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彭成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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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106/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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豪哥

   嚼了几块冰糕,口舌仍是枯涩。汗水在皮肤上流出了无数浅浅的溪流,仿佛痒痒地爬着些虫子。漫无目的跑了一天,一无所获。腰酸背痛,腿脚软塌塌,好像拖着截断的木头。我拎着一只黑色的PVC手包,一瘸一拐,往臭烘烘的候车大厅里挤。身材高大的警察叉着腰,正气凛然站在大电风扇下,嘴里微微喘气,制服笔挺,竟然没沾一滴汗。周围弓背弯腰、抱着小孩的妇女像孕期的母虾,在浅水滩为最后一口氧气挣扎。身上混合着油条、咸鸭蛋和老白干味道的男人,浑浊的目光肆无忌惮在人群缝隙穿插、游弋。肩上扛着编织袋的老人,耳孔插着线听音乐的小青年,肉贴肉,贴在检票口,紧张地闭着嘴巴。

   绿皮火车并不嚣张,一声不吭,凭广播的声音可以推断,那蠢家伙到了。候车大厅外,夜色荒凉如水。一条漆黑的金属长虫驯顺地停留在水泥沟壑,猩红的灯光散发着热气。哐啷一声巨响之后,窄门里漏出一串人和行李。紧接着,赶车的人开始躁动起来。抱怨、尖叫声中,人压着人,行李推着行李,互相朝狭小的金属洞穴挤压。大家都清楚,一天之中,这是省城最后一趟驶往赤城的列车,无论脏乱差到何种地步,都必须赶上。

   比起那些扛着、背着、抱着重物的人,此刻的我实在是太悠闲了。在夜色的保护下,PVC手包貌似真皮,鼓鼓囊囊,其实外强中干,里面只有一叠废弃的车票和发票,那是钞票消费后的残渣。当然,还有厚厚的一匝票据,全是公司正在催收的欠款。好几年来,我都在为单位收烂账。每成功收一笔烂账,日子就像一张华丽的包装纸,扯下来,慢慢跌落。三角债,多角债。这几年,债务耗去公司大量资金,很多时候发不出工资,可公司的招牌在外面依然金光灿灿,令人艳羡。我是什么时候干上这种差事的?大概是公司未能按时发放工资那个月开始的吧。公司不搞生产了,大家都出门收账。公司看起来随时会垮,不过,大船烂了三百钉,随便走到哪个欠债的单位,别人还是要仰视我的。有时在人家单位食堂吃,有时又在小餐馆吃,吃了把账挂在别人名下,嘴一抹,拍拍屁股就走。运气好,混到一包中华,逢上老友故知,不失时机地掏出一支,也不说话。人家一看,忍不住惊呼:老伙计,在哪里发财了!我嘿嘿嘿干笑一通,故作谦逊道,哪里哪里,打烂账吧。多数时候,是没有中华烟的招待的,人家赖账嘛,肯定要装穷,稀饭馒头,面条炒饭,随你吃,吃个肚儿圆,还能咋样?

   收烂账是一门学问,从前专门派给供销部门的人。现在,账积累多了,所有部门的人都摊派了任务:一人八十万。收齐了,奖励百分之十;收不齐,只发基本生活费。基本生活费是个什么概念?每个月一百元。但是,想得那百分之十的奖励,就得收回八十万的烂账,这个压力实在是太大了。一笔烂账,就是一个纠缠不清的时空。我随时在很多不同的时空里纠缠,竭尽全力要做的事就是摆脱这些纠缠,获得人身自由。至于奖励嘛,算啦。干了几年,钱和债务之间变得界限模糊,我觉得自己做的一切都是徒劳无益的。从任何一个完成的动作看,我都是一个过时的人,在一条孤独的道路上行走。也就是说,这些欠款,造成了我的拖延症。任何时候,我都比别人要慢半拍。我总是走在时间的后面,仿佛刻意让自己被淘汰掉。晃荡着手,手里有票,心里踏实,最后一个上车,他们能咋样?检票员从我手里抢过票,肥腻的手在我白色的体恤衫上狠狠地蹭了几下,留下一大把汗液在我肩膀上。蹭的动作大,蹭得我骨头颤巍巍地痛,那人直嚷道:磨磨蹭蹭,赶不上末班车,睡公厕去!

