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干部打电话给我:村上动员拆空心房,你是县里工作的人员,要是带了头,我们的工作就好做了……
“空心房”在农村比较常见,基本上都是风雨飘摇残破不堪的危房。我老家的房子是83年建的,土砖构造,因为建得比较早,在当时,能住上这样的房子,已经是很不错了的。
哥哥在城里务工,我参加了工作,兄弟俩相继离开农村后,家里只剩下父母守着房子。父亲走了,母亲随我们移居城里。老屋子空了,房间没有了人气,没有了笑声、没有了烟火,只剩下周围疯长的蒿草和满目荒凉。
这所老房子,是父亲留给我们唯一的遗产,也是他一辈子的心血。虽然已经不值钱了,但毕竟是我们曾经的家,是我少年成长的乐园,真正要拆掉它,心里总有一种不舍。
房子要被拆了,我似乎听到父亲心碎的声音。父亲带着我们盖新房的画面又重新定格在我的眼前。
80年代初期,在我们当地,能盖上新房,那是一件了不起的事。
父母都是农村人,养育着三个子女,常常为无米下锅而烦恼,生活过得异常艰苦。但就是在这种环境中,父亲决定盖新房,这对很多家庭来说,那完全是属于一种奢望。
那时候,普遍家庭都比较穷,基本温饱问题都难解决,要拿出闲钱来盖新房,是件很难的事。父亲决定建房子,也是迫于无奈,父亲对我们说,不管有没有钱,房子是必须要建的。
父亲说,老大20岁了,快到了结婚的年龄,不把房子盖好,难找老婆。
父亲说的“老大”,是我哥哥。哥哥学了三年的木匠,而且手艺不错,刚一出师,就有不少人请他去做木工。当然,介绍对象的媒人也有不少,但女方见了我家那潮湿阴暗的房子,个个摇头咂舌,打了退堂鼓。
我们住的是大屋堂。大屋堂很有历史年份了,门框是麻石条,门前摆着二个石鼓,大大小小上百间房子,几十户人家连在一起。我家三间正房连着一间厨房,房间阴暗无光,一到春节,地面能踩出水来。大白天的,硕大的老鼠到处乱窜。喂猪和上趟厕所,要走过300多米小巷子,碰上刮风下雨的日子,必须戴斗笠或打雨伞,下雪打霜,一不小心就会滑倒。
我记得还没分田到户的时候,农民是凭工分吃饭,我们一家五口,父亲体质不好,尽管是拼了命的劳碌,所挣的工分还没母亲多。一到年终决算,算盘一响,我家不用问,肯定是超支户。我们正是长身体的时候,母亲怕我们饿着,背地里她吃的是碰上雨天没有来得及晒干的红薯丝,闻着都有一股腐烂的味道。我们虽然能吃饱,但打开锅盖的时候,基本上也都是红薯丝,里面难得见到几粒米。
直到分田到户,我们家的生活才有所改善。但仅靠地里的生计,一年到头难得存上几块钱。就我们上学,几块钱的书钱费有时候也要欠着,碰上有个什么病痛,父亲还得找村里头的一些富裕户去借新谷钱。(稻子还刚下秧田或刚栽下秧苗,就先去别人那里拿钱用,等到稻谷收了,用稻谷作抵扣。)
好像是80年吧,一场大冰雹,这么大的冰雹,房子都差点倒了,屋顶上的瓦片不是被大风刮走,就是被冰雹打烂。母亲怕屋子倒塌,拉着我躲进床底下。经过冰雹洗劫后,天顶上的瓦片基本上没有一块是完整的,以至房顶上还有多处被冰雹打坏的地方盖着沥青膜。
经过那一声冰雹之后,大屋里的人都像是被霜打过一样,好长一段时间,大家都忙着整修房子。那个时候,没有人敢想建房子的事,整个大屋里,想过盖新房子的只有父亲一人,但要想建新房谈何容易。为了来钱快点,猪圈里的几头小猪是家里建房的唯一希望。家里除了用打米剩下的糠头,地里种下的基本上都是红薯,把红薯藤晾干挂在墙壁上和楼道里,那是冬季为喂猪储存的粮食;把红薯刨成丝晒干,既是我们家的口粮,有时候也用来喂猪;没钱买猪饲料,母亲带着姐四处寻猪草。
