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大学那会儿,我利用闲暇时间,拽着恋人穆紫丹的纤手,参观洛阳市北郊的古墓博物馆,也顺便体验一下玉骨银节的真情。
在参观古墓博物馆前,我们已将这座古城探了个底儿朝天。那年深秋午后,偶遇于茂密法桐将天穹戳成残疾的校园中心马路上,第一次识得她用纯金打制的笑靥,审视她披散着馨香四溢的黑波浪,听见她黄莺般婉转甜润的笑声,如一缕恬静自然的清风,轻柔地吹皱了心海涟漪。于是,我们向着心牵引的方向,发乎于情,演绎出了待月西厢的一幕幕动人画面:骑车奔赴郊区印刷厂校印文学报,偃卧在洛浦南岸深秋的连天黄草间,徜徉在洛河老桥嫣红的残阳里,倚靠在校园门口青白的参天杨下,流连在皎皎圆月辉映的菜花地中,身着衣袂飘飘的汉服闲逛洛邑古城,依偎在前往龙门大道喧闹拥挤的公交车里,在白居易墓前芳草凄凄的琵琶峰头虔诚叩拜,言笑晏晏于王城公园秋色斑斓的菊花展上,在漫天风雪里共撑一柄淡雅的花纸伞,席地而卧于春色撩人的葱碧邙岭上,在电影院闪烁的灯影下欣赏故事的精彩,在龙门山飘飞的红叶中聆听伊河鸾凤和鸣,在人潮涌动的牡丹花会上相约白头偕老……放任爱的潮水漫过理性的堤坝,恣意地享受着青葱岁月里的缠绵悱恻。
至于我别出心裁,撺掇穆紫丹去参观古墓博物馆,算得上是一件惊心动魄的事情。
邙岭生来和缓而肃穆、温暖却冷漠,不惜屈尊,甘愿降低身段,让帝王将相挑选风水最佳之地,依山势抱土而眠,光阴使藏龙卧虎的土岭变成了一座昂贵而丰盈的墓葬,也筑成了屏立于洛阳城北厚重而魁伟的一道墓碑,而只有这片皇天厚土才最有资格托起独一无二的古墓博物馆。
那个冬日的早晨,寒风凌厉,在校园法桐树光秃秃的树桠间吹着口哨,淘气地追逐并躲着迷藏,黄澄澄的阳光挑逗着人的眼睛,照着校园中心马路上浓重的白霜,一排排明晃晃的冰柱像是工匠装在屋檐下的锃亮的匕首,或是镶嵌齐整的白象牙。裹着妈妈亲手灌制的深蓝色鸭绒服,在一棵合抱粗的树干下边跺脚边等候着,一会儿,穆紫丹身着过膝的拉链红羽绒服,头上飞扬着瀑布般的黑发,从寝室方向蹦蹦跳跳地跑了过来,我笑迎了上去,一见面就露出戚戚具尔之状,俩人的肩膀先是亲昵地蹭了一下,然后甜笑着并肩而行,一路上互相寒暄着,溜达在校园的中心马路上,像两只憨态十足的、在林中觅食的大熊猫。在学院食堂里匆匆扒拉完早餐,急齁齁地挤进校园门口的大猪肚子公交车,相继坐在靠窗位置,她贴着我的耳根儿问:“你这是要带俺去哪儿呀?”我故作神秘地说:“甭问,一会儿就知道了!”
公交车一路颠簸在坑坑洼洼的丘陵上,蜗行于纵横交错的沟壑中,沿途可见排列着大小不等、高低错落的黄土冢,俨然相拥或叠摞在一起的金字塔群,竟无一块闲地能供野驴打滚,号称“无卧牛之地”。一会儿,公交车晃晃悠悠地驶近了一处几十亩见方的汉魏建筑群,爬到了一座用汉白玉砌就的汉阙式大门前,戛然停下后,我们这才发现四围松柏遮日,阴森幽冥,寒冷寂静。穆紫丹一跨下车就瞅见了正门上悬挂着“洛阳古墓博物馆”鎏金大字的巨幅牌匾,两侧立着张牙舞爪的玉雕辟邪兽,而围墙之内殿阁巍峨,游廊回转,碧竹摇曳,林深径幽,其间似有野鬼冤魂在隐隐晃动,她顿时毛骨悚然,露出了惊恐万状之相,满腹狐疑地问:“为啥带俺到这里来啊?”我耐心地告诉她,古墓博物馆复原了历朝墓穴的样式、规格、随葬品和彩色壁画等文物,辉煌壮丽,应有尽有,十分珍稀,具有极高的文物价值,很值得鉴赏的。穆紫丹平日里胆大豪侠,但见了墓葬这类与逝者相关的东西,浑身就起了鸡皮疙瘩,丹凤眼瞥见馆里面游览者稀稀拉拉的,没有一点儿人气,她扭捏着,畏畏缩缩的,唯恐向里多挪了一步。于是,我笑着慰劝她说:“在北大荒原始森林里打过狍子、见过老虎的人,怎么连这点胆气也没有,快跟着俺进来呗!”
