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人启事
1
火车站3号检票口,段铭泽等在那里,他的目光逐一安检过每一个排在站口的出行者,他会等到怎样一个人,他心底有着一份焦灼,想不来会在哪一个人的身上,看到似曾相识的影子,然后再和她有了某种联系……
2
佘梅花老人踏上了去省城的列车,她有很多年没有去过了,但是她对它是不陌生的,她和马永平所有的好岁月都留在了那里。
地区市比这座省会城市少去许多繁华,少了繁华自然会少去许多人口,少了人口的城市自然也会少去许多拥拥堵堵的马路。她们往往睡意来袭的时候,可能正是居住在这座城市的人们夜晚生活的开始,地理位置不同,生活也会错出个千差万别来。佘梅花下车时,已临近晚上20点,要是在家,她可能跟马永平刚看完新闻联播。66岁的马永平早早得去睡觉,他这阵子瞌睡很多,但是又怕睡了过去一觉醒不过来。进入今年,他感觉身体一天不如一天,老毛病催了身体的各个部件在闹疼痛,一疼痛就会感觉了各个骨架在闹分家,这阵子不能分家,马永平心里念叨着家和万事兴给身体的各个部件听!老伙计啊,辛苦你们再坚持一阵子,等老婆子这趟远门子回来了,咱们再说散就散。
儿子请的护工小杨,将他护送到了床上,他的一天就结束了,但是自老婆子离家,他的瞌睡好似也跟了列车西去,已经连续好几日了,他瞧了窗外远处高层建筑里的星星点点,他看多少次心里就有多少次感动,多好啊!那一盏盏灯就是一个个家庭!他也有家庭,老婆,儿子,还有儿子请的护工小杨,他看似什么都不少,还多出一个儿媳妇和顽皮的孙子。但是他有一个秘密,现在的他已经无力再保密下去,他不能将这个秘密带去一个阴暗到不见天日的地方……
佘梅花从车站出来,就打了出租车去制桶厂,厂子还在,这么多年的国营厂子,改制来改制去,仍然是一副不温不火的样子。20来年前,是这样,现在也是这样,好似这么多年一直被冰冻在时光隧道里。他和马永平是企业改制中第二批裁员回的老家,儿子马国力就是回去后第一年出生的。佘梅花惊叹城市发展的速度,厂子还是旧址,但是马路布局都发生了很大的变化,高楼林立,嘉苑啊,公馆啊,美丽城啊,学府啊……仅看这些名字就是一个个舒适的住宅小区。
她告诉出租车司机,把她放在制桶厂附近有招待所的地方。进入冬季,天色晚得较早,估计这会下车,她什么都找不到,反而要为了住的问题绕个崎岖拐弯。司机是老司机,他经常会载了外地来探亲访友的人们,应不同乘客的请求,为他们推荐宾馆、推荐旅游地、推荐美味特产,这几年他还得熟悉城市里的网红打卡地,这叫与时俱进。推荐也是一门学问,跟饭店中的服务员给顾客推荐菜品是一样的,你得看人推菜,不能看了老顾客带一桌人来,你就给推荐新出且价位高的菜品,你等于是失去一位消费者。司机透过后视镜看了看佘梅花,这个年纪段的外地老人,还是一个人出行,不是办事就是寻亲,在舒适和方便之间,老人会更看重方便。过去,佘梅花一个人哪儿都不敢去,自从儿子马国力当了兵,她才认识到自己的优势,有着文化走遍天下都不怕。她仗着自己上过学堂,没跟儿子提起就匆匆出了门。她是一个有使命的人,像儿子一样是使命在身的卫士,像极了很多年前马永平守在一个冬日的寒夜里,同样是身上带了使命,即使错的使命,那也是自己放在身上的使命……
临行前,马永平塞给佘梅花一个纸条,上边就写着两个人的名字,段世中,张于安。
此时的佘梅花,忽然发现这个日夜陪伴着自己的男人变得深不见底,那就是一个深度不可测的水潭,他有着很深很深的心思,一个人怎么可能瞒下那么大的一件事,难道是他的心上真的按了一把锁,一把锈迹斑斑的锁。不是每况愈下的身体和对生命将近尽头的感觉,他可能将纸条会继续藏在谁也翻不到的地方。纸条有四道折痕,一眼看上去就知那是有着很多道年轮的老物件,折痕刚被展开,就跟自动散了架的骨骼,缝隙顺了折痕自动蔓延开来,佘梅花不得不将这两个姓名照抄到另一张纸上,反复折叠,让有了新折痕的纸条揣在身体最有温度的地方,纸条刚好能碰到此次出门的盘缠。佘梅花小的时候,跟了母亲去探望教书的父亲,母亲会将省吃俭用下来皱巴巴的人民币缝合在背心上,紧紧地贴在腰间。
