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路上

一辆满载游客的大巴正行使在沪昆高速上。说是高速路，其实路况并不太好，道路不宽，路面上有些凹凸不平,两旁几乎常常能见到山崖。但是这些并没有影响游客的心情，他们有的好奇地看着车窗外一个个绵延不断的山头，茂盛的丛林，还有田野里成片成片的烟叶；

有的在窸窸窣窣地聊天；有的闭着眼睛，张着嘴巴，正梦游仙境。

这个时候，刘文右手拿着麦克风，嘟起嘴吧向麦克风吹了两口气，左手轻轻地拍打了两下，清了清嗓子，对着一车的游客，开始了他今天的工作。

“大家好！我叫刘文，从今天开始，我是你们的导游，全程陪伴，简称三陪。”

车里响起稀疏的笑声。

“希望一路上，你们叫我阿黑哥，或者阿文就好，我妈也是这样叫我的。当然你们叫我‘流氓’也行，那是去年的时候，我带的一个香港团，他们给我取的外号，说刘文在香港话里就读做‘流氓’。总之你们不要叫我导游，我会觉得你们是叫我‘忽悠’。”

车里响起一阵哄笑。

“请大家都把安全带系好。你们不系好,师傅要被罚三分，我呢要被罚四分。当然我不希望你们受伤。我告诉你们，我就曾经有一次，被甩出车外，就从前面的挡风玻璃，肋骨都摔断了几根。”

“因为这个事故，我离开了导游这个岗位。然后我开过一个饭馆，可惜倒闭了；后来又开了一个服装店，还是倒闭了。所以现在我又站在了你们的面前。”

就在这时，他面前的一对夫妻的举动晃入他眼睛。

这是一对中年夫妻，坐在第一排。男的估摸50出头，女的也差不多，好像还大个一两岁的样子。男的长得高大帅气，红光满面，女的瘦小纤细，弱不禁风得有点像红楼梦中的林黛玉。

只见那两个男女，女的搂着男人腰，男人抱着女人的肩膀，男的在女的脸蛋上亲了一口，女的在男的嘴唇上还了一口。

最活跃的几乎就是离他最近的这一对夫妻了。他们几乎从一上车就在窃窃私语。女的脚上穿着白色运动鞋，男的穿着一双人字拖，他们身上穿着国内一个好像不知名品牌的运动衫，还是情侣装的那种。阿文第一感觉他们应该是一个小城市的老师，他们正趁着暑假的时间出来旅游度假的。

丽江是个艳遇之都，这个地球人都知道。那里的阳光就如一支支的丘比特之箭到处乱射，那里的空气中弥漫着浓浓的荷尔蒙。这样的事情阿文见得太多了。他知道很多来丽江旅游的，就是想来一段浪漫的爱情故事。

阿文不自觉地把脚往前挪了两步，接着他继续往下说。

“本来，我今天准备好给大家讲讲丽江的人文风情和名胜古迹的，但是临时决定给你们讲点别的。”

这一段他很久没有讲了。昨天受了朋友圈的刺激，一夜没有睡好。今天他准备一吐为快，像翻出那些放置了很久的衣物，拿出来晒晒。

“你们有谁知道大巴现在行驶的高速叫什么高速吗？”他环视了一下车内。

车里的人都往车窗外看去，他们想寻找路标。

“昆大高速。”

“昆丽高速。”

由于没有看到路标，他们胡乱根据起止地名猜测着。

“这是沪昆高速，”看没有人猜对，阿文公布答案，“你们别看这条不起眼的高速，在抗日战争时期，它可是发挥了重要的作用，是连接南北的抗战武器装备和后勤补给的交通要道。”

就在这时候，“啵”的一声传进他的耳朵，声音就从他后面第一排传来的。看来这对夫妻，还挺捣乱的，他们的动作虽然看不到了，声音却是更大了。

这是夫妻吗？都一把年纪了，还这么肉麻。阿文不得不回过头看着他们，提醒他们一下。

“怎么啦？怀疑我们？是要查户口吗？”那个男的反应很大。

“没有，不是这个意思，就是车上这么多人，还有小孩啥的，注意点影响。”

