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军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壮族具有鸟图腾崇拜的传统。在壮族神话里，壮族始祖姆六甲、布洛陀都是鸟头人身，鸟还能给人类带来谷种，于是壮族先民将鸟视为神灵和图腾保护神1。而白鹭是壮族祖先信奉的吉祥鸟，也是壮人的鸟图腾。
——手记
一
作为中组部、共青团中央派出的博士团成员，邵金峰挂任职副市长已近一年，一直协助市长柳震邦分管全市的金融工作。榕江省委主抓组织人事的副书记贺子琦认为，鉴于邵金峰是国家科技部门的干部，鹅鸣市国家农业科技园是省部共建单位，可以利用他这方面的优长，为推进中国—东盟农业科技展示园的建设助一臂之力，提议让他专管市科技工作和农业科技园区，并兼任园区主任。市长柳震邦向他传达了省委贺副书记对其分工的调整意见，邵金峰愉快地接受了，表示坚决服从组织的安排，称这样的分工更便利于开展和推动工作。
一大早，邵金峰副市长与秘书黄瑞晴直奔市科技局开会。刚坐上黑色公务车，山峦上的天空就虎起了脸。车子穿行在鱼肠般古朴而沧桑的街道中，透过车窗，能看到黑压压赶早圩的人群。一抬头，发现屋顶上的太阳没了踪迹，黑云巨蟒般盘着山顶上的红瓦灰楼，上下打着滚儿，接着雷神就甩起了响鞭，传来了刺眼的电闪和炸耳的雷鸣，城市蜷宿于山窝中在瑟瑟颤抖，大有山雨欲来风满楼之势。黄瑞晴告诉邵金峰，雨季就要到了，这里灾害性天气频发，山区极易发生洪涝灾害。一条清幽幽的河在城区里蜿蜒盘旋着，从茂林深篁中兜兜转转地流过，絮絮叨叨地诉说着千回百转。邵金峰说，海上的台风也要来凑热闹了，只要它在海上大闹龙宫，云气就会被逼过来，河谷地带顿时暴雨倾盆，成为水乡泽国，当然也能瞬间解除旱情，它能造孽，也会造福。吩咐让黄瑞晴给市气象局打电话，了解一下近日全市的天气状况。黄瑞晴回复说，等一会儿上班他就落实。
在科技局会议室里，邵金峰主持会议。他问及园区的人才小高地建设的进展情况，市科技局局长黄屹汇报说，市委组织部和园区正在充实农业技术方面的专家库，近期将聘用一批亚热带农业技术专家，并在现场搞一个人才小高地授牌暨专家颁证的仪式，到时要请市领导和组织部门参加，作为刚调整负责分管这方面工作的副市长，请邵金峰代表市委市政府前来揭牌颁证，邵金峰爽快地说：“好，支持园区的栽桐引凤行动。届时我一定会到场的！”黄屹双手将专家库名单交给了邵金峰，说是请他掌握一下。邵金峰说他会的，日常工作大家向前积极推进就是了。
这时，会议桌上调成静音模式的手机在闪烁，“呜”“呜”地响着并旋着圈儿，邵金峰咽下一口水，放下蓝花瓷水杯，低头一瞅，原来是六岁女儿邵逸斐打来的。邵金峰微笑着冲众人做了个鬼脸，有意打开了手机免提，想现场炫一下父女亲情，神秘而兴奋地说：“接个电话，是我家公主的。”人们催他赶紧接，一起敛声静气等着听。邵金峰来不及秀儿女情长，邵逸斐就在电话中梨花带雨地哭了，嗲声嗲气地说，爸爸今天晚上就得回家来。妈妈做的饭不好吃，也不给她买麦当劳、肯德基什么的，说那是垃圾食品，要他这就赶快回来给她买。明早还要送她到学校去，下午他还得去开家长会。邵金峰闻言，眼波微微地动了一下，似有晶莹的泪光在眼眶里打旋儿，他心软了，仿佛看到了女儿红扑扑的小脸蛋儿。壮族女孩小陆扑闪着水灵灵的眼睛，走上来递给邵金峰一方湿纸巾，邵金峰睃了她一眼，顺手接过湿纸巾说：“小陆啊，我可没有哭啊！”小陆机智地说：“男儿有泪不轻弹！”邵金峰别过脸去，怪不好意思地抹了一下泪眼酸鼻。
黄屹当即建议说：您快一年未回了。别说女儿想你了，连女儿妈妈也在想你。吩咐小陆立即给他订一张下午返京的机票。那边还有一大堆展示园的批件等着他回部里去催办，不管在哪边都是工作嘛，再说了，工作和家庭兼顾岂不更好？邵金峰会意地冲他点一点头，在电话中顺便告诉女儿，同事正为他订回家的机票，一会儿他就要出发到榕江机场，让她在家候着。女儿拍着小手掌说那太好了，电话那头传来母子俩“咯”“咯”的得意笑声。邵金峰摇头说：“没办法，这下老婆的阴谋又得逞了！”
这会儿，天气明显好转了，天空云开雾散，谷底裂开了一道明媚的蓝，连山上的草木也跟着亮了起来。为方便介绍园区的情况，邵金峰要黄屹乘坐他的车，秘书黄瑞晴坐在副驾驶位上，告诉邵金峰，他刚与市气象局联系过了，这一周本市天气正常，不会有异常的天气现象，请放心地安排工作。一旦天气有异动，市气象局会及时地通报，也请注意手机短信提醒。邵金峰说知道了。他与黄屹边谈工作，边欣赏窗外掠过的奇特的风光。
一路上弥漫着浓稠的亚热带风情。路边盎然的荆棘丛中，缀满繁星般的浆果，闪着酸甜可口的紫。河谷充盈着繁茂枝叶的私语，天空被分割成窄细的条状，用辽阔或宽广来形容显得过分。百年乌檀不老，依旧枝繁叶茂，与岁月顽强地抗衡。古榕呈巨伞状，一树成林，叶片绿得发蓝，仿佛如打坐的隐士眺望着天际。密林安于天命，其上是越来越深邃、越幽蓝的天空，两岸峡谷中涌动着诡秘的黛绿色，藏着永远也猜不透的神性，嘈杂的鸟啼声啄破了谷中的大宁静。亚热带水果漫天遍野，压得山冈透不过气来，“芒果之乡”的示范基地推出一村一品，树上摇曳着淡黄色的芒果花，将冗长的河谷挤得针扎不透、水泼不进。大田里涌动香蕉悠闲而肥大的叶片，吊挂着沉甸甸、捂着白塑料袋的青蕉，路边的枝条上晃悠着荔枝、龙眼、菠萝、木瓜、番石榴、莲雾、火龙果……每一个县城的街道上都矗立着当地特色水果形状的灯具。埋一根棍儿就能拱出土的甘蔗林铺天盖地蔓延着，让这片热土地甜得发腻。路边橙子如绝代佳人，幽居深谷，清新秀丽的花朵在白银一族中出类拔萃，金黄而胖硕的果实想为春天打上圆满的句号。公路上人来车往，热闹得像是赶三月歌圩似的。黄屹介绍说，这条联结省会的公路就像是一条银线，串起了两边大片稻田，一排白鹭仙气飘飘，以最接地气的姿势，贴着稻野飞行，这些神鸟给河谷驮来两翼阳光。这就是我国的优质杂交稻育种基地。邵金峰认定，这里的水稻似乎有天生的优越感和无私的献身精神，丰盈的谷穗垂着谦卑，金波在田野里一浪赶着一浪，籽实上镀满了黄金，能让太阳的光瞬间愧色。连弥漫的稻香也散发着一种家国情怀，这些种子要种满祖国广袤无垠的田野，丰收和喜悦将盛满共和国的大粮仓，无疑，这条河谷里储藏着中国人饭碗的上好食粮。他看到，田野里充盈着繁星般的鸡鸣犬吠，像是挑在绿草叶尖上的露珠，清亮欲滴。路两边闪过的水塘里，浮着灰云朵般、呱呱叫的麻鸭群，大白鹅齐刷刷地扑进一湾清水里，呼朋引伴，曲颈高歌，是一曲田园大合唱的高音部。闪过鲜亮耀眼的三角梅、露红烟紫的紫荆花，而说起愤怒，高大挺拔的木棉树理解得最为深刻，点燃的霞彩烧红了南国的天际线……
透过高大茂密的桉树林空隙，邵金峰看到了山坡上排着几幢橘红色的主建筑。司机放慢了车速，马上就要拐上通往核心园区的公路了。这时，邵金峰发现在园区的入口处矗着两根立柱，擎着一间房子大小的牌子，上面标识着核心园区的导游图，一个形容清丽、气质秀雅的女学者亭亭玉立，伸长一只做邀请姿势的长臂玉手，满面微笑，菩萨低眉般地指引着游人步入园区的路径。邵金峰马上意识到像是在哪儿见过这人，心中顿时就涌出了似曾相识的感觉。于是，他忍不住地问道：“这人是谁呀，可不像是壮族女同胞？”秘书黄瑞晴嘴快，侧过头告诉邵金峰说：“她是个满族的女专家。”黄屹补充道：“她叫白鹭鸣，是园区引进的高端农业技术专才，典型的‘无知少女’2，她可是我们园区的一张金名片啊！”邵金峰懂得，黄屹是用时下社会上最流行的词语来赞美她，急忙从座位旁的黑色公文包里翻出了文件，赫然发现专家库名单上的第一个名字就是白鹭鸣。他吩咐司机赶紧停车，车徐徐地靠边，在一棵伟岸的木棉树下停稳，他推开车后门，缓步跨下车来，不停地踱着方步，抬头眯眼打量着牌子上的白鹭鸣：高挑个儿，肌肤胜雪，瓜子脸凝笑，鼻梁上架着一副漾着一圈圈涟漪的金丝边眼镜，镜片后的目光明媚、温柔且深邃。身上的服饰呈现黑色之美。黑云般的秀发裹着一方花鸟图案的黑布大头围巾，着深蓝色短领右祍偏襟上衣，用精致的五色丝线，在颈口、袖口、襟底绣上彩边，腹前襟内藏着一个暗兜，有数对布结的纽扣缝置在随襟边缘，下身穿宽肥黑裤，在裤脚沿口镶嵌两道异色彩条，腰束围裙，脚蹬一双绣花布鞋。掩饰不住一股扑面而来的幽谷兰香。她专注而深情地打量着脚下的绿土地。邵金峰感慨地说：“人最美的衣服不仅是外表，更重要的是气质。”他嘱咐道：“一定要擦亮这张金名片，让她为科技扶贫增光添彩！”黄屹保证道：“园区会竭尽心力，为专家们搞好服务保障。”邵金峰问：“园区里像这样的专家还有多少？”黄屹如数家珍道：“一共30来人。正准备有计划地再吸纳一批呢。”
邵金峰戴着漂白的麦秸草帽儿，汗流浃背地行走着，依次参观了各个功能区，认真地倾听黄屹局长和园区管委会常务副主任侬研民等工作人员的汇报。看着听着，他睐着路边莲雾树悬晃的殷红果实，若有所思地说，道路两旁低垂的果实很容易伸手摘到，而要研发出一束属于园区的科技之光来是很难的。园区要有自己的核心科技和拳头产品，要突出亚热带特色品牌，抢占这个领域农业科技的制高点。