纸条上是两个人名:段世中,张于安,他们是两个警察,马永平见过他们,但是她除了性别和职业,没有更多知晓的内容,她要找他们去自首,为了30年前……
3
佘梅花和马永平是自由恋爱组建的家庭,他们是制桶厂在家乡分批招工先后来到这座城市的,而介绍他们认识的却是乡音,那阵子,时兴自由恋爱,他们有的是时间将彼此看得明明白白才结的婚。
佘梅花感激自由恋爱,马永平到今天也没有对她生出二心。自己母亲那代人是父母之命媒约之名,父亲是书香门第的才俊,而母亲个头矮小,相貌平平,但是母亲的父亲慧眼识人,一门心思看中了父亲的家世,怎么办呢?顶包!替母亲去相亲的不是外人,正是母亲的表姐,刚从师专毕业回来,父亲见到母亲的表姐,大高个子,乌黑的大眼睛,能识文断字,父亲一眼就相中了,结婚当天,母亲从轿子走下来时,父亲不愿意了,这个不愿意一直延续到了母亲生命的终结,以至于老年时的大表姐来探望生病的母亲时,他也是固执地不让那个女人进门,母亲到死都是孤零零的一个人,直到被人发现合上了双眼,父亲才知道那个女人真的走了。
女人在婚姻里不被自己的男人待见,是一件很恐惧的事情,她的父亲一辈子都是各种见不上自己的母亲,即使重男轻女的年代,母亲嫁过来的四年里连生了三个儿子,也没能让父亲对她另眼相看。佘梅花和马永平没有像父母辈里那样的多子多福,但是他们除了马国力之外,还曾有过一个大儿子……
佘梅花住进临街的招待所,省城再繁华,宾馆有着五星、四星之分,也有着普通人落脚的地方。招待所三层小楼,收费60元的标间,收拾得干净,两张双胞胎般一模一样的床铺,一张临着窗,一张靠了墙,佘梅花选择起来还有些困难。明明一个人,却摆出两张床铺,不是浪费是什么,马永平身子骨出了问题,已经出不了远门,放在前几年,他们一人一张,资源是不会被轻易浪费掉的。
佘梅花自然醒,窗外汽车的喇叭声此起彼伏,鱼贯而行的车辆,按着喇叭着急的催促着,谁也不可能逾越了谁飞了过去,拥堵的马路被喇叭一催促好似更堵了。佘梅花记得那会,马路上也会有此起彼伏的声响,自行车排了队进出厂区时的铃声,简直是悦耳极了!
佘梅花来到制桶厂的门卫室,她打问了厂区是哪个派出所管辖,五营派出所!保安是一个头大脖子短的主,脖颈涌起拇指宽的肉愣儿,足够夹跟香烟进去,他告诉佘梅花,五营派出所是从忠正派出所分出来的新所。见佘梅花听得认真,他提起了厂区警务室的社区民警罗鑫,是建厂以来的第19位社区民警。派到这个地方来管事的警察个个都是这个,保安竖了竖拇指,拇指中间关节缠绕着创可贴,被佘梅花不知的原因所伤到的。保安很乐呵,自己在说有人认真在听,男人的脸上浮现着一副百事通的模样。事实上,无论什么单位的门卫室往往是内部消息汇聚、信息交换的地方,听得多了,自然就将各类消息存了下来,存得多了,就会流露到脸上,显山露水却又让人看不到底。
佘梅花自觉运气好,有一个爱说话的百事通,可以打消心中的许多顾虑。她拿出包里的果子递给了“百事通”,人家摇了摇手,反而警觉起来。佘梅花说自己曾是厂里的职工,圈圈点点了当时几名领导的大名,保安才打开了话匣子,将电动门打开,将她让进了门卫室。
保安听了她是厂子里的旧职工,才把她递过来的果子变为了熟人的果子,保安把桌子上的果子一个个滚落到了抽屉里。保安说起话来,是不需要你去发问的,他提到了很多人,厂子里的,厂子外的,好似这个门卫室升级成了外交信息部门,他不只是保卫安全那样简单,他兼具了接待、登记、问事、答疑、安保等多种功能为一体,身兼数职。佘梅花面前这个人是打问事情再合适不过的人选,即使他不知道,她想他总有办法能想到打问的办法。佘梅花说起30年前,厂里正处于改制阶段,警务室里有过两名警察,段世中,张于安,她说能否帮忙打问一下,自己想要找到他们!在他人眼里,主动找警察的人,好人的可能性很大,犯罪分子是绕远了警察跑的,佘梅花显然不是怕,她想见到他们,她和马永平就是“犯罪分子”……
段世中?张于安?
