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潭草木状

我和一位诗人朋友，是从一棵大樟树下，走向龙潭古镇的。四月天，古樟正在换叶，深绿与嫩绿交错，别是一种风景。

细小、洁白的樟花，开得还很零星。可由于树大，腰径三四尺粗，树荫一亩有余。空气中氤氲着浓郁的带着苦涩味的清香，给人静谧之感。我们相视一笑：还没进古镇，就已闻到了古镇的气味。

一条悠长的石板街，纯是厚条石铺成。草鞋从上面走过，布鞋从上面走过，皮鞋从上面走过，二百多年的时光从上面走过，把它走得光可鉴人。街两边一色的明清古建，砖青，墙白，漆着桐油的门窗泛着古铜色的光泽。高耸的封火墙之上，白云在舒卷。

我深吸一口气，抖落了身上的尘嚣，走进了古街。我感觉似乎走进了一条时间隧道，可以一直走到童年岁月。几户人家的瓦上，青苔、小草在发芽。我的乡愁也开始发芽了。

街上，游人多，住家户也多。他们在巷口聊天，在用大竹盆晒鱼干，在用门板晒春笋、豇豆、大头菜。他们和邻居闲聊，喝茶，慢悠悠地散步。他们的步履很缓，声音清而亮，笑容皆有古意。

一户人家正在炒腊肉，蒜苗香在巷间漂浮。这令我想起了小时候，奶奶站在柴火灶前，给我做香椿炒蛋；我在柴火灶下，一边使劲添柴火，一边使劲咽口水。青色的炊烟，从这户人家的烟囱飘摇而出，像是古镇在呼吸。

古街并不是很宽，两丈左右，但是花草极多。月季、芍药、三角梅，种在花台上；文竹、栀子、白玉兰，植入石槽中，杜鹃、栀子、茉莉，栽于陶盆里。还有一户人家，在青石围墙上养了一圈春兰。这是怎么想到的？

而另一种花草，更使我心喜。一尺来高的塑料桶，填满黑泥，在桶壁戳了二三十个洞。每个洞，都钻出一株碧绿的葱。花草给古镇添了诗意，而葱子给古镇添了生活味。一个古镇，如果商业气息太浓，那么它形虽在而神已逝。烟火气是古镇的魂，这是我的一个执念。

街心的一座印子屋，引人注目。青石门匾上，四个大字——豫章会馆。豫章，江西的古称。这就是有名的江西会馆。古镇人更爱叫它万寿宫。

古色古香的院子里，一簇戴着古树保护牌的丁香，葱绿茂盛，散着幽香。这树有二百来年了。江西商人看过它，文豪沈从文看过它，元帅贺龙看过它。今天，众多的游人看它。而它只是静静地看云，听风，开花。

我站在月台上，看着媚苏河的一江春水，浩荡南流。它下沅江，进洞庭，汇入长江，奔向东海。这条河，只是长江的一个毛细血管，很细很小，但是它与神州大地血脉相连。

古时，江西商人逆流而上，将棉纱、布匹、衣絮、瓷器、铁锅等日用百货运来；又顺流而下，将桐、茶、漆、棓、棬、朱砂、水银、兽皮、药材等土特产运出。享誉渝州的谚语“钱龚滩，货龙潭”，说的就是古镇的贸易之繁荣。

这里风景绝佳。前有深潭，一池碧玉，奇石凸起。春分日与秋分日，朝对岸的笔架山望去。一轮红日正正的从笔架里升起。这是古镇的奇景。古镇人把这块宝地给江西商人建会馆，还把潭取名为江西潭。想到这，一阵丁香花气随风飘来，我感觉这是古镇人的心香。  

在赵世炎烈士故居里，我看到一株高大的泡桐。它一树繁花，同时也一地落英。当我捡起凋零的泡桐花细看，我大吃一惊。泡桐花竟是在怒放时凋零。这种凋零，应是世间最震撼人心的凋零。我望着赵世炎烈士的塑像，眼前浮现出26岁的他在上海龙华英勇就义的画面，不禁两眼湿润。泡桐花，还在不断地飘落，无声无息，却又铿锵如金石声。

走到文薮牌坊下，我想起了龙潭的称号“千文聚薮，百龙归潭”。一个镇子，有三座大书院：龙潭书院，龙翔书院、龙潭经院。这真不简单。我们来到曾经的龙潭经院、现在的酉阳一中。操场旁有一棵四丈多高的金桂。到了秋季，这校园得有几万斛的清香吧！树下的石碑，记载了它乃经院创始人王大章手植。我想，他栽下的是桂树，也是对学子蟾宫折桂的祝福，更是涵养古镇文脉的精神之树。

华灯初上时，我们走进德义昌。这个菜馆，名字真好，有儒学的意味，和古镇相宜。我们点了几个招牌菜。

一道是外婆鱼。我们选了条两斤重的草鱼。厨师说，保证好吃，龙潭水烹龙潭鱼呀。一个小时后，我们一边慢饮土家包谷酒，一边细品鲜香鱼肉。鱼肉不厚，却很弹牙！轻轻一抿，一股股鲜辣、滑嫩的滋味在味蕾里绽放……

朋友，既是诗人，又是美食家。他说：“这道菜美味，美在龙潭鱼；也美在龙潭水、龙潭辣椒、龙潭大蒜等等。真正的美食，是在当地的。一个地方的美食，包含了那里的食材、空气、土壤、微生物乃至人文。”这段话给我不少启悟。我用这道菜的剁椒来拌饭吃，味道极佳。

另外一道卤水鸭，味道也不同凡响。朋友的舌头灵得很。他说，这卤水里肯定有宜居明前茶、茴香、肉桂、胡椒、橘皮等等。是的，人间美食，少不了以嘉木嘉草为佐料。而卤水中的茶，居然用的是珍贵的宜居明前茶。这道菜，有草木味，更有古镇人的诚朴味。

晚上，我们住在湄苏河边的民宿里。他在规划我们的行程，明天到桃花源看桃花，品老鹰茶；后天去叠石花谷放风筝，赏杜鹃；大后天游龚滩，欣赏乌江百里画廊。诗人可能戒掉一切，但永远戒不掉风景。

而我在读他的《妈妈的柴火灶》《二毛美食诗选》，重温少年时光。偶尔望望窗外，月亮映在河里，木船映在河里，望江楼的对联映在河里……古镇的数百年历史，似乎也映在河里，随着河水缓缓地流动着。

而河中，最多的还是两岸草木的清影。我以为这就是龙潭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