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记得那是个阳春三月,大地上的梨花、李花、油菜花以及各种我叫不出名字的花儿都尽情盛开,蝴蝶、蜜蜂飞绕其间,好不快活。和煦的阳光洒满每个角落,到处都暖洋洋的。
我们这些小孩子在蛰了一个寒冬之后,迫不及待的脱掉厚厚的棉服、毛裤、棉鞋。那个时候,镇上是没有羽绒服一说的,我们更不知道世间还有这样温暖又轻盈的衣物。被我们穿了一个冬的棉服,胸前脏得都起了“锅巴”,勤劳的妈妈们一边骂一边拿去摊在洗衣台上,拿水润润,把肥皂抹上去,再泡上几分钟,随后拿上衣刷用力的刷刷刷。伴随着“唰唰唰”的声音,妈妈们身体一起一伏,黢黑的脏水也顺着洗衣台留下来。隔一会儿,停下来,翻个面,再继续。完了以后,放在一个大脚盆里面,放上一半冷水,再把火上烧开的热水倒进来一半,一遍又一遍的透。最后,那件棉服就像一张刚刚剥下来到牛皮一样,热气腾腾、湿哒哒的搭在晾衣竿上,棉服内层里的棉花全部滑到了下摆处。待到第二年冬天,再将这件棉服从衣柜里拿出来的时候,妈妈们就用衣架拍拍打打,将其勉强恢复到原状,我们嘟哝着嘴穿上身,凑合着又是一年。
但这个春日,我脱下来的棉服,妈妈还没有时间清洗。她和爸爸在前一天晚上回老家去了,听说爷爷病了。走的时候,他们留了十张一元的钞票放在了茶几上,那是姐姐和我的早饭钱。
那天早上,我在学校小卖部买了个油饼,那饼子垒在向老板的玻璃柜上,我递给他五角钱,他用一张纸把那油爆爆的饼子包起来递给我。我迫不及待的咬下一口,暖暖的,口中净是油和肉,来不及细细咀嚼,我便咬下第二口……,很快,一个油饼塞入腹中。
我心满意足的走进教室。
第一节课是语文课,身材瘦削、皮肤白皙的何老师今天穿着一身西装,打着领带,金色的近视眼镜在阳光下泛着光茫。在过去的冬天里,他总是穿一件厚厚的呢子大衣,一条白色的围巾系在脖上,看起来像闻一多的样子。何老师与这个小镇上的老师是不同的,除了讲究的衣着,还有标准的普通话、隽秀的毛笔字、大杀四方的棋艺,当然,更闪光的还是他传授给我们的知识。
此刻,他把课本丢在一边,正声情并茂的朗读着《月牙》,读着读着,何老师的声音哽咽了,他从兜里掏出手帕,取下眼镜擦拉擦眼睛,然后继续往下读。此刻的我,觉得温暖,为一个老师能够如此动情的去读一篇小说,为一个成年人在我们这些小孩面前展露自己的真性情。
何老师总是在课上给我们读这样一些文学作品,带给我们很多课外的东西,每节语文课都让我们沉醉。
正当我也为小说中的任务悲伤不已的时候,父亲出现在教室门口。随后,何老师走了出去,不一会儿,他又进来了,示意我出去。
我三步并作两步跳出教室,走到父亲面前,喜悦之情溢于言表。
我和父亲的感情笃厚,每逢他出差,我都会依依不舍的送他。待他下楼以后,我还会迅速跑到卧室里,把窗户打开,爬到窗台上目送他走远。所以,尽管他和母亲才离开一晚上,我也感觉他们走了很久。
“幺儿”爸爸喊了我一声。
“吃早饭没有?”他接着问,神色凝重。
我收住了喜色,回答道:“吃的油饼。”说话的时候,我看到父亲上衣口袋里露出一截麻绳,少不经事的我没理解那是什么信号。
“幺儿,老爷走了。”在我们老家,称呼祖父为“老爷”。我抬头看父亲,眼镜片后面闪着泪光。
听到那句话以后,我瞬间反应过来麻绳的意义,于是,我和姐姐连东西都没收,就跟着父亲一起下了楼。
头脑一片空白。
我们是怎么回到老屋的,搭乘的什么交通工具,我全然没有印象。