保安陷入沉思!虽然名字被这个老人定格在30年前,但是这两个名字对于他好似不陌生,在他收集到海量的某条信息里有过这两个人的名字。
“百事通”给第19任社区民警罗鑫打去了电话,巧的妈给巧开门,是巧到家了。张于安曾是五营派出所的所长,更是罗鑫的师父,去年刚退的休。
这个段世中……
罗鑫听了“百事通”打问的这两个人,本就心存了疑虑,“段世中”三个字,更像是让收音机磁头里卡了一粒什么物质,让匀速转动的磁带突然卡带没了内容。
4
接到罗鑫电话,已是下午,他问了佘梅花临时居住的招待所地址,佘梅花和马永平是商量好的,她找到段世中和张于安两位警察,然后向他们提出自首。
人上了年纪会主动舍去许多不必要的事情,只为图个轻快和心安,像老妇人是很少会穿了恨天高出门的。现在的年轻人视疾病为天敌,非要精疲力尽去灭了它,上了年纪的人,反而会心平气和地与疾病和睦相处,人都会生病的,就像人都会变老一样,是一件很自然的事情,不用花了大力气去除之而后快。
警察罗鑫三十来岁的样子,这个年纪段的男人面相是很容易骗到人的,他们三四十岁的面相是基本不变的。
为什么要寻找段世中,张于安呢?
罗鑫脑子里大大写着一个问号?他是热心的,更是想急于帮到老妇人,但是她得告诉他其中的原由。佘梅花知道,公安局里会有许多警察,但她要找的仅仅是他们其中的两名警察。她和马永平不只是“自首”,更需要向他们道歉,也要感谢,她此行的任务很重。
今年马永平告诉她当年的真相也是有原因的。传说中,另一个世界是一个冰冷阴暗的地方,他不能将关于那个孩子的秘密也一起带了去,让幼小的他再经历阴寒。真的让马永平作出改变的是一档节目,他无意中看到了一个说法节目,那一期里,一个未婚母亲将孩子遗弃在冬日的公园里,致使月大的孩子冻死,法官认定已构成遗弃罪,被判处了四年有期徒刑。马永平隔了屏幕,感觉是自己被送上了法庭,等待他的将是法槌发出的正义之声。佘梅花和马永平就作出了这样的决定,由她代表了马永平来“自首”,然后带了警察来抓他……
佘梅花告诉罗鑫,她为了当年的事情要感谢段世中,张于安。她没有骗罗鑫,她只是少说了更重要的内容,但是她已经说得够多了。
罗鑫答应了佘梅花,他会带了她去找他们,先从张于安开始,罗鑫告诉她,明天张于安要参加几所大学的禁毒志愿者活动,只能约在后天。
人有了盼望,许多事情都会变得有了意义,好似都在为盼望作足了漫长的准备。清晨,佘梅花站在招待所的窗前,看着车辆鱼贯而行,红绿灯就是车辆之间某种相约而成的承诺,有承诺就会有遵守承诺,也会冒出不遵守承诺的人,此起彼伏的喇叭声,就是那些不遵守承诺的车辆发出的,她明明看见马路中间的道路隔离栏上有标语,文明礼让才能开出平安花来!这样的文明标语在城市里随处可见,放在他们老家的大马路上却是难得见到的景致。小旅馆对面有个小花园,清晨有不少想把自己走瘦的胖人,沿着小花园狭窄的小路驴拉磨似的一圈圈在转,还有不少想跑出健康的男女老少,晨跑过她的窗前。
到了傍晚,招待所楼下就会摆出一条龙的烧烤摊子,一股焦炭味直飞了窗户扑面而来。专家说吃烧烤不好,轻则影响口腔里面的感觉功能,重则可以致癌,但是对于喜爱烧烤的人来说,这股炭火味就像了痒痒挠,反反复复地骚扰着人们舌尖上的味蕾。人与味蕾约定俗成的行动,只等了西坠的太阳出现,好似是一句无声的号令,四面八方的人们会推了车子,像是赶集一样热热闹闹地赶到这里,生火,摆桌子,直到每家烧烤摊前的塑料桌旁坐满了男男女女的人。佘梅花是不吃烧烤的,专家说的每一句关于养生的禁忌,她都会遵照了在生活中去执行,相比眼睛可见的那家姊妹酒楼,烧烤是今夜距离自己更近的食物。烧烤肯定是美味的,它对于大人和孩子都有着一种诱惑,不仅是对成年人,自己六岁的小孙子也是,隔三差五地缠了她,两个人走出几条街才能去选了金针菇、南瓜饼、豆腐送上炭火去炙烤,师傅的一只手似天女撒花般挥着手,撒上孜然佐料,孙儿吃得津津有味,此时的她抛开禁忌,也吃出了香味来。
