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爱如此崇高,人性这般皎洁!
——作者手记
霍晴鸢扶着门把手,在爱心乘客的搀扶下,一步一挪地走下公交车,她慢慢吞吞地穿过街衢上弹奏着生命琴弦的斑马线,步履蹒跚地来到公交车对面的凤鸣小区。她捣着一把紫檀木拐杖,手上爬满了蚯蚓似的毛细血管,拎着满盈盈的蓝色帆布包,颤巍巍地在一号楼二单元一楼乘上外挂式电梯,轻轻地摁下了电梯按钮,轿厢遂平稳上行,她依着轿厢,微闭上双眼,顿时感到有点儿晕眩,等电梯徐徐地升到22层停稳后,她手扶着轿厢门,跌跌跄跄地移了出来,在方晓雯家的门前站定,像是有一双无形之手掐着脖颈,让她气喘吁吁的。
霍晴鸢中等个头,大雪压枝近70年,仍保持着腰板的刚硬挺直。她形销骨立,轻如寒风中打着旋儿的一片杨树叶或一羽鹅毛。岁月在她脸上织满了蜘蛛网般的皱纹,积压着多处发黄的斑纹,像是经阳光晾晒变得干硬的桔子皮。因体内有积雪,她的头发凝结成霜,牙齿洁白齐密,银眉微蹙,眼帘乌青,有几许浮肿,眼窝深陷,眼波滞涩而黯淡,荡漾着一丝泪光、忧伤与沧桑感,但仍掩饰不住她和善、慈祥和坚毅的神情。她的头上覆盖着银白色刘海,提前感知到了季节的寒意,如深秋早晨地面上的浓霜,遮住一双白皙而瘦削的耳朵,耳垂上晃悠着一对见证了岁月变迁和人世磨难的银耳环。她内着红朵花纹点缀的深蓝色裙装,长可过膝,身披着一件长款黑毛线外套,枯瘦细长的脖颈上绕着一串温润细腻的白珍珠项链,闪烁着简约大气、从容优雅的气质。
从省城到东安市,一路上转车倒站,霍晴鸢风尘仆仆地跋涉,顺抵女儿方晓雯家门前。她缓过神来后,摁响了门铃。片刻后“哗啦”一声屋门闪开,人影儿一晃,门后就闪出了一头自来卷黑发的外甥常大鹏。他惊叫:“原来是俺外婆,您是怎么来的?”不等霍晴鸢回复,他回头向家中大嚷:“妈妈,我外婆来了!”然后就大步跨出门,双手接过蓝色帆布包,在手里掂了惦说:“哎哟,还挺沉的!”第二个冲出来的是常小鹏,他扬着花体英文字母般漂亮的头发,笑嘻嘻地搀扶着外婆,亲昵地说:“外婆,俺正想着您,没想到您就来了!”霍晴鸢抚着他一头黑亮的自来卷头发说:“就你嘴甜,跟抹了蜜糖似的。”方晓雯赶忙从厨房里出来,踢踏着一双毛茸茸的拖鞋,迈着一路小碎步跑了过来,身上还系着灰围裙,她挽着霍晴鸢一只枯柴般瘦硬的胳膊说:“妈妈,您是咋过来的,怎么不让二哥送,让我去接您也成啊!”霍晴鸢瘪嘴一笑说:“老了不爱求人,费那事干啥,我这不是来了嘛。”常大鹏好奇地问:“外婆,这袋子挺沉的,是啥东西啊?”霍晴鸢被常小鹏和方晓雯搀扶到客厅里,她迟缓地坐到沙发上,露出慈祥的笑意说:“是一些现金,给你们兄弟出国留学备的保证金!”兄弟俩的小脸立即仰成明艳而热烈的葵花凤冠,冲着霍晴鸢嚎叫道:“外婆,您日子恁难,还惦记着咱兄弟,谢谢您!”俩人不由分说跑到沙发旁,在她身旁一边跪着一个,啄木鸟式地亲吻着霍晴鸢桔子皮脸,霍晴鸢饱经沧桑的心中顿时升腾起一朵朵幸福的莲花,一直绽放到那张铺满桔子皮的脸上。
“大哥治病掏空了家底,您哪儿来的钱啊?”方晓雯望着妈妈霍晴鸢,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大惑不解地问。
“听说你投资投瞎了,眼下急着用钱。既然送来了,你就只管用好了。管那么多事干啥!”霍晴鸢慢条斯理地说。
“您不告诉我这钱的来历,我用的也不放心呀。”方晓雯倔强地说,有点儿刨根问底的味道。
“这是你蒲丛玫姐寄给你大哥看病用的,我一直积攒着,这多年没有敢动。现在你大哥走了,这笔钱也用不上了。她听说你有急用,这不,就让我送过来了。”霍晴鸢淡然一笑地解释道。
“我正想办法,能克服这点儿难处的,您甭操心!”方晓雯嫣然一笑道。
“你也是我身上掉下的一片叶子,能帮就帮一下,你就甭客气了吧!”霍晴鸢关怀备至地说。
方晓雯知道,这笔钱是蒲丛玫每月寄给大哥方孟斌用于身体康复治疗的费用,妈妈一共积攒了24年,没有舍得花掉一个钢镚儿。这份情是不能用金钱来衡量的,那分量要多重就有多重,说多珍贵就有多珍贵。
