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彭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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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311/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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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忆那位父亲

只要是手机铃声在晚上响起的时候,罗杰都会怀着忐忑的心情,像抽盲盒一样扫一眼手机屏幕,如果是朋友,他会长舒一口气,喜笑颜开的接起电话,然后无端的骂对方几句。如果是学生,他会一边穿鞋一边出门一边把电话接起来,以便弄清楚是往学校、医院还是往派出所赶。

这天晚上,罗杰是在睡梦中被手机吵醒的,拿起来一看,来电显示联系人是老何!心头不禁有些忐忑。接起电话,对方依旧是像往常那样,没有任何情绪的口吻:“学生晕倒送校医院了,你恐怕要来一趟!”老何早年求学京城并在国家某部委谋得一职。后入蜀娶妻生子,供职于一蜚声全国的医院。90年代,辞职下海。汶川大地震后,还曾只身前往震中救灾。后因家庭变故,遂来校潜心育人,做了一名全日制的舍监,终日里与孩子们打成一片,处理各种各样棘手的学生事务。世间万事,他经历太多,也看透太多,所以随时随地都是一副悠悠的语气。

挂了电话,一看手表,还好,十二点半。

随即起身,简单洗漱,匆匆下楼,缓缓开车,驶出小区。

街道旁的梧桐树生得茂密,在街灯的映照下,投下一地的影影绰绰。树下,首尾相连停着一辆辆安安静静的汽车,它们可能白天还在郫县,还在双流,还在温江,但此刻,它们仿佛都进入了梦乡。翌日清晨,环卫工人扫地的声音会将它们惊醒,然后这些凯迪拉克、斯巴鲁、大众、丰田……又相互聊起昨天晚上没摆完的龙门阵。不一会儿,主人们先后到来,有的提着两个包子,有的拿着一个锅盔,有的拿着半杯没喝完的豆浆。随即,冲壳子的车子们闭上嘴,又跟着主人去到郫县、双流、温江……。

出了街区,上隐湶大道,一路往前疾驰,开到玉泉山脚下、黑龙潭水边,就可以看到罗杰就职的学校。门卫室里的灯还亮着,两个保安正在大声聊着当前的中美形势,年纪大点的那个一边朝外走,一边回头说:“你看嘛,总有一天要像抗美援朝那样,把他狗日的打得服服帖帖的。”罗杰把手机上的出入条给他看了,保安笑着说:“这么晚还来学校,是学生又出了啥事哦?”罗杰没吱声,只是笑了笑,然后缓缓开进校园。整个校园都睡了,昏黄的路灯下,那些白日里人来人往的图书馆、教学楼、实验楼、博物馆在此刻显得格外的黯淡、冷清,甚至有些孤零零的。

在这依山傍水的僻静之地,学校培育了一代又一代精于刀工、善于火候、工于烹调的高手。这些高手毕业以后,散布到了全球各个角落的饮食界。进入校园,几棵肥硕的芭蕉树下,十多个磨刀石一字排开,旁边是一片砂石地,上面立一排简易灶台。没错,磨刀、颠锅,这是身为一名厨师最为基础的技能,因而也是这所学校大一新生的必修课。平日里,身着厨师服、头戴厨师帽、肩上别一把筷子的学生行走在校园间,走着走着,一把冒着寒光的菜刀就“哐当”一声从腋下掉出。后面跟着的学生倒也见惯不惊,帮忙捡起来,双手奉还后继续往前走。事实上,对于他们来说,那些捉都捉不住的嫩豆腐,倒是用这些锋利、冷酷的家伙才能更好的降服,三五几下,就切得如发丝般粗细,放入水中,如白莲花般徐徐晕开……。

把车停到校医院门口,罗杰三步并作两步的跑进去。宏小予躺在病床上,脸色卡白,嘴皮发乌,头发湿漉漉的,一个寝室的女同学陪在旁边。

“是怎么回事呢?”罗杰小声问旁边的女生。

“我们都在寝室,听到厕所门被撞的咚的一声响,喊了两声她都没答应。幸好寝室那个厕所门坏了的,我们可以从外面打开,打开就看到宏小予躺在地上。”女生回忆起来,还有些惊险的眼神划过。

“我们几个女生都没办法,于是给何老师打电话。何老师和另外一个值班老师来,把小予背到医务室来了。”

“头发为啥是湿的呢?”

“她吐了,弄到头发上了,我们用水给她冲了冲”

“她今天吃饭没?”罗杰知道,很多学生一到周末就煨在寝室,有时候一天只吃一顿饭,甚至吃点小零食就对付过去了。

“白天没看到她吃饭,只看到她晚上点了一份外卖,很大一份炒饭。”女生顿了顿,盯着罗杰,然后示意他到病房外面去交谈。

病房外,女孩告诉罗杰,宏小予最近有些反常,稍微一句话没对,她就会跟寝室同学大吼大叫,前两天有个室友在寝室头吹头发,她也莫名的朝人家发火。早上出门,以前大家还会喊她,现在大家喊都不喊她了,一来大家不喜欢她,二来喊了她也起不来,干脆就不管她了。另外,大一刚入学的时候,她在吃药,问了,说是补充维生素的,但现在没看到吃了。