佘梅花在招待所睡过两个夜晚,就到了约定的时间,她来到警务室时,罗鑫已经到了,除了罗鑫外,还有一个男人也坐在旁边,应该就是张于安。她没有见过马永平纸条上的任何一位,当年她在擦桶车间,出门回家可谓是两头不见太阳,她只是听工人们提起过他们,说他们是能震住厂子的人,包括刁钻蛮狠的胡厂长。那年,厂里成批的电线被盗,他们在成千的职工中很快锁定了嫌疑人,胡厂长的侄子,胡厂子给这两名警察暗地里送出了承诺,厂里来年分房,会给他们人手一套集资房。诱惑只会对心本藏有贪念的人才会奏效,对于无心之人不过是一句空洞无力的话而已。最后,人被抓了,厂里职工拍手叫好,由于涉案金额巨大,职工们振奋到了,一下子情绪高涨,还自发地修了一间警务室对他们表示感谢。在来年分房时,他们的名字也被列了进来,但是他们却谢绝了……
她和马永平听到过很多他们的故事,以至于最后他能想到的人只有他们……
5
“张警察……”佘梅花看了看罗鑫,她知道这件事绝不能让其他警察知道,其他人是定不了他们的罪,但是只有他们……
佘梅花走进警务室,张于安一直盯着她在看,他的心中或许划了很多问号?根据罗鑫提供的信息,妇女是为了感谢,他看着眼前跟自己一般大的妇女,实在想不起她隔了这么多年要找到自己的理由,会是因为什么事情要感谢,事由就藏在女人的嘴里……
罗鑫察觉了佘梅花的神情,一位老人要对另一位退休警察表示感谢,本是好事,但事隔多年说不定是带了古怪的,他一个不知情的人在场,难免会让老妇人觉出难为情。他借口去了隔壁的门卫室,好像又不需要借口,“百事通”喜欢罗鑫找过来坐坐。自从那起大案以后,在全厂职工眼里,那个警务室走出来的警察都是很了不起,受人尊敬的。千人大厂,去找个熟人都不易,更何况是找出嫌疑人,罗鑫坐进了他的门卫室,门卫室就不再是门卫室了,罗鑫就是移动的警务室,他感觉自己也被进进出出的人所尊敬。
“张警察,我过来找你,是代表了老头子向你和段世中警察来自首的……”佘梅花盼望的一幕真的发生时,她觉得自首不是一件什么可怕的事情,相反她会如释重负,就这样发生了!
“自首?”张于安表情里有惊讶,事隔了30来年要自首,他一时想不到还有什么陈年未结的旧案。
“张警察,你还记得那个病入膏肓的孩子吗?”
“是雪天,对,裹着一个很厚的红被子……”佘梅花补充说,但是张警察好似陷入在一件很久远的事情里,他的眉头紧锁,心里求解的过程被他凝成眉头的一对蝴蝶结。
“我们还留了一张纸条,医生说他情况很不好,是活不过那几天的,他自出生就体弱多病,我们实在无能为力了,那些天,我也倒下了,连起床的劲都没有。一天,老头子告诉我孩子陨在那个寒夜里,说是他已经料理了所有。后来我们生了二儿子马国力,我哺乳到了六岁,在这个站着吃奶的孩子身上,我自以为把欠那个孩子的全都补偿了,好像是对那个孩子有了交代,心也渐渐从那个寒夜里走了出来。但是这阵子老头子快不行了,是真的不行了,他才吐露了实情。那个孩子并没有陨在寒夜的家里,而是他将他推了出去,孩子本就病着,那该是多冷啊,遭雷劈的男人,怎么会那么狠心,他的报应,我们的报应真的到了……
我们欠那个孩子的,他还没死,是我们亲手杀死了自己的孩子。那天寒夜,老头子特意将孩子裹在红色的被子里,他太小了,比同龄一岁多的孩子会小了很多圈,他是那么瘦弱,在任何看到他的人眼里,他就是一个不健康的孩子。孩子也是老头子身上挖下来的肉啊,他将孩子抱了出去,不求什么奇迹发生,老百姓生活里都是实实在在的,奇迹对于实实在在有着很遥远的距离。但是他是有所求的,他希望孩子在离世前能得到好心人的救治,哪怕只是为了给孩子减少病痛也好!那夜,他将孩子送到了很多人家,但是孩子没有被那些人理会……
佘梅花像天下任何一位母亲一样,谈起了孩子的病痛会伤心,但是她不是一个称职的母亲,他更不是一个合格的父亲……
