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裴军的头像

裴军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散文
202210/13
分享

金钱买不来的南太行精神


 

做梦也没想到,我会走向那个完全陌生的领地——南太行山。最初,走向她是一件情非得已的选择,我怀有几许摧心剖肝的悲悯。

那时,我对大学毕业的去向是不担心的,因为半年前已得知将要留校工作,正筹划着通过考研进京,实现人生再次的飞跃,总沉浸于奋斗成功的小确幸之中。然而,离校前两周,辅导员却告知,我已不能留校工作了。闻言,我有点儿小懵,涌起了惶恐不安的况味。隐隐感知到原因诡异。而老师们见我时,满眼漾着同情和安慰的涟漪。

我的人生信条是,摔倒了就爬起来,不要向人喊疼,一转身就四处寻找工作了。夏日一大早,中文系主任把我叫到系办公室里说,一位师兄负责南太行铝工业基地党委宣传部的报社工作,来信说需要一位校友去帮助他开展工作。最好是学生会主席、党员,《校园文学》主编,有写作才华,擅长沟通、组织和协调。这倒像是为你量身订制的。那个铝基地是特大型央企,你去那儿比留校要好,姑且去看一看吧,不行就回来。副主任在板砖一样的黄色电话号码薄上查了半天,没查到联系电话,就拨通了南太行市的总机,请女接线员转到铝基地宣传部,女接线员客气地说“请稍等,转接中。”可是,副主耐性十足地手持话筒,在座位旁立正了足有一刻钟,最终也没接通电话。于是,他干脆放下话筒,催促我说:“不要耽搁了,你这就去吧!”

通往南太行铝工业基地的路曲折而艰辛。

天空中万缕朝晕铺路,校园里两排鸟鸣送行,我心急火燎地奔走在校园中心的梧桐大道上,掮着一个军绿色的帆布大提包,里面撑满了各种证书、《青莲子》诗集和在报刊杂志上发表的一堆文学作品,因材料过多,快要绷开大提包的拉链。我坐上公交车直赴汽车站,赶上了一辆正鸣笛待发的班车。铆足劲挤上去坐定,一路想着南太行山这个神秘的所在。听围观过云台山大瀑布的同学说,南太行山雄浑、巍峨、苍凉、宏阔,景色迷人:那里千峰竞秀,庙宇涂金;万壑争奇,林木繁茂;峡谷幽美,溶洞梦幻;飞瀑如银,深潭似镜……既有大自然馈赠的壮美,又有人文历史的厚重,还有现代大工业施舍的高度文明。一路上暖洋洋地漾着高粱绿,大地上铺满厚重的青纱帐。老远,就看见一座瘦小的旧城背倚魁伟的青山,山峦撑起灰蒙蒙的天宇,空气中飘着白色的粉尘和刺鼻的异味,原来这是一座煤化城,那时,市民除了呼吸化学味十足的空气外,每人每年还要吞下一个煤球。郊区因过度采煤而大面积塌陷,地面凸凹不平,严重扭曲变形,白天见路旁阳光下波光粼粼地亮着一池清水,次日一早就无影无踪,一夜间流逝于裂开的地缝中,只见鱼虾在池底淤泥的反光里绝望地挣扎着。人们的耳朵里充斥着开山炸石的大音,眼睛里缭绕着石灰土窑的袅袅黄烟,喉咙中感觉有说不清的异物堵塞着,而心坎里徘徊着怅然若失的情绪……

走在寻职路上,我对南太行形成的初步印象并不怎么美好!

此后,我看到了太行山悠长的臂弯挽着一望无际的乱石滩,在猎猎风沙中,高压线塔下密集地排列着低矮的房屋,搭起了连绵不断的简易帐篷和石棉瓦房,聚集了上万名参建大军和各种大型施工设备,到处都充盈着殊言别语和蒸蒸日上的气氛。而被红砖围墙框着的近万亩网筋混凝土基地内,摩天吊钩起起落落,湛蓝焊花朵朵绽放,如蚁车辆声声怒吼,簇新建筑座座高耸,纵横交错数百公里的管网支架密如蜘蛛网,支架上塞满了供汽、供热、供水、供料的大小尺寸不等的钢管,中国铝工业的大码头正在华北平原上巍然隆起……心中顿时涌起一股平地起造一个家的冲动,由衷地高扬起一道干事创业的冲天豪情。

原来,南太行山下有一派壮阔而绮丽的风景!