凭着职业敏感,罗杰隐隐约约觉得这个孩子有些反常,他知道要开始深挖背后的情况了。一直以来,罗杰都觉得,每个人的内心世界都由若干面镜子组成的,周遭世界的刺激就像不同的光束照射在这些镜子上面,而反射回来的光束则是其对待世间万事万物不同的态度、应对。

早上九点,学生工作办公室里,辅导员们都在各忙各的,助学金评定、医保购买、四六级报名……。罗杰坐在办公桌前,面前摆着一本学生信息登记簿,打开的那一页,上面写着“宏小予”三个字,旁边贴着一张寸照,照片里的女孩,头发梳得光光亮亮,眼睛柔柔的,笑得可爱、大方,像此刻透过窗帘缝射进来的晨光一样。

“父亲,宏学俭,东轩职业中学教师;母亲,李秀梅,东轩二小教师;妹妹,宏小美,东轩中学学生。”关于学生的这些信息,罗杰早已经很熟悉了,看着看着竟出了神。

这是罗杰带的第二届学生,五年前,他从狮山师范大学研究生毕业以后,通过公招考试进入了这所高校。那个夏末,当他站一群青春洋溢、活力四射的大一新生面前时,心中充满了紧张与忐忑,心想,这两百多个娃娃接下来就归我管啊,心头有些犯怵。但后来的工作中,他很好的拿捏着与这群学生们的关系,严肃、活泼、亲和,他总能在需要的时候游刃有余的切换自己的态度。跟女学生,他更是非常谨慎的保持着适当的距离,因为职业操守,也因为小斐。小斐是他的师妹,两人都是李远略老师的弟子。李门有个传统,研一新生入校以后,远略老师会指派一位研二的师兄、师姐予以一对一的“传帮带”,在文献查找、选题思路等方面进行指导。罗杰当初入校的时候,指导他的杜师兄是一位山东大汉,性情豪爽、熟读水浒,两个人每周末都会在狮子山下的“张记乐山甜皮鸭”里面,一边啃着甜皮鸭一边聊水浒。有次讲到“武松血溅鸳鸯楼”那一回,杜师兄那叫一个眉飞色舞、绘声绘色,几个邻桌吃饭的中文系本科生也被吸引了过来,有男有女,惹得杜师兄心潮澎湃,讲到结尾处,他干脆站起身来,将杯中酒一饮而尽,一只脚踏在凳子上,用手指蘸着茶水,慷慨激昂的边说边在墙上写下“杀人者,打虎武松也!”那以后,几个本科生就成了杜师兄的粉丝,再后来,其中一个女生随杜师兄一起去了山东,没多久两人就结婚生子了。这段姻缘日后在狮山文学院被传为经久不衰的佳话。

次年,小斐入校,罗杰成了一对一帮带的师兄,水浒倒也讲,但多是依葫芦画瓢的照着杜师兄那样临摹过来的,更多的时候,两个吃货都是结伴而行去到蓉城的大街小巷搜罗吃的,钵钵鸡、蛋烘糕、钟水饺、冒菜、跷脚牛肉……有时候还搭车去附近的眉山、乐山、宜宾寻觅美食。研一的学期论文,小斐写的是《苏东坡的饮食文化书写研究》,远略老师读了以后甚是赞赏。长期的相处下来,两个人就慢慢的在一起了。罗杰正式入职前的那个周末,两人在学校操场散步,小斐突然转过身面对着他严肃的说道:“你一定要与女学生保持好距离,否则的话,我饶不了你的。”罗杰大笑道:“我作为老师,这是必须的啊。再说了,我有这么一位漂亮美丽的公主,我怎么能不与其他人保持距离啊。”小斐不依不饶,要他发誓,于是罗杰举起右手,装出一副严肃认真的表情,像模像样的说道:“我发誓,从此以后,我对所有的异性都绝缘。”随后,两人哈哈哈大笑。现如今,他仍旧坚守着这份誓言,但伊人已去无踪影。小斐的父亲是省外办的一名处级干部,在她上大三的时候被外交部借调到驻伦敦大使馆工作,所以,她硕士研究生毕业以后就选择去到了英国伦敦大学学院继续攻读人类学专业博士。刚开始,两人还频繁的视频、电话、微信联系,后来,慢慢的就淡了,再到后来,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没了联系。等到罗杰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没有任何联系的必要了。

下课铃声将罗杰拉回现实,学生们从各个教室涌出来,刚刚空荡荡、静悄悄的教学楼走廊上沸腾起来,像摇晃过后的可口可乐被突然拧开一样。罗杰升了个懒腰,起身把办公室的门掩上,拿起座机,拨通了小予父亲的电话。

“你好,是宏小予的老汉哇?”想着都是东轩县的人,罗杰没有说普通话,更没有用任何文邹邹的词语。电话接通的一瞬间,他竟有几分高兴,终于可以无拘无束的使用东轩街头巷尾那些熟悉的日常表达了。

