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鸿鹄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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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05/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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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作家网散文参赛作品《在人间》

 

这是我最后一次见到他,他躺在殡仪馆里的灵床上,没有哭,也没有笑,就这般面无表情,脸部像是被人用蜡封存起来,他再也无从顾及生前的自尊与脸面,任由家属在不远处观望吊唁。

在进告别厅的途中,逝者家属脸上无疑露出了悲伤的神情,有人哭得肝肠寸断,好像这样就能打动上苍的铁石心肠,好让那阎罗王在生死簿上多添几笔,再为死去的人续上几年的寿命。就算逝者因此起死回生,他们也不太会感到紧张或是惊讶,似乎这一切才是理所当然,同时对得起他们为逝者流下的眼泪。

我们表现得跟其他人就不太一样,姨父一家对死亡看得再平常不过,表姐知道这一天迟早会来,压在她心里的大山在这一刻被夷为平地。对于姨父来说,不仅能将禁锢在肉体里的灵魂解脱出来,而且他也顺便把拖累家里的包袱给一并带走。

火葬场里的一切事宜都按照流程来办,倒也提高了不少的工作效率。然而工作人员不耐烦地催促我姐先去业务厅办理遗体的火化手续,这无非是想尽快把那份火化的钱揣进兜里。若不按照所谓的规定执行,他们可能任由遗体放一段时间也无所谓。这倒符合普遍的价值观念,世间的一切都逃不过金钱的束缚,哪怕人死后照样要拿钱来说话,活在世上的人就只能将逝者当作来人间讨债的鬼。

自古以来都是拿钱好办事,想必在地狱里的黑白无常也抵不过金钱的诱惑。原本他俩是带着脚铐手链,要对躯壳里的魂魄施加严刑,以此让逝者赎罪。但金钱放在他俩面前,黑白两兄弟也会动用私权,本来是要把逝者钩舌穿肚的,就挠挠痒算了。我觉得每逢祭祀的时候,要烧大把大把的纸钱,就是为了方便逝者在地狱里行贿,好让他们的灵魂少受点罪。

 

 

“需要缴费一千五。”收费的工作人员说出一个冷冰冰的数字,紧接着就打印一张清单给表姐,上面罗列着各种收费的项目,我在旁边看了一眼,也不是很理解,反正跟丧葬有关的事情,消费者向来都是弱势群体,大多数只能接受,毕竟死者为大。

我问表姐,姨父能安心上路吧。

表姐面无表情,她并没有回我,我自知这话问得不合时宜,想必是戳中了她的痛处。

姨父在染上肝病的时候,不管是时间还是金钱,表姐都付出了太多。后来姨父的病情加重,转变成肝硬化,她交的部分医药费,顶多能让姨父多喘几口气。那些对肝硬化应该有用的靶向治疗和免疫治疗也被省略,大家都对结果心知肚明,她却还是被家里人指责为不孝顺的女子。尤其是姨妈对她百般抱怨,更是骂她为死女娃子,也常常说她是连自己的亲生老汉儿都不救的白眼狼。话里句句诛心,就好像我姐真的做出大逆不道的坏事,理应遭受天打五雷轰。我清楚其中的原因,指责的话如出一辙,但都归于一个重点,那是表姐在姨父身患重病的时候并没有发起水滴筹。

某一天她给我吐露了心思,她说自己很害怕最后人财两空还不讨好。我当时沉默了,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但也知道表姐的话乃是人之常情。

表姐是第一次经历这种事,她有很多都不太懂,等缴费回来,我发现一家人都沉着脸。问了才知道,原来排在姨父后面的遗体先一步火化,本来决定好的火化时间又因各种问题,晚了十来分钟。表姐听了满脸的不悦,但她不想继续争辩,从而引起不必要的麻烦。

据说人死后没在良辰吉日内安葬,那他的魂魄就不能完全进入新世界投胎转世,剩下的部分魂魄就会留在人间,并化作冤魂,纠缠后人。我不知道听了哪里的封建迷信,但看到一家人的脸色,估计他们是信了这些子虚乌有的事情。总之这讨不了任何说法,接下来只能按照剩下的程序进行。

