民艰，也感慨曾被母亲陈氏剥夺的甜蜜而青涩的初恋。他用一双激荡着人民性血管的大手，弹奏出一曲荡气回肠的山水和弦。

琵琶峰是恋人们谈情说爱的圣地。它是纯净的相互倾诉之所、宁静的凤凰于飞之地，让情愫的深呼吸顺畅的天然氧吧。我和初恋牡丹曾在琵琶峰上有过牵手的经历，对这座峰格外青睐。她是一位有历练、富内蕴的女孩儿。她修长的身材，鹅蛋脸，丰胸细腰，雪白的脖颈上挂着一串硕大圆润的海珠。头上摇曳与生俱来的自来卷黑发，象是悬挂着一串串漂亮的花体英文字母，浓密玄黑的大波浪在香肩后飘飘欲仙。尤其是那一双丹凤眼顾盼生辉、闪亮澄澈，透出坚强而柔媚、自信而执拗、朴素而华美的光芒。那年的秋日中午，我们相识在校园的林荫大道上，第一次识得她灿烂的笑靥，听见她倾城的笑声。她的出现如一缕清爽的风，恬静自然，强烈地吹动了我的心海。不久我们如故友重逢，在散发着油墨纸香、简朴整洁的编辑室审阅稿件，到五十多里外的郊区印刷厂校对报纸，在洛河南岸连天黄草间的虫鸣声中感悟大自然，在洛阳老桥嫣红的残阳里欣赏一川浩荡的流水，在王朝大道粗壮的参天杨树下仰望蓝天……冥冥之中，总觉得缺少一次登高望远的遗憾。那时，我们正需要一座山峰去攀爬。我们对山的高度十分在意，对山的名气也格外计较：从高度上看，这座山不能太高，太高了会空耗力气，不值得为此一攀；也不能太低，太低了就没有成功登顶的喜悦，缺少征服的那种成就感。而琵琶峰的高度正好适合我们。从名气上看，琵琶峰顶不仅埋葬着白居易的肉身，埋葬着他的夭折爱情和人生困惑，更闪耀着他的精湛诗艺和熠熠生辉的人文情怀。于是，我们相约一定要去琵琶峰看一看，因为那里寄存着与香山居士初恋的相似际遇、无限渴望和未知的迷茫。

二

第一次登顶琵琶峰让爱情得到了提纯。

怀念大学校园的初恋，并不只是简单地怀念因人为原因而凋谢的那株牡丹，贪恋那份早已隨风而逝的温馨浪漫，而是怀念人世间这种纯真的情怀和独特的情感经历，尤其是怀念催生这份珍贵情感、孕育这份美好的琵琶峰情缘。

那次，我们选择在一个春寒料峭的周日早晨攀登琵琶峰。俩人沿着弯曲陡峭的山径攀爬着，缓慢如葱绿原野上两头啃着青草、顽皮嬉闹的小牛犊。我们一点儿也不急，有意享受这难得的慢时光，为打制纯手工的爱情提供宝贵的机缘。

在苍山吐翠、悬瀑喷珠和幽谷清风里，我们搀扶着拾级而上，在山腰处的听伊亭驻足，青池摇白莲，翠竹映松柏，衬托出大诗人的高风亮节，喟叹白居易与诗友们千古传颂的真挚情谊。在依山傍水的乐天堂双双下跪、虔诚拜谒大诗人的汉白玉塑像，表达对一代大文豪的由衷敬意。攀上了琵琶峰顶，在庄严肃穆气氛中焚香礼拜，跪叩唐少傅白公的圆形墓冡。微凉的春风掠过，金黄娇艳的迎春花在坟头来回地晃动着，像是在潜心研阅这位唐朝大诗人精美厚重的诗集。