她亦步亦趋地跟着我,胆战心惊地踱进了古墓博物馆里,不敢仔细地去体味关于死亡和墓葬的文化。对她而言,毕竟死亡是遥不可及的事情,只是一个可尝试探讨的话题,一路上只是走马观花地扫视着。我们看到正堂里停放的红紫亮堂的棺椁,打量着冗长的送葬队伍,指点着成群结队的孝子贤孙,审视着高擎白幡童子逼真的蜡像,似乎听到了历史云烟中传来嘹亮的锣鼓敲响、凄惨的唢呐吹亮、锥心的哭喊飘起……当看到博物馆大院里撒满一层内方外圆的黄冥纸时,她的心情顿时就松弛了许多,明显缓解了过度紧绷的情绪。俩人就阴间纸币流通问题进行了热烈而浪漫的探讨。我向她开玩笑说,如果我们是亲人,有一天我离开这个尘世了,在那边沦落为路边乞丐,只得回家讨要。你可一定要慷慨大方些,赐给我足够的零花钱啊!闻此言,她的鹅蛋脸立马板了起来,严厉地责怪道:“尽胡诌,哪个要你去死嘛?长命百岁才好的呀!”
进入地下展室里,光线明显隐晦了下来,闪着荧荧的绿或红,仿佛进入了神秘的冥界或遥远的天国。挽着我的胳膊,能感受到她扑扑的心跳。这时,解说员带着游客们到前面游览去了,我不动声色地拽着她,拐进了旁边一个黯淡而悠长的通道里。在这条暗通款曲的时空竖琴里,我用一声咳嗽轻而易举地拨动了它,立刻就反馈出诡秘而令人胆寒的回响,她顿时吓得大气不敢出,连声求饶道:“你这是要带俺到十八层地狱里啊,我怕,快回去!”她掉头正欲返回时,突然发现通道尽头亮着一团柔和、沉静而恒定的光,我对她大声说:“睁大眼睛,向前瞅仔细喽!”只见前方钢化玻璃后的低凹处,几束慈光趴在窄小的矩形墓穴上方,低眉顺眼地亮着,轻柔地照护着一对逝去的夫妻,他们牢牢地依偎在一起,恬静而幸福地长眠于地下,两副结构完整的白骨架亲昵而舒适地支着,呈现出一副不离不弃之状。很明显,这个女人一生都被身边的那个男人所宠爱,被取之不尽的欢乐和温暖包围着,没有一丁点儿的悲戚。他们追求的也许从来就不是轻浅的柔情蜜意,真正供养其生命的是灵魂,是双向的奔赴和思想的滋润,是向往内心的自由,是彼此灵魂的息息相通,是俩人精神境界的营造。看来,她的幸福不是平空虚构出来的,比活生生的现实还要令人感动。
穆紫丹松开我的手臂,仔细地审视着前方,白骨伉俪在宁静地享受着地下绵长的寂寞和孤独,这倒应了马尔克斯的经典名言:“生命中曾经有过的所有灿烂原来终究需要用寂寞来偿还。”于是,穆紫丹不再有任何的恐惧,激活了对白骨夫妻谜一般身份的兴致。她推测说,看简陋的墓穴中可知,男性不可能是皇室贵胄,也非腰缠黄金万两的商贾,更非“力拔山兮气盖世”的英雄,可能是寻常人家的子弟,或是拥有城南三亩麦田的农户,或是座拥一园牡丹的园丁,身侧不可能拥有倾国倾城的大家闺秀,倒是有气质清秀的小家碧玉自愿来陪,或是家徒四壁的贫家女嫁入柴扉,那他就是天下最富有的男人了。我也猜摸说,女方生前或是蛾眉轻扫的女子,或是带雨羞花的红颜,或是一位寻常巷陌的丰腴仕女,发髻盘得高过大唐古城头璀璨的落日,散发出一派典雅的光晕。或是结草为庐的庭院里的洒扫女,或是黄泥小道上的采桑姑,或是洛浦堆烟杨柳下的浣纱娘,住在古街旁临水自照的屋里,靠野蒿青芦为生,旧宅破败,茅檐低小,鸡鹅归圈,炊烟绵软,窗前有唧唧喳喳的喜鹊登枝,只等身边伊人款款而来。那她就是一位幸运且知足的小妇人了。