妈妈霍晴鸢已是桑榆暮景,平时喜欢唠唠叨叨。几个人聊着天,方晓雯家有奉茶的习惯,她一边对霍晴鸢絮叨着,说茶是大地丰厚的滋养和乖巧的精灵,它可养身、守心、护灵,一边忙不迭地为她泡茶:她用红木勺舀上碧绿的茶叶,放入蓝花缠腰的青瓷盖碗中,借壶中烧沸的水淋过,顿时,一股浓郁的茶香弥漫于室内。霍晴鸢的心绪在茶香里舒展、旋转、沉淀、浮升……茶盖轻柔地拂开热水中的茶叶,很快又一股扑鼻的茶香飘散满室,涤荡着心中的苍凉苦悲,让脑海浮现出一片空灵澄碧,方晓雯反复地沏着沸水,而后将沏好的茶倒入青瓷盖碗中。霍晴鸢一旁娴静地观看着,慢条斯理地说:“人生如茶啊!”方晓雯很通灵,马上接过妈妈的话锋道:“茶在水中,就上浮或下沉两种姿态。沏茶人不外乎两种动作,要么拿得起,要么放得下。”霍晴鸢浅浅一笑道:“茶如人生。沉时坦然,浮时淡然。既要拿得起,也要放得下,这才是人间正道啊!”常大鹏称赞外婆是哲学家,立即起身,双手端着盖碗递给霍晴鸢说:“外婆,妈妈给您泡的茶,请尝尝!”霍晴鸢慈笑着接过来,品味着袅着香气的茶水,慢慢悠悠地向外甥常大鹏、常小鹏、女儿方晓雯讲起了这笔钱的来龙去脉。
那年冬天,方孟斌、方仲武和方晓雯随父母从北大荒顺利地回到了省城。夫妻俩与大儿子方孟斌、二儿子方仲武住在一起,守着省城闹市区的一方祖宅。爸爸方钟鸣被分到了一家百货大楼上班。妈妈霍晴鸢在省城外国语学校任教,担任高中语文教师。方仲武大专毕业后在省城一个重点初中里教数学。方晓雯顺利地考入了东安师范学院,后因品学兼优、表现突出而留校任教。方孟斌在连队里有开车的经历和技能,他就被安排到省城某区的民政局公务班里当司机。那年头,在政府里干事的人可算是捧上了铁饭碗,是一件值得庆贺的大喜事。正好发小晏楠祥从南方创业回来了,在省城郊县铜锣镇工作的郝伟梭主动作东,一群人就邀请方孟斌携女朋友蒲丛玫一起来庆贺一番,方孟斌二话不说,拉着蒲丛玫一起,周日开着借来的红色桑塔拉轿车,一路上追风逐日,前往铜锣镇。
蒲丛玫是棉纺女工、巧手织娘,是那时省城里棉纺路一带最时髦的姑娘之一。她在省财经专科学校会计专业毕业后,就分到了棉纺厂财务室工作。她待遇好,享受高工资、高福利,而且相貌出众,堪称俗世尤物:鸭梨脸蛋儿白嫩而红润,眉清目秀,螓首蛾眉,亮晶晶、水汪汪的眼睛荡漾着两池盈盈秋水,鼻子高挺,如拔地而起的一座小峰峦,黑发油亮蓬松如云,自然地耷拉在秀肩上,在清风中隐隐地散发着迷人的体香。冬日暖阳下的打扮格外吸睛:内着蓝底白花、长可过膝的碎花长裙,外搭乳白色素净大衣,美颈上飘着一款粉白色的真丝围巾,肩膀挑着一个淡黑色女式真皮包,头上斜扣着一顶新潮的粉红鸭舌帽。大长腿紧缠似透非透的淡黑真丝长袜,脚上穿着平底的黑皮鞋。简静素雅,搭配得恰到好处。她有时会在街道上骑着女式永久牌的自行车,像一朵云一样安闲自在地飘曳着,尤其是她在人山人海中随意拨弄着自行车的铃铛,发出了叮铃铃的声音,让过路小伙子们心慌意乱地打量着她。
那天中午,一群年轻人纷纷举杯庆贺,空气热得如烈火烹油。酒宴上,蒲丛玫告诉晏楠祥,据传她们的棉纺厂很快要实行改制了,她要是干不下去了,就和方孟斌一起来投奔他。晏楠祥闻言,眉峰一挑,满口应承道:“好,我公司张开双臂欢迎你们!”蒲丛玫、方孟斌与晏楠祥一起碰杯,蒲丛玫向他抛来媚眼问:“你说话可算数?”晏楠祥射钉枪般迸出两个字:“算数!”他瞟着蒲丛玫说:“方孟斌要是敢欺负你,你就告诉我!”方孟斌笑道:“这事你甭操心,我会当宝贝一样捧着她!”晏楠祥玩笑道:“你要敢不珍惜她,我就会下手来抢的。”蒲丛玫闻言,捂着梅花瓣般的小嘴一旁傻笑着。锦瑟年华适宜于高擎起酒杯,一饮而下除了胸中澎湃的豪情外,还有杯中荡漾的朝晖。发小和同学们好久没见面,这种机会很难得的,一个个高兴得找不着边际。蒲丛玫乖巧而知趣,也不想扫大家的兴,喝酒时就故意不给方孟斌点刹车,方孟斌乐得忘乎所以,稍一不留神就喝海了。午饭后,方孟斌变成了一个红脸大关公,不住地打着饱嗝,满嘴喷着浊重的酒气,他拍一拍后脑门儿,后悔地对蒲丛玫说:“这下可歇菜了,我下午不能开车,咱俩咋回城里?”那一段时间,蒲丛玫刚考取驾照,但像是痴迷鸦片一样,对驾驭机动车正上瘾,连做梦都见自己在环城公路上飙车,体验着酣畅淋漓的驾驭感。这正给她提供了练车技的借口。于是,蒲丛玫凑到方孟斌身边,笑吟吟地央求道:“这回我来给你当一次司机吧,下午保管把你送到咱妈身边!”方孟斌笑着调侃道:“我怕你驾车子在马路上跳华尔兹舞,伤着我可咋办?”蒲丛玫噘着梅花瓣般的小嘴儿,艴然不悦地说:“你尽胡诌个啥,哪个要伤着你啊?我可想与你长命百岁呢!”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方孟斌一语成谶。下午返城途中,意外地发生了一次飞来横祸,造成了方孟斌高位截瘫,从此改变了他人生的命运走向。
