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年的一个周末,我回娘家。刚到家,妈妈就欣慰地告诉我:“你岚姐找了个男人。”岚姐名岚瑛,是我的堂姐。当时我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以为是听错了,追问了一句:“啊?什么?”“你岚姐找了一个男人。”再一次真真切切地听到这话从妈妈嘴里说出来,终于确认自己没有听错。毕竟,原来的堂姐夫去世才半年,这么快就找到合适的人了?我很是怀疑,心里有过种种猜测。
我妈接着说:“听到讲那咯老倌子是一个退休工人,四五千块钱一月的退休工资,现在还在人民医院做清洁工,一个月可以赚个三千来块。”
“多大年纪了?”
“六七十岁哩。”
听到这里,我便在心里给他们的“凑合”下了一个结论——堂姐是奔着老头的钱去的吧。
“你呢岚姐前年也满了六十哩嗒。”妈妈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补了一句。
那老头呢?她看上岚姐什么?虽然岚姐曾经确是美人,但毕竟老了,再怎么好看,能有几分看头?而且,岚姐那摇摇欲坠的身体,“正常人”知道的,恐怕跑都会觉得慢吧,难道这老头有什么“阴谋”?因为好奇,我迫不及待地问:“岚姐现在住在哪呢?”
“你岚姐家的房子没人看管,那咯老倌子就跟你岚姐住在岚姐家,帮岚姐看家,也帮忙照看岚姐的孙子。
“那老头有子女吗?”
“听到讲有两个女儿一个儿子,都成家了。”
“他们都愿意?”
“咯个我就不晓得哩。”
在农村,七八千一月的工资,可不是小钱啊,老头的子女就不怕岚姐看上老头的钱吗?这让我更觉奇怪了。
岚姐命苦,大伯四十多岁就去世了,那时岚姐才十岁,上面有个十二岁的哥哥,下面一个妹妹,两个弟弟。六十年代,全国各地很多人吃草根吃树皮的年代,家里的顶梁柱没有了,叔叔们也自顾不暇,十岁的岚姐便成了家里的一个当成人的劳力。大家都吃不饱,懂事善良的岚姐就让着弟弟妹妹们,等弟弟妹妹们吃完了,她才舔点粘锅的剩饭吃。
岚姐十六岁便出嫁了,嫁给一个堂姑妈做儿媳妇,堂姑妈家跟岚姐家可谓“门当户对”。堂姑妈娶不起儿媳妇,就跟大伯母厮磨,要岚姐做她的儿媳妇。大伯母要面子,便答应了堂姑妈,把岚姐给堂姑妈做了儿媳妇。虽然是亲戚,但七十年代,什么事情都婆婆说了算的年代。婆婆规定,每餐岚姐都必须等大家吃完了,她才能吃。有时候有点剩饭,有时候剩饭也没有,菜更是基本没得吃,一年四季难得看到一星半点油水,哪怕怀孕生孩子也不例外。善良老实的岚姐从不敢违抗,实在难过了,偶尔回娘家哭诉,大伯母也是爱莫能助。这样艰苦的生活,让年纪轻轻的岚姐身体就嬴弱不堪了,长年累月不是这里痛就是那里不舒服,还时不时因为营养不良晕倒。
岚姐婆婆过世后,岚姐跟姑姑婶婶们讲起她在婆家的那些遭遇,不谙世事的我在旁边听着,简直以为是在听解放前的人和事情,不敢相信这事真的发生在我至亲的岚姐身上。
岚姐婆婆去世后,岚姐有了当家作主的权利,但因为堂姐夫没有一技之长,只能靠做零工维持生计,还有两个嗷嗷待抚的孩子,生活也是捉襟见肘。直到孩子大了,能赚钱养家了,生活才真正轻松了一点;但天不遂人愿,堂姐夫六十不到却查出肝癌晚期,发现后不到半年就撒手人寰了。人财两空,岚姐心力交瘁,心脏病、高血压、低血糖、营养不良、贫血、血瘤,都全了。岚姐真是命苦啊。
在生活的重重打压下,岚姐的身体已经摇摇欲坠,随时都有倒下去就起不来的危险。邻居了解岚姐的为人,体谅善良的岚姐的苦,而且,虽然年近六旬,岚姐年轻时姣好的容颜还余留在脸上,只是覆盖了满脸的沧桑和疲劳。好心的邻居担心岚姐会被生活压垮,便为岚姐介绍了一个对象。
我妈七十岁生日那天,岚姐带着新的堂姐夫来了。我明显看到,岚姐的精神面貌比之前好了很多,脸上还有了红晕。看到的人都这么说。带着心里的疑惑,我细细打量了一下这个新的堂姐夫。老头一副干净利落的模样,带着一些质朴的书卷气,还挺精神的,看起来年龄跟岚姐差不多。老头话不多,有人跟他说话,他会得体地应对。没人找他说话,他便默默地陪在岚姐身旁,听岚姐跟叔叔婶婶、姑姑姑父、兄弟姐妹们聊天,一副谦恭的神态。那时候天气已经冷起来了,老头时不时地问岚姐冷不冷,几次想帮岚姐把进屋时脱下来的衣服穿上,听岚姐说不冷,又放下了。看起来,似乎老头对岚姐还挺上心的。
当着众人,当着老头的面,岚姐也毫不吝啬对老头的赞美:“家里做饭、搞卫生、买东买西,都是他。经常买好多营养品回来,前面买的没吃完,后面又买回来了,自己舍不得吃,总劝着我吃。”边说边笑开了花,老头也跟着一起憨笑,一脸的恬淡。
又有一次,不记得家里谁过生日,听岚姐跟姑妈婶婶们聊天说:“每个节气(节日),他的三个子女都会提很多礼品来看我们,每人还包一个红包给我。我何德何能,让他们对我这么好?就不接他们的,他们硬要塞给我。还说:“他们的妈妈死得早,爸爸为他们劳累了一辈子,该让他过自己的生活了。只要爸爸高兴,阿姨高兴,他们就高兴。’”
这么说,岚姐真是遇到良人了吗?岚姐的嘴里,不仅老头好,连子女都好。大家都为岚姐高兴,小姑妈说:“吃了一辈子苦,遭了一辈子罪,命里该你要遇到好人了,好好过日子。”
真有这么好的人吗?我还是怀疑,总觉得,岚姐是不是故意在娘家人面前说新堂姐夫的好,来掩盖她内心的某些不安?毕竟,对她们那个年代的人来说,丈夫去世才半年就找了新伴侣,尤其对向来善良淳朴的岚姐来说,心里估计不会那么踏实,所以才一味地说新堂姐夫的好吗?