此时的李家沟,漫山遍野都是花。可此时的我,却与以往不同,完全没有任何心情去理会这些。换做以前,从小在镇上生活的我们是极其盼望回到老家的,可以跟着浩哥一起捉竹蜂、搬螃蟹、寻地瓜,在那个没有电子产品的时代,这些就是我们最欢快的娱乐。
我走进堂屋,那儿已经被布置成了灵堂,祖父的遗像正对着屋外,平头、衬衫,显得年轻又精干,眼神中笑意盈盈的,温暖的看着世间的一切,他永远都是那么的温和,对待所有人都是如此,跟我更是一句重话都没有说过。我们堂兄弟几个,齐刷刷的跪下,磕头、上香、烧纸、作揖,然后起身来到屋中,祖父安详的躺在那儿,嘴唇微闭、双眼微合,好像正在午休似的。
那些来帮忙的妇人些,此刻都涌在堂前来,七嘴八舌、嘻哈大笑,我心里泛起一阵不快。其中一个大声说道:“长盛爸,你的几个孙子回来了哦。”听到这话,我的眼泪喷涌而出,全身忍不住的抽搐,我们喜爱的祖父就这样离开了我们,与世长眠了,我没有办法接受。
在那之前,我们是有心理准备的。祖父在几个月之前查出患有癌症,而且是号称“癌中之王”的胰腺癌。
最初,祖父没有任何症状,农忙的时候干活,农闲的时候下祭。他是曾祖父唯一的儿子,所以少时念过书,能读能写,加之嗓音也好,后来就跟人学了这样一门手艺,在十里八乡还比较出名,谁家里有了白事都会托人来请他去写、唱祭文。但后来,他走路越来越费劲,感觉脚拖不起。换洗下来的衬衣,婶婶拿到河坝去洗,透出来的水都是黄的。
于是,祖父被送到镇上医院来检查,父亲还专门托了他在医院的同学。检查结果出来,医生判断是肝炎。在接了下的一周里,祖父被安排在镇医院一个新病区里输液。我和浩哥在上学路上去看他,爷爷面无喜色,一个人若有所思的在发呆,看到我们去了以后,就很亲热的迎上来,关心的问这问那,然后便主动的赶我们走了。
可是后来,一切都没有任何好转。父亲几兄弟一合计,决定送到县人民医院去做个检查才放心。什么时候去的,怎么去的,我一概不知。只记得晚上回到我家的铺子上,母亲告诉我,父亲从县城打电话回来了,告知爷爷得的是癌症。
我一个人坐在铺子门口的小板凳上,感到天都塌了,开始昏天黑地的哭,无法控制的哭,我感到害怕,一种无助、无力、恐惧袭来,那两个字对我来说,有千斤、万斤般沉重。它就像一团乌云一样,一团巨大的乌云,无论我怎么跑,无论我使多大的劲,我都无力挣脱。
我亲爱的爷爷,怎么可能跟这两个字扯上了关系。
那些路过的街坊四邻都好奇的看着我,心想这娃儿是又挨了他妈的打吗,但今天偏就哭得这么伤心,继而把疑惑的目光扫到我舅舅脸上去寻求答案。舅舅半是怜爱半是尴尬的跟他们解释道,他爷爷病了,他在怄气。
那之后,爷爷的事就像一只靴子一样,在我心头悬着,每每想起来都觉得害怕、难过。
中途,父亲带上祖父的病历到成都问诊过一次。我因为经常心跳过速、心律失常,也随同一起去了。
那是我第一次出远门,也是我第一次坐火车。我们在达州上车,坐上了一趟从万州开过来的绿皮火车。车上人少,很多座位都空着。火车尚未开动前,我心里甚是期盼,也很紧张,因为在电视上听到的“呜,哐当哐当哐当”的声音就要成为现实了,我相当激动。而当火车开动起来以后,我的注意力转移到了父亲放在小桌板上的茶杯,我在想,火车行驶起来这么大动静,茶杯一定会被颠到地上的,我得看着它。然而,我看了一路,那个茶杯都平稳如初。
第二天早上当我醒来时,我发现自己躺在座位上,头枕在父亲的怀里。