那次她因为孩子的事情一病不起,马永平又看着被医生下了期限的孩子,他感觉到了山穷水尽,他幻想过奇迹,男人开始幻想奇迹,是证明在现实生活中的无能为力。那几天,厂医院反复拒绝了这个孩子,马永平抱着几次发烧晕厥的孩子想到了另一个办法,那是一个不是办法的办法,既然自己无力,那就给孩子寻找一个有力的人。不信封建迷信的他,偷抱了孩子去郊区找通天的神婆扭转乾坤,但是一番折腾下来,除了孩子哭声越来越微弱,发出的声音近乎于刚离开母体的小猫,到最后,孩子牙冠闭合,发不出任何声音。
他想到了工会颜主席,颜主席唯一的女儿上了外地一所大学,老两口有大把的时间和资源,在那个重男轻女的年代,他们极有可能为了一个小男孩去奔波。那个寒夜,他先是将孩子放在了颜主席家的门前,敲门声响起,他躲在楼梯口等着门口的消息,门开了,但是没有一点迟疑的又关上,他看见自己可怜的孩子滞留在原地。他痛哭流涕,他是父亲,是孩子的亲生父亲。
他不甘心,又想到了厂家派来指导生产的郭技术员,听说小郭结婚很多年还没有孩子,他在宿舍楼碰到了职工的孩子,都会很有耐心的与小家伙们打招呼。小伙子这几天就要回上海,上海是全国人民都知道的繁华都市,孩子的身体若是能扛过这一两天,他就会得到繁华都市里的医疗资源,说不定他可以奇迹般地好起来,至于是不是自己的儿子,从他抱孩子出门的那一刻,这些都已不重要了。他来到宿舍楼,将孩子放在了郭技术员宿舍的门外,敲了门,他听到了脚步声。小郭来厂一个月的时间里,待人和善,无论对谁都是一副笑眯眯的样子,他是慷慨的,还给女职工分享过从上海带来的各式糖果,糖果的颜色好看得很。他就藏在隔壁水房里,门开了,他听见门是没有立刻关上的,他感觉小郭一定会喜欢上自己的孩子,虽然孩子的身体看上去让人疼惜,但是他生得好看,双眼皮,眼睛更是乌黑乌黑的。透过门的缝隙,他看见小郭一手抱了孩子,一手拿了他留在孩子被褥里的纸条在看,他最后还是放下了孩子,门关上了,繁华都市的大门对孩子关上了,更是关上了一位父亲希望的大门。
他从宿舍楼走了出来,既然所有的希望都已破灭,那回家就是最后的希望。路过厂区时,他看见警务室的灯还亮着,企业正处于改制工作的某个环节,有许多不稳定的因素,警务室的灯光是彻夜亮着的。他想到了段世中,张于安,希望又瞬间集中在两个能镇住厂子的警察身上。他知道那夜离开家,其实是一种逃跑,他和儿子刚建立起来的父子情感被步步紧逼的死亡所驱散,他不忍目睹死亡的降临,只好选择逃离,把悲伤去留给的陌生人。他将孩子放在了警务室的门口,他敲响了木门,躲在一边堆砌杂物的黑暗里,一个警察出来看是一个孩子,警察抱起孩子的同时,发现了孩子的异样,他听到这个警察撕扯了嗓子,从喉咙发出惊慌的喊声,从房子里又冲出了一个警察,他们慌慌张张抱了孩子发动了吉普车……
他们明知孩子是病的,他们放弃了他,哪怕让他生病的母亲在最后抱抱他也好,他是母亲的孩子,是他剥夺了母爱的权利,是他一手策划残忍地杀害了自己孩子。
“张警察,我是来自首的,我们明知没救的孩子却留给了你们,让你们背负一起没有希望的救助,你们是很有责任心的警察,说不定这么多年,你们会时时被那个失败的警情自责,或许还会给你们惹上说不清楚的麻烦,对不起……”老妇人将脸埋藏在双腿之间,往事被打翻,就会有开了闸的泪水从情绪的库存里不断地涌了出来……
张于安愣在那里,经他手抓过的嫌疑人不计其数,但像今天这样的“抓捕”他从来没有经历过,“自首”让这位经验丰富的老警察,一下子有点束手无策。