蒲丛玫驾车行进在车毂击驰的公路上,安全带紧绷绷地勒着坐在副驾驶座上的方孟斌,他在冬日午后暖阳的抚慰下酣然大睡,一路上还打起山响的呼噜。蒲丛玫握着方向盘,低头去拧响车载收音机,她刚一抬头,突然发现一辆黑色越野车正从对面压过实线,向着她驾驶轿车的左前方斜冲过来。受到突如其来的惊吓,加之驾驶技术还不太过硬,蒲丛玫下意识地右打轮,车身立即向右偏转,红色桑塔拉轿车与正常并行的白色私家车即将剐上了,白色私家车车主见状,猛踩一脚油门,黑色越野车吼叫着加大速度,像离弦之箭,迅疾地超越了桑塔拉轿车,除了蹭掉车身的一小块白漆外并无大碍,轻松地规避了风险,在路边安全地带戛然停下。司机从半开的车窗中伸出脑袋来,惊诧地看到了骇人一幕:那辆黑色越野车很快恢复了正常行驶,在对面马路上轰隆隆地驶过,扯起一缕浓重的烟尘,很快就消失在白杨夹持的柏油路面上。而红色桑塔拉继续向右前猛冲,瞬间就冲出了高出路面的路基,一阵剧烈的颠簸后,擦过一棵合抱粗的白杨树,车体瞬间受到了剧烈冲击。
蒲丛玫竭力地控制着轿车。只听得方孟斌的脖子“卡吧”一声脆响传来,他的身体立即发生了剧烈扭曲,在睡梦中痛苦地呻吟着,发出了“哎哟”“哎哟”的叫唤,就向一侧耷拉着脑袋,再也没有声息了。而那棵高大的白杨树站在原地颤栗着,树干下面被刮掉了一大块树皮,那树皮鲜活而水灵,散发出了一股甜淡的清香。树冠上的长尾喜鹊吓得撒开翅膀,一挫黑白分明的身子,斜着一双翅膀,箭一样地向瓦蓝天空飞奔而去,失魂落魄地叫唤着,轿车像一颗硕大的红色滚珠在一大片绿缎面般的麦田里跳跃着,在耗尽前冲的惯性后慢慢地停下来。白色私家车司机是个儒雅的中年男人,他从车上敏捷地跳下,大步跑了过来,使劲地拽轿车的左前门,怎奈车门已变形,卡得太死,他怎么也拽不动。于是,他旋即大步转身,掀开自己车的后背厢,拎出来一个闪着寒光的铁撬杠,三下五除二就撬开了左前门。“哗啦”一下拽开车门,他亮着大嗓门问蒲丛玫:“姑娘,你不碍事吧?”蒲丛玫吓得惊魂未定,揉着波光粼粼的眼睛说:“我没事的,谢谢您。”然后,她“叭”地一声,解开安全带的插扣,小鹿般灵巧地侧过头来,机敏的眼睛盯着方孟斌,轻柔而急切地问:“你咋了,说话呀?可别吓我!”方孟斌哼哼唧唧地回应她,脑袋向一侧无力地蔫巴着。蒲丛玫伸手轻扶了一下他的脑袋,发现脖子软绵绵的,已立不起来了,像是一颗沉甸甸的凤梨已然折断了脖梗。中年男司机连忙拉开右前车门,凑近一看,大惊失色地说:“我是医生。一看就知道他的颈锥骨断了,还是赶快送医吧!”蒲丛玫一听,立即就吓哭了,鸭梨脸蛋儿瞬间惨白,小手掌“砰砰”地拍打着方向盘说:“天啊,我害了他!”中年男司机吩咐前来看热闹的村民,请他们帮帮忙,赶快向警察报警。招手叫来两个青壮小伙子,在他的大声招呼下,从副驾驶座位上抱出虎背熊腰的方孟斌,与蒲丛玫一起抬着他,安置到了黑色越野车的后座上。那位中年男司让蒲丛玫坐在后面,悉心地照看着方孟斌,叮嘱她免得让受伤者受到二次伤害。然后猛然发动黑色越野车,怒吼着拐上通往省城的道路,扬起一路烟尘,向省人民医院追风逐电般而去。
省会的高堂广厦如高低错落的牙齿,不紧不慢地咀嚼着一轮壮圆彤红的夕阳,那是大地滋养的硕果仅存的红磨盘柿子,暮云合璧,橘红色的纱幔轻笼着城市的大街小巷,渐渐地医院大楼在光影中灰暗、阴郁起来。方钟鸣、霍晴鸢、方仲武闻讯后,慌慌张张地向医院的急救室跑来。当看到两位老人哆哆嗦嗦地来到急救室门口时,坐在门口条椅上焦急等候的蒲丛玫连忙起身迎了上去,“扑通”一下跪倒在楼道里,向方钟鸣、霍晴鸢小鸡啄米似地叩着响头,雪白的前额上顿时出现了一片淤紫,她连声说:“给二老道歉,我太轻狂了,害了咱哥啊!”蒲丛玫香腮上挂着两行鲜亮的泪水,像是高粱苗上悬挂着的晶莹剔透的露珠。霍晴鸢弯下身子,赶紧将她扶了起来,慈爱地帮她揩去眼角的泪水说:“这事也不能全怪俺闺女!”方钟鸣苦笑着安抚道:“吉人自有天相。闺女甭急哈!”方仲武宽慰她说:“俺姐不用急慌,我哥身体贼棒,抗得住这折腾,一准儿会没事儿的!”