   车厢里密密麻麻塞着人的脖子,笨重的身体占去多半位置。一张张扭曲的人脸在车顶小电扇的旋转下像一些枯黄的树叶,轻轻晃动。椅子上横七竖八是男人的胸脯,赤裸的肉湿漉漉地淌着汗。羞涩的姑娘侧着身子,埋着头睡觉。我握着票,在人缝里找我的座位号,一面高声询问。那些坐着的家伙得意洋洋地看着我的窘态,屁股也懒得抬一抬。乘警侧着瘦削的身子过路,斜眼看了看我的票,一句话也不说。找来找去,哪里有座位号嘛,都是乱坐,先下手为强!我只好见缝插针,哪里有空隙就往哪里钻。

   老实说,站着不累,闷热才觉得累。我擦着汗,想着用什么法子转移注意力呢。列车上,稀奇事儿多,一桩接一桩,慢慢看吧。列车刚一启动,兜售袜子的中年人就来了。这么热的天气,光着的脚丫也觉得像穿了一双厚袜子,谁还敢再买一双袜子套在外面?列车上的人就这么不合时宜,一双袜子也没人买,兜售的人毫不气馁,拖着塑料筐到邻近的车厢,把兜售的话重新演示了一遍。过了一会儿,又是推销儿童玩具的,照样没人买。此后,一个推销葫芦丝的家伙终于成功地卖了一件给一位年轻人。年轻人拿在手里,颠来倒去的摩挲,却不知该怎么吹。

   在一堆人聚集的地方,闹嚷嚷的声音听起来像是在吵架,稍微停顿,才分辨出来是一个男人在唱歌。一个男人光着膀子在倾听,肮脏的头发耷拉在满是胡须和丘疹的脸上,油腻腻的手抓着个水壶在喝。对面的男人个子明显高出大半截,一个人占据了一排位置。他头发垂在肩膀上,额头窄小,眼窝深邃,颧骨高耸,下巴愤怒地上扬,脖子上一道道青筋暴突,活似教材上绘画的山顶洞人。这个男人左手端着一把塑料冲锋枪,右手抓着一个巨大的雪梨,雪梨每被他啃一大口,上面的齿印里便冒出果液,湿淋淋的往他手臂上淌流。这家伙在唱歌,右手握着残缺的雪梨在打节拍呢。一看见我,立马招手让我坐下,可是他的腿叉开,一只臭脚横放在茶几上,不停地晃荡,丝毫没有给我让位的意思。这边喝水的男人一直在喝,喝的时候,以一种绝对欣赏的眼光望着唱歌的山顶洞人。另一个男的呢,侧着脑袋看窗外的景色,嗨,风景——外面瞎灯熄火的,明明就是不想让座位嘛。

我实在是站累了,便尝试着要回报这个山顶洞人的好意,试图在两个中间找个位置。这两个家伙怎么可能让位?山顶洞人伸腿敲了看风景的男人,骂道,小蠢货,让个位置,有人要坐!看风景的男人极不情愿地收缩了半边屁股,仍是望着窗外。山顶洞人又给那家伙一脚,那家伙才老老实实,缩起了身子。喝水的男人见势不妙,赶紧收缩身子,但为时已晚,照样挨了两脚。山顶洞人得意地笑道,龟儿子生得贱,不揍你两下子就不懂得文明礼貌了!

叫我豪哥!山顶洞人又狠狠地啃一了一口雪梨,自我介绍说。

豪哥,你好。我习惯性地伸出手,但豪哥傲慢得很,对着空中呸了一口,对面喝水的男人赶紧伸出袖子擦脸。

豪哥放下塑料冲锋枪,挥了挥拳头,撞在我胸口上,我立即挪了挪屁股,让出一段距离。豪哥笑道,你今年多少岁了?我默然不应,只是笑了笑。豪哥操起冲锋枪,对着对面的男人,嘴里哒哒哒,哒哒哒,响个不停。对面的男人同我一样,尴尬地笑着,也是不说话。

你今年多少岁了?我的胸口又挨了一拳头,豪哥嘴上悬挂着梨子的碎屑,尽管他没看我,他在用拳头问我呢。反正我比你大。我没有正面回答。那你龟儿子还喊哥?喝水的男人突然哈哈大笑,他拼命摇晃着水壶,空的。豪哥骂道,笑个卵啰,刚才给你唱的歌,知道叫什么名字吗?那男人仍是笑,并不回答。我说你是个傻卵,听着,我再唱一首,上周星期天,我和朋友在广州天河体育中心听到的,张学友的新歌!