春风荡漾着茉莉产业园。此时，茉莉紧收叶片，攒着力气吐蕾扬花，厚重的油绿掩映着双瓣花朵，花朵小巧地吐纳着谦逊，正如茶饮时的白瓷小碗，热辣明亮的光沐浴着花海的收成。邵金峰注意到，谷底两侧探首的群峰在棉絮般的白云朵中入定，白云朵下的万亩茉莉花盛大绽放，茫无际涯，一派绮丽壮观，俨然壮族少妇穿着绿底白花的家常服饰。花海漫漶、澄明、浩大，进入采摘旺季，姑娘们身披色彩缤纷的衣衫，娴熟而自在唱着《家事季节歌》，把星光闪烁的花海变成了嘹歌飞扬的歌海。顽皮的风筝歪歪扭扭地在花海上蹒跚学步，而花海中丝带般的五彩栈道上穿梭往来着四面八方的游客，城里人惬意地驾着爱车携着家人前来欣赏，邵金峰感慨地说，茉莉产业园已打造成全市最热的旅游打卡地。他叮嘱，园区要在做好花文章、搞出新花样、催生美丽经济上下足功夫，要再上一个新台阶。
黄屹自豪地介绍说，全世界十朵鲜茉莉花中，有六朵来自鹅鸣市，一朵来自这个园区。千万不要小看了这一朵，这是一朵茉莉花王，它的科技含量巨大，其示范引领作用是不可估量的。通过一批龙头企业的强力带动，全市茉莉花种植面积不断扩大，种植新技术和现代化管理体系进一步推广，更加生态、绿色、高效，产量和质量不断取得新的突破。这里的茉莉花茶成功进入地理标志产品的百强榜单，为壮民脱贫致富作出了贡献。
“介绍一下这方面取得了经验呗！”邵金峰饶有兴致地说。
“政府大力支持茉莉花产业发展，园区定期给花农组织技术培训，带来了新的种植技术和护理方法。在这方面，华亚农科所就发挥了很好的作用！”黄屹回答道。
“白鹭鸣博士是这个所的学术带头人，她可是壮民心中的吉祥鸟唻！”园区管委会常务副主任侬研民插话道。
邵金峰留意到，在各功能区的田间地头上，每一块立着的标牌上都用大字体标注着“华亚农科所白鹭鸣”的字样。这时，大喇叭里正播放着壮剧《百鸟衣》，培训楼里的乡间大课堂刚散场，小伙子和姑娘们从培训楼大门中说笑着蜂涌而出，一听说副市长来了，都凑上来围笼着他。邵金峰解开雪白衬衣的领口，用草帽扇着凉风，笑问今天是哪个专家上课，都抢着说是白鹭鸣。邵金峰说想见见她，一个圆脸壮族勒俏3说，今天本来是她亲自授课，听说她要到榕江机场送人才缺席了，但学员们全程围观了她的录相，也是收获满满的。邵金峰笑问这个专家怎么样啊，全场都异口同声地叫好，还高高地翘起了大拇哥。接着就七嘴八舌地赞誉开了：
她引导村民，利用漫天遍野的绿色资源，就地取材，变废为宝，引进了香菇生产线，实现了食用菌生产的工厂化，将小蘑菇做成了大产业。
她指导建设的标准香菇生产车间，综合利用取之不尽的果枝、蔗渣、稻草、秸秆等原料，催生出了香菇产业，借助网络平台，将香菇远销到了海内外，连记者在报道中都称赞“云”上香菇，香飘万里。
她走村入户，面对面手把手地教授壮民，培育设施大棚的西红柿树，一颗树能结出上千斤果实，借助数字化技术，建立西红柿电子交易平台，让河谷西红柿扬名天下。
她大力推广香瓜种殖技术，每一棵、每一畦、每一亩都能做到精准订量；让每一个西瓜都有不同的造型，还能自然生长成客户需要的文字或图案，打上中华文化的烙印，小订单拉动了全市果蔬大基地的建设。
为了确保杂交晚稻的绿色品质，她带领团队在新组合试验示范田中，引进并应用了太阳能灭虫器,不仅灭虫谱广、灭虫量大,而且能较好地控制杂交晚稻的虫害;另外，在节约成本、提高效益、改善生态和提高农产品质量方面取到了较好的效益。
这时，一架无人机在园区上空“嗡嗡”地鸣叫着、平稳地移动着，谷底航拍的全景图赫然出现在小型监视器的屏幕中，画面清晰勾勒出公路的银丝线和河流的绿缎带，依次展现出七彩拼盘般的壮家村寨、成片青绿的稻田和甘蔗地、两翼高耸的青山，迅速地滑向浩渺无垠的天际线……一会儿无人机又喧嚣着飞回来，在办公楼门前绿树梢上蹒跚着，在布满白云朵的天空悠然悬憩。
一位黝黑的壮族勒冒4说，这正是白鹭鸣团队的杰作：她和华亚农科所专家在河谷地带定点安装远程测控、网络传输、气象监测等设施设备，配置好光照、温度、湿度、墒情、病虫害等传感器，通过无人机等智慧农业物联网传输中介，将采集到的信息实时传回到控制室的电脑屏幕上，实现了全河谷农业生产的数字化、线上化和可视化……
“壮民的幸福与美好都与白鹭鸣有关！她是壮民心中的科技女神！”侬研民深有感慨地说。
走进园区办公楼一楼大厅，一面电子屏幕墙灵动地闪烁、跃动着，似乎有人在敲打电脑的键盘，发出清脆的“叭”“叭”声，子弹出膛般打出了“热烈欢迎邵金峰副市长莅临指导工作”的字样。邵金峰抬头看见了，回头微笑着对黄屹说：“你的动作倒挺快，这可是形式主义！”黄屹笑说：“这是您第一次来园区指导工作，这样做显得有仪式感，那就下不为例吧。”正说着，画面慢慢地洇出一个高挑个儿、肌肤如雪的女人，只见她头上斜着一顶防晒蝴蝶结遮阳草帽，身裹深蓝色运动装，脚蹬一双白色运动鞋，她徜徉在香气袭人的花海中，仿佛是一位田园派女诗人，看田野的朵朵花开，嗅枝头的缕缕花香，赏成群的白鹭展开修长而洁白的翼展，低空掠过远处的几拃高秧苗的水田，竞相争鸣，发出呱呱的娇鸣，她的目光在瓶底般厚实的镜片后闪烁着，由远而近款款地走来，冲着邵金峰一行嫣然一笑，然后画面嘎然定格……只有伴着鹭鸣声的画外音在大厅里回荡：这就是我们的园区专家，广阔无垠的田野就是她的实验室和大课堂，每天都在厚重的绿色中不知疲倦地行吟着，主持着一场接一场的田园诗会。她拧干水分、剔除杂质和各种假冒伪劣，把论文写在这片亚热带沃土上。
“这人就是白鹭鸣！”秘书黄瑞晴轻声说。
“她变了，变得更美了！”驻足在那面电子屏幕墙前，邵金峰喃喃自语道。
二
冥冥中想要见到的人，没想到会见得这样快，容易得只需要一个转身。让人不得不怀疑，有时上天的安排毫无道理可言！
车子到了榕江机场前广场，邵金峰就拎包钻出了车，照例嘱咐司机返程时要注意行车安全。他溜达到一个站立着的榕江机场鸟瞰图牌子前，拿出手机与女儿邵逸斐视频连线。不一会儿，屏幕就箍住了一张笑嘻嘻的小脸蛋儿，闪着一双青涩的、被长睫毛笼起来的眼睛，眸子如黑珍珠，更像两枚清水中游弋的蝌蚪，那样的机灵、淘气，惹人怜爱。忽然，邵金峰灵光一闪，脑际迅速挤进另一张女孩儿粉嫩的小脸蛋儿，这个是谁？他在心中问，但实在想不起来了，于是，就干脆放弃了去想。这时，邵逸斐如出谷黄莺般问：“爸爸，你到机场了吗？”邵金峰说他已到了，遂将手机对准牌子上的机场鸟瞰图，他让女儿猜这图上是啥动物，女儿偏着小脑瓜猜了一会儿，一直拿不准。在旁边妈妈的委婉提醒下，她喜出望外地说，那是一只白鹭，正张开一对雪白的大翅膀贴着地面在飞呢。邵金峰及时地给予了肯定，邵逸斐顽皮地追问：“那为啥要把机场弄成一只白鹭啊？”邵金峰不假思索地说：“这里是壮乡，白鹭是壮族的鸟图腾啊！”邵逸斐紧追不舍地问：“那什么是图腾啊？”这下，邵金峰有点儿犯难了，还是妻子替他解了围，告诉女儿图腾就是某种动物，一群有血缘关系的人共同认定的接近于神的东西。这一回邵逸斐就饶过了邵金峰，说那爸爸就快点乘这只大白鹭回京吧，她会一直在家等他的，不回来她就不睡觉。闻此言，邵金峰的眼睛又潮了，泪水溢出了眼眶，在心里暗骂道：“一个大男人，咋恁没出息！”大手揩净脸上的泪水，快速地划拉了一下手机屏幕，马上就找出了航班信息，抡圆大眼睛，惊叫道：“真的巧了！”原来，小陆给他订的这趟返京红眼航班居然就叫白鹭号，被他的乖女儿幸运地言中。
邵金峰关掉视频，在电话中给妻子描绘了机场的大致情况。说室外用流光的丝绸与璀璨的壮锦装饰成百鸟神衣，室内空间多以菱形元素为单元，抽象地提取壮锦的缤纷多彩。妻子说，壮锦是中国四大名锦之一。宋时，织布能手达尼妹偶然看到蜘蛛网上的露珠在阳光下闪烁光芒，由此得悟，使用原色细纱为经、五光十色的丝线作纬，精心制作成瑰丽的壮锦。在二楼出发厅空港水吧门前，空旷处四面钢化玻璃框着一副白鹭交颈图：框内单腿立着一对洁白的白鹭，亲昵地交颈，似在向同伴引吭娇啼，其造型精巧绝伦、活灵活现。妻子是研究民族问题的大学教授，很专业地评价道，这个航站楼自外至内充盈着民族文化符号，恰到好处地体现了壮乡的文化特征。给妻子打完电话，邵金峰想给女儿捎点礼物。他明显地吸取了此前的教训，买礼物先要征询女儿的意见，得让她自己挑选中意的，否则，就是吃力不讨好。于是，他又开启了与女儿的视频连线，邵逸斐见安检口前齐整的摊位上，码着一长溜的亚热带水果，其中黄橙橙的芒果最为抢眼。在视频中她的眼神亮晶晶的，清澈而专注，小嘴谗得直流水，一个劲儿地咂舌，对邵金峰急切地叫道：“爸爸，我要这金果子！”当视频转动到一排铜质的手工艺铜鼓时，它的精美和小巧又一次让邵逸斐动心了，她眼睛笑得迷成了一条线，惊叫道：“爸爸，这鼓好漂亮啊，给我买下！”而当她接触到一排悬挂的金绣球时，邵逸斐的眼睛立即亮成了两枚钻石，忘情地叫道：“爸爸，这个更好，我要大的那一对，挂我床头！”没办法，邵金峰在情感上对女儿有亏欠，有时会用放纵的方式来表达爱意。他麻利地打好包裹，用身份证到自动执机上取回登机牌，到柜台前排好队，顺利地办理完大件物品的托运手续。