赶到南太行铝业基地办公大楼,人们正好拎着饭碗涌向食堂。我好奇而惶恐地走到三楼敞开着的办公室门前,门口挂着“党委宣传部部长室”的牌子,我小心地向办公室里探看着,一位领导模样的中年人放下电话,笑问我有什么事,我说找那位校友,他很热情,立即就招呼我进去,和蔼地告诉我,那位校友在市内休假了,本周不来单位上班。他轻声问我有什么事情,我说是应校友的召唤来此寻职的。他笑着低声问:“你是党员吗?”我从兜里掏出红色党员证,双手递给他,他翻阅并确认完,简洁地问:“你是学生干部吗?”我恭敬地递给他学生干部证,他眯眼看着,喃喃地说:“啊,你原来是中文系学生会主席!”他又饶有兴致地问:“你有什么获奖证书,发表了什么文学作品?”我“唰”地一声拉开军绿色帆布大提包,他走过来弯腰瞅了一下,惊叫道:“这么多创作成果啊!”他简单地浏览并确认完,就急不可耐地抓起电话,给人事部领导拨通了,说他的老乡来了,这个人我要定了,现在带他上来找你。上到四楼人事部,那位人事部老乡领导已候在门口,微笑着上前捉住我的手说:“欢迎你,我已把办事人员从食堂叫回来了,这就给你开具接收函!”这时,一位着灰色工装的年轻女同志走进来,将接收函恭敬地递给人事部领导,他只是扫了一眼,就笑着递给了我。我双手接过那份加有大红印章的接收函,强压住心里的兴奋之情,连声向两位领导表达由衷的谢意。那位人事部老乡领导叮嘱说,要尽快把女朋友接过来,在这片荒原上安家落户,深深地扎下根来,将来长成基地的参天栋梁!我说:“我会的,这里真的很好!”

傍晚时,我乘车悄然返回校园,刚走进古香古色的大门,老师和同学就“呼啦”一下围了上来,急切地问:“工作找得怎么样了?”我笑而不言,只向他们展示了那份接收函,辅导员看罢,欣慰地笑着说:“学院为你预留了一个一级分配指标,也是很好的单位,不过,这回用不上了!”

 

 

六月,东方破晓,启明星硕大而明朗,在东方地平线上温情脉脉地闪烁着。

要离开大学校园了,我仍沉浸在依依不舍之情里。从校外雇来了一辆三轮车,车上码放着刚出版发行的个人新诗集《青莲子》,在熹微中,三轮车在校园林荫大道上“突”“突”地响着,尾巴上拽着一缕黑烟,我泪光盈盈地告别了万籁俱寂的大学校园,沿着城市的主干道默然前行,不久就看到了汽车站结驷连骑的景象,三轮车驶进长途汽车站,我在司机和车站保安的帮助下,将散发着油墨馨香的新诗集艰难地搬上班车顶,用红色尼龙网罩住箍紧,然后,坐上班车靠窗位置静心小憩,此时,想到了我大学的初恋,这会儿她应该回到了家乡,正与亲人们快乐地团聚。我没有告诉她要离校的确切日期,这次也许就是我们的生离死别,不知道以后还有没有见面的机会。这样想着,太阳挣脱梧桐树枝叶的羁绊,艰难地攀上了汽车站对面火车站广场上的大钟顶端。班车昂然鸣响长笛,徐徐驶离了汽车站,我泪眼汪汪打量着黎明中的城市,班车穿过正开着粉红色合欢树花的大街小巷,像是有心事似的,有意在街巷中放慢速度,好让我多看一眼这熟悉的街道。当班车慢腾腾地爬上那道高峻的黄土坡时,我不禁回望坡下阳光灿灿、绿荫滚滚、雀鸟嘤嘤的古城。此时正是浅夏暂热、花开情浓之际,我好像丢掉了一生中最珍贵的东西,心里突然涌出一股撕心裂肺的痛,我深知,这就意味着告别我的魂牵梦绕之地。我是那样的无奈,裤兜里揣着仅有的33元钱,这是我开始人生新旅程仅有的一点儿本钱,只身向着完全陌生的领域进发,带着一路落寞沮丧的情绪,在尘土飞扬的省际公路上不停地颠簸着。班车驶过黄河大桥时,我瞥了一眼桥下的一川悠悠东去的黄水,从车载广播中偶然听到了香港歌手郑智化的经典流行歌曲《三十三块》,顿时听得涕泪纵横,心潮澎湃。看着窗外掠过漫山遍野的青纱帐,我竟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在梦中见到了大学初恋正向我笑盈盈地招手,叮嘱要注意安全、保重身体,那时我似乎感受到有人触碰了一下胯部。约两个多小时后我醒来了,隐约看到窗外的蓝天下横亘着的南太行群峰,班车徐缓地进入依偎在山脚下的城市,进入高楼巍峨、烟囱矗立、绿荫匝地的街道上,绕过一个马背上站着美少女的巨型雕塑,一拐弯就驶进了南太行市汽车站。

