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露过后,秋高气爽,田间大片大片的高粱日渐成熟。一株株高粱由满身翠绿,几天一变样,不断转换着角色:起初像擦了胭脂的少女,粉扑扑的嫩脸白里透红,过了十几天便变得像吃醉了酒的贵妃酡颜娇美,秋分后完全成熟时则变成戏曲中红脸的关公。高粱红了,秋收也进入尾声。
在晋中平川地区,高粱是田间的主角,几百亩成片成片的,红若彤云,十分壮观。山西老陈醋、山西汾酒的主要原料都是高粱。在汾酒产地汾阳杏花村一带,田间蔚为壮观的就是红高粱。深秋季节红艳艳一大片,无边无际,简直红色的海洋,煞是好看。前年(2021年)百年不遇的一场大雨把汾河、磁窑河流域介休、孝义、平遥、汾阳几个市(县)的几十个村庄淹成了水乡泽国。由于退水不畅,直到深冬不少高粱地积水太深,成片的高粱泡在水中无法收割。每次回村里,我都能看到爱惜粮食的农民穿着雨靴,在冰冷的田间,艰难地把高粱穗一穗穗割下来,装进尼龙袋,运到地头,十分辛苦。我心中五味杂陈,不胜唏嘘。“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遍身罗绮者,不是养蚕人”这些诗句自然而然地在脑海中浮现。“春种一粒粟,秋成万颗子”,一年的劳动成果,农民无论如何是舍不得丢掉的,再艰难他们也会想方设法颗粒归仓。
在我半生的记忆中,红高粱有着挥之不去的复杂情感,他养育了这一带祖祖辈辈千千万万的人民。高粱的红简直就是人体血液的凝聚,他的营养滋润了人体的血脉,使得我们得以生存与繁衍。
我们这一带尽管地处汾河谷地的平川,但缺水,所以耐旱又高产的高粱是主要的大秋作物,在小麦、玉米、高粱三大农作物中播种面积占一半。高粱分两种,一种是传统的老品种,能长2米多高,穗疏、粒少、产量低,电影《红高粱》中种的就是这种,现在已基本上没人种了。另一种是科学育种后矮化的新品种,一人多高,宜密植、产量高,正常年份风调雨顺时亩产一千多斤很平常。用它磨的面叫“红面”,文雅点叫高粱面,是我从记事起几乎每天必吃的主食,刻骨铭心的记忆,无法忘却。
一天两顿饭,早饭(9点左右)稀饭玉米面窝窝头就咸菜,午饭(下午3点左右)是高粱面面饭调酸菜,一年中大都如此,只所以这样讲是因为那时这一带农村不仅缺粮,更缺菜。大集体时,我们村在磁窑河旁有专门的菜园子种菜。菜按人口分配,即使在夏秋季能分到的菜每家也不多,品种也少。一年中家家户户咸菜常年备,不够挖野菜,酸菜吃半年,大概从初冬能吃到来年的清明。食用油也缺,生产队一年分到各家名下的人均连一斤也没有,还得等到过年过节才发。炒菜时搁一点,人们形象地叫“撩油”。这个词真形象,所谓“撩”就是用小汤勺舀那么一两勺,一家几口人的一顿菜便炒出了,真没油水。一年中奢侈的时候只有过年过节,但这也得平时攒,油、白面平时不攒,过年过节拿什么蒸白馍、打月饼、炸油糕、做年吃?会不会过日子,全凭家庭主妇日常的仔细节省。
