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风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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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太匆匆，看不见草尖滚动的露珠；听不清窗外野虫的轻吟声声；感受不到月光倾斜如瀑和岁月的心跳。
我常想：大美秘境，主人是谁？
有一次，我在旷野赏星。无边的青草，猎猎的山风，一个人独立峰峦。星空变得神秘起来。我似乎看到了星空神性的一面。天空中有一颗神秘的星，而那颗星，就是我们神秘的心事。
我走在星光里,满地的格桑花令我陶醉。我知道我并非真正懂得星光，要想弄懂星光不是那么简单的事。不仅仅是有空的时候看看它，不仅仅是在难过的时候想一想它。
人生太多的“所用非所养，所养非所用”。看重一张奖章，轻视一夜星辰。看重一份奖金，轻视一次相聚。看重物欲的满足，轻视心灵的慰藉。
其实，一颗星的微光、一株水草的青涩气息、一个记忆中的从来想不明白的傻笑，都是有用的。
古人云：忙是心死，细想并不夸张。人生中很多忙碌的瞬间，成为灵魂的一滴又一滴的腐蚀剂。
一间雅致的书房，墨香沁人，书册煌煌，字画古拙，兰花吐芬，令人赏心悦目。而最美的不在这些之中，最美的是窗口。松涛，月光，雨声，院子里孩子的笑声，因它才能透进书房主人之心。如果人生如书房，空闲就是那个窗口——至美之处。
做一个闲情主义者，人生何处不风景？
2
心有闲情，眼有风景。郑板桥在一封家书中说，多少名官显宦造了豪华园林，却因为仕途忙碌，一生难得几回流连其间。而闲人构茅屋一间、天井一方，翠竹一丛，兰花数盆，悠游其间。风声，月影，雪景，竹之雅，花之香，盘桓半日，清福无边。一座小天井，就是一片怡心悦灵的风景。
很多时候，香车宝马不如竹篱菊花；热血一腔不如凉茶半盏。苏东坡有诗云：“无事此静坐，一日当两日。”这是养心之法。这又令我想起苏东坡晚年的一件异事。他在贬谪的路上，踽踽独行，偶遇一个异人对他惊呼：“学士昔日富贵，一场春梦耳。”人生不就是这样吗？闲情之时，才是头脑清醒之时。
有一年的春分的深夜，我在日记本写了一些思绪。今天，春天也似乎被一分为二。前一半，用来憧憬春色；后一半用来挽留春色。这多像我们美丽又忧伤的人生。
前一半我们不断朝前方走；后一半我们不断朝身后望。今天太阳直射点回到赤道，一天的时间也被平分了，白昼与黑夜等长。是的，人生也一样。阳光与阴影等长，期望与失望等长，快乐与悲伤等长，这些我也都经历了。
剩下的，我想做的是：朝向目标行走，与停下看风景等长。
3
那是一个月明之夜，我和好友数人，一起登上二酉山。月光晶莹，松涛阵阵，空气清新得一如十八岁的雨季。汉白玉塑的陶渊明像在月光下散发着温润的白光，一如我读《桃花源记》时的所思所想。我写了几行字：
上高山了
凉风起了
人就容易长成一棵竹笋
一层壳是绿松涛
一层壳是白月光
一层壳是蓝诗意
一层壳是凉水浸泡过的红色梦想
下山之时，我小心翼翼的抱着它们。
生怕一不小心，
打破这些易碎的自己。
我又想起，曾经见到过的桃花水。
一河的桃花，令我震撼。
清亮的水，绯红的花；一朵波涛推动另一朵波涛，一瓣桃花推动另一瓣桃花，一种柔美推动另一种柔美。这是昨夜春雨的作品。或许只有桃花源，才有这么美的桃花水。
读初中时，在一本小说里看到这桃花水三个字，一见而惊艳。每次读到它，我总是很慢，一字一顿，桃——花——水。练字的时候，也会无意识地写到“桃花流水鳜鱼肥”。今天，我终于见到了。河水几乎是透明的，仿佛是大地的眼泪。因此，我看见了许多的美。一株水草摇动另一株水草；一只白鱼惊醒另一只白鱼；一种记忆晃动另一种记忆。
我清晰地看到，故乡屋后的青松。一个少年，躺在碧绿的松针上，看着白云，看着炊烟。他在构思写一封信，一封到广州的信，信里有他的秘密。这个镜头，每次冒出我的心头时，我都是赶忙掩盖。今天，我却轻轻地打开了。