车刚停稳,一群身着粗布蓝大褂的装卸工一涌而上,抢着要来卸下车顶上的新书。我挤下车门,着急上火地冲着车顶喊:“还没有谈好价格呢,先不要急嘛!”在炽烈阳光照射下,只看清站在车顶上一个装卸工的剪影,那剪影粗声粗气地说:“十五元!”另一个人站在地下的人抢着说:“十三元!”我向站在地下的那位装卸工说:“十元,怎么样?”“好嘞,就十元!”那位装卸工一吹口哨,人群里闪出一个黑壮的毛头小子,俩人三下五除二,将一大堆新书麻利地卸到地面空旷处。当要付钱时,我下意识地摸一把裤兜,脸立马就绿了,原来身上仅有的33元钱不翼而飞。

“你倒是快给钱啊!”那位装卸工大声地催促道。

“真不好意思,我在车上睡觉时,有人偷走了我的钱,现在真的身无分文了!”我态度很诚实,尴尬地回答。

那位装卸工立马就爆了,指着我的鼻尖儿骂:“你小子耍人,没有钱请什么装卸工?”走上来就扭住我胳膊,一个劲儿地撕扯着,那个毛头小子动手动脚地推搡着我,嚷着要送我去派出所。我赧颜汗下,低声解释说,我是新分配来的大学生,要到南太行铝工业基地报到,现在钱被贼顺走了,连卖一张到基地车票的钱都没了。那位装卸工坚持说:“不行。今日不给钱,你铁定是走不了的!”我急眼了,指着地上的一堆新书说:“师傅,这些书我不要了,白送给您!”装卸工哂笑说:“废纸一堆,擦屁股都嫌硌人,俺不要这破玩艺儿!”围观的人轰地一声笑了,我想那时我的脸一定变成了猪肝,脸上的酒窝或许陷得更深了。人在囧途,“却将万字平戎策,难换东家种树书。在这座城市里我新来乍到、举目无亲,怎能向一个素昧平生的人借钱?无奈,只能蹲在地上,捧着脸呜呜地哭了,而一旁就站着一对双手抱胸、昂然索钱的装卸工父子。

这时,停靠在对面的一辆班车门“哗啦”一声响,豁然洞开处,缓缓走下一位手拎黑色公文包的长者,他昂藏七尺,前额发光,头发条分缕析,一律向脑后齐刷刷地梳着,间或有几丝灰白。他红脸膛,高鼻梁,眼睛大而有神,放光。身着浅灰色的中山装,左上口袋里插有一枝黑色自来水笔,脚上穿着圆口黑布鞋。微微地笑着,和颜悦色,露出一脸的慈祥。他径直踱到那一对怒气冲冲的装卸工父子面前,客气而礼貌地说:“两位师傅,我来替这个大学生交装卸费吧!”就递给他一张拾元的钞票,那装卸工脸上虽现出惊诧之情,还是一把抢过钞票说:“小子,算你运气好,一大早就遇上恩人了!”然后也不忘向拎黑色公文包的长者道谢,就与那位毛头小子消失在人群中。