哔哔哔,乌拉乌拉,哔哔哔,嚯嚯嗨嗨。哇塞哇塞,哇塞。豪哥表演了一通,大汗淋漓,拿起梨子狠咬了一口。豪哥沉默下来,车厢里的闷热开始袭击人了,我的体恤衫已经和皮肤粘在一起。豪哥抓起座位上皱巴巴的T恤衫把胸脯和腹部擦了一遍,惊诧地看着我,白体恤衫仍是扎在裤腰里:老子都热疯了,你还不把衣服脱了?我微笑道,不热。豪哥大骂道,傻卵一坨,还敢说不热,老子看见你这样穿衣服就觉得热。

列车猛烈一抖,便停了下来。小站到了。车厢里有人下车,也有人上车来,仍是拥挤得呼吸困难。这时候,几个乘警东瞧瞧,西望望,似乎在检查车厢。看着三个光着上身的男人问,年轻人,衣服呢?豪哥手一扬,他的体恤衫便像鸟儿一样飞上他的胸脯,乘警当即转过身,匆匆走了。豪哥手一扬,体恤衫便飞到地上了。我笑着提醒道,豪哥,你的衣服呢?豪哥骂道,这么热,穿个卵,老子连裤子都不想穿了。另外两个男人已经穿上衣服了,他们突然惊奇地望着豪哥。豪哥骂道,你们两个都是蠢货!两个男人笑得甜蜜,仍是不说话。豪哥歪了歪鼻子,猛然站起来,说要上厕所。豪哥上厕所的时候,两个男人分别挨了他一脚:蠢货,替我看好行李哈。两个家伙仍是笑,并不搭腔。

列车长来了,一个中年妇女,雄赳赳气昂昂,不开口说话,没人会发现她是个女人。她腰里配着金黄色的手枪套,不知道里面有没有手枪。列车长看着豪哥留下的空位,盯着那把黑色的塑料冲锋枪,狠狠地看了两分钟。然后才问:这个位置怎么空着?有人回答道,上厕所去了。列车长鼻子哼了哼,转身就走了。随后,又有乘警路过,却没有人来问那个空座位。也许是豪哥那把塑料玩具枪起了作用,直到列车重新启动,他那空座位仍是没有人来坐。不知什么原因,豪哥迟迟没有回来。就在大家为豪哥的座位担忧之时,列车的广播响了,一个极其温柔的女声提醒乘客:夜深了,各位乘客,小心看管钱物。

车厢里来了一男一女,男的光着上身,背上、膀子上、胸脯上、肚子上全是纹身,狮子、老虎、毒蛇,还有一把手枪,正好纹在胸脯上。一米八左右,真是个虎背熊腰,脸上挂着络腮胡,一副墨镜遮住了大半部分的脸。女人身着低领短衫,胸脯上也是纹身,一朵玫瑰,两只蝴蝶翩翩起舞。看那张脸,羞怯怯的,仍是一副墨镜。这男人牵了女人的手,直接坐在豪哥的座位上,心安理得,闭着眼打盹。约摸过了几分钟,女人尖叫起来,接着一下子哭了。那男人顺手拈起一样东西——豪哥的体恤衫——吓坏了女人,那男人把体恤衫丢在地上,狠狠地踩了几脚,安慰女人道,别哭了,一件臭衣服。女人娇嗔道,扔了它,我害怕。那男人二话不说,打开窗户,噗嗤一声,豪哥的体恤衫立即飞出车窗,剩下的是黑夜,茫茫无际。可怜了,豪哥!豪哥竟然不知道他的体恤衫被这可恶的家伙给当垃圾扔了,要是他回来,同这一对狗男女之间会不会有什么!我真是替豪哥难过,他不是有这个两个朋友吗?怎么关键时刻连他的一件体恤衫也看不住!再看那两个男人,似乎被这个纹身的男人吓坏了,躲在角落里,蜷缩得像兔子,一动也不动。

