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酿已成。南风渐盛。春天终究来了。逛桃花源去。宅家久矣。且用春光把眼睛洗亮。这也是“迎春”之礼。仪式感是生活的盐。
大酉洞外,千百桃树,亿万花苞。颗颗鼓胀,红嫩,如美人的唇色一点。它们随时可能绽放,可能敞开心扉。我能有幸听它一诉衷肠吗?桃树静立着,我也静立着。无端想起一句宋词:“独立小桥风满袖”。桃树是竖立的桥吗?下端是尘世,上端是仙境。
当我离开桃林时,南风从身后吹来,携着若有若无的香气。一身的红尘,都被吹尽。忆起陆游的“何方可化身千亿,一树梅花一放翁”。古典文人总是“花鸟一床书”的。陆游是一只漂泊的鸟。大宋虽大,却容不下一个抗金的志士。他寂寞沙洲冷。他应是苏轼的知己。他的理想,在现实中无枝可依。何以安顿心灵?他只有一个书巢,和一个香国。这两个地方,加起来就是他心灵的桃花源。
在香国里,他听花,写诗,长啸,独行,鲸饮,大笑。他在忘忧的同时,陷入了一个更大的忧愁。这个大忧愁叫什么,我说不上来。但它是迷人的,穿透时间的。
进了大酉洞,问津亭旁,游人众多。可似乎无人可问,无人在问。洞中雾气飘摇。石梯田里,清泉莹莹。一只石鹤独立。足下,河虾在嬉戏。它视而不见。它在眺望洞外的云与霞。是想念求仙慕道的土司冉元吗?不远处,一只神龟呆呆的,像个沉思的哲学家。千万不要正视它。一群金鱼,在石鹤与神龟之间,游来游去。它们的影子,很清晰,像一群蝌蚪。它们在觅食?抑或在寻找仙人遗落的丹药?
走过美池桑田,很慢很轻。那一段路,好像是魏晋时的。不敢惊扰。站在陶公祠前,放养望去,杏花胜雪,池水泛碧,青草葱葱;春意在这里,浓得几乎化不开。春天对桃花源似乎格外偏心。
一个老农,戴斗笠穿蓑衣,正在耕田。灰青色的大牯牛挽着犁,铧开水田。一道道沟,又深又直,像是写给春天的一行行赞美诗。一些麻雀在沟里,跳跃着,啄虫子。吃得欢了,飞上柳树,啁啾个不停。柳树一时长满了嘴。似乎是生平第一次听到柳树的声音。
走到秦时人家,买了个春饼吃。亲近春光,除了用眼睛、鼻子、耳朵,用每一寸裸露的肌肤;也别忘记了用嘴。
老家江西有个说法,立春大似年。“迎春”之礼,自古就是个大事。上至天子,下至黎民,敬拜天地,祈求风调雨顺、五谷丰登。而我觉得焚香祈祷之礼,没有牵牛犁田来得虔诚。我身上隐藏的虚伪与做作,被老农手下的铁犁划破。
是的。田埂上的草虔诚;山上的树虔诚;水里的鱼虔诚。大地的万物都是虔诚的……唯有人可能不虔诚。
远处的田里种着油菜花。大片大片的,黄得灿烂,又黄得有些寂寞,似乎是从梵高的油画里溢出来的。一生有几多花开?一种悲喜交加的感觉,噎得我几乎说不出话来。我掏出随身带着的扁酒壶,喝了几口米酒。这个时候,喝米酒是得宜的。但我不敢久站,怕站着站着就站成了一株油菜……
回家路过花店,我购了几大枝蜡梅,小心翼翼地抱回家了,像抱住了春的消息与南来的风。我似乎醉了,又似乎特别清醒。
桃源草木立春了。我想立个草木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