然而,事情不像方仲武期望的那样简单。方孟斌不是没有事情,而是事情大得已超出了他的预期,后来的事实也证明,这完全超出了一个寻常百姓家的不堪承受之重。
亲人们望眼欲穿地守候在急救室门外,两扇对开的门刚牙开半扇,一位着白衣衫、戴白口罩的女大夫手持着纸笔,急匆匆地跨了出来,亲人们立即起身,风一样地刮了过去,并围着她打旋儿,女大夫轻声问:“谁是方孟斌的直系亲属啊?”霍晴鸢急不可待地说:“我是他妈,有事情对我讲!”女大夫娴静而关切地说:“马上要对患者做气管切开插气管手术,请家属签字吧!”霍晴鸢伸出颤抖的手,一把抢过纸笔,“唰唰”地签完字,又塞给了女大夫,殷勤地说:“谢谢,辛苦了,请快救我儿!”方钟鸣火烧屁股地问:“大夫,方孟斌的病情咋了?”女大夫平和地解答道:“正全力抢救。诊断为高位截瘫,颈椎第四节严重损伤,该部位以下完全性驰缓性瘫痪。”方仲武低声问:“姐,您是说我哥的病情很严重,对吧?”女大夫眼珠儿忽地转了一下,下意识地瞄了他一眼,点了点头说:“就是!”蒲丛玫泪汪汪地问:“姐,这病能治得好么?”女大夫露出一副林下风范,仍耐心地说:“能。要进行综合康复性治疗,一般治疗时间会很长的。但那是以后的事,现在要紧的是抢救患者的生命!”女大夫说完,一扭身就缩进了神秘感十足的那扇门里。
幸运的是,上天还算眷顾方孟斌。那天当手术室的门豁然洞开时,主治大夫从门里满面春风地走了出来,他笑着告诉门外焦心如梦的亲人们,方孟斌的手术进展顺利且圆满,已脱离了生命危险,转入了重症加强护理病房。亲人们闻言,个个脸上露出了欣喜之色。主治大夫吩咐:病人目前很虚弱,需要静养,家属可分批次地探望,但不要过分打扰患者。于是,亲人们轮流进病房去探访方孟斌,发现方孟斌不能说话,浑身上下插满了各种管子。霍晴鸢抱着儿子脑袋哭诉道:“儿啊,你可得挺住!”方钟鸣呆坐在病床边,默默无语地看着方孟斌一会儿,抚摸着儿子,露出一副愁眉锁眼,轻声问:“儿子,痛吗?”一旁的蒲丛玫哭成了泪人,这些年他们经历了爱的阵痛,既有颠沛流离的分别,也有度日如年的煎熬,更有比翼双飞的期盼,刚约定牵手一生,要将彼此的生命紧紧地捆绑在一起,却遇上这般灭顶之灾。她心疼地亲着方孟斌因失血而苍白的脸,喃喃自责道:“哥呀,这回我肠子都悔青了啊!”
方孟斌经历的身心痛苦是常人无法想像的。他的肩膀以下没有任何感觉,平时既感觉不到冷热,也没有任何的疼痛感。他根本就失去了对自己肌肉的控制。最为不幸的是大小便严重失禁,只能借助于医疗辅助手段帮助完成。还伴生有诸多并发症,如呼吸衰竭,产生压疮,体位性低血压,体部痉挛且一直发抖,神经持续性阵疼,有时会痛得锥心刺骨,无法入眠,止痛药对此也无济于事。方孟斌完全失去了行动能力,连吃饭、喝水都得要人喂,一些简单的挪动则完全要借助于人力的帮助,他的身边须臾离不开亲人的伺候。但他的大脑没有受到损伤,思维系统完好如初,完全是事发前的正常智商。对此,妈妈霍晴鸢深有感慨地说:“这正是他最痛苦的地方。如果成了植物人,什么也不知道,也许对他会公平一些。”
此后,在家人的竭尽心力地帮助下,方孟斌进入了漫长的康复阶段。医生叮嘱,对他的康复训练不能一蹴而就,而要循序渐进地推进。早期妈妈霍晴鸢给他主要实施的是局部肌肉关节的按摩。为保持肌肉与关节在正常的生理功能和生理范围,霍晴鸢一有空闲就不停地揉捏他的肩关节、髋关节、膝关节,她的双手变得粗糙、红肿,隐隐作疼。爸爸方钟鸣在床上指导并陪伴他练习抬头、挺腰、收腹、翻身等基本动作,还不厌其烦地帮他进行坐位平衡的训练和被动的站立训练,为肌肉骨骼的抗重力的试验进行早期的准备,也为后期的行走与站立创造更好的条件。方仲武、蒲丛玫还推着轮椅,定期到省人民医院给他复查一下相应的损伤部位的核磁。为了治好他的病,一家人四处求医问药,尝试中医、西医、中西医结合,甚至到民间求诸土法,遍寻治病良医奇方,已耗尽了家中余财,然而康复效果并不理想,肌肉还是出现了明显萎缩。只得请来专业保姆陪他作恢复性训练,但保姆并不能尽心竭力地服务,经常出差错,还差一点弄出了事故。霍晴鸢对此担惊受怕,一直放心不下,就又辞退了专业保姆,干脆由亲人们轮流为方孟斌作康复训练。