“欸欸欸,你是哪位哦?”电话那头安安静静,但接电话的人仍旧是用一种上扬的语调在说话,听起来像是在吼。这样的气息,罗杰很熟悉。读高中的时候,他们家住在东轩县城转盘花园旁边的教师楼里,九楼,没有电梯,每次回家都要不厌其烦的一层一层的爬,一层一层的数,进了家门就是往沙发上一躺,歇半天才回过气。但楼下胖妹餐厅老板娘的声音,却可以轻飘飘的从一楼爬到九楼,躺在沙发上歇气的罗杰经常可以清清楚楚听到她日娘翻天的骂电话那头的人。有时候,他甚至觉得胖妹像是在骂自己:好批意思,年纪轻轻的爬个九楼就累成这样子!老子长恁大一身肉都比你利索。

“我是小予的班主任罗杰!”为了让对方理解起来更顺当,罗杰一来就没有用辅导员这个称谓。之前,他这样在电话上跟其他家长自我介绍过,于是没一会儿就变成了对方口中的“指导员”。虽然也不影响双方的交流,但听起来总觉得怪怪的。

“哦,你好你好,罗老师。”然后,对方就顿住了,似乎在等他说话。也似乎在猜测这个电话的来意。

短暂的空白之后,罗杰接过话头“我打电话来呢,是问下娃儿的身体情况,她昨天晚上晕倒了,以前是不是有低血糖之类的病哦。这个娃儿不晓得是瞌睡多还是懒,往往都是同学些在上早自习、一二节课,她还在寝室头睡瞌睡。”

“哦哦哦,她是身体不太好,平常可能也没好生吃(qie)饭,罗老师。”说完这句,电话那头顿住了,没有往下继续接旷课这个话题,然后又突然说道:“要不这样,罗老师,我明天过来一趟吧。”挂了电话,罗杰有些意外,他没料到这番通话竟这么快就结束了,也没料到还有家长这么主动的要跨越几百公里来学校。这几年遇到的很多家长,还要学校三请四请才愿意放下手头的工作、生意到学校来一趟。

思前想后,罗杰又掏出手机,翻找出一个叫“罗浩”的电话号码拨出去。罗浩是他的堂兄,现在就在东轩职业中学任教。平日里大家都是在家族微信群里有一搭没一搭的打趣、说笑,像这样子因为工作原因而正式的打电话过去,他从来没料想过。等待电话接通的间隙,他想起了浩哥当年面试入职的情形。

四年前的一个冬天,浩哥从外地赶来成都,两兄弟在狮子山汇合,一路杀到东门上一个老旧的酒店。乘电梯到二楼,缓了缓气息,整理下衣着,然后毕恭毕敬的敲响了203房间,一个戴着眼镜的老师开门了。双人间,房间内部跟外表看起来一样老旧。一个身材高大、肥胖、穿着灰色秋裤、黑色毛衣的男子正倚靠在床上,一边抖烟灰一边示意,坐嘛坐嘛!戴眼镜的老师介绍,这是东轩县职中的校长。两兄弟立马就不再拘谨了,心想,都是东轩人,紧张个屁,再说这么大个校长穿条秋裤就来见我们,也没把我们当外人。东轩人待人赤诚、简单,是从不拐弯抹角的直肠子,喜欢你就喊“幺儿”“狗儿”,不喜欢你就喊“灾舅子”“摔zhuai岩ai搭破脑壳的”。罗杰也是到了成都、乐山一带以后才发现,这里的人说话不带脏字,永远那么细声细气的,连夏夜里街头喝夜啤酒的食客们说话都绵绵柔柔的。于是,慢慢的,他也慢慢的收了一些乡音,再怎么热也不光膀子,再怎么生气也不说日他妈了。

电话接通,罗杰直奔主题“老大,你们学校有个宏学俭哇?”堂兄在家族所有的兄弟姐妹中排行老大,所以平时大家都称呼其老大。

“嗯,好像是有这么一个人,在基础部。咋的哇?”

“他娃娃在我班上读书,我想了解些情况。”

“嚯哟,罗老师工作认真哦,我还以为你要回来找我喝酒呢!”浩哥在电话那头揶揄了几句,然后将其所知晓的有限的情况全部告诉了罗杰。

宏学俭今年五十好几了,学校那些领导都不怎么待见他。只要是学校里没人愿意上的课,教务口就会安排给他,就像一碗热气腾腾的蒸肉,留给他的永远是被筷子翻过来、戳过去过后剩下来的肥大块。而他自己,对那些肥大块也没兴趣,更关注的是学生们扔掉的矿泉水瓶、可乐瓶、易拉罐、废水废纸,一下课他就拿一个蛇皮口袋在校园里头转悠,一边找寻一边往口袋里捡,两只眼睛都要盯出水。见到老师学生们也不回避,总是笑嘻嘻的说,捡去卖了存几个私房钱!