邵金峰准备进入候机口安检登机，一个30多岁的女人正优雅地迎面走来，他注意到：这女人高挑、白肤，莲步摇曳生风，漾着一脸淳朴的甜笑，头上斜扣着一顶咖啡色的小圆帽，外穿一身咖啡色的得体裙装，上身穿着斜着几枝兰花图案的白色丝织内衣，精致、考究，气韵浑然天成，隐约中有一股兰香扑鼻的味道。引人注目的是鼻梁上架着一副厚实的金丝边眼镜，柔和的目光在镜片后温情脉脉地跳动着。他暗想，这人有几分神似刚在园区电子屏幕墙上看到的专家白鹭鸣。但他不敢确定就是她。如果真的是白鹭鸣，那她的变化可就大了，整个人如一件精妙、浑厚、古朴的白瓷，经历近十年的淬火人生，俨然发生了一次令人惊叹的窑变。这时，俩人不期相遇，目光只一触碰，那女人的眼瞬间就亮了，她现出惊奇状，莞然一笑问：“邵金峰老师，怎么会是您啊，您还记得我么?”邵金峰压根儿就未作好要接纳她的思想准备，顿时显得手足无措起来，他试探着问：“请问您是？看我这糟糕的记性！”那高挑白皙的女人扑哧一笑说：“我是白鹭鸣啊，我第一次见您，就称呼您老师，您不会忘记的！”邵金峰嘴巴立即呈圆形，叫了一声啊——，恍然大悟道：“华农大学，除夕前一天中午，来访大厅，接谈室……”白鹭鸣又粲然一笑说：“你果然想起来了，还说您记忆不好呢？”邵金峰心花怒放地说：“真是白鹭鸣啊，你在这儿干什么呢？”白鹭鸣看着大厅外夕阳炙烤的火烧云下一架航班，如狡兔般刚挣脱悠长的跑道，笑眯眯地说：“我送导师回京，这不，飞机刚起飞。”邵金峰瞥了一眼候机大厅窗外彤红的天空，一架越来越小的飞机正迎着金紫霞光北上，回头关切地问：“你在华亚农科所还好吗？”白鹭鸣愉快地说：“我很好的！”她十分惊讶地问：“您如何知道我在华亚农科所啊？”邵金峰回复说：“知道的。我也很好的，就是有点儿忙啊！”白鹭鸣掩饰不住一脸洋洋喜气，漾着银质的笑意说：“谢谢您。这么多年了，您去了哪儿啊，我可一直在寻您呢？老师是我的恩人，当年是您帮助推动解决我的信访问题，才使我能顺利完成学业，真的没想到有缘在壮乡遇上您啊！”
白鹭鸣邀请邵金峰到旁边的空港水吧里小坐，俩人绕过钢化玻璃框着的白鹭交颈图前，走进空港水吧里，找了一个靠窗的僻静处坐下。邵金峰要了一杯高山白毫，称这茶芽嫩、毫香、工艺考究，是博览会指定的官方用茶，而白鹭鸣喜欢兰香口味的，则要了一杯传统的六堡茶。她主动申请加了邵金峰的微信，俩人留下了联系方式，面对面坐在一个小圆桌上，就热烈而投机地聊开了。白鹭鸣笑着告诉他，她在华农大学生命科学学院硕士毕业后，又攻读了这个专业的博士。她的导师就是郑浩然教授。邵金峰马上机敏地问：“就是比我长两届的那个挂友5吗？华农大学生命科学学院的博导、专家。”白鹭鸣脸上露出奋矜之容，有点儿小得意地说：“就是他啊！”邵金峰顺手操起圆桌上的手机，就拨打郑浩然的电话，白鹭鸣立即制止他说：“您肯定打不通，这会儿他还在天上飞着，三个多小时后他才会落地呢。”邵金峰收好手机放回圆桌上，突然像是明白了什么，合乎情理地猜测道：“是导师推荐你来这儿工作的吧！”白鹭鸣的眼在厚镜片后闪了一下，笑着说：“您果然敏锐，没有什么能瞒得了您的，是他推荐我到华亚农科所工作的，更主要是我自愿前往的。”邵金峰告诉她，他刚调整了工作，已受命担任这个园区的主任，将来要一起共事了。白鹭鸣闻言，高兴得立即从坐位上弹了起来，眼里放着明媚的光，反复地催问：“这是真的吗？我简直不敢相信，感谢这样的安排！”邵金峰确认说，这是真的，千真万确！世间所有的美妙，不外是奔赴一场春天的约会。现在对的人又要遇到一起了。不过，这回任务很艰巨，上级要求在一年多的时间里，快速、高效、优质地建成中国—东盟农业科技展示园，来年十一月博览会召开就要投入使用。而现在还没有征到一块地、没有任何建设方案、没有一分钱的专项资金……这可是个国家工程，他个人得失没有什么了不起的，搞不好会影响国家形象、给省部的脸上抹黑，更对不住壮族的父老乡亲啊！邵金峰焦急地说，他现在如坐针毡，几乎到了夜不能寐的地步啊！白鹭鸣明显感觉到他压力山大，急不可耐地说：“您看，我现在能做些什么？能替你分担一点什么也是好的呀！”邵金峰瞅着她一本正经的样子，突然哈哈大笑道：“看你这表情，就是挂兄6郑浩然教授的作派，他果然把忧国忧民的情怀传授给了你！”一提到她的导师，白鹭鸣的脸自然就红了，她郑重其事地说：“不许您这样调侃导师，人家不在场嘛，他连辩驳的机会都没有，这对他不公平！”这时，机场广播在催促白鹭号乘客登机了。邵金峰一仰脖儿，大口喝下杯中的茶水，站起身来说：“我得走了。你要组建好设计团队，进驻园区越快越好！”白鹭鸣眉飞眼笑地说：“我马上落实您的要求！”俩人并肩走出空港水吧，进机场安检口时，邵金峰感谢白鹭鸣对壮族扶贫事业作出的贡献，说他此次回京催办展示园的事情。开弓没有回头箭，下一步要边设计、边征地、边建设，多管齐下，齐头并进，白鹭鸣和她的团队接受这样的任务，是荣誉，也是挑战。嘱咐她要敢于面对困难，勇于挑重担。白鹭鸣脸上立即现出十分期待的表情说：“好的，我们正等候您的召唤呢，再见吧！”
飞机从机场起来不久后，直接就过榕江，用一秒的时间掠过太奢侈了。但在邵金峰眼里，这不到一秒的内容不可尽数：夕阳的炭火，将大地锻成一块彤红的铁饼，彤云遮天，一枚滚圆的落日半沉入江，江流浪叠水涌、波光粼粼，将所有的深情付与人间，沿途不遗巨细地吸纳众水，不断地吞吐、升沉、明灭、续绝，至此仍毫无倦意地奔腾着，这些汇集之水是云散失在人间的孩子。夕阳下，大拐弯带出的宏阔气势在弧形臂弯里翻腾，从大山中抽取的纯净之光，舞动着一匹绵长的青罗带，托起一排排楠竹扎成的龙舟，在一派苍翠中撒着娇，而飘上天穹里的茴香和此起彼伏的苗歌壮俚，传颂着壮乡历久弥新的人间神话。水中江心岛上悠然糜集的点点白鹭，单腿而立，站成一粒粒雪白的玉雕，贵妇人般的娴静、典雅、自信。百舸争流，游船竞渡，鱼鹰在水中浮浮沉沉，渔夫用长竹竿击打水面，瞬时惊飞一江白鹭。邵金峰作为一个干燥的北方人，为下面流淌着似水柔情的江南而亢奋不已。过完江，飞机昂首向北。只见机翼下云雾缭绕，轻轻薄薄，浓浓厚厚，弥漫着壮乡余晖下的橘红色的烟火气息。翅膀尖利地划过城市密密匝匝的街道、密集的琼楼玉宇、涌动着丰盈的绿荫，掠过广阔而厚重的绿色田野、莽莽苍苍的山脉和苍冥的峰顶丛树，而大铁塔顶上的天线从云朵中探出锃亮的尖脑袋来。此时，落日绚烂，云海苍茫，雄浑的霞彩映照得机舱里一片通明。
邵金峰拉下机舱的遮光板，头部舒适地仰靠在座椅上，闭目养神，回忆起了他与白鹭鸣的第一次邂逅。
那年除夕的前一天，纷纷扬扬地下了一场大雪，像是绵厚的白糖铺满大街小巷。局里对一年的工作进行了总结。各二级单位已组织完了廉政风险教育和安全大检查，并做好了假期的详细值班安排，领导一行刚到一线接谈岗慰问完干部已乘车离去，机关工会正在组织人手义务撰写并派发大红春联，一些人已经预订好返程的高铁、飞机票或准备好了自驾行，打好行囊，备足年货，准备回家与亲人团聚，沉浸在一派浓郁的新年气氛中。中午十一时，来访接待大厅里的铃声叮铃铃地响了起来，来访登记窗口米黄色的窗帘呼啦啦地拉下，这时一个女孩气喘吁吁地跑了进来，只见她身着长款红色羽绒服，身材颀长，娇脆如正拔节的竹笋，面容如室外飘下来的雪花一般白皙，豆芽菜一般瘦弱而憔悴，高挺的白鼻梁上架着一副闪着光的金丝边眼镜，眼里露出急迫而期待的光芒。她匆匆地在大厅的入口处安检完，手里不住地扬着几张雪白的纸张，向正在关窗的工作人员心急如焚地喊道：“阿姨，请不要关窗户，我还没有登记呢！”于是，窗帘又呼啦啦地提了上去，几个窗口齐刷刷地洞开了，空旷的大厅窗口前，只有她一人猫儿一般温顺地伏在大厅正中间一个窗台上，祈求的眼睛径直地盯着窗户内。
“我叫白鹭鸣，是华农大学的研究生，请为我登记。”白鹭鸣将一双黑色棉手套扔在窗台上，透过窗台上的预留方孔，把身份证递给了窗户后的工作人员。
“请马上到接谈室，同事正恭候着您呢！”工作人员在电脑上娴熟地登录完她的信息，和颜悦色地说。
在一位着蓝色制服女保安的导引下，白鹭鸣跟随着她，穿过窄长而空荡的走廊，突然好奇地问：“同志，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接谈我啊？”女保安回首憨笑道：“是一位中央单位实践锻炼的领导，对人态度好，水平也高，他叫邵金峰。”也许是走廊上响起的脚步声惊动了邵金峰，他在接谈室里大声喊：“白鹭鸣同志，请进来吧。”女保安邀请她进去，转身离开了。白鹭鸣拘谨地走进了敞开的接谈室里，注意到室内敞亮、简洁、干净，暖烘烘的，她惴惴不安地说：“邵金峰老师，耽误您下班了！”邵金峰给她端上一杯茶水，热情地说：“您快请坐吧。”白鹭鸣坐到他对面的椅子上。邵金峰有点迷惑地问：“别人都准备回家过年了。你怎么不回去呢？”白鹭鸣闻言，眼眶立即红了，她再也强忍不住心中的悲愤，眼泪哗哗地流了下来，一把摘掉金丝边眼镜放在桌子上，双手放置在桌面上交叉支着，头伏在手臂上就嚎啕大哭起来。邵金峰见状，连忙走上来不停地安抚她，告诉她先可以释放一下情绪，等心情完全平复下来了，有什么事情可以对他讲。他会按照政策规定，认真地按要求办理，推动责任部门解决她正当合理合法的要求。白鹭鸣闻言，从桌子上抬起头来，接过邵金峰递给她的两方湿纸巾，擦拭泪汪汪的眼睛，楚楚可怜地说：“真羡慕您有一个温暖的家，可我早就无家可归了！”邵金峰的心为之一震道：“十分同情您的不幸遭遇。还是让我先看一看上访材料吧。”白鹭鸣赶紧将材料递给他，他双手接过去，低头看了起来。材料是手写的，字迹端正娟秀、清新飘逸。原来她是华农大学生命科学学院在读硕士。几年前的冬天，因松江市开发建设需要，在父母不知情的情况下，开发商强行拆除了她地处市中心繁华地带的合法住房，相关部门没有留下工作档案资料，至今也没有给予任何补偿。还是邻居打电话通知其在外地务工的父母，而父母还未来得及赶回家就不幸双亡。她在校攻研生活十分困难，仅靠奖学金及节假日临时务工的微薄收入维持生活，家中无处可安身，放假了只得留住研究生宿舍。