又过了两分钟,那女人又尖叫起来,原来,她抓住了一只塑料袋,那男人把塑料袋接过手,往茶几上一摊,里面的东西自动跳了出来:一只硕大无朋的雪梨,一套儿童服装,一份旧报纸。女人嚷道,扔了它!那男人准备扔了,我觉得有必要提醒他了:不能扔!那男人诧异道,我以为是垃圾呢。我笑道,别人上厕所去了,等一会儿就回来。那男人骂道,放屁,老子坐了这么久,怎么见人回来?一定是你的丑玩意儿!我笑道,就算是吧,你扔了碍事!那男人把塑料袋塞在我手里,嘴里继续骂骂咧咧:狗日的刚才为什么不说,老子把你体恤衫扔了,你敢要我赔吗?我微笑道,我不会找你,自热有人会找你的。那男人笑道,老子不管了。列车驶过文昌市,地势平坦,速度加快,哐啷哐啷的声音穿过深夜。

豪哥仍是没有回来。到了茂林市,下车的人很多,列车突然空了一大半。我拎着豪哥的塑料袋和塑料冲锋枪,换了个附近的座位。那两个男人也跟着我过来,蜷缩在椅子上打盹。刚才的两排座位完全空了,只有纹身的男女搂在一起睡大觉。

列车驶入吴山,气温陡降,车里的人开始咳嗽、打喷嚏了。我也是瑟瑟发抖,仿佛风中的芦苇。绿皮火车放慢了速度,小心翼翼地爬坡、转弯、下坡,每过一段时间,就要停靠下来,为那些特快车让路。我混混沌沌,进入了梦乡。

一阵吵嚷的声音惊醒了我。豪哥回来了吗?是的。豪哥回来了,他的座位被纹身的男人占领了,东西也不见了。豪哥光着上身,纹身男也光着上身,两人互相揪住对方的胳臂,在车厢里扭动,周围的东西噼噼啪啪地掉。大家都十分配合,把打架的地盘让出来,但两人还是没打起来。很快,乘警来了。两个家伙被带进了警务室,里面灯光闪烁,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纹身的女人穿了一件男人的衬衣,睡眼惺忪,不耐烦地看着周围的乘客。

豪哥率先回到座位,他穿着纹身男人的衣服,得意洋洋地向我打招呼:怎么样啊,兄弟?纹身的女人见势不妙,赶紧跑去找她的男人,纹身的男人遇到麻烦了吗?大家都在用眼神问豪哥。豪哥反问道,你说呢。豪哥笑道,肯定嘛,遇到麻烦了。两个打盹的男人精神抖擞,关切地问纹身的男人现在怎么样了。豪哥骂道,打呀,老子当着乘警的面打,打得他满地找牙,总算把衣服赔给了我。我把塑料袋和塑料冲锋枪交给豪哥,豪哥感激地拿出那只硕大的雪梨,硬塞在我手里,然后大声地喊:豪哥,兄弟就认了你!我笑道,你不是不让我喊你喊哥吗?豪哥爽朗地笑道,我喊你豪哥,你就是豪哥,你真以为我是豪哥么?两个男人裂开嘴哈哈大笑,豪哥立即用塑料冲锋枪对准他们,嘴里“哒哒哒,哒哒哒”,两个男人笑得更加开心。豪哥骂道,龟儿子不讲义气,不讲江湖规矩,马上给老子爬开!老子不认你们了!两个男子憨笑着,提了行李,悻悻地退缩到另外一排座位。豪哥挥手拍着油腻的胸脯说,听我唱歌哈,豪哥呢,上个月,广州天河体育中心,张学友唱的:屁股一抖,张学友!双手一抓,周润发!两脚一踏,刘德华……

豪哥把这首歌唱了无数遍,大家都咧开嘴,配合着,一遍一遍地笑,每一个细胞都笑得累了,豪哥仍是不肯罢休。纹身的男女回到座位,拎起行李,向另一个车厢走去。纹身的男人穿的是女人身上那件衣服,女人哆嗦着,白色的胸脯上,模模糊糊,两只蝴蝶绕着玫瑰花在飞舞。豪哥突然停止歌唱,三步并作两步,冲到纹身男人的身边,拍了拍对方的肩膀,那男人摘下墨镜,笑得十分灿烂。豪哥说,不好意思,穿了你的衣服。那男人笑道,衣服是我在列车上捡来的,走的时候留下来吧。豪哥说,下一次遇到,你还得赔我一件衣服!那男人笑道,这个得讲运气,后会有期。

列车在吴山脚停下,又有一大拨人下车。两个被骂着蠢货的男人提了行李,慌不择路,他们也下车了。

列车启动,豪哥开始肆无忌惮地唱歌,偌大的车厢,听众只有我一人了。

豪哥。豪哥大声地喊了一声,我说,兄弟,你在喊谁?