那个孩子他已经想起来了,让他一下具体想到30年前那个寒夜,他推开门初见他时的小模样,大脑记忆好像已经回不去了。但是他清晰地记得,孩子的牙关紧紧地闭合着,小身体不知原由绷得紧紧的,孩子的脸憋得发青。他们送到厂区医院,医生看又是这个孩子,警察听到了同样的医嘱。他和段世中丰富的破案经验跟医术没有丝毫交集,怕一路耽误了孩子,以防不测,段世中给正在休产假的妻子挂去了电话。身为军医的妻子抱了孩子在后排护理着,寒夜里,他们跨越50多公里到了妻子所在的部队医院儿科,一番检查后,孩子的多处器官已经有了很严重的炎症反应,接诊医生表情显得很凝重,空气里一旦有了静寂,那一定是人变得束手无策。
他和段世中傻眼了,他们出过的警,两个人加起来不计其数,但是他们救起的人处理过的事,都是在自己能力范围内的,但是这一次,他们竟然束手无策。段世中的妻子若兰是成人外科的主任医师,她感觉可怕的寂静要将自己吞噬,她不能接受这个事实,她披上了白大褂。那一刻,在所有人眼里,那就是茫茫天际出现的一道光,她刚刚失去了自己的孩子,现在她更接受不了事实,眼看着另一个孩子也要从自己视线里消失……
6
老妇人走出警务室,张于安听得出来,她心里有着深深的愧疚,对自己当年的无能为力,对那个逝去孩子的愧疚,更是对他们的。
佘梅花知道了过去,现在知道了后来,她见到的人正是30年前那个寒夜里的警察,他们没有辜负马永平的托付,他们将自己的孩子全力送医,她知道警察不是神仙,在孩子生命的最后给了小小的人一个希望,在马永平送出孩子时,那就是一个没有结果的花骨朵……
他知道他们这个年纪段的老人,很容易对过去的事情耿耿于怀。他瞒了她将奄奄一息的孩子送了出去,她却以为孩子在寒夜里随了冷风儿跑了,她有时会埋怨马永平,既然一辈子都没说起过的事,那你就将秘密带了去吧,不,他毕竟是一个父亲,他告诉了她真相。从知道真相的那天起,她的心里有着与日俱增的负罪感,这种感觉在心里凝成粗粗的一股绳,她觉出他们就是罪人,她想让当年那两位警察亲手抓了他们,或者狠狠地惩罚他们,与孩子,与两位警察,她心里凝结的绳子才会松绑。
见到了张于安,得知警察作出的努力,佘梅花好像获得了无罪释放,她的孩子和其他孩子是一样的,是获得过爱的,即使在生命的最后时刻,也是被爱包围的。她被女军医打动了,心里渐渐释怀,对丈夫心存的怨恨也挥之而去,她甚至开始理解自己的丈夫,让自己的孩子成为被希望挽留过的孩子……
此时,张于安的心里杂草丛生,无数只知了在他心里闹得厉害!退休后,他很少去过派出所,也没有去过局里,一辈子忙惯了的人,闲下来时,才发现自己除了打击破案子再无它长,老伴还能继续发挥余热,被两个孩子抢了去照料孙子,孩子们再复杂的家事里,也是不需要办案能手的。段世中喊了他来局里看看,他怕遇到那些有案破有警出的干事警察,他怕他们嘲笑自己的不务正业。他经常会喊话段世中,从支队长的岗位上赶快退居二线,那么多的优秀年轻人等着呢,让他们去冲去闯,一代代公安人就是这样,年轻人成长起来时,他们这些老警察就到了退的年纪,没有过例外,唯有前赴后继!
见了这个叫做佘梅花的女人,张于安联系了段世中,段世中还在一个专案的会场,张于安羡慕年轻的警察,但是不羡慕段世中,再有个两年,他和他都是公园里遛弯的老头子。他退下来那阵子,是各种的心理不适,毕竟是带过“长”,手中有过权力的。退休那一刻起,他慢慢明白,他还是他,不会比谁多长个三头六臂,权力和位子不会像影子一样永远跟着他,迟早有一天,一觉醒来,会发现那些都没有了,他跟身边所有老人一样的普通。段世中还能例外,他没听他还有什么别的特长,迟早和他一样,他还能成为什么不同。不管你是什么“长”,退了休,在子女眼里,你只是孙子的爷爷。不会带娃,你的家庭地位只会永远排在老伴的后面。
张于安给段世中打了电话,段世中可能还在会场里,等他回过电话时,无案可办的张于安在家里正打理着花草。
“于安,开了一上午的会,看你点卯,赶快来应答……”段世中和他之间太过于熟捻,他知道张于安的脾性,没个重要的事情他不会以电话的形式催促他。
“世中,当年那个孩子,有人找过来了……”张于安说得小心翼翼,生怕其中一个字会跌落在地面上。
“什么时候?”