邵金峰看罢，眼里涌潮，他初步判断，这材料有一定的真实性，看来白鹭鸣有难言之隐，真实的故事可能会更缠绵悱恻。这时他站了起来，向她郑重地保证，他一定会按照规定和要求，向地方交办她的信访事件，重点关注并跟踪这件事情，全力推动有关部门，尽快解决她的生活和住房问题。也请她这就回学校去，好好过年。白鹭鸣告别时，泪眼婆娑地说：“邵金峰老师，祝您新年快乐，我提前给您拜年！”然后，就向邵金峰弯腰鞠躬，抹着泪离开了……
邵金峰太累了，不知不觉中靠着座位睡着了。飞机下降高度时仍未醒，空姐只得走过来摇醒了他，告诉他飞机快要降落了。他定睛看窗外，只见归航如雁阵排空，正以大鸟扑水的姿势下降。前方是家，奔走在回家的路上，邵金峰感到风很爽，云很淡，月光也很甜。
城中灯火阑珊，窗外月色白净。路灯下的雪松摊开凝翠的大巴掌迎接他悄然归来。电梯升到他家的那层，他走出电梯向下一瞅，对面部里的办公楼里还亮着灯，这么晚了部长还在工作呢。刚推开家门，邵金峰放下行李，就收到了白鹭鸣发来的微信，问候他一路辛苦，是否安然到家了，并祝他晚安。妻子半躺在沙发上眯眼看电视，见他回来了，就欣喜地扑了上去，轻轻地拥着他，拍打着山墙一样的后背，低声抱怨道：“你是一个云游僧，还知道有个家啊？”邵金峰挣开她，不让她大声说话，就蹑手蹑脚地走进了邵逸斐虚掩着门的房间，发现床头灯亮着，电视机响着，很明显，女儿一直在等他，实在熬不住了，就手持电视遥控器，侧身伏在小床上睡熟了，小脑袋趴在枕头上，嘴里仍在喃喃地叫爸爸。邵金峰泪涌，羞愧地对妻子说：“真的愧对妻儿了！”
三
当露头的太阳不小心被卡在高楼大厦间不能动弹时，远处铿锵顿挫的大钟不紧不慢地敲响了七下。邵金峰拎着大钟悠扬的余音和女儿小书包的精巧，低首牵着邵逸斐的小手，一路说笑着，跨过人车喧嚣的城市通衢，向对面的天地蓝幼儿园走去，他看着女儿迈着企鹅步跑进幼儿园，憨态可拘地赴向笑迎着她的老师，就转头大步向部里走去。这时，手机一声娇鸣，邵金峰收到了白鹭鸣发来的短信。她向邵金峰礼貌地问候昨晚休息得可好，然后就急不可耐地提了一大串问题：询问这个园区的基本定位如何，它的规划设计应重点关注什么，设计人员要不要以华亚农科所为主体，新组建的设计团队需配备什么样的技术力量，团队大约什么时候能进驻园区，什么时候开始勘察展示园地形地貌作业……说如果邵金峰不嫌弃，她自信可堪任总设计师，请她的导师郑浩然为总顾问。这样就可以将华亚农科所的专业优势和华农大学的学术优势有机地结合在一起。鉴于郑浩然实在太忙，无分身之术，恐怕她说服不了导师，这事邵金峰得亲自去同他协商。送完女儿后，邵金峰马上给白鹭鸣回了短信：请她与园区管委会常务副主任侬研民联系，园区会给她和她的团队工作提供方便，设计人员最好要以华亚农科所为主体，技术力量越全越好，宁可备而不用，也不能用而不备，估计很快设计团队即可进园区开展设计准备工作，她任总设计师是天选之人，无人可以替代。总之，鉴于时间紧、任务重、困难多，要在保证质量的前提下努力地向前赶进度，力争给园区投入使用留出时间上的冗余，以便进一步完善展示园。上午他要到华农大学找郑浩然，试着请挂兄出任设计团队的总顾问，让老师为学生保驾护航。白鹭鸣秒回信息，说她太欣赏邵老师的雷厉风行的办事风格，后面淘气地附了一个开心的笑脸。
邵金峰立即给郑浩然打电话，开门见山地说要请他出任展示园设计总顾问，这是他的学生白鹭鸣的提议，邵金峰也认为，园区设计必须由他这样的大师级人物出面。郑浩然当即拒绝，说这事儿根本就没得谈，他的项目眼下已到了关键时刻，正在爬坡过坎，不容他分散一点儿精力。邵金峰央求道：“我的挂兄，总顾问你可以不干，饭总得吃吧，上午就陪我撮顿饭，好久不见，我也有点儿想你了。”郑浩然这才半推半就地说：“那成，吃顿饭可以，也耽误不了多长时间。”邵金峰说他一会儿就将用餐地点发给他。于是，他马上给鹅鸣市驻京办打了电话，请在华农大学附近安排一家上档次的酒店，上午他要以鹅鸣市政府的名义宴请一个著名的农业专家。
早班刚过，邵金峰先回到自己的单位向领导汇报了挂任职的情况。他走进自己的办公室，同事们热情地围笼了上来，他简洁而热烈地聊了一会儿，处理完了一些手头的琐碎事务，离开时盛情邀请同事方便时到鹅鸣市调研、参观或指导工作，他会为大家作好后勤服务，聊尽地主之谊的。然后就找到相关司室的领导汇报展示园进展情况，到部人事干部司请求延长在博士团的挂任职时间，告知省、市有关部门会专门派人来部协商，与分管部长的秘书约定后，又到部领导那里汇报了展示园项目资金来源问题。已近午饭时分，他急忙打的直奔订好的酒店，这时侬研民打来了电话，向他汇报鹅鸣市日前已成立了展示园建设指挥部，柳震邦市长担任总指挥，邵金峰为常务副总指挥。他已经给白鹭鸣和团队完善了办公条件，明天她的团队就要进驻园区了。请他尽管放下心来，家里的工作正在分秒必争地向前赶着，目前一切进展得还算顺利。
大汗淋漓地奔到酒店包间里，邵金峰瞅见郑浩然翘着二郎腿，在房间里悠然地品着普洱茶，手里捧着一杯锃亮陈香。邵金峰兴冲冲地进来坐下，他们刚寒暄两句，话题就神差鬼使地聚焦到了白鹭鸣身上。邵金峰浅笑问道：“作为导师，你对学生了解多少啊？”郑浩然坦率地承认道：“你还别说，我了解的还真不多。只是在博士生复试时，听她一鳞半爪地介绍了一下身世。人生味苦啊，她这么年轻，就尝尽人生的百般苦！”邵金峰顾而言他地说：“咱今天不谈公事，只谈闲事琐事，那就说一说你的这位高徒吧。”这时，桌子转盘上的菜也齐活了，邵金峰从椅子下面摸出一瓶茅台来，在他面前晃一晃说：“来前从家中踅摸的，好朋友才喝汉台重酒，这次你且放量一酌吧。”郑浩然急忙摆手说：“这可使不得，下午我在大礼堂有个学术演讲，喝酒会出洋相,难道你想看我笑话不成？”邵金峰不情愿地收好茅台酒说：“岂敢啊，那就留着下一回再喝吧！”他有点歉意地说：“就以茶代酒，敬我挂兄一盏吧！”俩人怦然一碰，仰脖喝下。郑浩然笑问：“你想讲白鹭鸣的什么事情啊？”邵金峰直奔主题说：“那就讲一讲她上访的故事好了。”郑浩然点头说：“这事果然新鲜，我洗耳恭听！”
那一年年关过后，因为反映的问题迟迟没有回音，白鹭鸣又到来访接待大厅上访了两次，只是郑浩然回部里开会或外出调研，没能有机缘再次接谈她。回来后，他打听白鹭鸣的事情，同事告诉他，白鹭鸣确实有来过，但她的事情至今没有任何进展，看样子她因生活断炊而魂不守舍。现在解决其生活困难是最要紧的问题，但房子的事情也不容忽视，毕竟群众利益无小事，更何况她还是一个失去生活来源、无依无靠的学生，最好要一揽子从根本上化解矛盾，让她能够安心地完成学业，将来更好地报效国家。恰在那时，正值开展对全国范围的疑难信访问题的大督导活动，邵金峰征询领导意见并获得批准后，联席办组成了疑难信访问题督导小组，决定由他带案到松江市深入调研并实地督导。
督导组一行在松江市信访局详细地听取了工作汇报，才最终得知开发商拆除白鹭鸣住房的事实真相，也意外地了解到了白鹭鸣青春励志的传奇故事。
上次在榕江机场时，邵金峰曾与女儿邵逸斐视频连线，忽然，脑际中闪进另一张女孩儿粉嫩的小脸蛋儿，现在他终于明白了，那张小脸蛋儿就是白鹭鸣儿时的俏模样。督导组成员来到实地探访，从她的邻居那里了解到，白鹭鸣从小乖巧伶俐，聪颖好学，成绩一直在校名列前茅，老师称她是棵读书的好苗苗，同学和家长们也羡慕得不得了。刚上初二时班主任对她的父母建议说，咱这旮旯里教学质量不济，让白鹭鸣长期耗在这样的学习环境中，恐怕要耽误了她的前程，最好尽快把她转学到其它市的重点初中里去。此言正中父母下怀，一家人拎着铺盖，离乡背井，毅然将女儿送到黄海边上的海伦市姐姐家中，在一所位于郊区省属重点中学里读书。白鹭鸣果然不负众望，在新学校里全面发展、一枝独秀。而她父母租住在靠近大姨家的两间平房中，夫妻俩平日里靠打工维持生活，含辛茹苦地供养着白鹭鸣上学，父母唯一的愿望就是盼女儿早成人中金凤，无论发多大代价也要拔掉代际贫穷的根子。
白鹭鸣离开家乡四年多了，来年即是高考。如不出意外，她必能考中心仪的大学。离开松江市时，父母用一把大铁锁挂在了一扇柴门上，锁住了三间东倒西歪的平房和满屋的穷酸气。破旧的房屋经不住风吹雨打，终被一场大雨淋得墙倒屋塌。当时，松江市征用该地块建设统战部职工住宅集资楼，那时房屋倒塌时间已超过一年，属于房屋灭失，其所有权也应随即消失。开发商没有征询其家人的意见，就拆除了住房四围的框架，相关部门当然不可能留下任何工作档案资料。但登记机关并没有及时办理房屋权属登记的注销手续，市统战部和拆迁公司也没有通知其在外地务工的父母，而是由其邻居在电话中友情告知的，这在客观上也剥夺了公民的知情权，责任部门工作不细致，确实存在一定的瑕疵。而她的父母则认为，反正家徒四壁，庭无余财，房子倒了就倒了，这事等白鹭鸣参加完高考再说。