车里的人也嘀咕了起来。虽然很小声，大概还是听得见的。

“要是以后找个老公能这样对我就心满意足了。”声音来自坐在最后排的两位年轻漂亮的女子中的一位。

“你看看人家，我才嫁给你一年，你对我怎么样？”坐在中间靠车门位置的一个年轻的女子对着她旁边的年轻男子说。

“不会是带个小三来旅游的吧？可是这眼光也太有失水准了吧！”这句像是一个水雷，虽然响在大海的某个深处，还是让人听得到的一声闷响。

显然，大家都听得出来，说的是那个女的能当小三的话，只能说这男的也太没有眼光了。一般人找的小三常常都是可以对外宣布是自己干女儿，哪有小三比自己岁数还大的。

阿文怕还有人说更难听的，赶紧说下去。他不希望车上的人拉帮结派凑成一块，也不希望有人闹矛盾。

“我的朋友圈里，我的一位同仁昨天晒自豪。前几天，他带的中国游客团在日本又疯狂购物了，人均一万七每天。”他有点激动了，“中国人去那里买浙江产的马桶盖，后来又买化妆品。你别看他们的口红，好像吹得有多好，拿我的银器试一试，抹在上面，马上就变黑，不骗你们，那都是毒啊。我和我老婆说了，你要是抹口红，千万不要和我亲嘴。”说着，他抬起他的右手，手腕上有着几条手链，其中有一条就是银手链。

“朋友们啊！你看看这里山区的孩子，他们苦成什么样的你见过吗？你们怎么就没有想到帮帮他们呢？你们花在日本人身上的钱，极有可能就会变成一颗颗炮弹落在我们自己同胞的身上。”

车里顿然鸦雀无声。一种肃然起敬的心情浮上大家心头，有个正在嗑瓜子的年轻女孩还为去年去日本购物，感到羞愧不以。

“云南俗称地无三里平，说的就是山多呀，大概百分之九十几都是山。但是几乎没有荒山，因为都有人住。他们舍不得离开，那也是为什么他们会这么贫穷。”

阿文滔滔不绝地从云南抗日讲起，讲了日军在云南的大屠杀，讲到远征军，讲了云南当时的几乎人人抗战。最后讲到了云南最有名的特产翡翠。他讲了翡翠的历史，翡翠的收藏价值。

他拿出一个碟片放了起来，说：“你们看看就会明白，为什么说黄金有价玉无价。”

那是中央二套的鉴宝节目。先是一个漂亮的女孩拿着男朋友送的手镯鉴定，鉴定的结果是手镯值10多万；接着是一个男的拿着曾祖父传下的一个玉麒麟，鉴定结果是清朝的物件，价值100多万；最后是一个男的在路边摊淘宝来的一个玉盘，结果是清代慈禧太后用过的珍品，价值600多万。

时间从来没有过的这么快，两个多小时就在阿文抑扬顿挫、慷慨激昂的讲解和碟片播放中，车到站了。

那是这一路上他们看到的几栋仅有的很漂亮的大楼，楼上的大招牌写着几个金光闪闪的大字“翡翠皇宫”。

“好了，这里就是全亚洲最著名的翡翠交易场所，是云南省政府打造的最大的翡翠交交易中心。”

在商场的门口站着一排，穿着简洁漂亮的职业装的美女，微笑地迎接他们，像是迎接尊贵、重要的领导嘉宾。

阿文带他们整齐地走进商场。他找了一个柜台，认真地做了一次讲解，类似于一次简要的上课：翡翠有哪些种类啊，有哪些档次啊，类似如此之类的，并叮嘱说如果游客有些拿不定主意的话，可以打他电话，他可以帮忙看看。

“我们定在11:30分，在门口停车场大巴那里集合，给你们两个小时的时间，很充足的，希望大家都能为你们心爱的人，挑选上钟爱的东西。”

讲完以后大家在各自的导购美女指引下，像鱼儿一样钻入了超大的商场海洋中。

阿文找了个角落，拿出他的玉烟嘴，插进一支玉溪，自个抽起烟来。

这个店的翡翠，他知道价格非常贵，特别是对游客的价格。但管他呢，去日本都能买买买，在这里为什么不呢？而且这个与他的奖金挂钩，更可以拿到丰厚的提成。至于旅客他们，就看他们造化了，挑了好的，运气好过几年会升值，挑了不好的，权当是给云南人民做贡献了，谁让他的这个家乡到处都是山，穷了一代又一代的人。他想了这些，顿时觉得心里开朗了起来。