我们尽情地欣赏着。看得出,这对鸳鸯的白骨绝不是龙姿凤骨,倒像是平民翁媪在自家的婚床上熟睡一样,有两颗俗人凡心,他们相互依偎着,物我两忘,如此地宁静、安祥、充盈,似乎正在做着小确幸的梦。拥有了她,男方如在厚重的尘土中意外地刨到一枚闪光的金币,格外珍视获得的人世尘埃般的慰藉和爱恋,如获至珍地握住鸿毛般的渺小幸福。有了这束爱情之光的指引,他们不会在地下的盛大黑暗中迷失方向,不会感到举目无亲,小日子美满得无以复加,活成了人世间平淡而昂贵的幸福标本,连活着的王侯将相都羡慕得眼中滴血。在这里至真至纯的爱扼杀了一切,时间之钟为此而停摆,伟大而持重的慢君临人间,所有的快都会因羞愧而停下来,情不自禁地止步不前。正如泰戈尔所言:“在你的手中时间是无穷的,我的主啊!没有人能计算出你的分秒。”它超越时空的美具有浓重的古典主义色彩,也符合人们传统的审美期待。
如今隔着冰冷的一层钢化透明玻璃,如何能罩得住夫妻恩情的妖娆火焰,爱的火把点燃了地下的厚重的黯黑和无边的孤寂。墓穴里没有一件象征着身份的器物,只有两具雪白而简洁的骨骼,凭自身的铮铮硬气支撑起人间真情。他们乘着尚有身份和资格,在茫茫人海中恰好遇到了该遇上的人,为不留下任何遗憾,大胆而热烈地去营造着属于俩人的幸福。他们心无杂念,在尘世中谋生,在烟火下追爱,在煎熬中共情,在苦难里铸魂。我们认为,这就足够了,远胜过万千价值连城的陪葬品。
我们海阔天空地聊着,搜寻着那些深埋于史册里风流人物的凄美爱情,发现古人从不吝啬爱,一座古城的过去其实就是一部爱情史:从洛神宓妃与河伯、后羿的爱情传说到东汉开国皇帝刘秀与阴丽华的恩爱故事,从曹植写《洛神赋》之初衷到其与甄氏的爱情疑案,从金谷园中落花犹似坠楼人到窈娘堤上的悲怆爱情故事,从北魏高猛元瑛的绵绵爱意到上阳宫里红叶题诗的一往情深,从唐玄宗与杨玉环倾国倾城之爱到王宝钏寒窑苦等薛平贵十八年,从连昌宫中上演的人鬼情未了到尉迟恭富不易妻、唐太宗明义而收言,从崔护与绛娘喜结连理到晚唐诗人李商隐刻骨铭心的三段恋情……
一阵圆润跌宕的高山流水古琴曲飘过后,地下展室的音箱里送出了周杰伦演唱的《烟花易冷》,透过哀婉而深情的弦律,我们仿佛看到大宋天空一派烟雨迷茫,一位寺僧端坐于蒲团之上,目不转睛,手敲木鱼、口诵经卷,他的思绪俨然超越了遥远的时空。
据民间流传,在宋文帝时,一位将军奉命守卫洛阳城,在街头巧遇一名美人,俩人一见钟情,便约定终身。那时正值北魏大举犯境,将军遂领命出征,临别前叮嘱美人:“我打完仗回来时,一定娶你为妻。”美人笑盈盈地说:“妾身静候相公凯旋!”秋波盈盈地倚在城门口,含泪送将军策马远去。将军效命征战沙场,北魏全线出击,强渡黄河天险,宋军虽精锐尽出,终于因寡不敌众而战败,洛阳城一夜失守。宋文帝下令撤兵,而将军血染战袍,身负重伤,只得寄身于伽蓝寺中一边为僧、一边养伤。而那位美人不甘于在家中静候着突然出现的邮差或拍着翅膀落下窗台的信鸽,每天来到城门口,坐在一块坚硬的石板上眼望将军当年出征的方向,期盼着良人从沙场上归来。每遇从前方回来的将士,美人便问有可否见过将军,但始终未等到将军凯旋的达达马蹄声,她自认将军已然战死沙场。养好伤后,将军扮成一介平民,来到残破不堪的城门前寻找旧人。无奈城池依旧,伊人已去,空留叹惋萦回。守城老人告诉他,此前美人每天寸步不离地在此守候着,因等不到他的消息,她绝望地悬梁自尽。将军闻言,顿时泪如雨下,大宋的倾盆大雨不能涤尽心中积淤的悲愤,只有洛阳城头上飘下来的哀怨笛声体贴地替他擦拭着泪水。