豪哥讥笑道,看看周围,这节车厢里还有谁值得我喊豪哥?

我心里想说,老子并不认识你呀。豪哥笑道,你这破包是我们厂制造的,顶多值十元钱。我心里想,算你说对了,PVC,不值钱的货。豪哥说,你干的哪一行,兄弟我最清楚。我笑道,那你说说看……豪哥笑道,你和我是同道,大家都在跑江湖,是不是……我笑道,你是不是说我刚才帮你拿了行李?豪哥伸出大拇指说,很重要,很重要,其实,刚才我就在附近,没过来……我笑道,你是怕那个纹身的男人?豪哥骂道,我怕他,我也纹了身的,在屁股上,是一条蜈蚣虫,你敢不敢看?豪哥用手扯开牛仔裤,露出一截红色的裤衩。我说,算啦,豪哥,你的臭屁股就不用看了,等几分钟,我请你吃晚餐,好不好?豪哥爽快地说,你先请我,下一次我请你,哥两好呀。我们正聊得痛快,冷不防身边出现一个女乘务员,声音寡然无味:喂,查票啦,查票,主动接受检查。

我哗啦拉开PVC包,里面跌出一堆纸片,看得豪哥目瞪口呆:果然不是钱,他妈的。我把票递给女乘务员,女乘务员伸手拍了拍豪哥的肩膀,不客气地说,你的呢?豪哥的身子缩到座位下,低头弯腰,四处寻找。半晌,女乘务员不耐烦了:起来,拿票来!豪哥乖乖地坐在座位上,脸邹巴巴地,咧嘴道,不好意思,弄丢了。女乘务员不说话,转身走了。

我慢条斯理把纸片往PVC包里塞,豪哥笑道,我们都是同行,是不是?我纳闷道,兄弟,你怎么这么说呢?豪哥笑道,是嘛,一堆纸,塞在里面,其实,一个屁也不是,哈哈。我随手递给他一张票据看,年轻人,看清楚,十万元欠款,还是1987年的,你敢说这不是钱?豪哥抹了抹眼睛,装模作样看了半天,冷笑道,你在收烂账嗦?我说,是啊。豪哥悻悻道,那你很有钱啰。我笑道,钱是公司的,收烂账是我的工作。豪哥笑道,你这熊样,当然收不到一分钱啰,要是让我去,试试看,哼,老子……

突然,豪哥像一只秧鸡,耸着肩膀,往空中升了上去。我一看,来了一个身材高大的乘警,乘警轻轻地拍了拍豪哥的头:拿票来!豪哥弯着腰,手在破牛仔裤的兜里捣,一边自言自语道,不好意思,弄丢了,弄丢了……乘警手一伸,豪哥的手抖抖索索,拿了个破证件,交给乘警。乘警翻来覆去看,冷冷地问,给我个什么证件,印章也看不清,什么鬼东西?豪哥哭丧着脸哀求道,我的身份证弄丢了,这是个离婚证。乘警骂道,你脑壳有病,离婚证……豪哥继续诉苦道,警察大哥,我离了婚,老婆跟人跑了,孩子在老家,暂时由老母亲看养,儿童节快到了,我答应孩子,要回家送礼物……豪哥把塑料口袋和塑料冲锋枪交给乘警,乘警扫了两眼,直接丢在地上。豪哥马上低下头,把东西捡起来,乘警还在等他呢。豪哥左手握塑料玩具枪,右手拎着塑料袋,可怜兮兮地问,警察大哥,我该怎么办?乘警只有一句话:道理很简单,补票。