校门口对面,各色各样的餐厅招牌争奇斗艳,纸包鱼、炸鸡店、宜宾烧烤、周记串串……一辆绿色出租车停在校门口,一个头发花白、身材矮小的男子从上面下来。他背一个黑色的双肩包,穿一件洗的发黄的白衬衫,领口扣得紧紧的,黑色西裤皱皱巴巴的,脚上蹬一双黑色李宁运动鞋。罗杰知道,这一定是宏小予的父亲。

在他们生活的东轩县,只要是出远门,人们一定会把自己最体面的行头拿出来穿上,而最甚的又属当地的樊哙镇了。从县城出发,朔前河水往上近一百公里的地方就是樊哙镇。相传楚汉相争时,大奖樊哙出征巴郡时,曾在此屯兵。这里山雄、地险、水急,生活其间的巴人后代们甚是艰苦。樊哙镇穷啊,穷得当地人一天三顿都只能吃毛洋芋,穷得每家每户只给几个娃儿置办一套衣服,哪个出门哪个穿。而眼前这位宏老师,虽然并不是来自樊哙,但他今天早上一定是把榆木衣柜里头那身最好的行头穿在了身上,然后踏上了开往蓉城的火车。

小予父亲忙不迭的跟罗杰握手。就在两只手掌握住的那一瞬间,罗杰感觉掌心有异物,于是他低头去看,看到了一张皱巴巴的百元大钞,应该是下车之前从皱巴巴的黑西裤屁股口袋里摸出来的,仿佛还汗沁沁的冒着热气。那一瞬间,罗杰有些懵,他完全不明白宏老师为什么要这样做,一时间不知道如何是好,但他一瞬间又明白过来,这是眼前这位老实巴交的男子在“行贿”自己!罗杰突然记起小时候的一天,父亲当时在西坝镇上教书,有个黑龙乡的家长慕名把娃儿送来读书,挑着铺盖、箱子、大米……,临走时,那家长面带愧疚的从口袋里拿出一包两块五的“狗儿烟”给父亲。父亲郑重其事的接过来,然后撕开封条,从里面拿出两支,一支给家长点上,一支给自己点上。那人走后,父亲跟罗杰说,两块五的烟在旁人看来确实不怎么样,但在那位常年抽叶子烟,一辈子没怎么离开过黑龙乡李家沟的家长看来,却是他能够承受的最大限度了,所以我要当着他的面抽,而且还分给他一支。

罗杰看着眼前这位男人,他突然有些心疼他,这一百块钱应该要抵好几口袋矿泉水瓶子了。可能他年轻时候也是东轩县某个乡场的天之骄子,考上了县里的中师学校,成了父母的骄傲、乡邻子弟的典范。然后毕业以后分配到学校,成了一个吃国家饭的体制内的教师。那个时候,他一定是意气风华的。可眼下,是什么将这个男人压成了唯唯诺诺、小心谨慎的样子呢。于是,罗杰郑重其事的又搭上另一只手,用双手紧紧的握住小予父亲的手说:“宏老师,你这是做啥子哦!小予在学校头有啥子事情,我都会尽力的。”

宏老师不理会,一个劲的催促:“你收到嘛,收到。”

罗杰抽出右手,用双手把他拿钱的右手箍成拳状,看着宏老师的眼睛说:“你这就是不相信我了。”

于是,两人拉拉扯扯的进了校门。

沿着小径一路走,罗杰问“宏老师,您是搭的的九点多那班动车吧。”

“我没坐动车,搭的最早的一趟班车过来。”

“那你是几点出发的哦?为啥子不坐动车呢?”罗杰继续说。

“我六点过就从东轩出发了。班车比动车便宜些嘛,虽然时间长点。结果他妈卖批,节约几个钱全贡献给出租车司机了!”宏老师一边说,一边把右手放回屁股口袋,再缩回的时候,右手自然而然的张开,垂在裤子口袋旁边。

“现在东轩职中的校长还是李向全哇?”罗杰突然开口问。

宏老师一怔,问道:“罗老师认得到他?”

“是的,我是东轩人,我有个堂兄也在你们学校工作。”

听到这话,那个男人哦哦哦了几声,便闷着头继续往前走。快到学生寝室的时候,他止住了脚步,转头对着罗杰说“罗老师,我们先单独交流下小予的情况,然后我再去见她嘛。”

罗杰点点头,心头有一种探险般的感觉。

两人来到校园里一处僻静的地方,找了个石桌对向坐下。有了桌子做遮挡,罗杰觉得自在多了。做辅导员五年了,他仿佛仍旧是个“孤独的外向患者”,上台讲话没问题、晚会唱歌没问题、跟各色各样的人交往也没问题,但最终还是一个人独处的时候,脖子后头那根筋才会放松来舒展开。

二十多米外,几个学生在打篮球,那个穿7号白色秋衣的小伙子,站在三分线外,手腕一勾、微微一跳,篮球划着优美的弧线稳稳落入蓝框里。有时候,他也会带球冲入篮筐下,只消右手轻轻一递便又进一球。

小予父亲开口了“罗老师,小予经常旷课,会不会被学校开除哦?”