成都真大啊,那些骑得飞快的电瓶车,如流水一般,让我不知道该怎么穿过去。人生地不熟,要去那家肿瘤医院,我们只能打车,虽然车费就像割肉一样让人心疼。
我和父亲坐上一辆绿色出租车,告诉司机我们要去某某肿瘤医院。那司机头也不回的问了句,在哪儿?父亲又说了一遍,去某某肿瘤医院。司机回过头,很不耐烦的又问道,在哪儿?父亲很抱歉的笑着回答说,我们也不晓得,只有一个电话号码。司机又很不耐烦的从腰间掏出一个移动电话说,号码是多少,我打去问看。那是我第一次在现实生活中看到移动电话,它竟然比电视上的大哥大还要精致、小巧。
那次去成都,父亲给祖父买了几千块钱的药。至于有没有效,大家心里都有个基本的判断,但谁都希望能够出现奇迹。而父亲,更是无论如何都会跑那一趟的。
我无从知道上了年纪的人是怎么去预判一个人很快就会离开人世的,但那天晚上,我的祖母以及老家的乡亲们做到了,他们及时的通知了父亲几兄妹返乡,陪伴着祖父度过了人生中的最后几个小时。当听到祖父的喉咙里传来一阵声响后,他们断定他已经走了。但父亲仍旧不相信,他把祖父抱在怀里,切切的唤“爸爸,爸爸!”直到后来,众人劝他,再不放在门板上就穿不上老衣了,他才承认这个事实。
我知道,父亲大小就失去了亲生母亲,他生性要强、上进,真的就跟他的属相一样,如一只雄鸡般敢打敢拼,从一个生产队会计最后成为一所中学的副校长。但事实上,在他心里一定是渴望父爱母爱的,既然母爱从小就缺失了,所以父爱就弥足珍贵。
但那个时候,他的父亲走了,辛苦了一辈子还没享清福的老人家就这么走了。父亲心里一定是万分不舍与悲恸的。
从堂屋出来,我行到屋后的竹林里。那里地势较高,可以俯瞰这山沟里的一切。几十年前,祖父买田买地来到这里,在全是李姓的山沟里安家、扎根、繁衍,知道如今的人丁兴旺,实属不易。
隔河相望,对面的山林里埋葬着我的祖母。那个我从未见过的女人,据说生得高高大大,头发总是扎成麻花辫放在身后,栽秧打谷、犁田跨田没有哪样不在行的,关键是她还扎得一手好布鞋。我的幺姨婆,也就是祖母的妹妹,每次谈论起她来,都是啧啧称赞,毫不掩饰的说到,你们夸我能干,但我跟我二姐比起来,硬是脚趾母丫丫都赶不到。
长眠于此的祖母应该从不寂寞吧,毕竟河对岸的家里所发生的一切她都看得到,听得到。我们放牛的时候时常都坐在她的坟旁边,一边看着牛吃草一边相互打趣,我们几兄弟摆的什么她应该都在认真的听。过年过节,谁来我们家走人户了她应该也知道,而且她站得高看得远,恐怕客人才走拢几里路外的十二潭她都已经看到了。她一直无言的看着这个家族的兴旺,看着每一个家庭成员的成长、成熟、成家、生子、立业……。
那条河,不过一条小溪罢了,确实我们兄弟几个的乐园。小时候,我们跟在大哥大姐的后面,用石头将小河拦腰筑断,只留一个很小的缺口,将事先准备好的竹篓放置在那儿,然后就去捉竹蜂、搬螃蟹、摘桑葚了,待再次返回将竹篓提起来时,里头净是鱼虾、黄鳝、泥鳅,活蹦乱跳个不停。
河对岸,住着很多户姓李的人家。为避水患,我们都把房屋砌得离河很远。虽是小溪,可谁都不能小觑它发洪水时候的威力。
两岸的人们,通信就全靠吼,打招呼、传信、吵架都是扯起喉咙吼。中气足的,那声音就翻过草树,踩着秧苗,跨过小溪,再爬几道田坎,飘到对岸人的耳朵里。中气不足的,那声音飘到中途就懒眉日眼的落在河面上,一条小鱼跳起来将其吞进腹中,从此,河对岸的那个尖起耳朵听的人,到死都不知道这句话究竟是什么。
那些中气不足,但又要隔河吵架的妇人们该怎么办呢?