有一次,父母亲去走亲戚了,交待只有13岁的姐姐把猪喂好。小孩喜欢贪玩,这是天性。猪正是长膘的时候,一天三顿不能少,姐姐玩到下午半晌的时候才想起去喂猪,姐姐个头不高,提着一个大木桶的猪食去喂猪,因为猪圈护栏过高,姐姐不小心把木桶连同猪食一起倒进猪槽之中,木桶被几头猪拱得是四分五裂。父亲回来后,那火气大的,随手就拿起一要扁担,赶得姐姐满大屋跑。最后要不是被大屋里的长辈们给拦下,姐姐肯定会挨揍不轻。
为了盖房子,只要有一点点空闲,母亲就纺纱,做鞋,到山打毛粟,下河去捉虾米,一分一角,一点点地积累资金。母亲很勤劳,起早贪黑,忙里忙外,但她身体不好,常常犯气痛病,一痛就是好几天,一痛就是死去活来,但只要有一点点力气,她就会拼命地干活。
村里的郎中说,气痛病没有什么正单方,原因可能就是我们住的地方太过潮湿,阴气太重,阳气太少。
于是,父亲发誓一定要尽快把新房子建起来。
大概是在83年底,父母手头上差不多存了几百元钱,他们盘算着找亲戚借点,欠点工匠钱把新房子建起来。按照父亲的设想,建一间正厅四间房子,两边再外加厨房、猪圈,将来我和哥分家,一人一半,不分彼此。建房子最大的耗材就是木材,门窗、横梁要求木材质量要好,价格也都不便宜,最关键的是有钱都买不到木材。那时候,各个乡镇路口都设有木材检查站,没有手续的一旦被拦截,就直接没收。我们村里有两户在山里买了一些木材,半夜里请劳力去搬运,被检查站发现了,结果木材没有搬到家,钱也打了水漂。
父亲决定把家里几间老房子拆了。大屋堂住的几十户人家,都姓彭,都沾亲带故。我家的老屋子是全木质结构,二根大梁是木匠一斧一凿雕刻出来的龙凤。据说,雕刻那二根大梁,木匠师徒花费将近一年半的工夫,雕刻工艺精美,栩栩如生,龙凤像是在相互嘻戏。正厅两边都是檩条、柱子、椽子夹着鼓皮(木板子),虽然时代古远,但能触摸到那些木柱、木板岁月坚硬的骨骼,那些用的都是上好硬木,加工一下就是盖房子的材料。我问过一些长辈们,他们谁都说不清这大屋堂是什么年代建造的,我爷爷说他爷爷的爷爷都是出生在这大屋堂里,其跨越的时光应该有几百年或上千年吧。后来又听说被日本兵烧掉了正厅,最后只保留了我们住的大屋——横厅。
要是放到现在,我们的大屋算是一种古迹,应该早就被保护起来了。我参加工作后,去看过很多古式建筑,除了建筑面积,我们的大屋不及他们,但从建筑格局和雕刻工艺上来讲,还没有哪一栋古建筑超越我们大屋的。
可惜,为了盖新房,大屋被拆得七零八落的……
父亲是读过书的人,他知道这大屋堂的不凡和价值,但在那个时候,他也是被逼于无奈。
父亲是爷爷、奶奶的独苗,为了父亲,奶奶靠砍柴采摘棕叶送他读书,沈阳中专毕业,分配在株洲市的一家冶炼厂工作,当了师傅,带了徒弟,本来应该是前程看好的。听父亲说,58年的时候,很多地方闹饥荒,父亲在工厂里经常吃不饱饭,奶奶知道情况后,担心他受苦,又是找人带口信,又是让爷爷去厂里找他,谎称自己生病,想尽办法让父亲回了老家。丢了工作的父亲,在爷爷奶奶的安排下,最后只好是在农村娶妻生子,种田种地。家族负担早就压得他弯了腰,为了孩子们,他也顾不了这么多了,咬着牙,准备把老屋给拆了后,用老屋拆下的木材作建新房的木料。