“今天上午,她找到罗鑫那儿,上午我刚见过……”
“那人有没有提……”
“她想为了当年的行为‘自首’,她……”张于安知道此时世中脑子里多出的知了肯定比他的多,也比他的要闹。
“……”
段世中知道,那个冬夜里奄奄一息的孩子已经逝去了,孩子的父母比任何人都明白!平凡的人往往是善良的人,他们记挂着那个寒夜里他们曾作出的努力,他们要求得一份心安,对他们,更是对那个孩子。很多年前,也是因了这份心安才将孩子送了出来,被单里有一张纸条写得很清楚,他一直留着它……
7
他原本不叫段世中,叫寇世中,至少在四岁前他都是这个名字,他已经记事了。他的父母将他送到了段家,父母要拿他去还“债”,这个“债”是上辈人攒下来的,他的父亲是段家过继给寇家的孩子,到了他这一代,父亲得将自己的一个孩子还了回去。按照风俗,他改了姓,段世中!
父亲有三个儿子一个女儿,后来他问过已到垂暮之年的母亲,为什么会是送了他过去,父母的四个孩子里,怎么轮也轮不到最小的儿子。母亲说,四个孩子中唯有他最像自己的父亲,骨子里的性子是最要强的,四岁个小人,一切吃喝拉撒都能自己去完成,到了段家,不管日后段家待你是好是坏,他们不会担心他护不好自己,三岁是能看到大的!
现在他的儿子更是像极了自己,当他后来跟他谈论起当年许多事情时,他更像是一个骨子里写了强字的男人,不退缩不畏惧,一副坦然面对的样子,这就足够了!
他是幸运的,虐待这样的家庭剧情没有发生在他的身上,在两边父母年老时,他更像是四位老人共同的孩子。父母的其他儿女都远走高飞,一个个像断了线的风筝,杳无音讯。当年的继父母在婚后多年没有等到一男半女,就想到了上一辈人欠下的“债”——一个段姓的孩子。寇家三个儿子一个姑娘,在段父母眼里,无论哪个孩子都是好的,不论男女,但是父亲按了风俗,上一辈人欠什么,他这辈人还什么!他前前后后送走了四位老人,前前后后那是一个漫长的时间,妻子若兰一路走来没有指责过他任何的一句半句,更像极了他们这么多年的不离不弃。
做医生好,越老越香,若兰退休后,被市区的几家三甲医院争了抢了地聘过去坐诊。
张于安怕见若兰,除了让张于安眼羡的老有所为。他在年轻时是见过若兰的,是老所长介绍的相亲对象,在本该有故事的年纪里,若兰却将他拒之在心门之外,他是被一个叫段世中的小警察淘汰的,这件事上,警察输给另一个警察,输得不丢人。那时,段世中还是机关里的小督察,接警办案需要的是他张于安这样一顶一的办案民警,这让段世中有了更多时间泡在医院里,他不输才怪!段世中成功了,但是他也不差,连着很多年都是破案标兵。
破案标兵也是很多年的单身标兵,后来段世中到了刑警队,还没成为破案标兵的段世中,急了眼的想让他脱单,若兰介绍一个,又介绍了另一个,不知是到了第几个,他也获得了成功,第二年他有了“毛毛虎”。
段世中却等了好多年,没有等到属于他们的“毛毛虎”,终于盼到了若兰有孕的好消息,那一年若兰是怀了三次,流了三次。若兰像极了段世中,骨子里藏着一个强字,强字的内容就是一定要生出一个健康的孩子。念头存储在心里久了,是一定会发芽的,果真又一年里,若兰有了孩子,这一次她格外小心翼翼。
段世中已经成为了办案能手,他想到自己也会成为父亲,仅仅是父亲两个字,想想都让人觉出心中的激动。终于到了若兰足月,看她被一路推进产房,段世中知道这一刻就要到了……
若兰的孩子出生了,她经历了宫口开十指的痛,生出来一个七斤多的孩子,接下来的产房是一片寂静,是出了奇的安静,若兰没有等到刺破安静的啼哭,孩子早在出生的前几天已没了生命体征。段世中安慰若兰,是女人,迟早会有当母亲的那一天。
若兰痛,但不哀怨,她的母亲比她承受了更多的生育之痛!若兰是母亲孕育的第五个孩子,也是唯一的孩子,若兰相信段世中的话,是女人,迟早会有当母亲的那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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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着眼前这个一岁的孩子,微弱的气息,听不到孩子的啼哭,寂静,又是出了奇的安静。