当哀乐奏起,我们一家人才半鞠躬,面部的表情立即严肃起来,这默哀的三分钟,是生者留给姨父的尊重。

默哀的时间看似短暂,但亲人逝去后触及的悲伤却是没齿难忘的,那意味着今后的思念只能通过单薄的相片来缅怀。三分钟是姨父的肉体留在人间的最后时光,之后他将被推进焚尸炉里,经受火焰的炙烤,需要提前经历一遍十八层地狱里的磨炼,灵魂才有资格进入新世界的大门。

 

 

姨父的骨灰是放在一个方方正正的玉盒当中,那是表姐花两千块买来的,里面应该有几块烧得发黑的骨头。姨妈知道骨灰盒的价钱,当即又是一阵埋汰。她是想说表姐在姨父活着的时候不想办法筹钱治病,等人死后才买这么贵的破玩意有屁用,还不如买个一般的盒子。

尽管表姐多次解释,姨妈仍然不依不饶,她的气势就像是替姨父主持公道的判官,看似悲伤的气氛也在争吵之中转变了一种味道。至今我还能想起她当初那副嘴脸,身为局外人,其中的是非我无从评判。我只是在想几年前姨父和姨妈闹到老死不相往来的地步,为何她这时候却站在姨父这边?是表姐真的做了天理不容的决定,还是说人到最后关头,姨妈消除了对姨父的恨意?或许让两个人冰释前嫌的方法只有另一个人早一步离开人世,至于逝者生前犯下的错,则显得无关紧要。之后跟他亲密的人总是会以各种名义去伤害另一个亲人,好像这样就能弥补对逝者生前的疏忽。

说来说去,姨妈找到了一个逃避责任的借口。如果再有亲情牌作为加持,纵有万千理由,也抵不过“死者为大”四个字。

大概逝者在最后的光阴里唯一希望的是家人能健健康康,和睦相处。可世俗又常常为庸人设计,还将所有矛头指向亲人。

我不明白,这么简单而普通的愿望为何难以实现,莫非这才是人之本心?

后来是我父亲在旁边劝解,这场闹剧才有了结尾。表姐红着眼,可她始终都没有哭,这些我都看在眼中,却一言不发。我还是没有勇气与表姐站在同一条战线上,心里有一个懦弱的想法让我只能选择视而不见。

姨父并不是我的父亲,尽管我也想替表姐说几句,却总觉得自己没有任何发言权。

 

 

 

 

关于对姨父的记忆,我说不清道不明,只觉得他是矛盾集合体,凑巧碰到天时地利人和,只有小学文化的他摇身一变,成为一个身价将近千万的暴发户。那年我只有五岁,却切身感受过我家与姨父家的差距。

姨妈为人大方,自从姨父能挣大钱后,她就经常照顾家里人,随时把大包小包的东西往家里拿。可好景不长,姨父犯下身为男人的原则性错误,又不知道他在哪里沾上毒品,从此一发不可收拾。姨妈和他三天两头吵架,家人怎么劝都不管用。他们知道事情已成定局,八匹马也无法将其拉回,最后只是劝姨妈顺其自然。

我目睹姨父在错误的道路上越走越远,他这样倒跟暴发户的形象相似,这应该就是造化弄人,正应了那句发财容易守财难的俗语。或许姨父是在追求自我,不惜付出巨大的代价,换来几个月的快活。他可能不知道命运的巨大魔力在于对自己的过分放纵,就是一步步将自己往火坑里送。

记得有一年,姨父驱车带着我和表姐去爬山。那段时间姨父还没有和家里人闹得太厉害,我看他的脸色不太好,与之前相比,实在是消瘦了太多。

我有很长时间没有和姨父相处了,这是我对他印象最深的一次。听家里人说他最近的状况不太好,我看他骨瘦如柴的模样,完全感受不出他曾经的意气风发。他的表情像是下定了决心,就算他对自己的行为很后悔,也没有回头路可以走。

