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上偈

“石上偈”

/彭娇妍

   清代小说家曹雪芹在他的《红楼梦》中开篇便称，书中的故事来自灌愁海边，无际崖畔的神瑛侍者与绛珠仙子在诗礼簪缨之族、昌隆繁华之邦、花柳繁华地的一段经历。他们的故事被大荒山无稽崖青埂峰下的渺渺大士和茫茫真人记于高十二丈，宽二十四丈的顽石之上。若许年后，侍者与仙子幻化成人，在跛足道人的点化下，他们带着这段故事落入凡间。

神瑛侍者到了大观园中，化作“宝玉”，宝玉衔玉而生，且上面用篆子记载了他的来历；要用眼泪报答侍者浇灌之恩的绛珠仙子也随紧而至，名曰“黛玉”。他们在贾母的呵护下，终日吟诗作画，罗帕传情，和宝钗、湘云、司琪、潘又安、柳湘莲、尤三姐、贾芸、小红、贾蔷、龄官、薛蝌、刑岫烟、金哥、备守之子、秦钟、智能儿、妙玉、等一干男女演绎了致今都使人咀嚼的爱情故事。这种刻在石头上的故事，谓之“石上偈”、“石头记”。

    同样是在石头上记述故事，早于《红楼梦》千年的北魏时的《世宗嫔司马显姿墓志铭》和北齐的《董美人墓志》可算作“石上偈”的“鼻祖”。

    在纸张尚未发明的北魏时期，将不同形状的石头打磨平整，再以刀作笔，在上面撰文记事是非常流行的事。某位皇帝要向天下昭告大事，某位骠骑大将军英勇战死砂场，谁的府上新建了宅砥，某人向某人借了几头牛，几日几时是哪位神人的寿诞，统统要在石头上记录一番。

人们给供奉的神灵刊刻事迹，称作造像;给去世的人记述功德，表达哀念，谓之立碑；碑上的文字不仅仪态万芳，有的还发挥其想象，在文字旁配以神或兽的图案，有的干脆发挥想像摹其形，作成雕刻。不论是风格，还是形式，都变化多端，各具特色，书碑与刻碑者的水平也达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其流行程度，不亚于当今的人使用手机。是身份地位的象征，也是富贵人家的专属。

《世宗嫔司马显姿墓志铭》是北魏第八代皇帝，世宗宣武皇帝元恪的嫔妃司马氏的墓志。旧时，女子地位低下。生来便没有名姓，未嫁之前，便从父姓，以某姑、某娘代替。待嫁了人，到了夫嫁，便随了丈夫的姓，被唤作某某氏。嫁了人，长长的秀发被挽成了髻，上面还要插满各色珠玉环佩，令叮当的声响让女子走路时只能迈细小的碎步。脚上的“三寸金莲”更是教作女人的从此断了诗与远方的念想。碑上的司马氏，所用的姓，是从了未嫁前的任职于豫郢豫青四州刺史烈公的父姓，曾祖为司徒琅邪真王。

身处后宫，在这个充满了嫉妒、争斗的是非之地，司马氏如若清流，虔心地侍奉皇后、皇太后，对于职位比自己低下的嫔、御也包容善待。至于自己的夫君——少年天子宣武皇帝，司马氏更折服于他精通经书史籍的学问，以及他齐家、治国、平天下的卓绝才干。年龄相仿，且有共同言语，自小受过良好教育的司马氏与宣武皇帝相敬如宾，异常恩爱。很快由最初入宫时的“贵华夫人”荣升至仅次于皇后之位的“第一贵嫔夫人”。

只可惜，造化弄人，上苍总是在无情拆散每一对恩爱的伴侣。《魏书·卷八·帝纪第八·世宗纪》记载，宣武皇帝自继位以来，先后扩建都城，巩固汉化基础，南征益州，出兵绵竹，平定叛乱，解决饥荒，打败萧珩军队，终因劳累成疾，于延昌四年正月十三日驾崩于试乾殿，年仅33岁。

自世宗驾崩后，司马氏便素衣少食，终日对着宣宗的遗相黯然哭泣，最终于正光元年因悲伤过度而追随世宗而去。

人们为了纪念这位忠贞女子，便请了当时的刻碑名匠，将司马氏的行为事迹，容貌举止，以及她与世宗的爱情故事刻于石上，供后人追念。

清代嘉庆年间出土于陕西兴平县的《董美人墓志》，墓主人为北齐女子董氏。董氏为隋文帝第四子蜀王杨秀的妃妾，因姓董，在后宫之中排位“美人”，世人便将她与她的碑刻称作《董美人》《董美人墓志铭》。

     碑上记载董美人：“美人体质闲华，天情婉嫕，恭以接上，顺以乘亲，含华吐艳”。美人董氏不仅身材窈窕，性格温婉，还礼貌待人，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情人眼里出西施，蜀王的眼中，美人举止优雅，芳若幽兰，倾城的容颜，一频一笑皆是洛神的化身。他们一起作文章，一起玩投壶游戏，举案齐眉，妒甚那些只羡鸳鸯不羡仙的旷夫怨女。

情到浓时亦转薄，曾几何时，美人病了。不及半载，无药可医的美人便香消玉殒于蜀王的仁寿宫，年仅19岁。

一众环绕，独独少了她。蜀王悲伤不已，终日失魂落魄。以至于一看到曾经与美人散步过的花台便潸然泪下。担心长埋于九泉之下的美人会寂寞，蜀王还请了方士作法，为美人超度。又令人在美人的芳冢前掌了灯，祈求能在梦里见到她。亲自为美人撰写的碑文也尽是“触感兴悲、悠悠长暝、杳杳无春”等哀婉之语。

用情致深，又是女子，有关她们的碑文便如她们的人，一点一横，一撇一捺都写满了古丽含蓄，温婉俊拔的优雅气质。章法布局也是行气贯通，互相呼应，有着中国传统女性的端庄之美。全然不是《始平公造像》《张猛龙碑》《石门铭》那般刀吹斧凿、金戈铁马之状。后世的书法家们，纷纷将此碑作为小楷的范本，竞相临摹。

“山无附，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有碑为媒，不论是黛玉与宝玉、世宗与司马氏，还是蜀王与董鄂妃等等，他们的故事被刻于石上，立于滚滚红尘，虽历经千载，但字迹不变，意韵不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