若兰刚经历了生产,她不能理解孩子的父母会抛弃这样一个有着生命气息的孩子,他瘦小,眼下情形不容乐观,但他是一个孩子,一个刚离开母体一年多的孩子。她穿上了白大褂,不顾厂区医生给孩子下的生命期限,她不眠不休守在孩子的病床前调整治疗方案。终于,孩子僵直的身体变软了,闭合的牙关也开启了,孩子持续的高烧还没有退,但是孩子吃到了母亲的奶水,母亲的奶水好似一股神奇的力量,孩子的脸色里有了红润的颜色……
若兰守着孩子,她像是孕育过这个孩子,又或许是孩子与她有着某种天生的联系,小小的人说出的第一句话,就是看着若兰叫妈妈。月子里的若兰本就虚弱,她连续几天的照料都没有觉出疲惫,她像极了母亲,许多妈妈都是在经历了生产后,继续担负着照料婴孩的责任,她需要喂奶,看着奶水随了小嘴的蠕动汩汩不断地流进他的身体里。
若兰就是妈妈,段世中是孩子的爸爸,他是他们的“毛毛虎”。段世中一直留着那张纸条,伴随着家里“毛毛虎”的长大,他更需要藏好,小家伙对家里的任何事物都充满了好奇,保不准那天会翻出来。
张于安怕了若兰,也怕了段世中,他见过偷人钱财的,更见过盗人物品的,还没见过抢占他人姓名的,两家现在是一家一个“毛毛虎”。
他联系了佘梅花,电话没有被接通,他给她购买了四天之后的返程火车票,现在他有的是时间,与其打理花草,还不如老有所为。他想着在佘梅花离开的这四天时间里,带这个女人好好了解一下这座城市,它曾有过寒冬,但是经过了很多个寒冬之后,城市的冬天已经没了寒冬,夏天也没了过多的炎热,像极了一位好脾气的人。
女人的电话还是没有接通,罗鑫联系了旅馆的老板,说是没有退房,中午女人还预交了两天的房费……
女人预交了房费?
女人接通电话时,她去参加了一场市里组织的事迹报告会,用女人的话说,都是一群和儿子马国力一样的优秀青年,她深深地被他们的平凡事迹感动了,没想到这座城市,正在被这样的一群年轻人建设着,变了,除了让人记忆犹新的企业改制外,还有着许多温暖的事情正在发生……
她参加了全市优秀青年事迹报告会,段世中竟然带了她去,除了段世中,他想不到还会有谁,他竟然让女人距离这场报告会这么近。
世中啊,你这是什么手笔?接下来你还会怎么干?张于安不满段世中的做法,一个原原本本属于自己的事物,你非要拿了去强行与人分享,这是何苦呢?但是在段世中眼里,他只是带女人去听了一场报告会,这不是一场普通的报告会,是振奋人心的会,他相信不是每一个人都会给女人留下深刻的印象,但是有个人会,独一无二,这就足够了!他没敢给若兰提起,他知道自己该怎么做……
若兰找过了女人,绕过了身边知情的男人们,在这场报告会之前。女人对若兰并不陌生,寒夜里救下孩子的女军医,她知道两位男人在顾虑什么,他们怕的人不就是她吗?她是母亲,但是她救下他,从来都不是为了成为他的妈妈……
她给女人预交了房费,她留出了足够的时间给接下来的事情,她已经和儿子说起了许多往事,为了他和她的再次遇见做足了功课。
女人想告别,在参加完报告会后,这次的行程里,段世中,张于安两名警察她都见过了,她还见了那位可敬的女军医若兰,他们每一个人都倾注了所有,他们并没有分毫的记恨他们,他们给了那个孩子所有的希望和未来,他和这座城市已经温暖地融合在一起,她和马永平可以得到永久的心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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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车站的3号检票口,一位着了藏青蓝制服的年轻人正在等人,他焦急地望向排在这个检票口的人群,女人头也不回地转身了,她知道自己的孩子早在30年前,就已经消失在那个寒夜里……
师傅,咱们去汽车站……
附:此儿生于一九八七年九月二日,因患有重疾,家人已无力回天,今将小儿放于此,待有缘人将他抱回,生还就是你儿,无生还就是其命,我和家人都无比感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