“长期这样,我们肯定会按照规定来处理的。”罗杰心想,他终于还是把这个话题续上了。

听到这话,对面那个头发花白的男人眼睛眨了眨,叹了口气。“罗老师现在回东轩的时候还多不多呢?”他不着边际的问道。

“春节要回去挂坟,也跟亲戚朋友们聚下。”罗杰顿了顿,主动问道“你应该是有什么事情要跟我说吧?宏老师。如果有,你就尽管说,我们是老乡,我想你应该更信任我才对。”

小予父亲干瘪的笑了笑,然后从背包里拿出一张检测报告递过来“罗老师,小予这段时间是没服药,我问过她了。大三了,压力也有些大。”。罗杰飞快的扫了一眼,东轩县人民医院、宏小予、双向情感障碍、药物治疗,几个关键字跳入眼内。

那个叫李秀梅的人,确实是小予的母亲,也确实是东轩二小的老师,但在多年前的一个冬夜里就已经走失了。

李秀梅是在小予三岁多的时候出现精神问题的。最开始只是喜欢一个人喃喃自语,做饭的时候说、洗碗的时候说、晚上睡觉也一个人抱着枕头对着墙说,再后来是一个人在办公室角落里都可以说得拍脚打掌、嘻哈大笑的,原本要好的几个女同事被吓得一天到晚不敢回办公室。领导们看出端倪,跟宏学俭谈话,让其将李秀梅接回家好好治疗。说是治疗,东轩县医院的医生们其实也爱莫能助,无外乎开了些安神补脑的中药熬来喝。再后来,李秀梅开始出现偷东西的现象,学校食堂大妈晒的南瓜籽、粮站院坝里刚学会走路的小鸡仔、供销社招待所旅客晾的裤衩子……,总之,只要出门一趟,她就能顺手往包包头揣些七七八八的带回家来。失主找上门来,冷言冷语甚至破口大骂,宏学俭都只能忍着,一次又一次的赔礼道歉。后来,实在没有办法,他最后只能把她锁在家里。可在一个寒冷的冬夜里,当宏学俭顶着满身的风雪回到家,一打开门,躲在门后的李秀梅就射出来,一边跑一边回头咯咯咯的大笑。仿佛一只围困多日的动物挣脱了束缚一般,李秀梅在越积越厚的雪地里撒了欢的狂奔,最终消失在茫茫夜色中。从那晚开始,东轩县城以及周边的西坝镇、黄金镇、天生镇的居民就常常看到一个瘦小的中年人,顶着烈日、冒着寒风、披着大雪,一边大声呼喊“秀梅”一边到处搜寻。

宏学俭在断断续续找寻了五年过后,仍旧没有得到任何收获。眼看着女儿一天天长大,他想应该要有个成年女性来照顾、陪伴她才更好。经人介绍,他跟东轩县医院一个做保洁的大龄女青年再婚了,那个叫宏小美的妹妹,就是宏学俭和继母所生。宏学俭还记得,第一次去见这个保洁女青年的时候,觉得她其貌不扬、腰圆膀粗的,赶小予的妈妈差了十万八千里,但转念又一想,人家一个闺婚愿意跟到自己,又下得苦、打得粗,医院头一层楼几十间病房都是她一个人忙上忙下的。管他的嘛,跟谁不是过日子。于是颈子一硬,大腿一拍,宏学俭就跟她去扯了结婚证。谁料,婚后才发现这个婆娘生性泼辣、极端、心眼小,完全容不下小予。她没收了宏学俭每个月的工资,稍有不满还对他又揪又打,胳膊上经常都是青一块紫一块,大夏天都要穿长衣长裤。

无奈之下,宏学俭把小予送到了重庆江津外婆家。一呆,就是十年。

那年农历三月间的一天,窗外的桃花都开了,太阳晒得人心里亮堂堂的。外婆早早的起来,淘米熬粥、切菜弄饭,七点,喊外孙女起床,七点二十,把早饭端上桌,七点半,外孙女出门,七点三十二,外孙女抬头,朝阳台上的外婆招招手。日复一日的演练,两婆孙对这一套流程已经相当默契。从阳台上退回来,老人家一个人窸窸窣窣的,如往日一样开始梳头、洗漱,在观音菩萨像面前敬上一炷香,跪在蒲团上,口中念念有词“南无大慈大悲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然后恭恭敬敬的开始礼拜。可那天,她这一拜就再没有起来。

小予从学校回来,哭得天昏地暗。

头七过后,两父女一起回东轩。摇摇晃晃的中巴车上,鼾声四起,一众乘客睡得恣意酣畅,口水丝丝牵起好长好长。一场丧礼下来,两人都困乏得很,但此刻都睡不着,各自想着各自的心事,女儿怔怔的看着车窗外,父亲茫然的看着正前方,阳光从车窗外照进来,半边脸被晒得绯红。车到骏塘,还有半个小时车程到东轩,小予转过头去:“爸爸,回去后我就住校吧。”宏学俭听了以后,愣了一下,然后不由自主的长舒了一口气,旋即又为自己长舒了这一口气而感到愧疚,马上说:“格外说些话,家头住得下,为啥子要去住校嘛。”小予知道父亲也是嘴上硬气,真要是住回家里,继母把他脑壳揪下来都有可能。自己的父亲,自己还是心疼,小予于是找了个借口:“我这马上要高考了,学校更有氛围,可以更投入的学习。”为了让父亲不那么愧疚,又补充了一句:“你只要多给我拿点钱就是了。”宏学俭知道,愧疚归愧疚,现实归现实,于是答应道:“好嘛好嘛,爸爸都依你,我每个月把钱给你拿够,你自己需要啥子就去买。”