在绿荫葳蕤的琵琶“曲颈”（三角地）上，我们席地而坐，或聊天，或赏景，或发呆，或听鸟儿唱歌……每一次呼吸，都充盈着春日清冽的芳香。春风吹拂山坡上的蠢蠢欲动的芽苞和娇艳动人的花串儿，怂恿着四周树梢上肆意伸着懒腰的花骨朵。有时，拥着牡丹的骨感玉肩，有幸接住树头滑落的几滴春露，却压不住内心爱情小虫的不停地叮咬，躁动着挤进春心的意念。身体贴着墨绿色、浓密的沿阶草地，如同贴着大地脊梁的肌肤，感受到了丝丝凉意。微闭双眼，任阳光暖融融地照射，此时的天空明净清澈，远山近水绿意蒙蒙，一切是那样的祥和而宁静。草地赐予了我们美妙的慢时光，似乎整个世界在那一刻停止了跳动。我们心旷神怡，潮汐慢慢在在体内上涨，像修长的沿阶草叶上挨得最近的两颗露珠，似乎就要融化在一起了。地下长满盘根错节的思念。牡丹巧笑着，大方而从容地在我前额上轻轻留下一记香吻，将一轮火红的朝阳烙在脸上，却把思念之根种进心中。这时，几只喜鹊也伸过脑袋，大摇大摆地走过来，分享我们内心的喜悦。牡丹说，这些喜鹊穿着合身的道袍、黑白分明，间或点缀少许蓝、紫，头上戴着玄色道士帽，娴静、淡泊、脱俗，显然比我俩儒雅，至少是与世无争的隐士或高人。我们喧宾夺主，占用了他们的栖息地，他们却一点儿也不生气，还显出十分友好的样子。喜鹊的宽容与豁达的品质值得学习。后来，在一声又一声天籁般挽留的鸟鸣中，我们从容地沿着幽深的青谷走下琵琶峰。身后的林海石径上飘来百灵鸟的嗓音，婉转、洁净而清澈。这勾人心魂的空谷鸟语，让人流连忘返。

在这里，我真切地体会着牡丹的侠骨与柔情、坚守与谦让、青涩与成熟、温驯与倔强，一任决堤感情潮水的冲刷和如火激情的烘烤，彼此慷慨地享受着一段炽烈燃烧的初恋、货真价实的初恋、白璧微瑕的初恋。正因如此，无论天涯海角，身处何处，我对琵琶峰的慷慨馈赠抱有由衷的感恩之心。

三

第二次登顶琵琶峰升华了对爱的感悟。

十多年后，要在这座城市里召开一次会议，会议地点就定在东山宾馆，那里离琵琶峰只有几步之遥。一看到会议通知，对琵琶峰的久远记忆瞬间就复活了。

我想，经过十多年人生苦旅而一直让我放心不下的牡丹，现在过得怎么样了呢？她从事什么职业，在什么单位工作，家庭状况如何，她生活得幸福吗？这时，大学时我们一起攀登琵琶峰的情景再一次浮现在眼前。我毫不犹豫地抓起电话，很快从同学那里打听到牡丹的联系方式。当拨通她电话的那一刻，我听到了一个熟悉而陌生、亲切而遥远的女中音。让她猜我是谁，她猜了好几个人，都没有猜对，明显她没有捉迷藏的习惯和耐性，这下我也忍不住了，干脆直接向她通报了姓名。电话那头只沉默了片刻，立即传来了她嘹亮而爽朗的抱怨声：“怎么会是你呀？这么多年了，跑到哪儿去了啊，你还好吗？”我告诉她，一周后会来她的城市开会，她喜出望外地说：“那敢情好啊，你没有忘记琵琶峰吧？”我说从未忘记这座峰，它毕竟镌刻我们爱过的美好记忆，她兴奋得像个孩子似地说：“那太好了，我等着你早点儿来！”

那天下午飞机一落地，我径直冲出航站楼，招手要了一辆出租车，直奔牡丹单位附近，在一家大酒店请她吃饭。牡丹的容貌没有太大的改变，只是比上大学那会多了几分成熟。她满头与生俱来的自来卷黑发在我眼前晃动，浓黑的大波浪依然飘飘欲仙。席间，牡丹凄然地说：“自你走后，我一个人不敢想琵琶峰，也从没有去看过。容易睹物思人，伤心！现在你人来了，索性陪你再爬一次琵琶峰吧！”我连声说好，约定次日下午一起去爬琵琶峰。

那一夜，白居易高卧于琵琶峰顶，我借宿于香山半腰，伊河缓慢流于谷底，而牡丹住于城中，也藏于我心中。次日下午，我们仍然按照第一次的行进路线上山，牡丹说我已少了些许当年的意气风发。那时的我，年少轻狂，心高气傲，身无分文，胸怀天下，只须执恋人小手，便可行遍天下。现在多了一些沉稳、厚重、成熟和理性。而我当时无力排除那么多的纷扰，虽奋力挽留，也无力回天，只得眼含热泪，携着一颗受伤的心灵，形单影只北上，将初恋留在了这座古城里，心中不免有一种内疚和自责。牡丹却安慰我说，在这一点上，要学习上次我们在琵琶峰看到的那几只喜鹊，学习它豁达、宽容和包容的品性。