女朋友蒲丛玫殚精竭虑地服侍方孟斌。每天她早来晚走,围着方孟斌转悠着,把自己忙活成了一枚高速旋转的陀螺。一大早就过来扶持他起床,给他穿衣、洗漱。鉴于方孟斌已经不能用勺子舀起日子,更不能使唤筷子夹稳生活,蒲丛玫就给他充当勺子和筷子,给他喂吃喂喝,然后,急匆匆赶赴棉纺厂上班,中午赶回来给他做饭煲汤,打针吃药,帮他浆洗缝补,搓背洗澡,端屎端尿,陪他上厕所,帮他擦屁股,给他系上裤袋、勒得宽松适度,然后驮着五大三粗的方孟斌,“哼哧”“哼哧”地从厕所里挪出来,像是扛着大件的珍贵瓷器一样,小心翼翼地将他放进轮椅里,唯恐发生一丁点儿的磕碰。有时她会蹲在轮椅旁,贴着他的耳朵说悄悄话,一个劲儿地开玩笑,逗他开心,说她要给他生一大群孩子。现在她背他,等他将来有了儿子,她把儿子们养大,就让儿子们来背他,给他们娶上漂亮媳妇,就让儿子和儿媳妇们排着队来伺候他,逗得方孟斌前仰后合、开怀大笑,但笑后又眼巴巴地望着天花板,泪汪汪地哭了。蒲丛玫用手帕轻柔地给他擦眼泪,哄着他,开导他,很快就逗得他破涕为笑。一直忙活到深夜,她偎在方孟斌的大床上睡着了,方孟斌催促她快回家,说是跟他睡在一起不合适,也不合规矩。但她执拗着就是要留下,方孟斌坚决不同意,说她还是一个黄花大姑娘,他不能不明不白地毁了她的名声,她还得嫁人,他不忍心就这样拖累了她一生。让她另寻一个好人家,把自己快点给嫁了,过上幸福美满的小日子,那才是他最真切的愿望。但蒲丛玫决心已定,坚决要求与方孟斌结婚,私下里与方仲武嘀咕着,请他帮她一个忙,让他去冒充哥哥方孟斌,去街道民证上办理俩人的结婚登记证。怎奈方仲武个头瘦小一点,长得太不符合方孟斌的外貌特征,戏不幸演穿帮了,机敏的工作人员一眼就发现了假冒问题,结婚证没有能办成,俩人还结结实实地挨了一顿批评教育。
方孟斌的护理和康复治疗要花费大把的金钱,一般的家庭是承受不起的。方钟鸣夫妇早就退休,靠微薄的养老金糊口度日。破船偏遇连夜雨。方钟鸣因心脑血管疾病,抢救无效而离开人世,方仲武也成家立业了,女儿方晓雯远在东安市工作,远水不解近渴,她根本就照顾不上这个家。再加上棉纺厂效益每况日下,往日兴隆一时的大国企已风光不再,只得实行整体改制,蒲丛玫买断工龄,基本上没有了生活来源。为了解决方孟斌治病的费用问题,她含泪忍痛告别方孟斌,孤身来到了人生地不熟的南方,在晏楠祥生物科技股份有限公司财务部工作,每月都给方孟斌电汇不少于2000元的生活费,雷打不动,从未间断,一直汇了24年。
方孟斌能活着,柔韧而刚劲的妈妈是他的最大靠山。霍晴鸢不再对未来的日子怀有不切实际的幻想,但对所有的日子都怀有一种高度敬意和倍加珍惜之情;她已不能再祈盼发生什么奇迹。因为对儿子方孟斌来说,每一个寻常的日子都不平凡——他能活着就是一个生命的奇迹!
本来,霍晴鸢抱定要照顾方孟斌一辈子,方孟斌的康复不仅没有取得效果,病情却进一步恶化。方孟斌整日躺在床上,翻不动身子,霍晴鸢就用爬着老丝瓜瓤般血管的手像翻烧饼般地将他翻过来。他甚至不能摁遥控器调换电视频道,应他的要求,霍晴鸢就不停地换着液晶大彩电的画面,直到方孟斌说停时,电视画面立即停止了跳动,然后,他的脸朝着电视,一瞅就是老半天,只有大眼睛偶尔忽闪一下,尚能证明他有生命迹象。换完频道,霍晴鸢突然间感到天旋地转,出现了心慌、心悸、呼吸困难、胸闷、胸疼等症状,一下子就昏厥过去,“扑通”一下就倒在了地板上。刚进门的方仲武见状,快步跑过来说:“估计您是心脏病又发作了。”他马上背起她,乘电梯下楼,开上车将她就近送到医院,幸亏抢救及时才躲过了这一劫。从医院调养几天回来后,霍晴鸢对方孟斌的照顾已明显地感到力不从心了,深知自己已是风烛残年,说不定瞬间就会再栽倒下去,她实在没有时间和精力再空耗下去了,担心自己走在儿子的前面,不会有人能像她这样来尽心地照顾他。但她决不容许这样的悲剧发生!