“老人家,请问您是?”我从地上羞愧地站起来,感激涕零地问。

“我是南太行铝工业基地的负责人,噢,也就是你们的总经理,我叫吴中琦。”吴中琦笑眯眯地自我介绍道。

“原来是吴总,您可救了我啊,谢谢您!”我嘴巴轻微地蠕动着,有泪水在眼眶里转悠。

这时,吴中琦转过身来,向汽车站出口方向大手一摇,一个肥硕的中年男人带着几个壮小伙儿一路小跑地迎了上来。吴中琦向我介绍说:“这是南太行铝工业基地的教培处处长,就是负责你们这些赴基地大学生接站工作的领导!”教培处处长动情地说:“吴总,您总是从家里坐班车回基地,这有多辛苦啊!”吴中琦答非所问地说:“我把这位大学生交给你了!”几个小伙儿一齐说:“欢迎新同事,您这就算到家了!”吴中琦从黑色公文包中掏出砖头一样大小的“大哥大”,递给教培处长,郑重地交待道:“目前基建资金紧缺,也不能让这群新进基地的大学生们受委屈啰!请马上通知财务处,给他们每人先预付三个月的工资。”教培处长不敢怠慢,立即摁通了“大哥大”,将他的指示及时通知了基地财务处负责人。我事后才知道,那部“大哥大”是那时南太行铝工业基地唯一的对外联络工具。

“好吧,我们一起回去吧!”吴中琦笑着邀请我说。

吴中琦搭乘接送大学生的双排座顺路回基地。坐在驾驶室后排,我忍不住好奇,伸长脖子问坐在前排的吴中琦道:“您是基地老总,放着专车不用,为啥坐班车通勤啊?”

“为基地省点钱,那怕能省一个钢镚儿也好!”吴中琦看成着窗外掠过的绿色田畴,喃喃地说:“听说你是位党员大学生,还出了一部新书。小伙子,基地就是一本又大又厚的书,在这里你一定能写出最美的文章!”

“我不会让您失望的。跟着您这样的老总干事,我心里踏实,眼里充满希望!”泪水再次涌出了我眼睛,我揩着眼角的热泪说。

 

 

南太行山,以其古老的愚公移山的故事昭示着某种精神层面的神谕和启示,在跌宕起伏、威严冷静的外表下骚动着一颗圣洁高贵、坚韧刚毅、活泼自由的灵魂。我仿佛看到了她正迈着从容矫健的步履,穿越苍茫而漫长的时空,缓慢且沉稳地在大地上横空出世,携带人间春色一路逶迤而来。

人的未来隐藏于喝过的墨水、吃过的苦楚和跋涉过的曲折路途里。残酷的现实让大学校园里的我一夜梦碎,在天宇轻风不停地吹拂和山顶白云的多情撩拨下,季节的时光和雨水又一次激活了我青春的梦想。我像一头被鞭子抽出锥心之痛的小牛犊,带着昨日尚未愈合的伤疤和晶莹露珠上萌发的梦幻,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南太行铝工业基地,一头扑入了她温馨而阔达的胸襟!那一天中午,顶着一头骄阳和浑身的淋漓汗水,我站在悠长细窄的基地防护堤上,打量着在地图上找不到名字的山麓小溪,审视着一派兵家必争的古战场,寻觅着竹林七贤纵酒清谈的踪迹,置身于野草丛生的苍茫乱石滩上,踩着无数光滑溜圆的鹅卵石,隐隐地感受到了这片土地的荒凉与繁华、贫瘠与富饶、凝重与深沉,但我一直坚信,既然做了一粒种子,就得对土地坚贞,春天的枝头,只要有过开花的许诺,经过一夏天的搏杀,秋天自会馈赠你一份沉甸甸的惊喜!

我报到时,南太行铝工业基地正值承上启下、继往开来之际:一期工程即将试车投产,二期工程面临扬帆起航,展现出一派壮丽辉煌的前景。一时之间,从四面八方招收的技术人才、生产骨干、大学生、技校生陆续进入基地。工程建设和生产准备齐头并进,如火如荼地向前推进着。南太行山下到处生机勃勃,基地如一轮喷薄而出的朝阳,赫然照亮了共和国大工业的辽阔地平线。