高粱面饭实在讲真不好吃,一是粗,二是粘,又加少油缺菜,难以下咽。为让一家人能吃得顺当些,真考验家庭主妇手艺。手艺的好与坏就在于把饭做出花样来,人们常说山西面食甲天下,能做百种不重样。我觉得山西面食最好的在晋中(地理概念,不是行政区划),尤其汾阳、平遥、孝义、介休、祁县、太谷等地。白面筋道,像手擀面、刀削面、剔尖等经典品种,面和好了不难做,至于各种花馍那得靠灵气、技术。能把韧性很差、又粗又糙的高粱面做出各种花样来,那才叫真本事,而这一带的家庭主妇们就有这种本事。首先要解决面“散”即粘结性差的问题。下入锅的面食做不好会糊成一坨,成不了型怎么吃?为了定型,提高面食的硬度,和面时需要掺入榆皮面,比例也要掌握好。真不知榆树皮面竟有这种神奇的粘合功效,它如同现在的食品胶,神奇地把粘结性很差的高粱面变硬,使下到锅里的擦尖、擦片、抿圪蚪等变得利利索索,而不是糊在一块,一看就让人倒胃口的软面团。
榆皮面需自行购买,那时村里经常有走街穿巷的小贩叫卖。一听见“卖榆皮面来……”的吆喝声,各家主妇赶紧检查自家的盛面盆,看需不需要添购,一当没了,就是失职,汉子的责骂、孩子们的白眼是少受不了的。我也不知这些小贩来自哪儿?反正我们这里没有人专门做这种营生,榆树倒是有,不知怎么剥皮后,再把皮加工成面。
高粱面也能蒸着吃,但很费事。和面时用开水烫,稍凉后把和好的面擀成差不多2厘米厚的薄饼,一切两半,像半个月亮,蒸好后放凉,切成薄片调上调和吃;还可以搓成小鱼状,叫“搓鱼鱼”,也可以像做“莜面栲栳”一样卷成桶状。做好后放在笼里蒸,摆放时不能摞起来以防叠一块,蒸二十多分钟就行了。我小时候不想吃面了,就求母亲换花样吃,吃蒸饭,如配上西红柿蘸料,是难得的美味,母亲在不太忙时,她总会满足我的这个小小奢望。
平常稍微能改善一点的是吃顿“包皮面”。即在高粱面外面包一层薄薄的白面,白面大概一铜钱厚,做成切绺子(也有叫切板板的,是汾阳、平遥、介休、孝义一带爱吃面食地区常见的家常饭),外面白白的一圈把里面红红的高粱面包起来,好比镶了个白边,故被形象地称作“包皮面”。手巧的家庭主妇,会薄薄的包两三层,这样红面里又镶上白面,宛如一根白线,不仅好看,更刺激人的食欲,所以被形象地称作“三合板”“五合板”。这已是那个年代巧妇们把高粱面饭做好的极致花样了,目的不过是让全家人吃得好一点,但也是偶尔为之,毕竟白面太少了,不可能经常吃。
上世纪七十年代后期,人们发明了高粱面的新吃法,一时流行起来,名曰“钢丝面”。这种面不掺榆皮面,类同现在卖的挂面,但不是扁平状的,是圆的,粗细与河捞面(也有写作饸饹面的)相当。“钢丝面”是机器压制的,即把高粱面和好后塞进专门的压面机压成一把把的半熟面,可长可短,一二尺的样子。压好的面晾干后,红似猪肝,硬如钢丝,人们便形象地称之为“钢丝面”。因能长时间储存,吃时省事方便,故多受家庭主妇们的欢迎。但这种面煮时是很讲究技巧的,现吃,不能把面直接下锅煮;高粱面韧性差,不耐煮,直接煮,不待煮熟面就粘糊成一锅了,没法吃。正确的做法是煮以前要用温水泡一刻钟,时间长泡软了不行,短了里边夹生也不行。下锅时一定要水大开,在翻滚的锅里一过水赶紧捞,这样煮好的面软硬适中、光滑爽口。再配上好的浇头,如卤菜、炒西红柿等,吃起来格外地香。因方便简单,成了不少家庭主妇们的首选。
村里人见面打招呼时习惯问“吃啥来?”答曰:“钢丝面”。彼此心照不宣,一度风靡一时。尤其村里人办红事、白事,谁家也拿不出白面待客,“钢丝面”便成了不二的选择。大家日子都过得紧巴巴的,难兄难弟、不相上下,谁也用不着笑话谁,凑和着办了事为原则。30多年过去了,每逢在小面摊上吃河捞面,我就会想起“钢丝面”,但却吃不到了,多少有些遗撼。