那年冬天，白鹭鸣一直住校备考，好多日子没有回家了。中午时大姨来到她父母租住的房屋门前，见一扇脱漆的实木门从里面紧闩着，拍打了几下门，仍然没有应答声，从门缝向内瞅了瞅，也没有听到任何动静。这时，她突然闻到了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烈的煤气味道，连忙从平房前晾晒衣服的铁丝上，随手拽下一条冻得硬邦邦的白毛巾，迅速拧开屋檐下的自来水龙头，将白毛巾用清水浸透，然后用力地拧干，用湿毛巾捂住她的口鼻，用脚奋力一踹，猛地踢开了平房的木门，一头冲入厨房，迅速地拧紧煤气罐的阀门，手忙脚乱地打开屋中的所有窗户，顿时屋外一股寒冷的风涌入平房内。大姨大声地呼唤着弟弟、弟媳的名字，仍然无人应答。她“啪”地一声拉亮卧室内的电灯，一眼就看到了俩人一动也不动地躺在床上，她大叫一声：“天哪，这是怎么了啊，莫不是煤气中毒了？”她大步跑到床前，轻手轻脚地掀开那床半旧的大红被子，使劲地摇晃着亲人僵硬的身子，他们早已停止了呼吸。大姨再也忍不住悲痛，蹲在地上放声痛哭：“这如何是好啊？”就这样，她的父母因煤气中毒而撒手人寰，走前一直保持着相依相偎的姿势，脸上还带着一丝甜美的笑意，这对苦难夫妻是在熟睡中不知不觉地走完了人生的最后一程的。
自从沦为孤儿后，白鹭鸣更加拼命学习，但变得更沉默寡言了，将所有的痛楚藏于内心里，她甚至来不及站在空荡荡的人世间顾影自怜，告别了温良人间的父母携带着阳世的火种，正在赶往天堂的路上谋另一场生活，俩人不会再感到冷暖、喜乐与疼痛，已然没有了对人间的牵挂、抱怨和悲苦，当下夜自习的铃声响起，校园里瞬间便熄灭了所有的灯火，夜色如水，她心中却产生了无边的宁静和硕大的空旷。她知道，没有父母陪同的路很难走，但她必须一直坚持走下去，而且要笑着走，走出连父母也感到惊艳的风采来。
大姨的家境并不宽裕，负担重得压得她抬不起头来，连提供白鹭鸣的菜金都困难，白鹭鸣只能顿顿吃腌盐菜下饭，这让她反胃口，喉咙里倒流酸水，一个面临高考冲刺的考生连饭都吃不饱，其中的艰辛常人难以想像得到。尤其是夜半三更，听到有钱的同学下自习回到寝室，大口大口地啜吸营养液和补品，尖利的吸吮声传进白鹭鸣的耳朵里，刺得她的神经扎心般疼。中午，她没有钱到食堂吃饭，肚子饿得咕咕叫，就避开众人，独自一人到学校门前的桃花村里讨饭吃，当她轻轻地推开一扇半掩的柴门时，一条大黄狗嚎叫着，猛地扑了上来，嘶咬着她的裤腿，她用讨饭的瓷碗艰难地遮挡着，膝盖被大黄狗咬得流血，大爷厉声地喝退了大黄狗，吩咐老伴赶紧给她消毒、包扎伤口，至今还留下了一个难以平复的疤痕呢。那天中午大爷留下了她，让她饱饱地吃了一顿午餐，走时还塞给他贰拾元钱，说是留着她在学校买菜下饭，她坚辞不要，大爷诚恳地说：“娃儿啊，这是借给你的，你考上大学后再来还我。”“噗通”一声，白鹭鸣给大爷当场下跪，大爷颤巍巍地弯下腰，双手将她扶起来，她揩一下脸上的热泪，双手接过那带着大爷余温的钱款，千恩万谢后，一瘸一拐地走了。
考上大学临走时，白鹭鸣专程跑到桃花村里，找到了赏给她一顿饭吃的大爷，他当着村民的面，再一次双膝跪地，向大爷重重地扣了一个响头。大爷见状，莫名其妙地笑问：“娃儿，你为啥子给我叩头啊，这礼太重，我可享用不起啊！”白鹭鸣向他提起半年前借钱的事，大爷捋着白花花的胡子，一字一顿地说：“傻孩子，那么小就吃尽人间苦，爷爷知你将来必成器物。谁要你来还这钱啊？你考上大学，能成为国家栋梁，报效老百姓和国家，我这把老骨头就心满意足了！”
平凡历练出了人间惊艳。高三试验班班主任指导白鹭鸣填报大学志愿时，说凭她的高考成绩，完全有条件能报考国内任何顶尖大学的最好专业，而如此同时，几乎所有名校都向她伸出了橄榄枝，然而，她始终不为所动，坚持一定要填报华农大学生命科学院。她告诉班主任，因为生命中有过那么一段挨饿的痛苦经历，发誓要学有所长，要下力气使中华民族吃饱饭，决不能叫下一代人忍疾挨饿，让国人牢牢地端着自己的饭碗，让饭碗里装着中国人自产的粮食。
松江市信访局与市房屋征收管理办公室、市统战部、市民政局等部门协商，最终圆满地解决了白鹭鸣的信访问题。鉴于她是国家培养的名校顶尖人才，且其父母双亡，没有生活来源，政府从救助角度出发，给予其在松江之滨的花园小区安置了一套75平方米的房屋。在其攻研期间，市民政局每月给予其1500元的生活救助费。于是，松江市工作人员专程来到了华农大学校园里，找到了刚从图书馆借书出来的白鹭鸣，在生命科学院领导、校学生会和校团委的见证下，亲手将新房簇新的钥匙、产权证和生活救助费发放到了她的手里。白鹭鸣热泪滔滔，顿时铭感五内，她当场保证，同意松江市的处理意见，承诺此后不再上访，并向工作人员鞠躬致谢，请给松江市领导和父老乡亲捎一句话，她一定要刻苦学习，奋发成才，为家乡添彩，为国家争光。而她最过意不去的，是一直没有见到那个从部委来的实践锻炼的邵金峰，直到阔别多年后，他们在榕江机场不期而遇时，才第一次有机会向他表达发自内心的感谢。
静静地听完，郑浩然眼里噙着泪水，他心中涌着说不出的感动和惊诧，蹙着陡峭的眉峰，百思不解地说：“让我想一想，这里面一定有什么内在的联系啊！”邵金峰不假思索地说：“这是明摆着的事，你的学生志存高远，正在写一篇关于中国饭碗的大论文！”郑浩然恳切地点头说：“应该就是这么回事哈！”这让他想起了白鹭鸣主动放弃到美国留学的事情。硕士快毕业那一年，白鹭鸣成功地收到了哈弗大学发来的博士入学录取通知书，开始她还欣喜不已，接着就闷闷不乐起来，犹豫权衡再三后，还是毅然放弃了这个宝贵的机会。郑浩然笑问：“你今天讲的这个故事与她放弃留学是否有直接的因果关系呢？”邵金峰笃定地说：“那还用问啊，肯定会有的！”郑浩然事后从她的师姐处得知，白鹭鸣放弃去美国留学是经过深思熟虑的，也是发自内心的。她认为自己是国家下大力气培养起来的，学成后不能拍拍翅膀就扑腾到国外，她就应该为国效力，所以才主动申请到华亚农科所工作，攻克农业领域的科学难题。郑浩然若有所思地说：“熟知不向边庭苦，纵死犹闻侠骨香。现在看来，她所说的为国作贡献，决不是一句空话啊！”他瞅着邵金峰大快朵颐的样子，抚了抚滚圆的肚皮说：“茶足饭饱，我现在要打一个电话了。”他眯着眼睛，一字一顿地摁着手机的数字键，很快手机中就传来了白鹭鸣对恩师的亲切问候声，郑浩然简洁而干脆地说：“白鹭鸣同学，从现在起，我就是展示园的设计总顾问了！”电话那头立即传来白鹭鸣愉悦的叫声：“太好了，这下我心里就有底了，谢谢您！”
“那就破个例吧，一起为白鹭鸣博士干杯！”邵金峰精准把脉郑浩然，不动声色地解开了死扣，又重新打开那瓶茅台酒，举杯冲着郑浩然诡秘地笑着说。
“好吧！”郑浩然愉悦地说着，果然下架了矜持的大师谱儿，痛快地端起酒杯，仰头一饮而进。
四
谷雨临近，天空中碾过一连串的滚雷，在河谷地带引爆连天接地的轰响，春雨淅淅沥沥地泼洒下来。云在头顶上提着金鞭似的闪电转悠着，又像姆六甲或布洛陀在天堂里“嚓”地点亮灯芯草，几幢主建筑瞬间被照得亮堂，它们不动声色，外观一律为白墙、橘红盖顶，体现出壮家特色的郁茂，中心湖四周排列着办公楼、试验楼、培训楼、孵化楼和专家楼等建筑，娴静地隐身于绿画布般的半山坡上。在润湿阴晦的春天，陌生旷野呈现一张蓊郁的面庞，一些黯淡的景物逐渐明丽起来：清浅的湖水里拄着锅盖大的王莲，噼噼啪啪地承接着倾斜下来的雨滴，一片高低错落的荷叶上滚珠淌银、摇曳多姿，几只翱翔的白鹭飞过村头红妆少女凭栏远眺的木楼瓦房，掠过山坡下的绿水田和灰牛背，越过核心园区的橘红屋顶，白影在湖水里浸了一下就逝去。风雨搅碎水中的天光云影。园平如坻，绿茵中追着土狗，跑着白鹅，走着水牛，叫着鸡鸭，雀鸟鸣枝，炊烟横斜。呈现出村中有园、园中有村和村园一体的雨中自然景观，一首现代版的田园牧歌渐渐地从湿漉漉的早晨醒来。
河谷地带是天然大温室，布洛陀的子孙们一年到头光着小脚丫，没有穿鞋子的习惯。眼前雨重雾浓，绿野绵延，水田泛光，一些壮民身着蓑衣在棋盘状的田地里，弯腰栽下秧苗，像笔携春风的诗人，在铺了漾水的淤泥上练习行楷字体，抒写壮乡淡绿素雅的诗行。一群身体黑得流油的小男孩正在去镇中心小学的路上，他们身着色彩缤纷的雨衣，口衔叶笛，肩斜小书包，在路边上齐刷刷地排成一排，挺着小鸡鸡向荷田里尿尿，比赛看谁尿得最远，一个大男孩站到一边作裁判，正要宣布冠军获得者时，只见一辆考斯特商务中巴车和一辆双排座小货车徐徐驶来。孩子们马上收起了小鸡鸡，系紧裤腰带，整理好衣冠，准备自动地列队向车队举手行礼。平日里波咪7们早就叮嘱他们，这些进出的车辆是给壮民送福音的，见了就要行礼以示敬意。
早晨，黄屹、侬研民等工作人员就撑着伞，在园区入口处翘首恭候着，当那辆中巴车和双排座平稳到达时，缓慢地停靠了下来，中巴车的车门豁然洞开，俩人一前一后，低头钻了进去，殷勤地向专家们挥手致意，黄屹站在过道里笑盈盈地说：“我俩代表邵金峰副市长来迎接大家！”车内立即响起了噼里啪啦的鼓掌声，白鹭鸣温馨地笑道：“俩位快请坐吧。”黄屹、侬研民在前排并肩而坐。俩人的车自动地跟了上来，组成了缓慢向园区深处移动的车队。当离孩子们的队列尚有一箭之地时，白鹭鸣讲起了山里壮娃堪忧的生存现状。她说，有一次，她到深山老林里给孩子们上培训课，中午时分，当地镇政府安排吃午餐，孩子们也意外地享受到了这种福利，一个女孩儿眨着懵懂的眼睛问：“不是刚吃过了吗，怎么又要吃饭啊？”白鹭鸣感到惊诧，经了解才知道，山里娃一天只吃两顿，有的只吃一顿，没有一天吃三顿饭的习惯。黄屹接过话锋，感慨地说：“山里穷啊，好在你们来了，壮民致富有指望了！”当车队抵达孩子们旁边时，白鹭鸣立即招呼说：“师傅，请停车！”车队缓缓地停下，中巴车鸣笛一响，车门自动地敞开了，白鹭鸣穿着白色高腰雨靴，举着透明的雨伞第一个跨下车来。孩子们小眼睛一咕噜，哗啦一下就笑着围了上来，你争我抢地叫着“白阿姨”，说好久没有见到她了，都挺想念她的，这一阵子她跑哪儿去了，为什么比以前瘦了。这时，黄屹、侬研民招呼着设计团队的专家们，从车子上走了下来，大家热情地向孩子们打着招呼。白鹭鸣如数家珍地向她的团队介绍着孩子们的姓名、住在哪个村屯、家境如何，对他们的情况掌握得毫厘不爽。那个大男孩眨着湖水般幽亮的眼睛问：“白阿姨，你带这么多人来干什么啊？”白鹭鸣笑呵呵地说：“来搞勘测测绘啊，你们还不知道吧，这儿马上就要建设展示园了！”于是，孩子们一窝风地在田野里撒开蹄子，边跑边叫着：“太好了，我们这里要建设展示园喽！”