我从一条弱水之滨走向一架大山脚下,自空中楼阁的《校园文学》走到货真价实的《南太行建设通讯》,感觉到报纸的每一个方格里都浸透热辣的汗水和咸涩的滋味,每一个汉字都在工地上发出叮当作响的声音。有了大学时期编辑报纸的宝贵经历、经验和丰厚积淀,编辑《南太行建设通讯》如鱼得水。我在热火朝天的建设工地上艰苦地耕耘着,白日里,我像一只蝴蝶、蜜蜂,脚不点地奔波着,辛勤地采撷着花粉和蜂蜜;或是一只灵巧的燕子,在钢铁混凝土丛林中穿梭着、呢喃着,捕捉着扑闪着光芒的鲜活食材。下班后,我在面向南太行群峰的一扇窗户下挥笔疾书,提炼白天采访得来的宝贵素材,仔细地勾划着版样,精耕细作报纸。我兼负采、写、编、评、摄、发工作,进入角色快,适应性强,一条龙地熟悉工业基地报纸的业务,报纸成了广大建设者的心声共鸣器。广大建设者们和各级领导们评价,这张工地报纸是向上传达基地信息的传真机、展示基地形象的小窗口和现场弘扬拼搏精神的大喇叭。

而让建设者们最欣慰的就是听工地广播。每当电线杆上喇叭花状的广播响起,建设者们总是情不自禁地放下手中的焊枪,向着工地大喇叭的方向,静静地聆听着基地工会女播音员洋洋盈耳的声音。那一天早晨,广播中播送《画版师的话外音》的诗歌,那正是我刚出炉的新作,而且还是发表在《南太行建设通讯》的四版头条上的,那时,大家平心静气,心头就油然涌起一股自豪感,唯恐错过广播中传出的任何一个字……

 

这个季节已打通了闭路电视

名叫春天的按键正等待摁下

时序的磁带已旋到最后一圈

基地正酝酿推出春的特大号

画版师刚刚涉波归来

宣布试刊期已到紧要关头

一夜间技巧象山笋般蹿高

这里的新年将再次更新版面

 

南太行的风拉直紫丁香的烟缕

飘飘瑞雪是新春发出的稿约

蓄发养须穿牛仔裤的诗人们

用铁锹、重锤、钢锯作画笔

一夜就挥洒出镀镍的诗行

长着山一样腱子肌的钢锻工人

一挥手便将汗水抛洒成露珠

姑娘们在汗水沃灌的绿茵中

聆听着男子打铁般的誓言

看他们将大片的寂寞敲碎

然后姑娘用银铃般的笑声

填满了南太行的沟沟坎坎

胸脯上竖着黑汗毛的黄河纤夫

“吭哧”、“吭哧”地拖长金属般的赞叹

春天正站在线塔顶上

等待奏响美丽的和弦

眉梢上还挂着稚气的大学生

黎明前的好梦已抽苞儿

用隆隆的山炮激励大地

车车矿石掏空大山的知心话……

 

画版师依在新年的门槛上

说南太行是门槛下最美的风景

浩大工地上放牧着浩荡白云

黄昏被夕阳驮进山中水库

一瓣银月如弯镰般犀利

耕耘在宝蓝色的天幕上

白蓝鸽发出深情的呼唤

一群杏花女撑起了细花雨伞

相约要到分娩的基地去风光一番

爱俏的姑娘则蹬上白色旅游鞋

爬山时将头发铆劲儿地向后甩

飘荡成一条条黑色的大瀑布

画版师摇响簇新的悬铃

新时代将给寂寥干脆地打结

黄土地盛产金灿灿的现代化

戈壁滩生长茬茬自豪与骄傲

中国将在此兴建工业大码头

第一班航船正鸣笛待发

女播音员的声音经久不息,在钢铁混凝土丛林间回响并形成巨大的共鸣,那绕梁的余音,激动得建设者们不能自己,也激励更多人豪情澎湃,纷纷抛家舍业,投身入这个正在长潮的大工地之中。

 

 

南太行铝工业基地一期工程投产、二期工程开工之际,正值有色金属工业大步走向市场,国内外市场完全融通,长期由卖方市场一夜之间转入买方市场。专家预言,南太行铝工业基地投产之日,就是破产之时。她无疑是一条刚蹒跚学步的小舢板,如何去与大洋上劈波斩浪的铝业旗舰一拼高下?

早该到的资金没了,突然间断奶了,新生婴儿嗷嗷待哺,没有谋生自救的能力,总不能饿死在摇篮里吧?

一夜之间,社会上谣言漫天飞,传言南太行铝业基地下马了,早就黄滩了,已经死翘翘了!