高粱磨面是有讲究的,做对了磨出的面也是雪白的。磨面前高粱要放到开水锅中煮,火候要掌握好,水开后咕嘟咕嘟煮个五六分钟即可,不能煮熟煮透,实际上主要是把高粱的皮壳煮软,这样既能除去涩味又使磨出的面又细又白。煮过的高粱捞出后盛放到筛子里沥干水份后,再摊开晾到半干,用手摸上去不感到湿就差不多了。
磨面是件苦差事。那时我十三四岁,排行老大,父母忙时磨面的亊自然落到我身上。村里有专门的磨坊,磨是小钢磨,声音十分刺耳,面尘能把人涂抹成三花脸。磨面要排队,轮上了谁上磨,先把原粮磨开,而后在空旷处放置的长方形大笸箩里,用细箩扽在特制的箩架上一箩一箩把面筛下来。如是工序重复好多遍,直到把皮壳磨成细糁糁筛不下为止,因此高粱面也被形象地称作“红面”。
比磨面更让人难以忍受的是高粱穗的脱粒。干透的高粱穗一上脱粒机,霎时烟尘扑面,鼻子里、咽喉里都是灰尘,呛得人喘气都难。最难受的是高粱壳上的细毛,如毛桃上的那层茸毛,但比茸毛硬,沾在脸上、身上奇痒难忍,再加汗水一浸,浑身如针刺般难受,用手一挠,红肿一片。我是真怕干这活,苦累到不至于,关键又呛又痒,是真难受。
种地纳粮是几千年来中国农民天经地义的事儿。农村包产到户实行责任制后,原先由集体交的公粮便按田亩分摊到每家每户,生产队只负责组织、督促和统计汇总。当时夏粮交小麦,秋粮交高粱。我家每年大概要交400多斤的公粮,小麦少,高粱多,占到六成多。秋后天气变凉,要把需交的公粮达到粮库的标准不是件容易事儿。秋后经常阴雨天气多,交粮时间又紧,粮食晒干就成问题了。为达标,农民真是想尽了各种办法,有的人家把粮食平摊在土炕上,在盖上苇席,晚上人在上面睡觉。有的用铁锅在火上炒,一锅只能盛十斤、八斤的,还不能炒焦,需不停地用小铁铲翻动。几百斤的公粮用这种方法烘干耗时耗力,但交国家的粮含糊不得,实属无奈。尽管采取了种种烘干措施,粮交不了也是常事。我和父亲曾到粮站交过粮,排队轮上了,收粮员用手搓了搓,抓几粒在口里一嗑,一句“不行,还有点湿。”一句话也不听你解释,我们只能乖乖地在粮站找块空地摊开了再晾晒,好在粮站地面全是水泥硬化了的,又赶上天气好,赶在太阳落山前,总算交了粮。2006年国家取消了农业税,种地不仅不纳粮,国家还发种粮补助。我记得当时父母喜悦的心情,真是从心底表达对党和政府的热爱,这份情朴素而真实。
现在超市的粗粮面价格比白面贵一倍还多,人们精米精面吃多了,诱发了很多富贵病,如高血压、糖尿病等。现在又返朴归真,有人吃起了全麦面,真是世移事易,不可尽说。但是超市卖的高梁面品相不好,又粗又红。我一看就知道加工不得法,省了水煮环节。干磨,即使出面率低也不行,高梁壳硬而脆,过多地混入面里不仅不好看、还涩,吃起来口感不好。
时光易逝,一些事儿总是让人留有深刻的记忆,好过也罢、难过也罢,一个艰难困苦时代过去了。新时代,生活甜蜜而美好,现在的年轻人会懂得珍惜这些吗?现在提倡“光盘行动”,我觉得这个行动真好,切中肯綮、有的放矢。切莫浪费啊!看看电视上播放的非洲贫困国家因食物短缺、面黄肌瘦的儿童,看看近来俄乌冲突引发粮食价格飞涨的活生生的现实,我们哪有浪费的资格和本钱?浪费可耻的理念要从娃娃抓起,一代代抓下去、传下去。
手中有粮,心里不慌。珍惜粮食是美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