站在峰顶，回望四周，暖阳朗照，空天辽阔，山间林海，清风扑面，琴音贯耳，一派仙风道气。此时，香山为骨，大地为肉，伊洛为血，涛为琴声，天地间弹奏着一曲骨头连筋、血肉连心、心心相印的真情交响。那一刻，隐于白园绿荫中的扩音喇叭传来了悠扬哀怨的歌声，“是谁在反弹着琵琶，只等我来去匆匆，今生的相会。”那些应歌声琴音而来的，也会随着歌声琴音而去，但琵琶峰可以作证，我们的初恋被耽搁了，也错过了，但毕竟来过，有总好过于没有。现在我们比任何时候更懂得守望的内涵和意义。

那天，琵琶峰山坡绿荫丛中的鸟鸣绿得发蓝，一串串滴落在岁月磨损的青石板上，演奏一曲旷日持久的空谷绝唱，仿佛把几只在石板古道上觅食的喜鹊送回大诗人生活的时代，让我俩徘徊在它抑扬顿挫的歌声里，一步一步地丈量初恋的长度、诉说阔别已久的痛楚、体味尘世重逢的喜悦。

一对昔日恋人站在琵琶峰上俯瞰伊河，体会爱情之舟在时间长河中逆流而上的滋味。一河鱼虾活蹦乱跳的，也跳不出伊河荡漾的漩涡。有人在伊河里撒网，打捞一网河鲜。而我们也在河边打捞着，打捞着流水般远去的那份情谊。面对伊河中淡然盛开的浪花，什么也不说，早理解了什么是坚韧、坦然、安静、娴雅、从容，似乎对白居易百年后安歇此处更多了一份理解、认同和支持。我们可以自由自在地看长河消失的景象，侧耳倾听伊河东流的涛声，年少时不解时间一去不返的寓意，直到长大后，才知晓时间消逝的内在意义。曾几何时，一对情窦初开的恋人，奋力地划着爱的小船，在逆流中总也到不了长相守的黄金彼岸。

沉默良久，牡丹笑着对我说，她要为我织一幅十字绣，主画面会是一枚并蒂牡丹，辅以琵琶峰作为背景，算是对这段感情画上一个圆满的句号。如果我下次能来，她一定会亲手送给我，作为永久的纪念！

四

第三次登顶琵琶峰懂得了爱的真谛。

生活不像电视剧本，远去的初恋本不应该安排有相见的镜头。如果有，一次就够了，有两次就显得理由很牵强。尽管牡丹只是随口那么一说，我却有了再次见到她的理由。虽有殷切期待，实现却很难。只得把无尽思念寄托于琵琶峰，而天空却把琵琶峰封存进云霞里，我俩也被繁忙的生活关进思念的笼子中。这一晃，十年又过去了，好像已忘记彼此，琵琶峰的影子似乎已消失于我们的视线和记忆中。

再次见到牡丹也很偶然。十月底的周末，我到西安探望朋友，午后乘高铁返程。在车厢里找到座位就坐了上去，忽听有人在向列车员询问到龙门站所需的时间，我突然想到牡丹就生活在那一站所在的城市。就试着给她打了一个电话。告诉她，我一个小时后到达龙门站，问她有没有时间见我。她笑说：“好的，我马上到！”语气坚定、简洁而明快。这才是她的侠客脾气，她的话给了我莫大鼓舞，当时我有点儿飘。

列车刚在龙门站停稳，我就第一个跨出车厢，大步走到站台边缘，一个劲儿地向南眺望，痴痴地看着明媚阳光沐浴着的山峦。那份情如香山上的连绵不断的红叶镶嵌在枝头上，任风吹雨打，霜欺雪凌，更加瑰艳、馨香，凝成一道横于古都南面的靓丽屏风。我找到了琵琶峰的挺拔身姿，忍不住心跳加速。为这份千篇一律的情缘离合，泪水竞夺眶而出。这思念与日俱增，与琵琶峰一样魁伟。我们对琵琶峰之恋不能割舍，因为它隐匿着彼此的情感密码，也深藏着解开情感纠葛的秘钥。这时，我才注意到这座峰并不算太高，却努力把我的思念举高，峰顶的清风把思念的云朵吹得更远，让更多的山峰能够认识、理解、分享这份真挚的人间情缘。