很多身着棕丝蓑衣的壮民，早就猫在房前屋后大芭蕉叶下，向天空怔怔地望着，天空里除了响雷、闪电和雨水，其实很虚空。他们的脸一无例外地偏向园区，总是向这边窥探着动静。一听孩子们兴奋的吆喝声传来，纷纷从滴着雨水的绿荫下冒出黝黑的脑袋来，不约而同地跑向停在中心马路上的双排座小货车，双手扒拉车沿，猴儿一样地蹿了上去，村民组长主动请缨说：“白博士，我们来替你们卸下设备吧。”白鹭鸣露出醇厚的笑意道：“那敢情好啊，谢谢壮族老乡！”她柔声细语地提醒道：“这些是勘测用的测量仪器，千万不要磕碰哈。”壮民们打趣地说：“这东西贵重，比我们精贵，会轻搬轻放的！”只一会儿功夫，壮民们七手八脚，就将整车设备一卸而空。
河谷的雨水像孩子的脾气，一副琢磨不透的样子，说哭就哭，说笑就笑，一转眼，头顶上的云彩裂开了一条缝隙，太阳就从裂缝中探出了脑袋来，向大地顽皮地做鬼脸，天一眨眼就放晴了，从云缝中透出钢针般的光，照得水田亮堂堂的，正悠闲觅食的白鹭那么素净，像几块一尘不染的白丝绸，人们正好可以借阳光晾晒一下发霉的情绪，而传进耳朵的鸣叫比秧苗或麦芒还要尖细。此时园区的景物是棉质的，风打着呵欠，远远近近的鸟鸣又重新站在了枝头上。
队员们脚着雨靴、手执仪器，围笼着白鹭鸣、黄屹和侬研民，自动地呈半扇形排成一排，站在湿漉漉的田野里。黄屹告诉专家们，目前已完成建设核心区3万亩，示范区超过20万亩，建设了十园五基地，园区建设已经形成了可观的规模，并发挥了辐射带动和引领作用。侬研民着重介绍园区科研的情况，传达了部省对于展示园建设的基本定位和要求，重点阐述了政府对于展示园的一些设计构想，队员们侧耳倾听完，白鹭鸣向各小组布置完勘测和测绘任务，然后，各小组自动散开，踩着窄细油绿的田埂，聆听着细微的虫吟，走进了一碧万倾的绿色田野中，在各自的区域里展开了勘测和测绘作业，而悦耳的蛙鸣将壮家的日子唱得高低起伏，好奇的壮民们在远处一直密切地围观着、窃窃私语着。
在京城里邵金峰还在各司室、中心里为展示园的项目资金的落地问题而奔波着、游说着，他不厌其烦地向分管部门述说着这个项目的重要性和紧迫性，务请各主管部门立即加大支持的力度，他无暇去过问白鹭鸣团队进园区勘测测绘的进展情况。侬研民回到办公室里，向邵金峰第一时间作了汇报。邵金峰说，万事开头难，现在踢开了这最难的第一脚，后面的事会许好办一些，他强调，施工现场是核心壮区，展示园在作顶层设计时就要考虑并照顾到壮民的切身利益，在征地过程中要注意执行好民族政策，搞好与壮族同胞的关系，发扬各民族间的大团结协作。尤其要注意河谷地带的特殊性和复杂性，这里地少人多，寸土寸金，族群矛盾突出，此前就因为土地权属争议引发过纠纷，甚至发生过村屯之间和族群之间的械斗，要吸取以往血的教训，平稳、有序、高效地推进展示园建设。邵金峰还未交待完，园区工作人员就“砰”地一声推开了侬研民办公室门，神色慌张地说：“侬主任，大事不好了，村民们械斗了，白鹭鸣被打伤！”侬研民脸色倏然大变，马上摁断了与邵金峰的通话，大惊失色地问：“天啊，果然被邵副市长不幸而言中。白鹭鸣是最不应该受伤的人！”继而追问道：“谁给打的，伤得重不重？”工作人员急忙回复说：“说不清，您赶紧下去看一看吧。”侬研民踢蹬腿甩掉皮鞋，马上换上雨靴，一把拉开办公室的门，叫上园区医务人员跟着他，一起冲向乱作一团的现场。
侬研民知道，河坡屯与山坡屯于上世纪就发生过土地权属纠纷，双方为此产生龃龉，一直冲突不断，后因镇政府多次出面协调，包屯干部一竿子插到底，做了大量的矛盾化解工作，双方才偃旗息鼓，暂时搁置了争议，但矛盾一直都没有得到彻底化解，这颗雷一直还埋着，现在因为展示园建设征地的利益之争终于瞬间爆雷。
河谷地带的村民们惜土如金，这是亘古不变的传统。没了土地，壮民失去了生存的依赖，有理由为捍卫土地而不惜豁出性命。因为心中的念想执着，希望能像祖辈那样，站在河谷中抬头望苍天，俯首耕田地，把一副笔直的腰杆深弯下去，在田里种下一棵棵稻苗、荔枝和祈盼，让庄稼有立锥之地，长出一副硬棒棒的骨气，上有天可顶，下有地可立。
白鹭鸣在田间地头与壮民们攀谈起来，一时间大家亲人般地围笼着她。一位山坡屯的白发老人韦桂豪牵着孙女的小胖手，指着河坡屯与山坡屯交界处的那片田地问，是不是这块地也要征用，白鹭鸣神色笃定地说：“这块地将来是国花广场的位置，是整个展示园最靓丽的脸面，想不征都不行！”白鹭鸣不经意间的一句话，像是一根棍儿捅了大马蜂窝。于是，田地中的村民开始骚动了，认定土地确权属于各自的村屯，双方互不相让，开始只是发生了语言上的争执，指着鼻子对骂，继而互相推搡，引发肢体冲突，但河坡屯现场人头少，势单力薄，推搡不过山坡屯的村民，很快几个村民被修理得鼻青脸肿的，明显地吃了亏。河坡屯被打的村民横在地上吱哇乱叫，大呼山坡屯动真格的，这是要见血光了。受到蛊惑的河坡屯村民听到求救呼喊后，在外务工返乡青年莫至钢的带领下，手执长棍、短棒、耙子冲进现场，双方发生了激烈的冲突，村民近距离地搏斗，用棍子互殴，掰树枝抽打，几个人的伤口露出了白骨，脑袋被扁成了扭曲的血葫芦，有人嗷嗷叫着大声喊疼，有人却摁住内心的风暴不吱一声，乱泥中禾苗被践踏得东倒西歪，到处血迹斑斑，一派惨不忍睹的景象。白鹭鸣穿梭在两屯间竭尽心力劝导，苦口婆心地要求双方停止械斗，坐下来商量，无奈当时场面混乱，她的头部被乱棍击中，顿时血流如注，韦桂豪连忙用身子护着白鹭鸣，嘶哑地喊道：“她是姆六甲和布洛陀派来的，谁敢动她，我第一个不干！”韦桂豪昂着愈发苍老的黝黑的脸，晃着一头硬撅撅的银丝，挺直瘦硬的身板护住白鹭鸣说：“你们可以打我，但决不能再动白鹭鸣一根指头！”
这时，韦桂豪的孙女蹲下来，俯下胖乎乎的身子，用一只小胖手抚摸着白鹭鸣面颊上的血，泪汪汪地问：“阿姨，疼吗？”她笑着点头道：“疼！”
白鹭鸣下意识地打量小女孩，长着一张粉嘟嘟的小脸蛋儿，一双羞涩的眼睛让修长的睫毛箍起来，黑眸子如两颗闪动的珍珠，更像青草池塘中浮动着的黑蝌蚪，活灵活现，惹人怜爱。
“你叫什么名字呀，几岁？”白鹭鸣斜着受伤的脑袋，格外好奇地问。
“我叫韦鹭婷，六岁。”她低声娇羞地说，用小手抹去了眼中的泪光。
“那你波咪是干什么的？”白鹭鸣忍不住猎奇心的驱使，笑着追问道。
“我没波咪了，去年他们被图额8带走了。现在跟公大9过。”韦鹭婷清纯的眼眸扑闪了一下，她眼神幽凄却沉稳地说。看来，她已平和地接受了亲人离去的悲怆事实。
“啊？”白鹭鸣闻言，心中陡然收紧，仿佛看到了自己父母安祥地躺在煤气中魂魄袅袅升天的样子。
“孙女可是苦娃儿啊。”韦桂豪回身冲白鹭鸣简洁地介绍说，去年雨季，他的儿子、儿媳被山谷中狂野不羁的大水裹挟了，儿媳在水中露出湿漉漉的脑袋，向岸上招手，只喊了一声：公10，请养好我女儿。然后，一路咆哮的山洪就带走了小夫妻。
这时，双方停下了格斗，村民们定睛一看，白鹭鸣果然被乱棍打中了。他们说这不应该，她是壮乡的恩人，互相指责是对方所为，都将责任推给彼此。人们将白鹭鸣扶到高处干净的地方坐下，园区工作人员用一块白布扎着她的脑袋。黄屹向就近的派出所报了警。侬研民带着园区医务人员拎着药箱，大喘气地赶到现场，简单地对白鹭鸣的伤口作了紧急处理。不一会儿，警车由远而近，拖着犀利的鸣叫，闪着蓝幽幽的光，到达了勘测测绘现场，公安和民警纷纷从车上跳下来，迅速地稳控现场，将闹事的村民们隔离开。120救护车也呼啸着到来，白鹭鸣被人迅速地抬了上去，黄屹和小陆上去陪护着，一路鸣叫着向市中心医院奔驰而去。此后，当地派出所以故意伤害和聚众斗殴名义，拘留了以莫至钢为首的带头闹事者。两屯的都老11启动了协商程序，而勘测测绘工作也因此按下了暂停键。
得知园区发生的情况后，邵金峰在京城呆不住了，次日上午参加完人事司在外国语学院组织的驻外英语考试后，当天就赶上最晚的航班，在榕江机场平安落地。这时，邵金峰发现，灰蒙蒙的雾气漫上来了，一会儿就弥天盖地的，混沌有大野心，收藏并侵吞了满天的月光，萤火虫的光亮在近野寓言般地明灭，灯火在远山古老的营寨里打盹，难以辨识天上或人间，影影绰绰中似乎听见山神在吟唱，司机顿时毛骨悚然，说这样的夜里在河谷地带行车不安全。于是，俩人就在机场宾馆里将就了一宿。次日一大早，邵金峰听到窗外鸟鸣声悦耳，上前一把推开窗户，伸头向外瞅了瞅，发现天空中雾气消散了，空气甜腻腻的，天蓝得深不见底，几块路过的白云被阳光擦得亮锃锃的。他们简单地洗漱完，还没到吃早餐时间，就栖栖遑遑地一路往河谷里钻。当车子进入园区入口时，他发现警车的顶灯在中心马路上闪烁，警察在园区里正来回地巡逻。白鹭鸣头裹绷带，正带领着她的团队，身披霞彩，紧张而有序地勘测测绘着。邵金峰大步走近白鹭鸣，她大喜过望地说：“您这么快地就回来了啊？”邵金峰瞅着她关切地问：“你伤得怎么样了？”白鹭鸣满不在乎地说：“只是受了点儿皮外伤，没有大碍，不影响工作的。”邵金峰如释重负地说：“这下我放心了。你要注意休息！”