方孟斌连过正常人的生活都成了一种奢求。那一段时间,绝望如潮水般向他排山倒海地袭来,一夜间就摧毁他曾几何时高扬起幸福生活的风帆,睡梦中海面上澎湃的波涛好像是故意地与他作对,他已陷入了深不可测的深渊中,有时连窗外树上的鸟唱也被他听成了逝者的愁怨,更加深了他的绝望,以为他的人生不过如端详黄昏时的一枝金黄。于是,方孟斌多次央求霍晴鸢给他实施安乐死,说这样无意义地空转是对生命的不尊重,自己活受罪不算,还连累了一家大小,尤其是让妈妈操碎了心,这种本末倒置的奉献时刻让他的良心受到责难。这并没有能说服霍晴鸢,在她看来,妈妈应是人世间最合格的哺育大师,要耗尽一生专注于精湛这项勤恳付出而不图回报的手艺。她想用萤火虫般的光亮来温暖儿子痛苦的身体和衰颓的心灵。方孟斌的心灵沐浴在拳拳母爱之中,身体却抗不住病痛的折磨。乘她稍一不留神,就想从大床上滚落到地上摔死拉倒,但他的身子像灌了沉重的铅,死死地钉在大床上,接近于一只受伤的鱼误入渔网的扑腾,只能蜷缩着闭上眼睛假寐,安静地等待着天使的召唤。他使尽吃奶力气,怎么也挪不动不听使唤的身子,自杀了几次均未如愿,他两眼盯着雪白的天花板,肝胆俱烈地说:“天啊,我连自杀的力气都没了,还怎能苟活于人世啊?”霍晴鸢柔风甘雨般劝慰说:“儿啊,你活着,还能看到你,妈妈还有念头;你要是走了,白发人送黑发人,妈妈得有多伤心啊!”然而,方孟斌说像他这种情况,活一生跟活一天没什么区别,他真的不想再给她添一丁点儿的麻烦了。如果他走了,反倒能给亲人们少添麻烦,自己也落得个心安理得。开始,妈妈霍晴鸢并不认同他。方孟斌说久了她也听多了,在心中却默默地认同,但并不能说出口来。
在霍晴鸢看来,“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一旦她有朝一日离开了人世,方孟斌的弟妹业已成家,各自谋生过日子,即便有心侍奉哥哥方孟斌,不可能将精力全部放在他身上,而女朋友蒲丛玫愿意终身侍奉方孟斌,但这于情不合、于理不符,也于心不忍,就再不会有人会像她那样推心置腹地对待方孟斌了。霍晴鸢知道,在这个世界自己要作自己的救世主。白发催人老,而今她日薄崦嵫,四处漏风的身子骨里,再也容纳不下更多的阳光了。感觉到身体越来越比一枚雪花还轻盈。她宁愿让方孟斌死在她的前面,也不愿让他死在自己的后面。于是,霍晴鸢思想慢慢地松动了,最后迫不得已地同意了方孟斌的再三哀求。
“妈妈,我要走了,不要告诉蒲丛玫,来生我会好好待她!”方孟斌叮嘱霍晴鸢,泪眼汪汪地说。
“你就放心地走吧,我会给你转口信的。”霍晴鸢哽咽着说。
霍晴鸢想借用一杯忘情水了却人间苦难与亲情的纠缠。她浑身不住地颤抖着,眉头拧在一起,双眼饱含热泪,她将一大把安眠药片“哗啦”一下倒进盛满开水的玻璃杯子里,用长柄勺子不停地搅和着,让药片充分地融化。她担心水温高,烫着了儿子,用勺子反复地搅动着,用嘴吹了又吹,又舀起一勺水来,亲口舔了一下,觉得这杯水过于苦涩,恐方孟斌难以下咽,就又走进厨房里取来了一罐子蜂蜜,往杯子里加了几勺黄橙橙的蜂蜜,再次用勺子不断地搅和,双手捧起了玻璃水杯试了试水温,觉得温度挺适中,这次不会烫着方孟斌了。她将这一切准备停当,她用手绢擦拭眼角的泪水,独坐了好久,控制好呼吸和悲愤之情,趔趔趄趄地来到儿子面前。
霍晴鸢回想儿时给方孟斌喂药的情景。那年冬天一大早,西天上的月牙冻得尖利亮白,刺骨寒风在北大荒原野上呜呜地吼叫着,大片雪花乘着风的翅膀在密集的砖瓦房顶上狂飞漫舞,砖瓦房里暖烘烘的,窗户内洇着一层细密的水珠。方孟斌得了腹泻病,躺在土炕上不停地哭闹。因风大雪厚,路远冰滑,电话线断了,与卫生所联络不上,一时半会找不到连队的医生,也弄不来急救药,这可急坏了霍晴鸢和一家人。爸爸方钟鸣顶风冒雪去附近屯里找到乡村医生,热心的女医生立即给了开了些乌梅、五倍子和石榴皮,并交待了煎制的方法。方钟鸣顶风冒雪回到家,霍晴鸢按医嘱洗净这些中草药,装入适量清水的陶罐里,放在灶上先用大火煮沸,后借微火煎熬,不一会儿,一股浓郁的药香和生活的沧桑在房里弥漫着。煎好后,霍晴鸢端上来一碗袅着热气、黄橙橙的药汤,她低头舔了一下,顿觉药汤苦涩难闻,却向方孟斌诡秘地笑着,故意咋着舌头说:“好甜,真香啊!”方孟斌闻言,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急不可耐地说:“妈妈,我要喝,快给!”爸爸方钟鸣坐在炕边上急忙抱着方孟斌,霍晴鸢舀起一勺药汤送到他嘴里,方孟斌大口咽了下去,却立即做了个鬼脸,摆着小手说:“妈妈骗人。这是毒,喝了会死的!”于是,他倔强着坚持不再喝一口了。父母怎么哄,他就是不张开小嘴儿。最后,全家人一齐上阵。方钟鸣双手固定好他的小圆脸,霍晴鸢掰开他的小嘴儿,弟弟方仲武用勺子舀着药汤,一勺一勺地灌下,他大声呼叫“救命,快来救命啊!”妹妹方晓雯手握毛巾在一旁给他擦嘴,喂完中草药,方孟斌似乎明白了什么,突然大笑说:“啊,这药毒不死人。”一家人笑得合不笼嘴,引得左邻右舍的知青们也凑过来看热闹。
