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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俊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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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1811/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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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婆家

【一】

这是一个不大的村庄,百来户人家,村庄只有一个姓,“林”姓。她坐落于海南一个滨海小镇的东南角,临靠着小海。外婆家就在这个村庄里。

母亲曾对我说过,在我三岁多那年,我从奶奶家门前那条弯弯的小路,沿着田边的小溪流,顺着田间土坎路,两只手里各拎着一个椰子,摇摇晃晃地跟在母亲屁股后面走了七里多路,来到外婆家,来到这个村庄。

那一年,母亲考上省城师范学校,要去读书了。

从此我就一直待在外婆家,直到六岁的时候才离开到县城读书。

我脑海里残存的一些关于农村景色的记忆,以及农村里的故事都是停留在外婆家的这段时光内。

外婆家四面围拢,像是北京的四合院。只是边上还多了一个园子,里面种着两棵石榴树。

房子外面靠着田边,围着一个猪圈,常年都要养着几头猪。过年的时候卖掉,换钱来买些日常用品,包括布匹给家人做衣裳。然后剩余一头大肥猪在过年前宰了,给亲戚们都分一点过年,吃不完的就用盐腌起来过年后继续吃。

那时舅舅刚刚结婚,还没有小孩。小姨还是一个大姑娘,没有嫁人。我就成了家里唯一的宝贝。不管外婆、外公,还是小姨、舅舅都对我好得不得了。

舅舅以前是一个渔民,是一个捕鱼的好把式。在天晴的日子,舅妈认真地拿着竹梭子在院子里一针一线织着渔网。我搬个小凳子坐在舅妈的身边,安静地看着。暖暖的阳光洒在屋面上,树叶上,院子的石头地面上,发射着淡淡的光芒。

舅舅常常都是一大早出海,到傍晚回来的时候,总是带回一筐筐我爱吃的鱼。最常见的是鲻鱼,海南人把它列入紧随“四大菜”之后,位列第五。这是一种不用油煮的鱼,只要把它洗净,放进锅里水煮就好了。水开不久就有一锅金黄色油浮在上面,散发着阵阵的鱼香。鱼肉细腻香甜,刺儿很少。还有“打铁”、“臭肚”都是我儿时最喜欢的食物。

外婆家还养着几笼鸽子,几乎每隔半月一个月的就给我炖一只吃,我至今都记得那时吃得津津有味,嘴巴周围都是油腻的情形。

母亲后来和我们兄弟俩说,弟弟那时经常是饿着肚子的。弟弟比我小一岁,母亲把他留在爷爷家。

虽然弟弟长得比我胖,但母亲却说弟弟是可怜的虚胖,其实身子底子不好。所以在弟弟长大以后,母亲在他身边照顾他,总是想方设法地给他做好吃的,想弥补回来。

外婆家外面不远就是大片绿色的田野,再往远处走就是一个稍高的山坡。山坡上种着大片的椰子树和乡下常有的木麻黄树,还有就是种些花生和地瓜。我曾经去那里偷摘花生挨过外婆的一顿打。她告诉我,都是村里人辛苦种的东西,别人也是拿来卖钱维持生活的,除非人家送给我们,要不的话我们应该拿东西和别人交换。

在外婆家,我最喜欢的节日是“军坡”和元宵节。“军坡”是我们小镇特有的习俗,这也是赶集的一种,只是比一般的赶集更为热闹和隆重。每年有两次,一个在农历六月十六,另一个在农历十月十六。村里外出谋生的人在这一天都会赶回来团圆聚餐,宴席不大,但相当热闹,气氛不亚于春节。

在这一天,人们会从各个乡村汹涌而至小镇上,小镇老街上人头攒动,热闹非凡。人们在街上吆喝着卖卖各种各样的的东西,牛、羊、鸡鸭鹅、猪还有些地里种的庄稼。汤粉、糯米团、芋头等特色小吃都摆满街道。

元宵节的时候,就能看到是舞龙舞狮和花灯展,还有戴着好玩面具的人踩着高跷,一摇一摆地走着,手里还拿着个扇子边走边扇。那是农村人一年中最大的节日,他们释放者青春和激情,他们释放劳作的辛苦,他们期盼新的一年风调雨顺,五谷丰登。

在这一天我会缠着小姨或者舅舅给我买棒棒糖、棉花糖或者爆米花等各种平时在家里没法吃到的东西或者小玩具,还有就是在小镇入口处老街的一家“林记”汤粉店吃一碗汤粉。

没有想到的是这个汤粉后来竟然变成岛上的著名小吃,这也是我后来离开海南多年以后,再次回到海南时才知道的。那时它的名声已经传遍整个海岛甚至都传向了内地。

小镇的汤粉不仅汤汁原味鲜香,还加有特色的虾米作料。其实粉的诀窍都在汤里面,必须是用新鲜的黑猪骨熬制出来的汤,当然鲜嫩的黑猪肉和粉肠也是必不可少的关键料理。这种汤粉是只有这些节日我才能得有机会吃得到的。