大屋的房子是筋骨相连,祖辈们世代聚居于此。大屋对称的两侧的房屋,我家那一边拆了,势必会影响到另一边。对父亲的这个决定,在大屋里的长辈们反对声一片。当然,他们担心的不是日后大屋会成为文物古迹,而是担心他们住房的安危。
对大家的担心,其实父亲早有考虑,为了不影响大屋的整体,父亲用土砖墙替换了老屋的鼓皮墙和木柱,用这些材料做新房的门窗。
父亲把我家的老屋子拆了,把天顶上的青瓦片和墙壁上的烟砖都利用起来,用于盖新房子的材料。鼓皮和木柱,经过哥哥的加工,门窗也都做好了。
新房子地基选址在我们家的竹林和菜园子。竹林是一个斜山坡,竹林后面是一个山包;但菜园子面积不大。整平地基没有机械设备,全部是靠人工挑。家里人没有一人闲着,没事的时候就去挑土平地基。我和姐姐放学、放假,父亲也不管我们有没有作业,全部被赶到地基上挑土。那时候我12岁,有些不理解父亲。我好几次我都撂挑子不干了,躲起来偷懒。
为此,我挨了父亲几次狠揍,心里别提有多委屈,但也没办法,毕竟他是我父亲。
为了一个地基,我们一家起早贪黑,至少挑了有半年多久土方,那个时候,我们没有一个肩膀不脱皮,手上不长茧的。
邻居们和一些关系较好的乡亲都来助工,他们都不要工钱的,只要管他们一天三顿饭。家里拿不出好东西招待,夜里磨点豆子打点豆腐,加上母亲捉的一些河虾,同时又让我每天一大早去村部买两斤肉,打两斤烧酒,每个助工的人发一包廉价香烟,就是一天的开支。
建新房除了木材,屋顶上盖的瓦片是父亲早就找烧柴窑师傅下定金订好了的。建房需要大量的砖砌墙,拆了老屋有一部分烟砖是做砌墙基脚用的,主体墙面家里买不起烟砖或红砖,只能用比较原始的泥砖。做泥砖重点是要把坯料做好,用铲好的田泥加上稻草段,水与泥相和,不停的踩熟踩均匀。泥土来自自家的水田,稻草则是在收割稻子时早已预留好的。我家没有养牛,踩泥时就借别人家的牛,踩了一天,人家心痛牛,不干了。父亲没办法,我们便光着脚下到田里踩泥巴去了。牛都踩得吃力,我们经常踩得脚打葳,眼发黑,头转晕……
做泥砖是很有讲究的,泥巴踩得越熟,做出来的砖才越牢固。做砖有个模具,模具长方,尺把长,七八寸宽,五六寸深,上头有盖,下头无底。将模具下面垫一块木板,将泥挖来,投放模具,人站在里头踩,踩紧,踩牢,踩结实,上头抹平,两人提起,置于平地,一人踩盖板,将土压出来,晒干便成了一块土砖。
晒砖也是很有讲究的。父亲带着我们先是把一块空田杂物清理干净,然后按照比砖长尺把的比例做成一道道像田埂一样的垄,垄的两边都做好排水,砖错落的放在垄上,保持既可晒到阳光,又能通风透气。
父亲大部分时间花在翻晒土砖上。为了防止下雨,每一道放砖的垄边都放有薄膜。每逢下雨,哪怕晚上睡到半夜,正在做着住新房的美梦,只要听到父亲大喊,我们就马上起床,睡眼惺惺地奔向晒砖场。我们冒着雨把一垄又一垄地盖上薄膜,又因为雨来得太快太突然,有时还没有全部盖好,会有一垄砖墙忽然坍塌。这时候,父亲一屁股坐在那条垄上,雨水和眼泪糊在一起,全身被雨水淋透了,他还傻傻的坐在那里一动不动。那个场景,我至今还记得清晰。
农村盖房子讲究吉利,先要请人选个黄道吉日(时间),也就是启动仪式,工匠们都要打红包,家里没钱,父亲又跑去拿新谷钱,他说,这些礼节是不能省的。动工的那天,父亲摆了三桌情席(酒席),每个工匠封了6元钱的红包,外加一包香烟。房子盖得很顺利,到了上梁的那一天。父亲又摆了几桌情席,又给每个工匠封了红包。
