龚滩的八月美学

清晨，我在鲜花和鸟声中醒来。

一团绯红的云霞，停驻在窗前，那是一大丛三角梅开得正艳。阳光明亮，从花和叶子的缝隙间透过，洒在木地板上。一地的碎金子。这是时间的碎屑吗？

我有点恍惚。我是不是没醒，还在做梦？

一滴露水蓄在一片绿叶尖上，硕大而晶莹，映射着阳光，闪着奇幻的光。一时，我几乎不敢呼吸，生怕惊动它。可是，一阵凉风来了。它晃了晃，落下去了。一颗大珍珠落下去了。这是一瞬间，又似乎是很久。我的心理时间，被拉长拉缓了。我似乎还听到了它滴落在青石板上的声音。

我走到窗前，伸了个懒腰。一夜江风，一夜清凉。鸟声此起彼伏，古镇陷于十面埋伏之中。

我坐在窗前的椅子上，细看对面的青山与乌江。青山高耸陡峭，山腰有宽广的白色岩石，宛如带有现代派气息的壁画。只有大自然才有这样的大手笔。乌江宛如一条碧龙，静静涌动，浩荡北上。山娴静水灵动，对比之中，有一种玄妙的哲学滋味。

走下木楼梯，坐在草木青葱的院子里，要了一碗牛肉面，再要了一碗冰粉。我的肚子与我的世界，一下子充盈起来；身心舒爽。龚滩的清晨，真美好！我们有多少个这样的清晨？我不敢数。我只能静静地感受此在。

整个白天，我都在古镇闲逛。石板街悠长而静谧。两旁的吊脚楼高耸，充满古意，多为三五层。巷道不宽，一丈左右，三五步内就有花树。楼高街窄，阴凉处处，暑气难到，清风习习。这条五六华里的巷道，仿佛一条涌动着凉意的河道。行走于这样的古巷道，凉得令人心旷神怡。

古镇人爱花。院门前，台阶上，阳台里，到处都是花。我在一个被茉莉花包围的摊子上，买了一碗酸梅汤喝。红澄澄的汤水，撒着几朵干桂花和鲜茉莉花，清香怡人。我喜欢这古老的饮料：乌梅去油解腻，山楂降压减脂，甘草滋养肌肤，冰糖益气嫩肺。

一碗下肚，滋味冰爽甘醇，富有层次：先是冰糖的清甜，然后是甘草的嫩滑；再是乌梅、山楂的酸爽。这似乎又是光阴的味道，青春的甜、失意的苦、无奈的痛。一碗酸梅汤，就是一个人生的隐喻。

我想起了奶奶。在故乡的小院里，庭木荫荫，葡萄架下光影斑驳，清凉无比。繁多的叶子，宛如少年时的小心事与大欢乐。我躲在里面，喝奶奶做的酸梅汤。因为我的脾胃虚寒。奶奶还在里面加了豆蔻。那味道，一直残留在我的唇齿间。

华灯初上之时，我随着沿江栈道，走回了住处——喜容轩。这个店名取得有意思。有容就有喜。容得下不如意，容得下不完美；那么人生何时不喜？人的度量有多大，那么幸福就有多大。

这家民宿的老板，是一个73岁的老太太。我是在一个旅游达人的朋友圈看到的。她一天到晚在庭院中的三角梅中穿梭，忙个不停。她腊的猪肉，瘦的不柴，肥的不腻，真好吃。她还有一头长长的黑发。时间走过她头发时，竟然没有留下痕迹。我又起了乡愁。

吃完了腊猪脚。我要了一壶宜居茶喝。喝着喝着。我想，泡茶的水，是这条江的水吗？如果是，那我把乌江的一部分喝进了五脏六腑，那么在我的血液里也涌动着一条乌江？

明月当空照。我又来到了江边栈道。听那一阵阵江涛。

我呆呆地看着乌江。江水流去，从不回头。它无牵无挂，行走万里，归附大海。而人却常常回头。回头看那些琐碎而晶莹的美好，回头看那些美丽而温馨的忧伤，回头看那些像风一样留不人……这是不是人间的泪水多如江海的原因？

夜更深了。江风清凉。我穿过古街，穿过花香，穿过如水的月光。我似乎走在童年里，又好像走在梦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