在半山腰休息时,姨父点了一根烟,他猛嘬一口烟嘴,然后吐出一个烟圈,还熟练地抖了一下快要掉落的烟灰,很是享受这种吞云吐雾的感觉。他看了一眼手中还剩半截的烟,可能觉得当着我们的面抽不太好,便把烟扔在地上,并用脚踩灭火点。

把自己最爱的东西扔掉肯定是很难受的,可这远没有毒瘾发作时来得强烈,那是一旦沾上就很难戒掉的东西。姨父应该没想过会染上肝病,可有些事碰到了就是身不由己,正如人闭上眼的那一刻,无法支配自己的身体,活着的人有时也不比逝者多几分优势,就像是行尸走肉一般,在人间的炼狱里有规律地呼吸。

景区里的部分游客都会去拜寺庙里供奉的神佛,那功德箱里的钱差不多快装满了。我们来到山顶,姨父就急着带我两姐弟去一座供有如来佛的庙宇,好像他这次特意带我们出来游玩,就是为了这个目的。

佛像庄严地端坐在殿堂里,来这里求神拜佛的人顿时就跟见到祖宗似的,当即就拜了三次。姨父如同虔诚的教徒,他小心翼翼地跪拜,生怕自己做出大不敬的举动,让那神佛怪罪下来,不保佑他时来运转。

对神佛行完跪拜礼,姨父又从身上摸出几张皱巴巴的红钞票,他把钱整理好,一并投进那功德箱,没带半分犹豫。

后来我不止一次和表姐谈论起这件事,她告诉我,那叫做信仰。

这也难怪,穷人信命,富人信佛,至于半路发财的暴发户,倘若他们时运不济,渐渐开始走下坡路,或许更会对神佛死心塌地。他们不考虑自身现状,心甘情愿地把一大笔钱掏出来,便觉得这是对自己最好的投资。

彼时的姨父生活固然拮据,但还没有达到吃喝都成问题的地步。原来姨父还很大方,经常会拿钱给家里的老人,自从姨父染上毒瘾,老人没收到过他的钱。他依然在定时吃中药,让自己肝上的病灶没有进一步恶化。姨父生命的最后几年,他没有再为家里人付出过什么。见到姨父因疾病缠身引发的痛苦,老人的怨言也开始减少,我们还当姨父是家中的一份子。

 

 

姨父咽气的那个晚上,我母亲梦到他大病痊愈,姨父还邀请一家人在外面下馆子,以此来庆祝阎王老儿没来收走他的命。

第二天清晨,母亲把这件事告诉我,她感觉很奇怪,而我心里隐隐有些不安。没过多久,我就接到表姐打来的电话,便验证了梦境果然与现实相反。这个事实顿时让我没了睡意,原本我还打算过几天去医院探望下姨父,没想到人有时竟走得这么快,是姨父活活地被癌细胞折磨致死?还是说他自身已经对人间不再抱有念想,迫切想要去往一个没有病痛的世界?可我再也感受不到他留在人间的温度,便只能去看一眼他躺在灵床上那副冷冰冰的模样,来换取内心的安宁。

家里没有因姨父的去世而置办酒席,事情一切从简,唯独殡仪馆的各项手续有些烦琐。很多想要来强制收费的人被姨妈赶走,倒也省去许多闹心事,同样省去一笔开销。那些人跟了我们一路,就是借着送葬之举来讨两个饭钱,他们都吃准逝者家属的心理,以为故技重施,还能要口饭吃,这正好触碰到姨妈的霉头,她顿时勃然大怒,直接就喊他们快点滚。虽然对方灰溜溜地走了,但嘴上却骂骂咧咧的,其中一个词相当刺耳。

穷逼!

姨妈刚把围着我们转的“苍蝇”赶跑,马上就说人活着不晓得好好对待亲人,人都看不到了,死后才搞这一套虚的,就是在浪费钱。这一字一句都像是说给表姐听的,她抱着父亲的骨灰盒,默默忍受来自外界的委屈,我听姨妈说的那些话,感觉这比“穷逼”二字都还要打击人。

我实在不知道为何人与人之间总是怀揣某种恶意,难道真要等到成为一堆灰的时候,放在那四四方方的盒子中,才会彻底停息?