正当一圈圈的烟雾笼罩着阿文阿文恍惚间的时候，他的电话响了。

“阿文，你在哪里？能过来帮我看看吗？”

“你们在哪里？”

“我们在精品柜台这里。”

“好的，我马上来。”

阿文快速走了过去，在精品柜台边，他看到的是刚刚在车上秀恩爱的那对中年夫妻。

“你们准备买多少价位的？”阿文问。

“无所谓了，你觉得好就行。”那个男的口气大的就像可以吃掉一头牛。

阿文像是老鹰一样，一双眼睛仔细搜寻着柜台里面的翡翠。这是一个手镯区。他从里面两个档次的各挑了一个出来。一个是1万多的，另外一个是3万多的。

“这只手镯水头不错，没有起棉，你看多通透。”阿文把那个一万多的白玉手镯，对着柜台上的射灯仔细地照了一圈。

那个女的把翡翠手镯戴在手上，没有几秒钟，她就取了下来。

“不好看。”

“这只呢，色很好，你看，几乎全是绿色的，而且色调均匀。”阿文接着把那个三万多的绿色手镯递给她。

女的把手镯戴了上去，左看了一下右看了一下。

“这里有条裂缝。”女的用右手食指指着一条细得无法再细的纹路对阿文说。

这个阿文知道，要是没有那条细微的内部的裂痕，这个得是另外一个数量级的价格。

后来，阿文又帮她挑选了几款，不同颜色的。可是，她左看右看，最后都不满意。

阿文呆了十分钟，开始觉得非常不耐烦。他觉得这两个可能也就是个穷人，根本不想买，只是因为车上他说了他们两句，在故意刁难他。

“你们自己挑吧，我还有点事找他们经理。”阿文借故走了。

阿文没有找经理，他走到赌石区。那里正在进行着拍卖，一群人在接二连三地对一块块奇形怪状的石头报价。

他期待着其他人给他打电话。

等了半天，再也没有第二个人给他打电话，他干脆就走到门外台阶抽烟去了。

他估计今天又没有戏了。干他这行，工资不高，风险高，除了要照顾好客人，避免出意外，他甚至都来不及担心自己是否会忽然在路上遭遇什么意外。

他往大巴方向望去，几乎有一半的客人已经挤到大巴那里等他了。

就在这时候，那对夫妻走出来了，男的搂着女的腰，那个女的原本苍白的脸上，像忽然擦了粉似得，红彤彤的。

显然他们也看到阿文了，还没有等阿文开口，那个男的径直朝阿文走来。

“阿文，我们买好了，你看看怎样？”说着，他手指向那个女的脖子。

阿文望过去，我的乖乖。那是一串翠绿的玉项链，正紧贴着她那心形的圆领T恤上方她那白皙的脖子上。那是一个顶级的玉项链，是个祖母绿的玉项链，欲滴的翠绿中透出一点点蓝光。他以前曾经在里面的珍藏馆见过，不记得具体价格，但是绝对不会少于百万。

“我老婆一看到这个，她就喜欢上了。”那个男的说得眉飞色舞。

“这可是这个店的镇店之宝啊。”阿文说，“当然你老婆也真有福气，玉配有缘人，这个往脖子上一挂，绝对是一个贵妇人。”阿文问了一下价格，“多少钱？”。

“还行，三百多点。”男的说得很轻松。

阿文知道，三百多，其实是三百多万。

他这时就像喝了一碗甘醇的妈妈酿的陈年美酒，风一吹，晕乎乎的像要飘起来。没有想到，就是这一对一直在车上秀恩爱的中年夫妻，一度被他认为贫穷和想报复他的夫妻，不但帮他完成了任务，而且大大的超额完成。