到了东轩,宏小予家都没回,就直接到东轩中学办理了入学、入住手续。

可让宏学俭没想到的是,住校不到半个月,小予不久就出现了习惯性失眠、无端亢奋、低落的现象,偶尔睡着了,外婆就总是会到梦里来。老人家还是穿着那件熟悉的土黄色开衫线衣,但头发却乌黑,外孙女问她:“外婆,你这头发是不是去王二嬢美发屋焗了油哦?”外婆却不理会,只管笑眯眯的摸着小予的脸蛋说:“幺儿呢,你要好生读书哦!只要你考起了大学,婆婆砸锅卖铁都要供你读。”小予一边笑着说:“哎呀,外婆,晓得了,我会好生读书的,你各自也要好生将息你的身体。”一边伸手去摸外婆的手,但却没抓住。外婆一瞬间又坐在了一辆疾驰的牛拉车上,那头黄牛跑得好快好快,外婆在上面坐着,头也不回,任风把头发吹得乱糟糟的。小予拼命的追啊追,怎么也追不上,于是她就蹲下来哭,哭着哭着就醒了,枕头湿了一大片。

带到东轩医院一检查,双向情感障碍,宏学俭想死的心都有了。住校不太可能了,回家也不太平。没得办法,宏学俭给小予在外面租了个房子住。为了方便、安全,他在东轩中学的教师公寓租了一个套三的次卧,隔壁还有两个女娃娃,都是西坝中学、土黄中学转下来的尖子生,本本分分、文文静静的。几天下来,看病、开药、租房、买些日用品,一下子把宏学俭多年来积攒的私房钱全部搭进去了。完了以后,宏学俭长舒了一口气。这一次,没有上次那口气那么愧疚了,但心底的忧虑却更多了。

接下来的日子里,两父女一会儿医院,一会儿学校,跌跌撞撞的度过了一年,最后,结果还算满意,考上了罗杰所在的学校。

收到录取通知书那天,两父女一起回了趟江津。一路上,宏学俭什么都没问,但他知道小予是去看她外婆。那天下了雨,山路泥泞、崎岖,两父女手脚并用、半爬半走,像两个史前猿人。来到老人家的墓前,一年多时间,周围已经长出了些杂草、藤蔓,几株芦苇在坟头飘飘扬扬,像极了外婆的白头发。墓碑上,孝婿一栏刻着“宏学俭”三个字。碑前,被雨水打湿的鞭炮皮、黄表纸,狼狈的贴在地上。两父女烧了纸、点上香、作了揖、磕了头、挂上坟标,然后小予就顺势跪着跟婆婆摆龙门阵:“婆婆,我是小予,我来看你了。婆婆,我考上大学了,要到成都去读书了,到时候你要来看我的话,就要走好远好远的路哦。路远,你走忙了就歇口气,莫着急哦。你上次在牛拉车上坐着,为什么不答应我呢?婆婆你是不是不要我了?我妈妈不要我,婆婆你不能不要我哦……”宏学俭在旁边也不开腔,就静静的看着、听着。等到天色慢慢暗下来,小予才一步三回头的跟着父亲往江津城头舅舅家里赶。

小予父亲讲完过后,两人相顾无言。起身,朝寝室楼下走,一路沉默。

来到寝室楼下,小予已经在门口候着了。她的气色明显好多了,脸色有了红润,穿了一件白色的T恤,看起来明朗、健康。看到自己的父亲,小予蹦蹦跳跳的跑过来,亲亲热热的喊了声“爸爸!”然后挽起父亲的胳膊朝罗杰有些不好意思的笑了笑。小予父亲伸手做势要打,但却温柔的落在女儿的头上摸了摸,用故作生气的语气说到“你又不好生吃饭嘛,跟你说了好多次身体最重要!你看你给罗老师添好多麻烦。”

饭点到了,罗杰带两父女来到学校旁边的“滋味轩”,那是一家吃河鲜的地方,罗杰平时也不怎么来。两斤泡豇豆翘壳,两斤蒜香江团,罗杰跟小予吃得酣畅淋漓,而父亲却没怎么动筷子,在一旁边笑边说“你在学校要听罗老师的话哦!”“该上的课要按时去上哦。”“小予,你把嘴巴上的油擦一下嘛。”吃得差不多了,小予父亲说要去上卫生间,罗杰把他按住,自己跑到吧台把账结了,325元。

那之后的日子里,宏小予一切正常,顺利毕业。再后来,罗杰又带了新的一届学生,但每当看到东轩县来的娃娃,罗杰仍旧会想起宏小予两父女。

农历正月初一,天麻麻亮罗杰就从成都出发,驾车经绕城高速,沿成巴高速,一路向川东北方向疾驰。

出了成都平原,不再是一马平川的景象,两旁渐次出现一些丘陵。雾气笼罩中,依稀可见坡上混杂的长着些落叶乔木和常青树。到了服务区,刹一脚、上个厕所,户外依旧雾气弥漫、寒风刺骨,他裹了裹衣服钻进车里继续赶路。再往远走,明显感觉隧道越来越多,有的地方甚至是刚刚重见光明,又猛地一头扎进黑暗。