好在人终归会两眼一闭,双腿一瞪,将所有的矛盾画上一个句号。

姨父最后的归宿是在骨灰存放处,表姐交了五年的管理费,此后每五年准时交这笔费用,才勉强维持着与姨父那一丝半缕的关系。姨父连一块属于自己的墓地都没有,好在这里有很多像他这样的人,要是真有天堂,倒也显得不寂寞。

 

 

将姨父的后事安排妥当,我们找了一处农家乐解决中午的伙食。趁着茶余饭后的时间,一家人又提起姨父的那些事,他们感叹墓地价格高昂的同时,难免会对种种往事唏嘘几声,不过都是些家长里短的事情,话里话外离不开金钱二字,没有任何听的必要。

后面安排的娱乐项目便是打麻将,姨父的弟兄家把包间搞得乌烟瘴气,剩下凑不了一桌的家人只能坐在旁边翘起二郎腿磕瓜子,并刷着千篇一律的短视频。他们时不时传来“碰吃杠”等词汇,也时不时传出欢快的笑声,整个房间都显得很欢快,上一秒本该还是悲伤的氛围,此刻便被家人将其远远地抛在脑后。只有我跟表姐显得格格不入,完全无法融入其中。

生命就这般悄无声息地流逝,捕捉不到任何痕迹,只有那个盒子里的骨灰能作为来过人间的凭证。或许人都是在世间闹腾一番后,就默默地离去,悲伤向来只留给脆弱的人,活着的人就应该坚守快乐,将片刻的悲伤早早忘记,并继续接替逝者的希望而好好活下去,想必这才是人生常态。

表姐受不了麻将室里的味道,她将我拉出来说是透透气,在散步的时候她问我:人死后会很快被遗忘吗?

我回道:这才代  表活着的人还保留一丝希望吧。

哀莫大于心死,而人死亦次之。人终究难逃一死,大多数人死后,转眼之间会被遗忘,只有在平时聊天的时候无意提起,兴许会感伤一下,到了来年清明时节,大家就跟完成任务似的去陵园吊唁,剩下的时间不是在为柴米油盐而忧愁,就是在嘻嘻哈哈中度过,没人会一直悲伤,更不会有人永远快乐,世界向来不会以人们的喜怒哀乐而影响运作,总有人会怀揣希望去面对稍显残酷的生活。

表姐看上去很难过,我递了一张纸巾给她,又补充一句:更何况长时间被牵挂本就是很奢侈的情感,不是么?

到了下个清明节,我跟表姐约定好去扫墓。我们把鲜花摆在爷爷的墓碑上,并深深地鞠了一躬,以此来释放心里的亏欠。临走时,我朝身后望去,远处的墓碑整齐地建在山坡上,下方像是藏着一座巨型的地宫,安葬那些被人遗忘的灵魂。

我突然叫住表姐,自己朝这座“灵山”敬了一个礼,随后我转身面对来往的行人又深深地鞠了一躬,算是向这个带有一些恶意的世界寻求和解。

时至今日,我记不清姨父生前的模样,人的记忆有时也不靠谱,常常会忘记重要的人和事。我们权且把这当作人脑拥有自动清除记忆的功能,会不定期地将脑海中储存的糟糕事,还有那些生命当中不太重要的人给清除,以此来找寻一个允许遗忘的借口,让那些本不该被遗忘的人,成为时间长河中的一位过客。

这兴许是一种 罪过,可后人难免不会犯此等错误,我没必要在这件事上纠结,大家都是同样的想法来对待这件事,迟早都会经历,不必大惊小怪,有时平等二字让人难以置信,我只能接受这个事实。

之后我再去陵园,仍然看到许多墓碑上的字迹已经看不清了,也有的字迹被加上金边,唯独姨父的生卒年没被刻在墓碑上,我大概明白姨妈当初说的没必要是指的什么,可那又何妨呢?总之我无法释怀,不敢去求得原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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