“抽烟吗？”阿文掏出他的香烟递给那个男的。

“不抽，戒了，已经戒了两个月。”男的摆摆手，拒绝了。

“不抽好，对身体好。”阿文说。

那个男的一听，脸色顿时像快要下雨的天，暗了下来。

旅客们陆陆续续出来了，他们上了车，直接奔向酒店。

这天晚上阿文睡得特别早，特别香，还做了个梦，梦到他那个依旧住在大山里的妈妈。

第二天一早，当阿文吃完早餐，来到酒店大堂的时候。他又看到了这对夫妻。

他们正坐在大堂的沙发上，男的正认真地看着大堂里提供的旅游画册，女的依偎在他身上。

“早啊！”阿文向他们打了个招呼。

那个男抬起头，看到是阿文，两眼放光。

“来，阿文，过来坐坐。”男的热情地向阿文打招呼。

阿文向他们走过去，挨着旁边的沙发坐下来。

“我们临时想明天登完玉龙雪山后，后天参加一个本地团去香格里拉，你能帮忙安排吗？”男人问。

“可以啊，你可以和另外一对女孩一起，她们也是临时决定的后天去香格里拉，你们再和公司确认一下，返程的日期和航班就行。”

“你对我们是否是夫妻有疑问，是吗？”稍微迟疑了一下，男人说，“我现在就给你讲讲我们的故事吧。

“不用了，别。”女的说。

“我们是夫妻，而且我们结婚已经三十年了。我是个农民，深圳本地的农民，在深圳还没有叫深圳而是叫宝安县的时候，我们家，我的祖辈都是当地的农民。我和老婆是青梅竹马，我们一起上的小学，中学，中学毕业后的第二年我们就结婚了。”男的没有理会。

说完，他沉思了一下，接着说。

“结婚以后，老婆开了一个士多店，喏，就是你们说的那种小杂货店，开在我家楼下面的店铺，楼是我父亲盖的，六层楼高。我在外面开了一个汽修店。那段时间，虽然我们没有什么钱，但是日子过得很快乐。”

女的慵懒地靠在沙发背上，安静地听着。

“后来一切就变了。那是十二前，我们村被一个房地产开发商看中了，说要在那里建中国第一高楼。我们同意了拆迁，在那次拆迁补偿中，我们家得到了几千万的赔偿款和几十套的新房置换。”

“有了钱，我把修理厂关了。整天要么打牌，要么去唱歌，周末有时去澳门赌博。反正怎么样刺激，我就做什么。渐渐地我和老婆疏远了，我还在外边养了女人。我对那个女人几乎百依百顺，什么珠宝，奢侈品，轿车都买，甚至房子。唯独老婆，甚至连生日礼物都没有送过。”说完，他看了看女人。

阿文是好奇，不过类似这样的故事，他也听说过不少。

“老婆在家里照顾我的身体不好，年迈的父母，前几年亲自送走了他们。女儿从小也一直是老婆管，不管是生活还是学习方面，一直到女儿去德国留学。”

“女儿回来了吗？”

“没有，她留在那边工作，在一个交响乐团里，她是个著名的小提琴家，全世界地演出。”

“可是不幸降临了我们家，三个多月前，老婆忽然生病很严重，到医院检查是淋巴癌晚期。我们去了北京，上海最好的医院，找了最好的医生。可是他们告诉我，就算治疗也没有办法挽回她的性命了，最多可能还有半年的时间。她放弃了治疗，她想在生命的最后这些日子，到祖国美丽的山川看看，哪怕倒在路上。”说到这里，男人抽泣起来，喉结一动一动的。

“我亏欠她太多了，无论我现在做什么，就算对她好每一天，每一分，每一秒，也弥补不了我的过错。为什么以前没有关心她？我后悔啊！”

“别说了。”女人拉住他的手，在旁边打岔道。

男的紧紧抱着女人低声哭泣，阿文连忙起身。他去和公司联系，帮他们办理好香格里拉的一日游。

晚上，阿文接到了母亲的电话。

“阿文，大后天是你生日，要记得吃长寿面哦。”

是的，他总是会忘记自己的生日，而母亲却总是会记得，并且总会提前几天给他打电话。

“妈，我带的团明天就结束了，我回家看你和爸。”

“你忙你的，我和你爸都挺好的，不用回来了。”

挂了电话，阿文给“翡翠皇宫”打了电话。

“段经理吗？我是阿文，你帮我把上次我看好的那个手镯包装好，我明天晚上过去拿，还有，记得帮我把价格标签给拿出来，别放在包装盒里。”

阿文决定后天回到那个回荡着他祖先一代代人山歌的彝族小山村，吃妈妈做的长寿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