作为记者,我陪着吴中琦到京城找总公司老总诸葛雷,吴中琦大声呼喊,他来京城开一上午的会,南太行铝工业基地银行贷款的利息就达到100万元,建议尽速挂账停息,同时尽快给南太行铝工业基地输养补液!一向和善的诸葛雷也露出了苦瓜脸,说找总公司没有用,现在国家紧缩营根,银行和总公司也没有钱,即便是有了这笔资金,投资方式也得改变。“跑部钱进”无果,游说到“行(建行、中行、工商行)”无效,吴中琦一时没了办法,只得放下身段去找市场。职工几个月没有发工资了,找兄弟企业帮衬挪借点钱,给工人过年吃顿饺子。还低三下四去找私营老板来救场,私营老板趾高气扬,也不正眼看他,只一个劲儿地劝他喝酒,而他却滴酒不沾,那么大一个工地和一万多双眼睛在等着,哪有心思喝酒?吴中琦心急如焚,为了筹集到救命钱,真是急得一夜白头。

前进,后退,还是就地躺平?吴中琦犯难了,他迷茫,在苦苦地思索着、探寻着。

星期一刚上班,我将散发着油墨香气的《南太行建设通讯》送到了吴中琦的手中。他立即戴上老花镜,看到了头版头条刊登题为《心愿》的来信,旁边配发一位穿花格子衬衫青年的照片。信中讲了一大串关于南太行基地前途命运的问题,称这是一个生死攸关的大问题。后退是死,躺平也是死,前进才是唯一正确的选择,那怕死在前进的途中也是英雄。说基地的现状不可怕,勇往直前战胜它。旁边还配发了支持这封群众来信的大块评论,旗帜鲜明,豪气干云。吴中琦看完,摘下老花镜,一拍办公桌说:“讲得好啊,这是整个基地的心声!”

此时,窗外工地广播中传来了雄壮激昂的《国际歌》声:“从来没有什么救世主,也没有神仙皇帝,要创造人类的幸福,全靠我们自己!”

“要创造南太行奇迹,何尝不靠我们自己啊?”何中琦对我感慨地说:“从今天起,基地要改变思路,变输血为造血,变等、靠、要为艰苦奋斗、争创一流!”

 

南太行铝工业基地壮美绮丽的黄昏。风是那样的清爽而和缓,可能是遇见的景象引发了它的关注,也可能是外在的冲击点燃了它内敛的好奇。

太行群峰连绵不断,雄奇壮美,半轮落日迟缓,沐浴沟壑,道道金光照透山顶自由徜徉的霞彩,一片陌生而热情的霞彩举起太行山群峰的光影。在霞彩下,雕像般立着一位怀抱长鞭的牧羊老汉,他使劲儿地向天空一甩长鞭,顿时,缓缓延伸的山坡上蠕动着雪球般的羊群。大平原上缕缕绵软的炊烟,从容地步入高远的天空像是在观摩一场新颖而又肃穆的仪式:远处遍布鹅卵石的旷野上传来了扣人心魂的轰鸣声,像是雷霆在大地上连续滚动。羊群忍不住齐刷刷地向山下翘首仰望,牧羊老汉受到了感染,打坐在青葱蓊郁的山坡上,饶有兴致地打量着太行山臂弯里发福的工业基地。

黑壮的高压电线与肥硕的线塔勾肩搭背,挽着手一头扑进一望无垠的钢筋混凝土工地。电线上面黏着炭黑色的燕子或是唧唧喳喳的麻雀,像是在天幕上勾勒唯美的五线谱,弹奏起了现代大工业的纯美和弦。厂区里,直插云天的烟囱悠闲地吐着白烟,热力锅炉的排气声气吞山河,几条百米烧成大窑隆隆转动,铁锤叩击钢筋铁骨之声振聋发聩,贴着火红标语的运料车、工具车、宣传车、送饭车缓缓驶向工业城的最深处,来来往往的人流喊话声此起彼伏,高音喇叭播放着《我们工人有力量》的雄壮歌曲……无疑,共和国工业的娇子正处于分娩的前夜。

日夜奔赴在基地尾工歼灭战和攻坚战现场,我在很短时间里主笔赶写出了长篇报告文学《两战大特写》,并在各大媒体上刊发,热情赞扬基地迸发出的顽强拼搏、无私奉献精神,中色文工团根据该报告文学内容,改编成《钢筋工的梦》等大型舞蹈,日夜排练,在第一时间来现场慰问演出,将精彩内容搬上了工地露天舞台,极大地激发了职工艰苦创业的热情。各兄弟企业纷纷来电询问并致以真诚地祝贺,总公司领导也从媒体上了解到基地一期工程试车投产成功的喜讯,并带队亲临现场观摩、指导、视察。