屋梁好比人的脊梁,安放时举行了一个隆重的庆典仪式,噼哩叭啦的鞭炮声中,在众人的帮助下,将屋梁拉到墙垛上。工匠们一唱一合,说了一大堆赞美、祝福和奉承之辞。父亲还买了葵花籽、瓜子、糖果、花生、和小红包等物往上抛撒,大家一窝蜂去抢,有大人也有小孩。在地上我还抢到二个一元钱的红包,那时,谁抢到谁就开心。
盖房子建成了,当年,我们就在新屋里过的年,虽说是土墙房,但很大气,房门一字式排开,从最东边的房间可以看到最西边的房间,房间宽敞明亮,外面地坪也很大,旁边还挖了个小鱼塘。父母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
新房子建成后,父亲把后山栽成一片林海,前面栽种的是枣树、枇杷树、金桔树,房子旁边是一片竹海,到了开花的季节,特别漂亮,阵阵微风吹过,就能闻到清香扑鼻的味道。
哥哥结婚的时候,房子墙面像城里人一样,全部用石灰刷白了一层,门窗都做了油漆。所在房间的地面,房子前面的地坪也都打上了层水泥,楼脚下全部钉上花色纹理的薄膜。
尽管是土砖房,但从外观上看,房子漂亮且洋气,住着也很舒适。太阳一升起,屋子就能照进阳光,收割稻子、挖回来的红薯,不要像以前一样,老早就要去抢占公用地坪,直接往门前水泥坪上一倒,就能从天亮晒到天黑,与住在大屋相比,住在新房子里就像是是住进了豪宅。
自从住进新房之后,折腾母亲二十多年的气痛病再好没有犯过了,哥哥带了徒弟,姐姐学了修理钟表……我们家的生活过得也一天天好起来了。
19岁那年,我当兵去了,姐姐嫁出去了,哥哥一家也进了城。宽大的房子里只有父母亲一直在那里守着,等着我们回家团聚。在部队十多年,我难得回家陪父母住上一晚的,2002年我被部队保送到国防科大读军校,回家探亲的时候,我看到父亲把我在部队立功的喜报装框悬挂在家神的地方,那是家里最显眼的位置。父亲说:只要看一眼墙上的喜报,他做事就有精神。看到父亲额头上像刀刻一般的皱纹和双鬓的白发,当时我的眼眶就湿润了。
历史翻新,时光难留。我和哥哥都在城里买了新房,有了自己的新家。我家的新房子随着父亲一年一年的衰老,父亲临终前,把我们兄弟喊到面前,他说:他这一辈子没有什么能耐,唯一让他欣慰的是建了这一栋房子。建这房子你哥吃的亏比你大,你现在又有了工作,房子就少分你二间,正厅东边的房子分给你哥,你那边厨房、烤火房、猪圈我是没能力帮你建了,等你将来退休了,想回来老家住,你自己建。你母亲跟我没过几天好日子,你们一定要善待她……
父亲离世之后,母亲进了城,哥哥也在城里买了房子,老家的房子再没人住,屋中七七八八的瓦缸盛满厚厚的尘土,窗户上的钢筋生了老厚的锈,似乎轻轻一碰就要脱落,墙角挂满了蜘蛛网,整个房子似乎在风雨中摇摇欲坠,我也想过翻新修缮,但谁去住呢?村里人住土砖房的基本上都没有了,再投钱改造,似乎也没有实际意义了,而是我也只能是唏嘘和叹息了!
时下,农村的房子早已被一栋栋小洋楼取代,在城里,我的住房也从楼梯房子再次换成电梯房。乡村在振兴,拆除危房,我们家的空心房最终还是退出了历史舞台,被拆除了,也像大屋里的那些飞檐翘角、回廊天井、厢房子一样,成了记忆。每每想起那起起伏伏的陈年旧事,像梦演绎在繁星闪烁的夜晚,撩拨着惆怅与挂念,最终,都掩埋在了遥远而深邃的拐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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