4
有一个孟春，我漫步在揽星盖景区。山风吹拂，牛羊遍地，令我陶醉。看着孩子骑羊，妻子依偎着白马在拍照，我感到一种莫名的幸福。
在山顶，俯瞰万亩梯田。一个老农，戴斗笠穿蓑衣，正在耕田。灰青色的大牯牛挽着犁，铧开水田。一道道沟，又深又直，像是写给春天的一行行赞美诗。这样的诗句，有力度，有深度，痕迹不仅刻在大地上，还将刻在每个人的五脏六腑里。哪个人能不食五谷？我以为，农人今生今世的证据是最充分的。
沉睡半个秋天和一个冬天的水田，被掀开了衣襟，由此引来了一些麻雀。它们在水田的胸脯中，跳跃着，啄虫子。吃得欢了，就飞上柳树，啁啾个不停。柳树一时长满了嘴，似乎是平生第一次听到柳树的声音。
还有一次，我在一遍欣赏杜鹃花海，一边做了个算术题。我在算我到底看过几次杜鹃花。要算清楚，得分三个阶段。从我记事的四岁开始到十二岁，我每年看过一次。因为每年去一次阿姨家，而阿姨家的屋后即是开满杜鹃的大山。我不仅要看无数杜鹃花，还要吃无数杜鹃花，有点酸，有点涩，有点甜，但我吃得嘴唇红艳。
十二岁之后，我读中学了，三年会去阿姨家一次。十八岁之后到现在，我竟然只看过一次。那次，我正读大学四年级，她来西南大学看我。我们一起爬上了缙云山，她看杜鹃，看云，看风；我看杜鹃，看她的唇，看她的裙……
这一算，我的心一惊。我本以为，我看过千百次杜鹃。但其实我只看过12次。想到这，我竟忍不住掩面而泣。
很多美丽的花，一生不过能看那么几次；很多美丽的笑，一生不就只能见那几回。
5
闲来爱做盆景。一只素陶盆，一块青苔，就是一个小小的盆景了。养苔，也是养一片生意，养心中的山野之气。
取一只石榴，种在瓦盆里，再放上一个陶瓷的樵夫。取的也许就是自己的一部分？缩天地于尺寸，涵宇宙于盆内，这也是一盆心灵的风景。在冥想之中，心灵悠游于青苔中，吟风煮雨于石榴花下。盆中日月长，另有天地，别有滋味。
这又令我想起沙子城堡。海边的孩童，爱这个游戏。他们抟沙成城，一个个城池井然有序。他们因此欢呼雀跃。当浪涛来袭，城池陷落。他们难掩伤心的神色，但依旧兴高采烈地继续修建。一次次坍塌，一次次重建。他们无所谓得到，也无所谓失去。他们是天地间的赤子，是得“大自在”的人。他们不被“得与失”的概念所框定。他们的身影，是人间最美的心灵风景。
6
在冥想之中，神游天地之间，我们也可以得到一种心灵风景。在审美想象中陶醉，或许这就是一种意境养生法。
一颗黄连
放在杯水中，苦涩难咽
浸入一潭清泉，微苦爽口
如果苦难注定如山
何不把心胸开拓成大海
十几年前，一个少年每天清晨站在门口等姐姐。姐姐挑着一担井水，两个大木桶，一晃一晃。桶里七八个莲蓬，半沉半浮，被井水泡的冰凉。少年贪婪的掰开莲蓬，那滋味，甜，脆，冰，爽。
每个早晨，我总爱捧一杯茶，坐在小院木凳上，看着云海笼罩的空山，神思有点恍惚。而今我们行走在水泥与玻璃的森林里，常常随着银子的光而行，杂花野草少见了，黑甜的梦少有了。因此，我们的心灵喜欢跑向空山，就像蜜蜂飞向花朵，就像花朵朝着春风，就像青春奔赴梦想。
有些夜晚，我会梦到我回到江南水乡，伫立田埂，静静地看着家门前的水田。亿万禾苗在拔节，似乎发出了微小又浩荡的声响。那声响就是大地心脏的跳动声。
我在星光下，看水稻的长势，看田里的水多水少。有的要放水，有的还得继续蓄水。夜里稻田的空气与白天不同，似乎洋溢着一种淡淡的香味，很纯正，很养鼻。水稻是草木之秀，自然如此。
忙完了，我徜徉在田埂上，欣赏两种星空。一种星空在天上，一颗颗星星，硕大，晶莹。晶莹到感觉一碰即碎。一种星空在水田里。一块水田就是一块星空，一块块星空从家门蜿蜒到远处的山脚。星星们躲在禾苗下，躲闪着，亮晶晶地，带着一丝丝的清凉的水汽。
7
我还想到了一种心灵风景制造术。
重拾童年的趣事，再巧妙布置，不就是一种心灵风景吗？
一直记得年少时江南的杏花。当然，家里种杏是为了吃杏。一开始，我也不例外。
直到有一年的春天，父母在田间忙碌，我做好了饭送给他们吃。路过菜园，杏花长在菜园的一角，临着一个池塘。池水清澈透明，鱼儿在水里划波劈浪。阳雀的叫声正好，声声润耳。