这时，有人从后面拍了一下我的肩膀，很轻柔。这是牡丹的标配动作。不用说，肯定是她！我猛地转身，那个点燃我内心情感焰火的女人，又像清风白云般闪现在我身边。她通身辐射着成熟女性的魅人光彩。

“你一走就杳如黄鹤。人生能有几个十年啊？”牡丹笑着责怪道。

山峦如画，松涛滚滚。在山山红叶飘飞和鸾凤和鸣声里，我们再次攀上琵琶峰，尽情欣赏独特的山水声色。指点伊河的流水、苇荡、岸柳，山坡上涂抹的片片繁密红叶，枯草中点缀的点点黄金菊丛；欣赏连绵群山缤纷色彩，坦率地展露在暖阳下，赞美琵琶峰的一切皆可入诗入画。只是离别后重逢，四野的景色依然如旧，而我们已扛起家庭和事业的双重担子，虽笑得如初见时甜美但已不轻松。站在琵琶峰顶，牡丹变得更加坚毅、风韵、雅致，骨子里透出一种成熟之美，尤其是她一头自来卷黑发一如当年，蹉跎岁月格外眷顾她，竞没有为她染上一根霜发。这时，我看到阳光的金线一丝不苟，勾勒着她俊俏红润的脸颊。

在琵琶峰，我们又得到了一种神谕，时间以落叶的方式层层覆盖山峦，如今又以深秋动人的色彩坦诚地启示着我们。我深知，皱巴巴的生活需要用爱来抚平。“在天愿为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固然美好，但懂得放下、释怀、接受和享受也不错。我们与琵琶峰约定：今生相约、相望，来生相爱、相守，把人生最瑰丽的山峰和最纯洁的情感留给下一个时空，也给现实生活留下更多的念想和祈盼。

琵琶峰之恋，让我切实地体会到了“世间自有真情在”的意蕴。这种大学校园的青春之恋，虽孕育无形、发端细微、破土柔弱、拔节艰难，却至真至善、至钝至诚，是弥足珍贵的人间真情，是小我情调走向人间大爱的起点。在它涓涓细流的循循善诱下，促使恋人们自觉增强对家庭、集体和社会的认同感和责任感，真正学会爱家庭、爱社会、爱民族、爱国家，汇集成人世间和谐友爱、拼搏进取的洪流。因此，我由衷地怀念闪烁着人文价值光辉的琵琶峰之恋。

分别在即，牡丹笑着从后车厢里拿出了一方装满精美的画框。当她向我展示画框时，我瞬间惊呆了。

“十字绣并蒂牡丹图。你终于织成了！”牡丹莞尔一笑，掰开支架，将十字绣立在车子的后背厢盖上，我仔细地审视着，轻轻地抚摸着。这幅十字绣的淡绿色背景是琵琶峰，主画面是一株红朵灼灼、娇艳怒放的并蒂牡丹。看得出，针针凝血，线线含情，浸透了她的缜密心思、无限眷念和满腔真情。顿时，泪水在我眼里打着旋儿，很快涌出了眼堤。

“早就该送给你的，可惜没有赶上趟儿！”牡丹遗憾地说。

“这简直是一件艺术杰作！”我由衷地赞誉道。

“由我俩共同创作，我只是执笔人。就让它伴着你吧。”牡丹微笑说。

“我会永远地珍藏着！”我喃喃地说，眼噙热泪。

此时，西山半轮蛋黄般的夕阳正缓缓下沉，伊河推着夕阳，一河碎金散银跳舞，闪烁着一派迷人的光影。而东山一轮温润如玉的圆月正斜于琵琶峰下，从树梢里窥探着，将这份诗意的离别装扮得醇美而甜蜜。

苍茫暮色中，最后一班的高铁徐徐开动，随着列车的加速，窗外的琵琶峰很快就被甩在了身后，离我暂行暂远，但它在我的记忆中却越来越清晰。毋庸置疑，琵琶峰是我心中一座至高无上的峰，它会永远地矗立在我的梦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