“儿啊,你喝下这杯水,咱就不疼了,一切都化作云烟了!”霍晴鸢从纯美的回忆中回到严酷的现实,走到他大床前,低声告诉他。
“谢谢妈妈,您对儿的恩情,此生我无以为报!”方孟斌动情地说,泪水顺着眼角滑落到枕头上。
“你去那边找爸爸,我会来找你们,很快就会团聚的!”霍晴鸢慈爱地亲了一下方孟斌的额头叮嘱道。
“我走了后,妈妈不要难过。我今生不能为您尽孝,还给您添那么多的麻烦。这是我最后悔的事情!”方孟斌格外自责地说。
“难得母子一场,妈妈为生下你、养育你而自豪!”霍晴鸢惨笑如花地说。
“如果有来生,我还要做您的儿子!”方孟斌满怀期待地说。
对于方孟斌来说,洒脱只是嘴角上扬的自嘲,至暗的黎明不可能是朝霞敲门的那一刻,他只能看到霞光均匀地洒在印花窗帘上,聆听窗下枝条上缠绕的瓦亮瓦亮的鸟鸣。母子俩讲完了心里话,方孟斌不再哭泣,突然撒娇似地说:“妈妈,我快要渴死了,您这就给我喂点水吧!”霍晴鸢慈爱地说:“好的,妈妈这就来喂你!”她艰难地爬上大床坐稳,费了好大劲儿才将方孟斌揽进了怀里,像是搂着一个初生的婴儿,一勺一勺地喂他,方孟斌嬉笑着说:“妈妈,真甜。我现在要大口喝下呢!”霍晴鸢的手剧烈地抖动了一下,还是笑眯眯地将玻璃杯凑近他的嘴边,方孟斌满心欢喜地将一杯蜜水咽了下去,霍晴鸢帮他用毛巾擦拭干净嘴唇,安顿他再次躺下,眼内噙着泪笑道:“你好好地躺下,睡一觉一切都会好起来的!”霍晴鸢和衣躺在他身边,嘴贴着他的耳朵,唱着婴孩时代的催眠曲,陪着他聊天,唱着聊着,方孟斌昏昏沉沉睡着了,就这样永远地睡着了,他的脸上始终带着甜蜜、幸福和满足的微笑。
懦夫未死之前已死过很多次,但勇士只死一次,方孟斌无疑是舍生取义的勇士。霍晴鸢眼看着他咽气,使劲儿地摇着他逐渐冷却的身体,用手轻轻地抹上他始终不肯闭合的双眼,情凄意切地唤着方孟斌的乳名,喃喃地祝愿儿子一路走好,提醒他到了那边要给她快点托个梦、向她道一声平安。而眼下霍晴鸢不得不接受这个残酷的现实,独自面对这无法挽回的痛苦。她呆坐在方孟斌尸体前良久,擦干眼泪,挣扎着站了起来,行动迟缓地爬下大床,摇摇晃晃地打来一盆热水,她看见水盆里倒映着一位鹤发鸡皮的老妇人。霍晴鸢想起了那年北大荒上的夏夜,她一个人蹲在喧闹而活泼的溪流边,镀银的丝织品在水面上铺开,溪水里荡漾的荷灯如星,伴随着岸边敲响的阵阵蛙鼓,对着一轮清朗的月亮,往后捋着自己乌黑铮亮的秀发,她颤悠悠将一担月光挑回到砖瓦房中,一手拎起水桶中躁动着的一轮圆月,轻松地倒进炕头的大水缸里,一瓢一瓢将乳白色的月光舀入一口大铁锅里,然后点燃灶膛,彤红的火光忽闪忽闪的,照亮了她青春飞扬的脸颊,瓦房烟囱上袅袅升腾的蓝烟救活了天上的月亮和疏星,她用温水洗涤着方孟斌和孩子们光亮的身体,孩子们赤条条地在大盆里玩水,喧哗和喜悦洒满了一地。那个年月,只有怀揣清风一样贫寒和富有之人,才会把幸福和快乐摊在月光之下。现在印象中的那轮月亮似乎又回来了,她将雪白的毛巾浸入盆里,用柴火棍般的手捞起发烫的湿毛巾,用力地拧干、展开,让热气慢慢地扩散,唯恐烫醒了熟睡的儿子,她不慌不忙地替方孟斌擦洗苍白的面部、冰凉的脖颈,娴熟地抹着冷下去的身子,替他撕去僵硬双脚上的死皮……那轮惨白的月亮高高地闪耀在她的头顶上,像一粒经年不化的白雪,孤寂地照着她人生的坎坷路途。
收拾干净利落后,霍晴鸢又忙活着给方孟斌捯饬一番。她麻利地解开儿子胸前的扣子,脱下儿子身上皱巴巴的棉布睡衣,打量着儿子松软白皙的肌肤,她花了半晌时间,给儿子换上了雪白的内衣和一套笔挺的蓝色西装,戴上腥红的绅士领结,然后给儿子套上黑丝袜子,穿上油光锃亮的黑皮鞋,系好一双悠长的黑鞋带。她还拿出最时髦的化妆品,给方孟斌专注而细致地化妆:在他失去血色的脸上均匀地涂抹着面霜,用隔离霜打好底,抹上粉底液,并涂上粉饼给他定妆,描画好眉毛、勾勒眼线,喷上香水……她要让儿子风度翩翩地走向天堂,保持一个男人应有的体面和尊严。
方孟斌离世后,霍晴鸢和亲人们简单地为他办理了后事,将他送到市火葬场火化后,安葬在市郊的一处山冈上,方孟斌的坟正位于爸爸方钟鸣的坟后。霍晴鸢欣慰地说,这父子俩在黄泉路上一前一后,能结伴同行,也算彼此有个照应,从此不再孤单。这比她要幸运多了,心里反倒多了一丝安慰和庆幸。