半个月前,我和哥哥带我妈去人民医院看病,在门诊大厅看到了新堂姐夫,他正拿着拖把在使劲地擦地,其实地上已经很干净了。一开始我并没认出是堂姐夫,因为见过的次数不多,对堂姐夫的身影还不是很熟悉。我从他身边经过时,他刚好抬起头来,我突然觉得这人有点面熟,然后想起来是新堂姐夫,于是跟他打招呼。哥哥和妈妈也迎了上来,堂姐夫恭恭敬敬地喊了我妈一声“婶娘”。(堂姐夫跟我妈年龄差不多)我们便开始寒暄起来。不管我之前怎么想他和岚姐之间的事,既然岚姐一直说好,我觉得,作为堂妹,我有必要说点感谢的客套话,便对老头说:“我岚姐多亏姐夫的照顾,她总跟我们说起你的好,好欢喜呢。”
我妈也接着话说:“是咯呢,你当真太好哩。”
听着我们的夸奖,老头脸上显过一丝羞涩的笑,忙说:“冇呢,冇呢。”然后又说:“岚瑛人好呢,心地善良,我买些补品回去想给她补补身子,她总不吃,总要我吃,每次都得我放到她手里,她才吃。”稍作停顿,老头又说:“岚瑛恰咯苦哩呢,十岁就死咯爷哩,在屋里(娘家)就让着弟弟妹妹们,等他们吃完了,有点剩,她才吃一点。到瓜娘屋哩,又冇得恰,苦咯几十年哩;还起咯两栋房子,稍微好滴叽男人就得病死了,又欠咯一身咯账;崽就有皮肤病,毒性都到血液里面去了,只有个百分之三十咯血哩呢。”
“啊?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啊?”
“有几年哩。你岚姐是个操心人,果多咯事,一个人担在身上,故此她的心脏千苍百孔哩,其他地方也都是病,稍微饿一下劳累一下就会晕倒,家里搞卫生都不行呢。”
听着老头细数对岚姐的怜惜,那么动情,不是演员,怎么能装得如此真诚?我感觉身上的血液都沸腾了,心里直为岚姐高兴,善良的岚姐终于遇到疼她爱她的人了,终于遇到帮她分担的人了。
聊完这个话题后,妈妈的化验单还没出来,我便找些话题来跟堂姐夫聊。就问起他搞卫生的事来:“这么大一块地方,每天人流量这么大,这卫生也难得搞吧,姐夫吃得消吗?”
“吃得消。我身体还好,冇得么子病。我年轻时候屋哩好多田土,每天上完课,就作田作土,要做好多咯事呢,锻炼咯出来哩。现在每天不动一动,不做点事叽,反而不习惯。”
“你每天要打扫多少卫生呢?”
“我包扫门诊大厅,每天都保证这一块干干净净。还有几个科室的医师看我搞得好,也要我搞,我就一起搞了。”
稍作停顿,堂姐夫还跟我们晒起了恩爱,他说:“我跟岚瑛讲,要是我老了,赚不了钱了,你会嫌弃我吗?岚瑛说:‘嘛咯果嘎讲啦(怎么这样讲啦),一开始冇嫌弃你就不会嫌弃你嘛。”我听了,心里直乐。妈妈和哥哥也跟着一起“呵呵”。
“姐夫每天几点上班?几点下班呢?”我继续着话题。
“一般医师上班我也上班,下午五点钟叽下班。”
“住在哪里呢?”我想,岚姐家离县城有二三十里,总不可能每天都回家吧。
“只要不下雨,一般都回去,顺便去学校接你岚姐孙子回家。”
“每天骑车来来回回,这么远,也挺辛苦咯呢?要是下雨就不安全的。”
“还好,下雨我就住在医院。”
……
在聊天中还了解到,堂姐夫喜欢练字,医院还在老区的时候,他就在和森广场练水笔字;搬到新区,不方便练水笔字了就练墨笔字。
用堂姐夫自己的话说:“我不吸烟不喝酒不打牌不看电视,就喜欢练练字。有个事做,心里充实。”
最后,我们一致邀请堂姐夫去我家吃中饭,可无论我们怎么说,堂姐夫都不肯去,只好作罢。
突然想起一篇评论《再见爱人2》中Lisa和艾威的复婚的文章说:“爱情本身如此纯粹,它从未嫌弃老病弱残,它来了就是来了,功利且狭隘的是我们自己。而爱情是,它忽然就在某个瞬间,打破了我们内部的狭隘处,冲了出来。
“你爱上某一个人的时候,往往是你的人性在发光的那一刻。
“纯粹天然,最具份量。”
——想起自己戴了那么久的有色眼镜看待岚姐和她的新老公,我突然发现,原来,自己是多么的狭隘。
但,放到现在,也许它真的更像“童话”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