莫慌,搬一条板凳,寻一个开阔地带,比如屋后的梁上,这样就避开了苞谷林、草树垛的层层过滤,彼此的叫骂声就像乘了一条溜绳一样,直抵对方辩友的耳朵里。双方你来我往,一去一回,日娘翻天的要骂大半天才收得到场。
我们家的人,不与沟里人吵架,我们是教师家庭,不能做有辱斯文的事情。父辈们,除了干农活以外,就是教书、打算盘、写毛笔字、唱车车灯。但三叔三婶两个人要打架,有年腊月二十几还为推汤圆面的事情打了一场,但两口子从来不破口大骂,而且打完以后又各自干各自的,推汤圆、点豆花、做豆腐……。
但这回,父亲几兄弟,为祖父下葬的事情,却几乎跟沟里一户李姓人家干起仗来。
出殡的那天,下着小雨,来帮忙的乡亲们很多,爷爷的棺木在十多个叔叔的合力下,稳稳的朝着目的地前进。
吆喝声、鞭炮声、锣鼓声、人语声汇在一起。
我身着白衣,头戴白布走在队伍中间,无限悲恸。
到了目的地,我才知道,一块才劈出来的油菜地成了爷爷的临时落脚处。一方面,出殡日子不能更改,另一方面,风水先生看的地是那户李姓人家的田,人家又不同意置换,所以祖父被暂时安放在了这里。
到处冷冰冰的,天又下着雨,爷爷一个人在这会不会冷啊,天黑了他会不会害怕啊。我的心里像是被人打了个死结,低沉到无以复加的地步。
大人们怕影响学习,不让我们在老家耽搁太多时间,于是便派人要送我们回各自的学校。我们几兄妹失魂落魄的,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然后在大雨中跪下来,在祖父的棺木前磕头、烧纸、作揖,然后泪流满面的转身离去。
那之后的事情,我们小孩子都不知道,只是从大人们之后的闲谈中得知,无论我们出多少钱,拿多好的地,那户人家都不愿意把地转让给我们,双方谈得剑拔弩张,我姑父都急得揪住人家衣领要动手了,幸亏父亲们拦下才没让事态恶化。后来,也许是冥冥中注定,那户人家的亲戚病危,于是全家出门了。兵贵神速,我们趁势就安葬了祖父。待那户人家第二天早上回来的时候,女主人还没走拢屋就发现木已成舟,于是寻了块开阔的地方,拍脚打掌的骂了我们大半天,我们谁都未予理会,偷偷乐着。几年以后,那户人家的男主人生病了,需要到县城里求医问药之类的,我们家就主动托关系帮其联系医生,还到医院去看望,彼此的关系也逐渐重修于好。
现如今,每年腊月二十几,我们都会选一个天朗气清的好日子给祖父上坟。我们从四川的各个地方返回老家,挂着川A、川T、川Y、川S的越野车、小轿车排很长一串。大家有说有笑的回到生我们养我们的李家沟,停好车,从各自的后备箱里取出鞭炮、香烛、纸钱等,然后一人分一点,人多力量大,大捆大捆的家什也被轻松解决了。二十出头的堂弟们年轻力壮,从田坎上一路小跑,飞过几近枯竭的小河沟,冲向对面的小山坡,哼哧哼哧的就爬到祖父的墓前,然后扭头笑呵呵的看着气喘吁吁往上爬的众人。
走到祖父的墓前,方觉时间的力量,当初的新坟如今已经长满芦苇、墓碑上结满蛛丝,四下周围净杂草荆棘。于是,有些人用手,有些人用工具,齐心协力把墓前打扫一番,然后铺鞭炮,烧纸、点香、磕头、作揖,然后退到十多米以外的安全地带,几个堂弟和永远长不大的辜负留下来放鞭炮。
随着“噗呲噗呲”的声音响起,姑父像一匹马一样腾空跑将开去,鞭炮继而在他身后炸开,声音清脆响亮。不一会儿,这些鞭炮就多头被引燃了,响声震天,烟雾腾腾,不时还有一两颗鞭炮飞溅过来打到某人的身上、头上,我们便戏称,这是爷爷在打那些不听话的人。但我们都知道,老人家生性温和,从不打骂人。
鞭炮声停止,山谷间愈加静谧、幽深,我们一家人笑着聊着,朝祖父挥挥手再见,然后朝山下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