从墓地回来后,霍晴鸢没进自家门,径直来到街道派出所自首。审判她的那天上午,闻讯而来的旁听者一股脑地涌进法庭,法庭里坐得满满当当的,连过道里都挤满了人。只见霍晴鸢拄着那把紫檀木拐杖,佝偻着瘦削的身子,骀背鹤发地站在被告席上,一个苍老而温婉的声音在法庭里回荡着,她和盘托出了自己杀子的动机、原委和详细过程,听众们安静地聆听着,法庭安静能听见一根针落地的声音,听众席上泪光闪闪,不时飘出惋惜声。亲人、邻里和街道办事处相继为霍晴鸢出庭作证,纷纷为她陈词说情,请求法院从宽判决,霍晴鸢也向法官出示了方孟斌请求安乐死的遗言,上面摁有他生前摁下的鲜红手印。世上总有一些摸不着的轨则在暗中使劲,面对情、理、法的激烈博弈,最后,法还是战胜了情与理。法官庄严宣判:霍晴鸢的行为虽有合理性,但母亲也无权剥夺儿子的生命权,并不能推脱其杀人之责。决定判决其四年缓刑以及三年有期徒刑,庭外服刑。而四年缓刑后,法院不再执行。
蒲丛玫南下时,绿色列车风驰电掣,带走了家乡空气中漫溢的香甜。初到晏楠祥生物科技股份有限公司时,她几乎每天都与方孟斌联系。后来因为工作繁忙,也就逐渐联系少了,但她和晏楠祥一直梦萦魂牵着方孟斌。几年过去了,晏楠祥也再三催促蒲丛玫早点儿回去,将他们商量好的那件事情办妥贴。于是,蒲丛玫决定回来探望他。但回来前蒲丛玫并没有告知方孟斌,想给他一个意想不到的惊喜。航班在白云朵中呼啸着穿行,但她的心早就飞到了方孟斌的身边。她稍一打盹,就见到方孟斌在云雾缭绕的天堂里爽朗地朝她大笑着,顺手裁剪着一大片带露珠的彩云,给她作七色嫁衣,一会儿又像是他在使劲儿地拍打着飞机的舷窗。她猛然间醒来,吓了一身冷汗,原来飞机正向下俯冲,隐约可见前方闪光的悠长跑道。当她兴冲冲地推开方孟斌的家门,只见霍晴鸢坐在沙发上,在茶几上正摘下相框上的黑纱,含泪擦拭着方孟斌的大幅照片。
“闺女,你咋回来了呢?”霍晴鸢停下手中的活,睁大一双混浊的眼睛问。
“我和晏楠祥要结婚了。我俩已租好了房子,也雇了保姆,要一起伺候方孟斌哥,我这次回来要接他走呢!”蒲丛玫温馨地笑着,这让霍晴鸢心中荡漾着阳春暖意。
“闺女结婚,好事!方孟斌知道了,也会高兴的。真可惜,你要早一年回来就好了!”霍晴鸢抹着泪,无比惋惜地说。
“我哥呢,他咋的了?”蒲丛玫盯着茶几上的黑纱和照片,一脸狐疑地问。她想像着方孟斌尽数热烈地活着,此时憨笑着站在她的面前该有多好啊!
霍晴鸢怔怔地望着方孟斌的大幅照片,抖擞精神站了起来,她踉踉跄跄地走上前,一把抱着蒲丛玫的香肩,放声哭诉道:“闺女,你哥一年前就走了啊!”
“您为啥不早告诉我呀?”蒲丛玫眼里泛着惊诧的潋滟说。
“他怕你过度伤心,走前他叮嘱我不要告诉你的!”霍晴鸢面露难色地说,她眼角噙着甘醇的笑意,远浓于那枝头黄菊绽放的花香。
“好狠心的哥哥啊!”蒲丛玫眼里的潋滟剧烈地波动着。
霍晴鸢帮她擦干泪水,慈爱地说:“闺女,我这就带你去看看他吧!”于是,霍晴鸢从枕头下面拿出了一个蓝色帆布包,沉甸甸地拎着它,蒲丛玫要替她拿,她偏就不让。蒲丛玫只得搀扶着她,俩人出门打上出租车。霍晴鸢将蒲丛玫带到市郊的一处山冈上,出租车停下,俩人钻出车门,原来坡上罗列着一排排的坟墓,墓地里的松柏以清高者自居,青绿色调中,一遍遍地传来斑鸠萌宠的鸣叫,风把墓园吹拂成一片梧桐树叶状,山冈偏僻,却繁衍着层层叠叠的死亡和密密麻麻的再生。俩人穿过悠长局促的墓道,来到了方孟斌的坟头上,蒲丛玫蹲在方孟斌的墓碑照片前,一边烧着大把黄色的纸钱,一边痛不欲生地抽泣着。霍晴鸢站在儿子坟前,浑身不住地颤抖着,亲手扶起蒲丛玫,将包里的现金如数退还给她,霍晴鸢哽咽着说:“儿啊,妈妈已按你交待的做了,你安息吧!”而蒲丛玫抹干脸上的泪珠,将包又塞回到霍晴鸢的手里。
“孩子,你有这份心,方孟斌就知足了,他会含笑九泉的。你有情有义,来生再与他相见吧!”霍晴鸢倍感宽慰,脸上漾着纯良的微笑。
“这点钱就留着给您养老吧,我要代方孟斌为您老尽孝呢!”蒲丛玫从坟前站起来,坚辞不受这笔钱,抹着鸭梨脸蛋儿上的泪珠说。
“我有养老金呢,真的用不着。”霍晴鸢恳切地说。
“要不,您就借给方晓雯妹子,听说她的孩子出国留学,正急着用钱呢!”蒲丛玫盈盈秋水般的眼里泛着清澈的波光,笑盈盈地说。
故事讲完了,常大鹏兄弟眉峰下的一双大眼睛碧波涌动,稚嫩的脸上闪着盈盈泪光,俩人沉浸于故事里,陷入了思索之中。而霍晴鸢心中有如释重负的感觉。
“外婆,我们懂了,这可不只是一笔钱啊!”常大鹏嗫嚅着,用手揩着脸上爬行着的泪水说。
“我们到了国外好好深造,报达蒲丛玫阿姨和您的恩情!”常小鹏说这话时也涕泗横流,在心中酝酿着一泓清澈和甘洌。
“娃儿们懂事了!”霍晴鸢喃喃自语,心里倍感欣慰。
方晓雯知道,妈妈霍晴鸢因为缺少生活的慰藉和眷顾,她的双眼熬成了干涸而苦涩的盐池。但妈妈仍脚踩磨难,心怀良善,身上沐浴着明媚阳光,把最美艳的笑容与爱意送给一路同行者。此时,方晓雯揉着正长潮的丹凤眼,深情地看着头上大雪迷茫的妈妈霍晴鸢,不住地轻点螓首,母女俩目光相聚,都会心地笑了。
注:摘自作者长篇小说《借钱》(待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