总公司老总诸葛雷与吴中琦并肩走在试车成功的现场,脚下踩着松软绵密的绿草,他忍不住地问:“这是什么植物啊?”吴中琦摇头说不知,回头求助于陪同采访的我。我笑着说:“当地人叫它节骨草。”我介绍道,这种草很平常,遍布这里的犄角旮旯,但它的生命力特别旺盛,那怕人踩折了它,牛啃吃了它,或是镰刀剜得只留下根,它也会在折断处或是根部长出嫩芽,爬出新蔓,顽强生长,枝繁叶茂,不辜负阳光雨露的滋润,更不会辜负土地的信任。

诸葛雷静静地听完,看了我一眼,又冲着吴中琦说,面对如此大的困难,基地建设不停,生产不松、队伍不垮,人心不散,到处闪耀着节骨草精神的光辉,你们真是好样的!他忍不住向吴中琦翘起了大拇指。

在总公司召开的太行工业基地的现场办公会上,诸葛雷动情的说,每年给一点儿小钱,你们一分钱掰成两半发,将资金用在刀刃上,将一个快要倒下的工业巨人硬生生地扶了起来。我替总公司感谢你们,替中国工人感谢你们,替中国制造感谢你们,向你们致以崇高的敬礼!

 

 

在两间简陋的编辑室里,我的办公桌摆放在背阴的窗户下,窗下养着一盆对对红,由于平时醉心工作,疏于管理,忽视了土壤配制、光照温度,花儿的长势并不好,似有奄奄一息之态,但仍倔强地生长着。我从没想到这盆花会迎来红装素裹的一天!

南太行铝工业基地的一期工程已经建成,但由于资金瓶颈的制约,二期迟迟不能开工建设,投产当年即亏损五千万元,形成了小马拉大车的困局。《南太行建设通讯》对此进行了及时的跟进报道,还报道了工地上一系列可歌可泣的感人故事,我将每期报纸都邮寄到总公司领导或同行企业的老总们,而每天下班后,并不像其它人一样乘坐通勤火车,返回远在几十公里外的生活区,而是坐在那盆对对红的枝叶旁,蹙着眉峰啃着砖头一样厚实的考研教材。每当冬日夜深人静之际,西北风在基地围墙里“呜呜”地转悠着,在高大挺拔的雪松间吹响骇人的口哨,还疯狂地蹿上楼体凶猛地叩打着窗户,而我全然不顾,埋头在小山一样的书堆和考研资料中。诺大的一幢办公大楼,只有我的那面窗户亮着不知疲倦的灯火,而读书累了,也不回基地的单身楼休息,大部分时间是在办公室的简易床上将就度过的。

面对沉重的包袱,吴中琦号召南太行铝工业基地干部职工进一步转变观念,解放思想,振奋精神,自我加压,要眼睛向内,挖掘潜力,稳产降耗,开源节流。要树立起断臂求生,自我图强,坚定走出低谷的信心。还打破常规,大胆革新,采用拜耳法先进工艺,不经过实验室阶段,直接在生产工艺流程中实验,并取得了理想的效果。领导带头捐款集资,职工节衣给缩食,勒紧裤腰带,短时间内就筹资一个多亿,快速优质地建成了“一窑一磨”工程,实现当年建设、当年达产和当年赢利的目标。我作为这一切的参与者、建设者和见证者,奋笔写下了《丹青难写是精神》的长篇时评,从没有想到这篇文章后来会引发巨大的反响。

因缺乏资金,南太行铝工业基地不能用全额进口国外闪速焙烧炉的整体设备,吴中琦就想出了省钱的妙招,他组织专家与西欧某公司进行艰难的谈判,达成了对非标设备不进口,只用该公司的图纸在国内厂家生产,最后由该公司的专家现场验收,这样就能节约大量资金和运输费用。