待到太阳当空的时候,罗杰驶入了东轩县城。

县城里的“筷乐老家”仍旧在营业,里头一派热闹景象,走过一个个包间,里头觥筹交错、推杯换盏的,好不热闹。浩哥他们一家人早已经在888包间里等候多时,父母看到久未见面的亲人们,大声打着哈哈,很是高兴,他们退休过后就长居蓉城,很难得回来一趟。掰起拇指一算,父亲退休都六年了。他感觉自己的父亲才刚刚从东轩中学退休,仍旧还是那个在教室里肝精火旺的讲勾三股四玄五的数学老师,可一转眼,父亲都已经退休六年了!六年来,父亲把舞台从讲台挪到了灶台,每天买菜做饭带孙娃,角色转变很快。很多时候,罗杰一边吃着父亲做的水煮鱼一边说,爸爸硬是凶,做啥子都做得好,以前书教得好,现在饭也做得这么好吃!听到这些,爸爸总是抿着嘴巴笑,高兴得很。事实上,父亲当年也确实是教书的一把好手,二十多年就有论文被人大复印周刊转载。尽管说父母都有些小病小痛,但身体还算好,去医院、逛超市、超郫县、回东轩、耍云南都是两口子自己搞定。父亲能在网上挂号,在淘宝购物,在滴滴平台打车,通通都能操作,为罗杰和姐姐省了不少心。但罗杰还是不愿意看到父母的年岁逐日增长,他希望让父母看到自己一切都更好。时光啊,你慢点走!

饭菜上桌,辣子炒土鸡、魔芋豆腐烧鸭子、箜洋芋、蕉藕粉炒回锅肉……,全是东轩特有的熟悉的味道,安逸安逸!一大家人端起酒杯,开开心心的喊着“新年快乐”,热热闹闹的团圆了。

饭后,所有的人都打麻将,浩哥也在打,罗杰不便打扰,便一个人溜出了茶楼。

滨河路上,门市一个连着一个,仍旧跟多年前一样,仍旧是订做东北皮草的、卖北京布鞋的、洗脚采耳的、88元裤业、“二元店”,还有一年四季都在大甩卖的服装店。东轩中学旁边,连着好几家理发店,门口无一例外的都悬挂着深红色、深紫色、深蓝色的毛巾,像老腊肉一样一根一根垂着。再往前走,有很多网吧,害了不少从乡镇、外地来这里求学的娃娃。听说那些年有个上峡的乡干部,转弯抹角找关系,赔笑脸、说好话、请吃饭,好不容易把娃娃送进东轩中学去读书。结果,这个背时娃娃来了县城就如鱼得水一般,啥子都好奇,啥子都敢试,断不像个农村娃娃那样畏首畏尾的,没得两天就闯进了网吧,又没得两天就把游戏看会了,于是,天天翻围墙出去上网。家长没得办法啊,自己是乡上的干部走不脱,婆娘还要栽秧打谷、割草喂猪也走不脱。但这些做基层群众工作的人脑壳还是滑,再一次去东轩城头看娃儿的时候,就眉开眼笑的给他配了个传呼机。做基层群众工作的干部也吃得苦,脚力好,转背就去把县城所有网吧附近的公用电话号码全都记在了一个本本上。回去以后,他就用家头的座机给娃娃打传呼,然后通过来电显示来获取娃娃其所处位置,从而判断其是不是在上网,在哪个网吧上网。当然,这个办法是否长期有效,不得而知。

脑壳里头想着这些往事,身体微倾走完下城壕、弓着身子爬完上城壕,罗杰已经气喘吁吁,心想,要是共享单车投放到这东轩县城头来,可能生意做不起走哦!于是,站在路边,一招手叫停一辆出租车,如释重负的坐上后座,“师傅,职中!”那精瘦的出租车司机左手扶着方向盘,右手拿着对讲机,腾出一根小拇指把住档杆,挂上一档,右脚一脚深油,左脚松开离合,车子迅猛的往前窜去,然后再用小拇指一拨,收回到二挡,然后推上三档,拉回到四挡。换挡的间隙,师傅还把对讲机凑到嘴边“县医院这一截堵得很,堵得很,莫来了,莫来了。”那些身在外地的东轩人,天远地远的都要开车回来过年,一时间,小小的东轩县城里头挤满了川A的大众、沪C的奔驰、粤B的本田、蒙J的宝马……。但它们在这拥挤的小县城里,都赛不过川P的黄色手动挡出租车。才一眨眼的功夫,司机就把罗杰丢在了职中大门口,然后轰的一脚油门又跑开了。

罗杰转过身,“东轩职业中学”几个鎏金大字映入眼中,校门上面拉着一条横幅:祝东轩人民新春快乐。走到保安室,一个保安正骑在天然气烤火炉上,把两只手架起烤,罗杰问他“师傅,宏老师住在这里头哪儿哦?”

“哪个宏老师哦?”

“宏学俭老师,喜欢提个蛇皮口袋捡瓶子的那个。”

“哦,你说的他呀,去年被关起来了。”

“关起来了?关到哪儿的哦?”