到了傍晚时分,人们纷纷在镇上不多的店里购买各自所需的日用品、布匹等等,然后各自散去,老街又恢复了宁静。

后来在我六岁那年,我离开了外婆家,离开了外婆家那个炊烟渺渺、椰影婆娑的村庄。

那一年舅舅生了第一个孩子,是个女儿。后来舅舅在陆陆续续生了六个女儿之后,才生下一个男孩。

在生了三妹以后,舅舅后来不再打渔了,因为打渔无法养活家里这么多口人。

舅舅头脑灵活,胆子大。在八零年代末九零年代初,乘着改革的东风,他开始跑到广西做起贩猪的生意。从广西运回一车的猪到海南来卖,生意非常好。舅妈在家里种田,主要是种水稻、种各式各样的瓜果蔬菜,还有继续养着猪。主要是自己吃,当然有多的也拿到老街集市上卖。

舅舅靠着他做生意赚到的钱,养起了全家的人,并让每个孩子都有机会上学。最后表弟、表妹他们,都上学上到自己没有办法考上为止。

表妹们都考取了师范、卫校,后来都当老师和到县城里做护士了。表弟也考上大学,在省城的一个电信公司上班,一个央企,工作稳定薪水不低。

我毕业后一直在外省工作,对舅舅家一直没有什么帮助,好在弟弟对他们家帮助了不少。在表弟、表妹他们的读书找工作上,在给她们找男朋友,找老公的情况弟弟都出了不少力。

  舅舅一直照顾着外公、外婆,直到他们过世。外婆是在我上高三那年和爷爷同一年去世的。外公活到102岁,无疾而终。

如今舅舅年纪大了,头脑也不像以前那样清晰了,他已经不再外出做贩猪的生意。他重新抄起了以前的捕鱼工具,偶尔出海捕捕鱼,要不就喂养着他的猪。他把猪圈建得更大了,养了差不多二十头猪。差不多每年也能挣个好几万的。舅妈还是在忙着田里的几亩地,种着换季的水稻,各种季节蔬菜。

舅舅一直不喝酒,他闲着就在家喝喝茶、抽点烟,看会电视了解点新闻时事,或者时下流行的电视剧。

只是现在老家偌大的院子和房子就只剩下他和舅妈俩人了。只有在过年过节的时候儿女才会回来看望他们。

过年的时候,我回去看他。他家里的女儿、儿子们都带着孙女、外孙过来了,坐了满满的两桌,吃着自己种的菜,养的鸡和鹅,从海里捕捞回来的鱼虾,三代人谈笑风生,觥筹交错,其乐融融。我看到,在他满脸海风吹皱的沟壑里闪烁着幸福的光芒。

【二】

我离开外婆家的那年小姨出嫁了。她嫁到另外一个村,那个村庄叫冯村。

   后来小姨生了两个男孩和一个女孩。大儿子学历最高,初中毕业后考上了职业技术学校,其他两个都只是初中毕业。

  小姨的勤劳是出了名的。她出嫁以后,基本就不再务农了。姨夫是个手艺人,会修理自行车、摩托车和简单的一些汽车维修。

  虽然小姨是个农民,但是她勤于学习。开始的时候,她自学会了打井和倒井筒,走村串乡地给乡亲们打水井。后来因为各家各户水井都打得差不多了,她又学会了变通,改成浇筑水泥排水管和浇筑建筑房屋用的窗户边框。

  小姨家虽然没有发大财,但是在他们勤劳的双手下,他们还是过着不比别人差的日子。他们第一个在村里建起了三层洋房,再后来他们又在小镇的老街边买了一块地,修起了一个一层的房子,前面搭了个帐篷,用于修理各种车子和机械设备。

  前屋住人,后面是院子和厨房。因为钱没有那么多,就暂时修建了一层,但是地基是打了三层的。他们计划着以后赚钱多的时候,再把房子修到三层高。

  小姨和姨夫一直以来都不指望儿女能给他们养老。他们想只要几个小孩能自食其力就心满意足了。

  因为前几年他们的身体都还好,只要身体好,他们会一直做下去,直到干不动那天为止。做生意赚的钱是足够他们自己养老的。

  两个表弟毕业后,都没有事情做。大表弟上了个职业学校,学的是无线电、电工维修这块,所以他还懂得一些维修的知识。以前在家里也打了个招牌给别人修理电器,但是生意不好,几个月下来都赚不了几个钱。小表弟则初中毕业后考了两次没有考上学校,就拒绝再去读书了。

  那时刚好我在外省承包些工程,做起了包工头。两个表弟就北上投靠我,我就一直带着他们天涯海角地跑工程。

  从贵州到福建,从浙江到新疆的克拉玛依独山子。

  对于两个表弟,我确实是费尽了心。因为那时他们小,来跟我的时候大表弟才20岁出头,小表弟才18岁。他们好玩的天性一直没有改变。而我队伍里的另外一些外省的工人,都已经跟着我干几年了,而且他们因为年纪大,有的已经结婚,甚至还有了小孩。他们懂得赚钱的不易和家庭的责任。他们哥俩倒好,赚到的钱大都抽烟、喝酒上网游戏啥的花了个大半。他们没有想过要存钱来买房子,没有想过要存钱来取老婆,好像这些都天经地义的是姨夫和小姨的事。