韦桂豪一手拎着驼背粽和糯米糍粑，一手牵着孙女韦鹭婷，惬意地溜达在园区小径上，身后跟着摇头摆尾的土猎犬，浑身上下涂着纯粹的金黄，它脖子上的铃铛在绿荫中有节奏地响着，尾巴自在地晃动着，近处的村庄也模仿它，跟着晃动起了炊烟的尾巴。老远，韦鹭婷就冲着白鹭鸣喊阿姨，白鹭鸣从逆光的田野里走来，向爷孙俩甜笑着问早安，韦桂豪问白鹭鸣身体可否有碍，便将手里的礼物送给她，白鹭鸣感激地说：“我没事的，这礼物不能收！”韦桂豪豪横地说：“壮人的心意是不能违拗的，这是给你补身子用的。”白鹭鸣莞尔笑着收下，她知道，弱小的山雀更需要有一个小而暖的巢。于是，她放下礼物，蹲下身子，低声浅语地问韦鹭婷道：“你愿意做我的干女儿吗？”韦鹭婷不懂什么是干女儿，她偏着扎着彩色蝴蝶结的小脑袋，睃了一眼韦桂豪，韦桂豪爽快地说：“那当然好啊，孙女没爹没妈，我正想将她拜寄你为契母12，快叫干妈！”韦鹭婷很乖，马上甜腻腻地叫了几声干妈，白鹭鸣嘴上连声应答着，心里痒酥酥的，漾着一股清醇的甜意。土猎犬欢实地蹦跳着，冲着太阳汪汪地叫唤，似乎也替韦鹭婷高兴。白鹭鸣从此就有了一位壮家干女儿。
鉴于挂任职期限已到，市长柳震邦与榕江省委副书记贺子琦通电话，根据展示园建设的实际需要，建议邵金峰延期一年，最好能留任。为此，鹅鸣市委分管组织和干部的副书记专程赴京到部里作了汇报，分管的部领导听完汇报，原则上同意了邵金峰延期或留任的请求。这样，邵金峰就可以放手工作了。
此后，展示园的设计进展变得顺畅起来。两个屯的都老很快达成了土地补偿金分配的方案。副市长邵金峰也到园区参加人才小高地的授牌仪式，现场给白鹭鸣等专家颁发了证书。而白鹭鸣也带着团队和取得的第一手资料去华农大学完善设计，此后去部、省当面汇报，听取了领导和专家的意见，最终敲定了展示园的建设设计方案。
五
在一派风吹雨打的天气中，盛大的展示园开工仪式即将在核心园区举行。
邵金峰提前来到园区办公室，坐在窗下熟悉一下开工仪式的主持词，秘书黄瑞晴走了进来，告诉他刚收到了市气象局发来的短信和气象简报，眼下鹅鸣市已进入雨季，近期多雷暴和雨水，可能出现极端的天气现象，尤其要防止山洪给山区造成意外的灾害。说完，便将气象简报摊在了他的办公桌上。邵金峰蹙着眉峰盯着简报，又瞅了一眼窗户外，小叶榕上滴滴答答地滚着点点水珠，如佛祖的串串念珠，亲和地敲击在鸟声余悸的叫声上。近处湖中的蛙鸣一声声地叫着睡莲，而山坡上弥漫着浓重晨雾的丝巾，模糊了他失重的眼睛，令人敬畏的雷神和水神竞相发威，山坡上漫溢着哗哗流淌的水声，到处银光闪闪，水光没过一派青葱的秧尖，几只大白鹭鸣叫着，忽闪着雪白的羽翼，贴着秧田斜飞着。邵金峰耸着愁眉说：“这鬼天气，瞅死人！”黄瑞晴颇有体验地说，一会儿，阳光就会从云彩眼里钻出来，老鳖们从水底一窝蜂地爬出来，涌到田埂上，乌压压地排成一长溜，争相抢晒天赐的光芒。他劝邵金峰不要发愁，说这雨像不定性的小孩儿，没有太大的耐性，闹腾一会儿就累了，一准儿会停下来的。邵金峰笑说：“借你吉言，但愿老天能开光赏脸！”
河谷地带的各族百姓身披色彩靓丽的雨衣，多数人结队步行，有的骑自行车，有的开摩托车，有的驾驶着红头拖拉机，踏着一路上的泥泞，迎着扑面而来的雨水，聚到核心园区临时搭建在田野中广场上，挤成黑压压地一大片。闪电在头顶上的黑云中惊蛇般快速地游动着，滚雷在天际由远而近隆隆地碾过，雨水噼里啪啦地打在主席台透明的雨棚上，像是打在琴键上发出一串串珠落玉盘的声音。会议由邵金峰主持，他凝望着台下涌动的人群，对着麦克风朗声宣布：“中国—东盟农业科技展示园开工仪式现在开始！”巨大的回声和着雷雨声回荡在浩渺无垠的绿色田野上。领导们整齐地列队，站在挺立于泥泞中的主席台上，从部委来的农业科技司司长、榕江省科技厅厅长、市长柳震邦均代表所在部门作了发言，而白鹭鸣则代表设计团队发表了发自肺腑的感言和最美好的祝愿。这时，天庭中的雷声慢慢远逝，风雨止住了急匆匆的脚步，几道镶着金边的彩虹横跨在河谷上空，金灿灿的阳光挣脱黑云的重重羁绊，像聚光柱般斜打在开工仪式的现场中，邵金峰副市长欣喜地宣布请领导剪彩，那位从部里来的司长、榕江省科技厅厅长和市长柳震邦并肩微笑着，只听得“咔嚓”一声，他们齐刷刷地剪断了彩带，几个身着壮服的姑娘手端托盘，瞬间接住了剪刀和跌落的彩带，田野里立即爆发出山洪般的掌声和各族群众一浪高过一浪的欢呼声，会议气氛顿时趋于高潮，而开工的仪式也圆满地完成。
这时，部人事司驻外干部处打来了电话，邵金峰低声告诉柳震邦，部里的紧急电话，他这会儿要去接听一下。柳震邦催促说：“你赶紧去接听吧！”邵金峰避开吵翻了天的锣鼓和震耳欲聋的鞭炮，踩着泥水趟到了园区的僻静处，接听了部驻外干部处处长的电话，祝贺他在这次驻外英语考试中取得了优秀成绩，也顺便征询他对驻外的意见。邵金峰坦率地说，他想在挂职期间干出点成绩，回去时好向部里有所交待。目前园区建设步入最关键时刻，估计这边不太乐意立即放他走，因为这里的工作更需要他，一时半会还离不开他。如果安排驻外，他会向市里积极推荐接替他工作的合适人选；如果延长挂任职期限或留任，就一定干好工作。他明确表示，坚决服从组织上的决定，说组织上的安排就是最好的安排。
在柳震邦要离开园区时，邵金峰将他请到了园区办公室，向他第一时间汇报了刚才接听电话的内容。柳震邦闻言，顿感意外，急问道：“这可咋办。万一你要走了，谁能接替你的工作啊？”邵金峰胸有成竹地说：“人选倒是有一个，很合适的，就怕市里撬不来人家？”柳震邦急齁齁地问：“这人到底是谁啊？”邵金峰轻松道：“就是白鹭鸣博士啊！你认识她的。”柳震邦面露难色道：“我知道，这人肯定行。人家不愿意来咋办？”邵金峰有把握地说：“据我所知，她是愿意来的。”柳震邦有点儿羞答地说：“可我怎么去夺人所爱？华亚农科所可是一百个不乐意啊！”邵金峰风淡云轻地说：“那就是你的事情了。再说，我也不一定就要回去，但眼下您得有这个思想准备。”柳震邦聊以自慰道：“咱这是杞人忧天，但愿部里不让你走。这样，我肩上的担子会相对轻松一些！”邵金峰格外留恋地说：“像你一样，我也热爱这片热土，真的不愿意走，想在这里挽起袖子大干一场，但这哪里能由得了我啊？”
一夜间，在即将要施工的田间地头中，竟然冒出了各种各样的亚热带水果树，有明显新种下的痕迹，阳光下一片绿油油的，晃着路人的眼睛。
白鹭鸣要留下来小住几天，她要在实验楼里完成一项试验，她明显地感觉到，展示园建设已迅速地步入了快车道。
现场施工展现出一派热火朝天的景象。市里组织精干力量组成了工作队。队员们频繁地进屯入户，向壮民苦口婆心地做思想政治工作，最大限度地争取他们的理解、帮助和支持；征地工作明显提速。白天施工人员在核心园区量地打桩，精准做好各功能区和四至的划界。夜里村村狗吠，家家亮灯，工作人员与村民展开细致地协商，签订土地征用的协议，忙碌如暴风雨前搬家路上一群负重的蚂蚁；入园企业数量明显增多。除了国内有雄厚实力的企业进驻园区外，还有一批来自台湾和东盟国家的亚热带农业的龙头科技公司进驻；加强对施工的指挥调度。建设指挥部做到科学分工，齐头并进，互不影响，相互促进，合理调配施工力量，最大限度地发挥各参建单位的积极性和主动性；迅速掀起现场施工竞赛。园区在各区县组织了多支青年突击队，举行隆重的现场授旗仪式，开展形式多样的劳动竞赛活动，确保工程在形象上做到日进日新……
白鹭鸣完成了试验任务，在园区办公楼门口与工作人员依依惜别。人们簇拥着她，排成几列站在台阶上合影留念。黄屹吩咐让小陆送白鹭鸣到机场。侬研民亲和地提醒白鹭鸣，壮乡是她永远的牵挂，这里是她温馨的家园，要经常返乡回家来坐坐、走走、看看。白鹭鸣由衷地表示感谢，说有机会她会回来的。
白鹭鸣根本就没有想到，她会回来的如此之快，这样的安排几乎能颠覆她所有的梦想。
小陆陪同白鹭鸣赶到榕江机场，在出发大厅门口与她挥手告别，此后，白色商务车就调头返回了。白鹭鸣匆忙走进出发大厅，抓紧时间办理乘机手续，突然接到了一个来历不明的电话，她在心底盘算着，到底是接还是不接。迟疑了几秒，她还是不太情愿地接通了。电话中一个醇厚的男中音告诉她，他是榕江省委组织部干部处蓝处长，白鹭鸣小心谨慎地问：“处长同志，您可能打错了电话吧？”蓝处长温和而确定地说：“没有打错，您就是我要找的那位专家。”他焦急地询问她在什么地方，白鹭鸣说在榕江机场，正要乘机回华亚农科所。蓝处长说，务请不要返回华亚农科所，立即到省委组织部报到，黄副部长在办公室恭候她，要找她进行任前谈话。电话挂断后，白鹭鸣一头雾水，来不及梳理事情的头绪，就快速拨通了小陆的手机，请她马上带车原路返回，快点儿到机场来接她。不一会儿，白色商务车尾巴上拽着蓝烟，奔逸绝尘般地回到出发大厅门口，顿时车门大开，白鹭鸣一头钻进车里，对司机说去省委组织部。车驰如箭，车窗外闪过竹丛般的新楼和浓绿的紫荆花树，半个小时就赶到了省委组织部。她气喘吁吁地推开办公室的门，黄副部长问候她一路辛苦，慈爱地请她入座，蓝处长马上给她送上了一杯袅着香气的高山云雾茶，白鹭鸣坐在柔软的沙发上，惴惴不安地瞅着黄副部长。黄副部长笑眯眯地告诉她，由于工作需要，邵金峰同志已奉调回京，即将驻外任科技参赞。根据他行前的提议，经鹅鸣市委推荐和榕江省委组织部研究，并征得华亚农科所同意，认为她是接替邵金峰同志工作的合适人选，现在她将出任鹅鸣市的副市长，分管市科技工作和农业科技园区，并兼任园区主任，全面接手园区和展示园的建设工作。黄副部长殷切地鼓励道：“组织是信任你的，你有过硬的政治素质，尤其具备出色的专业特长，一定能胜任这份工作，希望在你的带领下，能快速优质地建成展示园，确保如期投入使用。”此时，白鹭鸣才知晓事情的原委。她在意外之余，既感到十分高兴，又感到了压力山大，更是心怀感恩，立即站了起来，向黄副部长毅然地表态道：“我一定不负组织的信任和重托，坚决完成这项艰巨的任务！”