“大路沟!”罗杰心里一个哆嗦,那是他们从小就听到的一个名字,老师们总是批评不听话的娃娃,长大要成个天棒,早迟都要送到大路沟去劳改。大路沟等于监狱,监狱就是大路沟。

“为啥子事呢?”罗杰不解的问,脑海中浮现起多年前那个穿着白衬衫的瘦小老头。

“好像是因为砍树,具体啥情况我就不晓得了。”

砍树?判刑?宏学俭?罗杰摸出手机,拨通了罗浩的电话。电话那头,老大证实,宏老师确实是因为回他们老家山上去砍树,构成了盗伐林木罪,判了两年,去年进去的。

挂上电话,罗杰打了个寒颤,这川东山区的风好锋利……

接下来的两天,罗杰打了好些个东轩老同学的电话,有在东轩县医院妇产科做医生的,有在东轩中学教数学的,有在东轩县卫生局工作,还有在人事局工作临时被抽到乡下做驻村第一书记的,但就是没有直接在政法系统工作的。每个电话打过去,寒暄一阵以后,罗杰问老同学认不认识监狱系统的人,老同学们都是诧异的问你要干啥呢,罗杰就说去看个人,老同学们又会追问这人是你啥子呢?罗杰说是我学生的父亲,电话那头的老同学们惊掉了下巴,有的开玩笑说,这是欠了多少学费,还要去大牢里讨要,不至于吧!罗杰笑笑,没做回应,只是说如果转弯抹角找得到关系,跟我扯个回销哈。

终于,东轩中学任教的同学,学生家长的资源广,其中一位是东轩县公安局的办公室主任,轻而易举的就跟大路监狱联系上了。

大路监狱里面,一名狱警将宏学俭带了出来,随后坐在了他的身后,带上了耳机以便监听听筒里的对话。出乎意外,宏学俭看起来比多年前更精神,可能是因为剃掉了一头白发的缘故,显得精瘦但有神。看到罗杰以后,他愣了两秒,但随即就十分欣喜的笑了,迫不及待的拿起电话。

“嗨呀!罗老师!我简直没想到是你呀,所以你看我刚刚那一眼还没把你认出来。”宏学俭一边打着哈哈一边说。

“宏老师,我是初一那天到职中去,想到去看下你们,问下小予的情况,结果他们跟我说你在这,所以我才来的。”看到宏学俭没有想象中的那种消沉与哀怨,罗杰感觉很轻松。

“小予上个月才来看过我,她现在在巴东市的一个培训学校里面当老师,一个月还是有个六七千块钱,自己能够把自己养活了。读书那个时候还是感谢你哦,罗老师。她那个病,这么多年都没发过了,只是药不敢断。”宏学俭一边说一边摸着自己的光头。

“那就好那就好。宏老师,听说你是因为砍树进来的?”罗杰还是很好奇。

“哎呀,还是吃了不懂法的亏啊,说起还是个他妈个人民教师。前两年,小予耍了个男朋友,巴东市的人,屋头爹妈老汉都是有单位的人。那个小伙子呢,我也喜欢,关键是他晓得小予的病以后,都还愿意跟他在一起,你说我感动不感动嘛。”宏学俭说起这个,眼里泛着晶莹。

“两个人就准备结婚,我也欢喜嘛。但一结婚嘛就牵涉到买房子,亲家屋头也晓得我们家这种情况,八十多万的房子,他们出四十万,贷款四十万娃儿们自己还。我想到嘛还是给小予挣个面子嘛,就说装修我出十万。其实我这些年的工资,补点课,收点瓶子,凑来凑去也才六万块钱。但说都说了,总不能丢小予的脸哦,下差的四万咋个整呢。后来我想起她爷爷以前在老家承包的土地,自己种了几十棵树,这么多年都没得人管,应该长得多大了,于是我去就联系木料加工厂来砍。结果哪晓得,砍了第二天乡政府的人就来找到我了。”宏学俭像是在说人家的故事,眼里充满了笑意。

“那小予后来结婚的事情怎么办的呢?”罗杰好奇的问到。

“所以我说天老爷长了眼,小予这个男朋友,哦,现在是丈夫了,这一家人还是深明大义。晓得事情的前因后果之后,就让两个娃娃把结婚证扯了,婚礼等到我出去过后再办。但这下恐怕只有结婚和满月酒一起办哦,上个月她来看我的时候,都已经怀起5个月了。”说到这里,宏老师的眼睛笑得眯成了一条缝。

“那你小女儿宏小美呢?”

“罗老师你记性还好呢,连这都还记得。”

罗杰心想,怎么会记不得呢,当初把宏小予的登记表翻来覆去不晓得看了好多遍。

“我这个小女还是争气,川大研究生毕业过后,在成都一家律师事务所工作。哦,对了,我跟她妈妈前两年离婚了,跟她一起过日子实在是受罪。我把房子给了她,也只有那套房子,我啥子都没得。但这个小女儿还是认我,上次,应该是热天的时候,他们两姊妹还一起来看过我。”宏学俭在那头轻松的叹了口气。

“你刑期还有多久呢,宏老师。”

“前前后后的日子加起来,刑期就只有四个月零九天了。但其实我在里头还是觉得多轻松的,没得婆娘又打又闹的,两个娃儿也争气。这些狱友都说我进来以后精气神还越来越好。”

探监的时间很快就到了,宏学俭与罗杰道别,然后转身往回走。快要跨过那道铁门槛的时候,他回转身,脸上的喜色还未褪去,望着罗杰深深的鞠了一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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