  不过在我的严格要求下,他们都大大地进步了,懂事了很多。从开始的普通工人,做到班组长,再做到施工员,走上管理的岗位。

  后来,小表妹也结婚了。她的老公是外县的,有一手不错的木工手艺,原来在家具厂上班。后来也过来跟随我了,一起来的还有村里的一些姨夫家那边的远亲,十几个人。小表妹过来给大家做饭。我有时间的时候,也会露两手。因为我的手艺不错,他们特爱吃我做的饭菜。

  因为大表弟的底子比较好,会电工和电焊,所以他很快独当一面,后来我又让他教会了小表弟电焊,这样小表弟也在出门打工的过程中除了学会勤劳、耐苦之外,还学会了一门手艺。这样也不至于今后找不到饭吃。

  他们一直跟随了我4年多的时间。期间,大表弟结婚了,后来,我因为母亲的事不再做工程了,就解散了队伍。表弟他们就回到了老家。

  开始的时候,大表弟就在外找工程,两兄弟一起做。后来,大表弟就和小舅子合伙了。而小表弟则回到家里和姨夫一起经营着那个修理店。

  在姨夫的亲手传授之下,小表弟渐渐学会了各种的修理技艺,而且日渐娴熟。

  在前年的夏天,由于在一次修理机具的过程中不小心,砂轮片在切割钢管过程中忽然爆破,一个叶片碎片击中了姨夫的左眼。后来,他辗转了几个医院还是无法医治,几乎只剩下一点的感光度。

  姨夫原本是个乐观的人,他时常会在修理东西的时候,吹着口哨,哼着小曲。如今他和我说起这些的时候虽然很平淡的语气,但是我感受到他内心的悲凉。

  为了治疗眼睛,几乎花光了他们几年辛苦存下来的积蓄,那是准备给房子加盖的钱。可是又打水漂了,又要从头开始。

  他觉得对不起儿子。在农村,做父母的是一定要给自己的儿子,盖房子娶媳妇的,否则会被认为丢人。虽然他已经盖了老家农村里的房子,可是毕竟那是农村,他不希望儿子再回去住那里了。那里将作为他们老两口最后养老的地方,也是逢年过节的时候,子孙们回家来看望他们的地方。他想好了这几年把镇上的房子建好的,建三层,每人一层。

  可是这个希望越来越渺茫了,因为他日益苍老,如今又招来横祸,伤了眼睛,花去了建房子的积蓄。

  祸不单行,去年秋天,小姨在一次出门的时候,不小心脚拌在门槛上,摔了一跤,骨折了。俗话说伤筋动骨100天,更何况是小姨这样六十多岁的人了。她几乎躺在床上,不能动,常常抹着眼泪。

  大表弟没有住家里的房子,他住在老婆家。因为老婆是县城的,他们在县城买了一套房子。

   大表弟的老婆在一家药店上班,他则在家里照顾着两个儿子,他在等着从天上掉下的工程砸到他的头上。

  今年过年的时候,我回去看望了小姨,在他们店里看到了小表弟。小表弟也结婚了,而且也是生了两个小孩。一男一女。一个两岁,一个四岁。

  他老婆也是一个普通的农村妇女,家里也早就没有了农田,她就跟随小姨做水管、做窗框,还要照顾着两个很小的孩子,其中的艰辛可以想象而知。

  所以小姨的悲伤是完全可以理解的。她知道从今以后他们两个几乎要靠儿子来养老了,而且几乎就是小儿子,而小儿子也是艰难度日。

  她对小儿子说:“积强,我和你老爸和你分家吧。”

  “你说的什么话,你们好的时候和我分家,我愿意,可是你们现在这个样子,要分家,那不可能。不管怎么样,我都用我的双手养着你们。有我一口吃的,就有你们一口吃的。”

  从此,小表弟干活更勤快了,起早贪黑。他完全接过姨夫的担子。

  我没有想到,以前那个贪玩游戏,上网的小表弟就这样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一个真正成熟了的男人,他挑起了整个家庭的重担。虽然他也才20多岁,虽然他长着一副瘦弱的肩膀。

  如今,外婆家的小镇也变了,变得像个城市了,楼房也渐渐地多了,也漂亮了。老街也更像街道了,街边的商铺鳞次栉比,甚至还有了OK厅和酒吧。

  工作这么多年来,我回家的次数已经越来越少了,每次都行色匆匆。外婆家已经渐行渐远。 

  我曾经熟悉的人有的已经离去了,有的已经变得越来越陌生了,对于家乡,对于他们,我是不是已经变成了过客?我不知道我的村庄还能在我的记忆中存放多久,我又将在他们的记忆中能存放多久。

  我的村庄,我的外婆家,也许我将再也回不去了,也许她将成为我的回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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