豪哥说,我没钱。乘警说,我不跟你说话了。说完,转身就走,豪哥紧跟着追了上去,哀求道,还有没有车厢扫啊?我可以劳动的。这时候,另一节车厢过来一位乘警,看见豪哥就骂道,这是个老混票的,每次都说没钱,要扫车厢。豪哥说,我真的没钱。两位乘警说,我们不管,不补票你就出不了车站。豪哥双手伸直,像是在投降,哀告道,大哥,你搜身嘛,我是不骗人的。一位乘警靠近豪哥,正要伸手,却皱了皱鼻子,立即缩回了手。豪哥的手高高地举着,脸憋得通红,反问道,怎么啦,我在等呢。乘警一鼻子的愤怒:几年没洗澡了?豪哥说,天气大,我又爱出汗,这没办法。我说,豪哥,这钱呢,我替你出了。乘务员来了,我帮豪哥补了票,二十五元。原来,豪哥先买了个短途,两元钱,后来,一直躲闪,从这节车厢到那节车厢,结果,还是没躲脱,还硬生生地扫了五节车厢,还是得补票。

豪哥的家在赤城附近,丰宁镇,一个县城。车厢里,豪哥成了我的陪伴。列车似乎也懂得近乡情更怯的道理,车轮在钢轨上轰隆轰隆地响,震颤得车上的人心跳加速。丰宁镇快要到了,列车正在减速,镇上的灯火闪闪烁烁,好像一些儿童好奇的眼睛要跳进车里来。豪哥累瘫在座位上,鼻息如雷。他终于安全了,不用为混票胆战心惊。我决心把大雪梨还给豪哥,豪哥几乎要哭了。我说,豪哥,你儿子和母亲在家,只给儿子买玩具枪,母亲呢,你把这雪梨送给老人家吧。豪哥说,先前,我是这样打算的,但是,你帮我买了票,我不能欠你的钱。我说,豪哥,下次坐车遇到我,你还给我好了。豪哥笑道,我们能再见吗?无论如何,豪哥也不肯收回他送给我的大雪梨,而我,似乎看到了他的老母亲,印象越来越清晰。我说,豪哥,收烂账这个活儿干着确实辛苦,你也看到了,哥没有什么办法对付那些赖账的,说不定哪天,我会请你帮我收烂账的。豪哥一听,两眼放光,来电了:这个工作嘛,天生就该我这种人来做,哥,你看你那鸟样,别人有钱也不会给你的。豪哥越说越激动,把他的破证件交给我看,离婚证,老婆的相片,还有儿子的相片夹在里面,虽然印章模糊,但证件上有个电话号码是他哥哥的,他哥哥在省高级人民法院工作,每次打电话给他哥哥,要钱要粮票,哥哥都要臭骂他一顿,所以,这电话,从来没打过,也不知道他哥哥换号码没有。豪哥强行要我记下那个号码,嘴里嚷嚷,相信我,有事就打电话嘛,说找豪哥,万事大吉,OK。豪哥拎着玩具枪和塑料袋,夜色中,他还在得意地唱:屁股一抖,张学友……

两年后,我们公司垮了。每个员工分到的资产是欠款的票据。老总说,你们这些杂种,为公司收账的时候,不全心全意,现在嘛,为自己收账,一个人二十万,收得到就该你发财,收不到嘛,哼哼,喝西北风去吧。

妻子在公司门口摆摊,每天都等着我收账的好消息,我却总是让她失望。有一天,她提醒我说,找豪哥吧,从前在火车上遇到的那个,他肯定有办法的。病急乱投医,山穷水尽了,觉得豪哥是个靠谱的人,打个电话嘛,试试看。他那个哥在省检察院,吃公家饭的,应该没什么问题。我抖抖索索,拨了电话,紧张地等着那边的回音,果然,一个严肃而庄重的男中音出现了:请问先生,找谁呀?我说,豪哥。男中音说,你打错了。我说,豪哥说,你是他哥哥,这个没错吧,豪哥亲口把你的电话告诉我的。男中音说,那是我处理过的案犯,为了帮助他摆脱从前那些坏人的纠缠,避免他重新走上犯罪道路,我把我的电话给了他,说成是他哥哥的,请问,你还有什么需要帮助的?我说,不用了。男中音说,你是他的什么朋友,有话我可以转告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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