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秋了,大地上的暑气渐消。院子里的桂花也慢慢开了。幽幽的芳馨溢出庭院,散到七街八巷间。酉阳龙潭古镇的步履本就从容,此时就更缓了。
人们禁不住驻足细嗅桂香。这清洗心肺的味道,第一个闻到的是谁?是在巷道里玩耍的娃娃,是巷口补鞋的驼背老婆婆,还是在桂花树下吊嗓子的白脸长身的女教师,抑或是在石桌上摹写《灵飞经》的失聪老者……
是的,桂花开了。古镇人不由掐指算起日子来,期待中秋有个好月光,估摸着今年的河灯盛不盛,是去状元桥看呢,还是去万寿宫那里看。状元桥视野极好,整个龙潭河一览无遗。而万寿宫的场地宽,坐在一把藤椅上看河灯,优哉游哉像个活神仙。
古镇的桂花香,一天比一天馥郁。古镇人又开始盘算另一件事了。被草鞋、布鞋、解放鞋、皮鞋磨亮的石板路上,常有这样的问答声响起:“桂花月饼做没?”“噢,该做了。”这“了”字总是拉得很长,仿佛古镇那悠长的时光。
月亮是中秋的眼睛。好事成双,古镇有两个月亮:一个银月亮、一个金月亮。所谓金月亮,就是桂花月饼。中秋之夜,古镇人眼睛赏着天上的银月亮,嘴里嚼着一个金月亮。好不快乐!少了哪一个月亮,古镇人心里就有点欠欠的。有好事者,还对此进行理论阐释:银月亮是龙潭人的精神之月亮,金月亮是龙潭人的物质之月亮。不过,感觉并不全对。
做桂花月饼,是从一场“桂花雨”开始的。东方才露出鱼肚白,母亲就带着孩子去“打桂花”。拣一棵花开得旺的桂树。树底铺上两块崭新的棉布。母亲一声令下——打。孩子手中的竹竿,就在桂枝中“翩若惊鸿,矫若游龙”起来。细颗细颗碎金子般的桂花扑簌簌地掉下来。雪白的棉布上,一层黄金,一层芳香。孩子要是手重了,就免不了脑壳上吃一“磕砖儿”,然后挨骂:“桂枝断多了,明年看你狗嘴里还有桂花月饼叼没?”竹竿也就温柔了。
打来的桂花,放在注满清泉的大钢盆里。再细细用竹篮淘去杂物,放在大太阳下摊晒两小时。此时柴火灶也妥当了。灶里全是火红的炭,偶尔冒出一两朵蓝色的火苗。母亲将桂花倒入铁锅,迅速而轻柔地翻动木铲子。半个小时后,满锅桂花将芳馨毫无保留地奉献出来。有些美物,非文火不可。
下一步,就是制馅料。母亲把核桃、花生、芝麻、瓜子、冬瓜糖和好捣碎;再放入才出锅的干桂花,放入一生所见的最洁白的月光。第一个做月饼的人,应是一个最悲悯的人。他采撷人间幸福化作月饼,使悲伤的人得到慰藉,使幸福的人更加幸福。而第一个做桂花月饼的人,应是一个诗人兼美食家。他使月饼更加芳香,更有月亮的神韵。
然后就是和面了。一把酵母、几勺猪油和入面粉,搅拌均匀。剩下的就交给时间了。人生多少事,不就是做完了该做的,然后就让时间去做主。面粉发好,将之揉搓,切成条状,捏成面皮,包进馅料,模具成型、装好摆盘。多年的经验使母亲做这些是一气呵成。最后,放入烤箱烤制。15分钟后,第一盘月饼就出炉了。母亲尝了一个,口感松脆,甜而不腻,满口芬芳。母亲满意地笑了笑。然后一盘盘地将月饼烤起来。母亲一边烤,一边盘算着:送娘家几斤,送夫家亲戚几斤,寄给远人几斤,家里留几斤。这时,母亲的心是最甜蜜的。
终于中秋了。天从人愿,月亮又大又亮。有的人是提了几个月饼,或沿着龙潭河堤溜达到状元桥,或直到万寿宫躺进藤椅里,边吃边观河灯。若是遇到相识的,不但交换月饼吃,还要交换月饼制法。有的人是裹了几个月饼到王家大院猜灯谜。猜到费劲处,就狠咬两口月饼,好像月饼里有灵感似的。更多的人,坐在庭院里,看着月亮,想一些该想的,想一些不该想的。而孩子吃着吃着,想着想着,就痴了:月饼里的桂花莫非真是月宫落下来的,否则怎么那么香?关于吃月饼的诗不少,苏轼是这么写的:“小饼如嚼月,中有酥与饴。”人的幸福常要走一个圈:从精神到物质,然后又回到精神。
夜深了,赏月光、吃月饼的人依然不少。月光好像越来越明亮了。只是嘴里到底嚼的是月饼的美味,是团圆的感觉,是逝去的母爱,还是对远人的思念,就分不大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