走出黄副部长的办公室，白鹭鸣立即给邵金峰打电话。邵金峰在电话中压低嗓门说，他正在京郊参加部人事司组织的驻外培训，半个月后将驻东盟某国，相信她一定能挑起这副重担，嘱咐她工作压力大，一定要照顾好自己，平时要保重身体。白鹭鸣哽咽着说：“你是我生命中遇见的恩人，我就用这条命来报达壮乡吧！”此时，小陆也接到了黄屹的电话，告知她已调入市政府办，手续正按程序办理，从即日起，就担任白鹭鸣副市长的秘书，相信她一定能为领导做好服务。
在返回园区的途中，白鹭鸣给港商绿野翔鹭农业科技公司总裁徐琮飙打通了电话，真诚地邀请他来园区考察一下，希望他的公司能在这里安家落户，把公司的亚热带农业的高科技推广到整个壮乡河谷地带，让壮民们的烟火更茁壮。徐琮飙欣然同意说：“就是冲着白博士，我公司也得来！”他解释道，这几天海上起了台风，严重影响了航班的正常起降，等天气状况允许了，他会带领着投资团队前往考察园区、对接业务、洽谈项目，建议她将招商引资的项目发给他，供他提前研究一下，也好给董事会作一个交待。白鹭鸣说那很好，马上就办，真诚地期待着他能成行。放下电话后，白鹭鸣交待小陆，让她回园区后立即将相关材料发给徐琮飙总裁。
那天夜里，壮族麽公韦桂豪做了一个古怪的梦。看见山谷里奔涌着一股洪水，他的耳鼓里喧啸着哗啦啦的水响，一只灵性十足的白鹭正贴着波浪逆流而上，她飞翔的姿势很美，伸长脖颈，展开两翼，双蹼踩水，仿佛天空垂下一根透明的线索，在阳光下，那股水闪着纯粹的靛蓝，白鹭俨然一颗硕大的白钻石，在黑暗里旋转着它不同的侧面，又像是海水般湛蓝的眼神，混合着纯净的质地。白鹭一步三回头地飞远了，渐渐地飞向邈远的天际，与万物融为一体。他体验到，那河水充满了神性，有一种难以驾驭的控制力。岸上的壮民循着那条湛蓝的水道不停地向前奔跑、呼喊、哭诉着……韦桂豪醒来时，眼前仍闪着一派蔚蓝之光。于是，他赶紧为白鹭鸣占鸡卜13，神谕她近期将有灾祸发生，并暗示这灾祸会与洪水有关。
那天早晨，白鹭鸣安排完工作，接到壮乡高山茶农业公司老板的电话，说她要立即进山一趟，去现场查看一下高山茶的生长情况，向公司推介高山茶园酸化土壤的综合治理技术，于是就要与司机一起进山。小陆立即上前阻止说：“预报说今日有大暴雨，可能有山洪的，山里行车不安全，您还是改日再去吧。”白鹭鸣满不在乎地说：“没事的，我得上去，不能让人家再等了。”白鹭鸣的车子驶出了核心园区，却接到了韦桂豪的电话，说他昨晚做了一个不吉祥的梦。近期雨水旺盛，千万不要靠近水，并强调离水越远越好。白鹭鸣感谢他的盛情提醒，说她会注意的。到下班时，司机心急火燎地给小陆打来了电话，哭着说他们从山上下来时，遇上了百年不遇的山洪，车子停在了高坡上，白鹭鸣走下车子，到坡下去查看水势，突然一股凶猛的山洪冲了下来，她没能及时地抓紧岸边的小树，不幸被山洪卷走了，他亲眼目睹白鹭鸣被旋进了巨大的浪涡，一刹那就被无情的洪水吞噬，而他却什么也做不了，心里感到十分内疚和不安。
山峦上燃烧着夕阳的余火，在缓慢地为大地熬制中草药。风吹动水库的涟漪，岸上涌动着永不停息的呼唤和思恋。就这样，白鹭鸣的付出和爱心如山里长流不断的汤汤流水，她把年轻而绚烂的生命慷慨地交给了她钟爱的这片土地。面对如此兽性的山洪，她的肉身活不过暴雨洗礼的黯淡黄昏，但她的精神光焰瞬间照亮了无数个壮乡的黎明！
柳震邦闻此噩耗，马上指示各单位展开抢救，鹅鸣市出动了最大的力量，驻地部队也闻令而动，全力寻找白鹭鸣。在月黑风高的夜里，直升机上的探照灯睁大眼睛，搜寻着惊涛拍岸的水面，壮民们不约而同地出动，手举火把照亮了两岸，声嘶力竭地叫着她的名字，从黄昏一直喊到黎明，仍没能找到她的踪迹。直到天亮时，一个垂钓爱好者在一派纯粹幽蓝的水库寻到了她，只见她在水库沙滩上平卧着，像躺在松软的闺房床上睡熟一样，脸上带着平和恬静的笑意，洪水夺走了她鼻梁上的金丝眼镜，却夺不走她豪华的诗书气质和不朽的高洁品格，她带着与洪水搏斗的永恒秘密，无怨无悔葬身于这片波澜中，无疑她已化成了壮乡一只冲天白鹭，在婉转啼叫中化为神鸟，义无反顾地飞向人间天堂。在露水般的浮世里，白鹭鸣无疑获得了永生。
青山不能埋香骨，碧水有幸慰忠魂，这湾清泓已更名为白鹭鸣水库。早晨，韦桂豪牵着韦鹭婷的手，爷孙俩在白鹭鸣罹难处虔诚地祭拜，对着看不到底的一汪澄碧，韦鹭婷奶声奶气地叫着：“白妈妈，您快回来呀！”然而，阔大的水库回荡着一个稚嫩声音的空旷和无奈。韦桂豪知道，白鹭鸣已定格成壮民心中的智慧女神。而壮民们忧心她在水里饿着，不断地向水库中抛洒驼背粽、糍粑、糯团、五色饭、莲子粥；担心她在那边孤寂难熬，不停在岸边吼着嘹歌、情歌、嘱别歌，奏着天琴、马骨胡，演着壮剧、斗鸡，抛着绣球，抢着花炮……以民族悠久的传统来纪念她意外的离别。而她却把壮人的思念永远地留在了人世间。
东盟某国。郑浩然应邀来此进行学术交流。
华人聚居地木薯街是繁华的旅游景区。红彤彤的灯笼将整条街燃得晕眩，处处都绽放着浓烈的中国元素。郑浩然穿行在密布着老字号美食小吃店街道中，一路上看花了眼，称赞这里是美食圣地。邵金峰带他到福建人开的饭店里，挑一个洁静雅致的包间坐下，要了两杯咖啡，点完餐轻松地聊天，叙起了“一载榕江行，一生挂友情”。因为没有时差，此时正好是国内的新闻联播时间。
“快看，新闻正报道中国东盟博览会的开幕盛况呢！”郑浩然瞅着挂在墙壁上的新款国产智能电视说。
在开幕式上，国家领导人隆重出席并致辞，与东盟各国领袖和嘉宾欢聚一堂。报道完开幕式，就报道博览会取得的丰硕成果。画面一闪，柳震邦代表鹅鸣市与港商徐琮飙现场签约。徐琮飙面色凝重地说：“这是白鹭鸣博士的夙愿，也是送给园区和壮族人民的礼物。”柳震邦走上前，紧握他的手说：“这是本届博览会最大的一笔签约。我代表白博士和壮族同胞感谢您！”
“有此高徒，足慰平生。白鹭鸣了不起啊！”郑浩然抿着咖啡，像是在欣赏一篇引发巨大影响力的学术论文，颇感自鸣得意。
“也有挂兄的一份功劳呢！”邵金峰一脸感恩怀德的神情。
菜很快就上齐了，郑浩然赞誉菜肴经典。邵金峰催他快动筷子，躬身为他斟满一杯茅台酒，协肩谄笑道：“为白鹭鸣干一杯吧！”郑浩然调侃地问：“难不成是上次的那瓶茅台？”邵金峰诡笑道：“就是。一直给你备着！”郑浩然兴致很高，慨然应允道：“这杯酒必须干！”俩人昂然端起青花瓷酒杯，酣畅淋漓地一饮而进。
酒过三巡，俩人耳热面红，聊得十分投缘。这时，电视上正播出当年感动中国人物。而排在第一位的就是白鹭鸣。画面依次闪过白鹭鸣生前的工作剪影。秘书小陆搀扶着韦鹭婷，走进人民大会堂代英雄妈妈白鹭鸣领奖。小陆抱着覆盖着国旗的骨灰盒，绕行鹅鸣市国家农业科技园核心园区一圈。路两旁挤满哭泣、呼唤的送行人群。白鹭鸣魂归松江市故里，父老乡亲含泪夹道迎候，巨幅挽幛上写着“接好女儿白鹭鸣回家”，松江市民政局将白鹭鸣安葬在百寿山公墓……
此时，邵金峰的眼睛模糊了，仿佛看见一只在山野河谷中飞行的白鹭，为了给壮乡带来绿树成荫的馈赠，不知疲倦地飞翔着、鸣叫着，只到翎羽散尽、声嘶力竭，他默然祝福她在奔赴天堂的路上平安顺遂，而郑浩然神情凄然盯着电视，沉默良久，他微微地站起来，满上一杯酒，毕恭毕敬地洒在地上，喃喃地说：“白鹭鸣同学，请一路走好！”
注：
1.摘自何树强《百鸟衣——羽光绚丽的传奇》。
2是指无党派人士、知识分子、少数民族和女性的简称，一般指有政治前途、符合提拔任用的优秀女性干部。
3.壮语，姑娘的意思。
4.壮语，小伙子的意思。
5.中央组织部、共青团中央定期组织一些专业特长的博士到老、少、边、穷等国家最需要的地方挂任职，博士团成员间相互称呼彼此为挂友。
6.在博士团成员中，挂友们对年长的男性挂任职干部的尊称。
7.在壮语中，壮族人称父亲为波，母亲为咪。
8，水界之神。可以保护水源，司掌江河和水中的一切生物。它是壮族及先民崇拜的水神。
9.壮语，是对爷爷辈的尊称。
10.壮族儿媳妇称公公为“公”（goeng）。
11.壮族村落一般有自己的首领，称为“都老”。“都”是人的意思，“老”是大的意思，“都老”又称村老、寨老、你老、郞火、款头等，他是村寨里的头人，具有领袖人物的性质。头人在村寨里拥有很高的地位和权力，村寨里不管同姓或异性族人，都听从“都老”的领导。
12.壮语中将干妈称为契母。
13.又叫鸡骨卜，是壮人用鸡的骨头来进行占卜吉凶的原始巫术，它在壮人的生活信仰中占据着很大的空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