我在想,为追逐相似的幸福,追爱路上有情人无不遭际了不同的苦痛与磨难。诗坛巨擘白居易与邻女湘灵私奔到大唐,短墙外探头张望的痴情男遇上情有独钟的贫家女,两情自幼相悦,无奈在白母的极力阻拦下,历经35年的长途奔波也不能抵达幸福的彼岸,留下千古绝恋的遗憾,香山居士只能饮恨终生,以埋骨白园作罢。天才诗鬼李贺怦然心动于洛浦才女真珠,思恋在他的诗圃里谢了又开,一对恋人在晚霞烧天的郊外,看长空雁阵悲鸣远去,二人应节而歌,其声情让古今动容,最终也抗不过命运的安排,没能赢得属于自己的那份爱情。相比之下,这对白骨眷属则要幸运得多,也许是两个青梅竹马,同年出生,自幼熟识,共同成长,又一起在后花园里私定姻缘,约定要成为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人。或是抗拒不合理的婚变,毅然选择殉情,后被两家人合葬,玉成其美,也算得上一桩人间佳话。
穆紫丹则认为,或许他们喜结连理,深陷红尘之中,来不及抬头探望满天的星光,辛苦地缝补着漏洞百出的日子,将一地鸡毛的生活打理得井然有序。闲下来时,他们耳鬓厮磨,呵于掌心,聊闲话,秀亲情,让阳光投入茅牖草堂内,恰好打在案头一丛纯洁无瑕的铃兰花上,幽雅清丽的香气煽动着薄而通透的小翅膀,却驮不动一腔的山盟海誓;或因不可抗的自然灾害而活体殉情,瞬间凝固成永恒的奥秘。不然,上天哪来的如意安排,能在同一时空里让他们如愿牵手后,还能享受与王侯将相一起葬于北邙的哀荣,看云低土厚,赏天高城矮,也算是洪福齐天了!
在另一个世界里,“他们满心欢乐,却浑然不知这样的欢乐对于世界的价值。”白骨爱人深知,他们配不起耀眼的花环,光亮的事物大都短暂。如其将夫妻恩爱高高地托起,孤悬于天庭,倒不如深埋在黄土中,寄身于坤灵,深藏心中,在低处聆听人间的心语,保持着低调的永恒。很多时候,他们可被视为大地的一部分,相互离地脉很近,一生都允许牵手,永远都可以守护,能天长地久地抵达心灵。从黄土中开出的花朵是他们的绵绵情话,长出的树木是他们的甜美爱情,结出的果实是他们繁衍的丰稔子嗣。
这里繁育了无可匹敌的荣华,连饶舌的雀鸟都不敢来探问缘由,究竟惹恼了哪一路春风,以致于铤而走险的国色天香,将一座老城挤得寸草不生,才造就了十三朝的繁盛、十万亩牡丹的爆燃。当宏大的华丽悄然退场时,白骨爱人花容阑珊,胸衣紧锁,悄然殒命于牡丹花下。他们的爱情之花虽一时娇艳欲滴,但雨中零落成泥时不可能惊动王城。在最美人间四月天里,魏紫姚黄、赵粉秦红竞相登场,堵塞了大街小巷,瞬间淹了王朝的一统江山,却赢不回属于一座古城的爱情。白骨爱人不为惊鸿一瞥,只为长相厮守,他们以土为骨,以花为魂,抱香而死。我俩尤其相中白骨爱人特立独行的执着与专一,欣赏他们如其在人间颠沛流离,不如埋身于天姿国色之地,在黄土下寄身安魂。而今洛水潺潺流淌,王朝灰飞烟灭,而他们的爱情正青春,让浩如云烟的十三朝为之脸红。
我们凝视着这方墓穴,它明亮而不幽冥,简朴而不荒芜,充实而不孤单,柔软而不坚硬,温馨而不凄凉。那一天,面对两具剔除血肉、冰清玉洁的骨架,我们默然对望着,在认真地思索着什么是爱、幸福和永恒。从深思中醒来的穆紫丹显露一脸艳羡的神色,由衷地感叹道:“多么恩爱的一对贫家夫妻啊!”我温情地说:“百年之后,也像他们这样,你我合体于地下,好不?”她从身后闪出来,猛然刮了一下我的鼻尖儿说:“你净胡说些啥呢!”我喃喃地说:“就像这一对人儿一样,让肉体和灵魂聚合在一起,永远也不分开!”
注:该文发表于2024年第2期《散文选刊下旬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