报纸对外国专家毛霖与中国工程技术人员打睹的报道,引发了社会同行和公司高层的格外关注。对于西欧某公司焙烧专家毛霖来说,南太行铝工业基地“五一劳动节”这天实现非标设备吊装是不可思议的事情。他曾与国内某大厂有过13个月的合作经历,他对中国人的工作效率和产品质量发生了怀疑,深信南太行铝工业基地根本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实现吊装。毛霖先生于当年4月27日一到现场,听说远在东北某厂制造的非标设备还没到货,就立即给西欧某公司总部打电话,称“现场施工很不理想”。中方工程技术人员再三解释,告知这批非标设备两天前已装车起运,五一节前保证能抵达现场,但他眨着深蓝色的眼睛,拨浪鼓似地摇头说:“你们中国人,向来说话不算数,这样的事情我见多了!”中方工程技术人员笑说:“那我们就打个睹吧!”毛霖不甘示弱地说:“打就打吧,要是你赢了,我会把我的技术服务费全部转赠给你。”中方工程技术人员睁大眼睛说:“这么多,一天就是500美金啊!

毛霖先生没有想到,他这次输了,而且输能很惨。4月29日一大早,首批非标设备就运达了施工现场,运送设备的两名司机当即累倒在驾驶室中。事实教育了毛霖先生,当他30号上午又来到现场时,一言不发地围绕着设备一连转了几圈,拿着尺子精心地量了又量,最后伸出大拇指说:“OK。我见过美国和印度的这类设备,但你们的最好!”

为了解投产后南太行铝工业基地的第一手材料,诸葛雷再次带队到南太行现场去视察。他步入大楼看望奋战在一线的干部职工,还走进了编辑室当看到一息尚存的那盆对对红时,对陪同考察的吴中琦说:“这盆花要浇水施肥了,不然,来年就开不出红花艳朵了。”还说他收到了编辑室寄来的报纸,每期看,赞誉报纸办的很活、很真、很接地气,也很有生气。突然,他高声“报纸的主编是谁啊”这时,我从人缝里挤了出来,笑得有些许腼腆,诸葛雷呵呵大笑说:“我此前在工地上见过你,是老朋友了。小伙子,你的文章写得好啊!谦逊地“主要同志们干得好。我要是写不出来,对不起这里广大干部职工啊!”诸葛雷温柔地拍了拍我的肩膀,鼓励道:“讲得好!”然后紧紧地握住我的手晃动了一下,笑盈盈地转身告别,还吩咐秘书别忘了捎上报纸。

那年,全国年度铝工作会议在京如期召开。公司老总诸葛雷当着全国各大企业老总的面宣读了我撰写的《丹青难写是精神》的长篇时评,他照本宣科,不露一字,读完后,目光炯炯有神,注视着雅雀无声的会场,建议大家要好好学习一下这篇文章,学习南太行铝工业基地精神。他提高嗓门问,南太行铝工业基地精神的本质是什么?是节骨草精神,是愚公移山精神,是精卫填海精神,是自强不息精神,是艰苦奋斗、争创一流精神,总之,是永远也不会过时的拼搏奉献精神!同志们啊,经过20多个参建单位、上万名参建大军夜以继日的奋斗,气势恢宏的南太行工铝业基地岿然屹立中原大地上,乐于奉献、勇于拼搏的建设者们不仅在此建立了一座跨世纪的大工厂,更为世人留下了光彩照人的创业精神。南太行铝工业基地在创造了巨大的物质财富同时,也创造了无法估量的精神财富,这是中国工业的巨大精神宝库!是多少金钱也买不来的!

个体的成长是与集体命运紧密相连的,一穗麦粒,在生活中慢慢地灌浆,让籽粒饱满,我用另一种方式成就了自己的命运。吴中琦提议我任基地党委宣传部副部长,而诸葛雷点将让我进总公司党群工作部任职,但我并没有接受邀约,以优异成绩考研成功,在我进京面试时,同事来电话告诉我,我窗户下的对对红绽放了,她没有辜负我的殷切期待,开得嫣红而妖娆、火爆却短暂,我虽没有躬逢其盛,他们已替我留下了很多精彩绽放瞬间的照片,供我凯旋归来时欣赏。

斗转星移,岁月静好。无论你曾在基地里从事什么工作,你目前身在何处,曾为基地流过多少汗水,为中国制造做过多么大的贡献,但我们都是匆匆过客、过眼云烟,唯有南太行铝工业基地的精神光耀天地,它将永留人世间,与山河同在,与日月同辉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