我被那一树繁花惊住了。
好繁盛的花，层层累累，硕大，洁白，晶莹，阳光下闪烁着梦幻的光泽，几乎把树枝都压弯了。一枝繁花，几乎吻到了菜园旁的一池碧绿的春水。
我有点呆呆的，那应该是我第一次被美震撼。多年以后，这个镜头盘旋在我的脑海里，时常播放。
此时的菜园，有了一种美的气质。因此，三月、杏花和江南这些字词在我幼小的心灵中变得晶莹起来。
阳雀、杏花、江南，童年的震撼，回忆的温馨与浪漫，这些组合起来，不就是一种心灵风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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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初恋时，和她在一起，不就是在不断地制造心灵风景吗？和她并肩站在屋檐下看雨，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漫天大雪中。陪她吃羊肉汤，看着她细嚼慢咽，帮她擦掉嘴角的饭粒。在寒风里，给她围上一条围巾。
在相聚的日子里，用心地给她煎一条鱼，尽管鱼皮有点焦了，但是我们都很欢喜。秋风起时，摘下一盒桂花寄给她。把冬天里最洁白的一捧雪，和着对她的思念和誓言，藏在瓷瓶里。
曾经，在一个春天，和她一起看桃花。后来，桃花又一年年地回到了那棵树上。而那个春天，却再也没有回到我生命的四季中。我留不住她，就像留不住衬衫里的春风，留不住眼中的热泪。她喜欢一个人静立在桃树下，桃花是她的知己，是她的无话不谈的闺蜜。我在桃花面前默默地倾诉心事，桃花听见了，她会听见吗？
我还在做她教的那道菜——腌笃鲜。春雷大作、春雨淋漓的晚上，蛰伏一冬的笋芽被唤醒，奋力破土而出，日渐茁壮。她将之轻轻挖出，江南名产——雷笋，就到了厨房。轻轻一扭，灰壳脱落，肥硕的笋身，洁白如玉，和她的手臂一个颜色。
用开水焯好雷笋，迅速切成菱形片。二三两火腿切丁，一同入砂锅。中火慢焖半个时辰，又加上半斤五花肉，再细炖半个时辰。香气渐渐浓郁，四溢开来。奶白的汤色，嫩黄的雷笋，鲜红的火腿，再添上一撮翠绿的葱花。一盆腌笃鲜好似一幅江南春色图。肉鲜，汤也鲜，不过最鲜还是笋。
这唯美浪漫，也许会幻化成人生星空中的璀璨群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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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那些历史长河中的美丽浪花呢？
当吴越王钱缪在绢上写下一句：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一道惊艳人心的风景，刹那诞生。
陶渊明写完《桃花源记》，走出书房，品鉴窗外菊花。这一幕，何尝不是一种至美风景呢？
关羽一叶扁舟渡长江，单刀赴会。一段《驻马听》令人震撼：水涌山叠，年少周郎何处也？不觉的灰飞烟灭！可怜黄盖转伤嗟，破曹的樯橹一时绝，鏖兵的江水犹然热，好叫我情凄切。这也不是江水，二十年流不尽的英雄血！这些豪气干云的画面，我心震撼。
李清照独上高楼，心思与秋雁一起飞向远方。划一只小船。小船被千钧万钧之愁，压得几乎动弹不得。一种诗意千古风流……
一个大雪纷飞的冬天，我在桃花源的铁铺徘徊。那火烧旺得很。拉一阵风箱，出一身汗水，不由地想起嵇康打铁的故事。“岩岩若孤松之独立”的大才子，裸露着上身，在奋力打铁。茅草棚下，冠玉般的脸，古铜色的臂膀，漆黑的炭，赤红的火焰。他锤炼的不是宝刀，而是无处安放的旷逸。他的《与山巨源绝交书》写得极好，骂尽天下蝇营狗苟之辈。他当然不是与山涛绝交，否则他怎会在临刑时把儿子托付给山涛，他是与名利绝交。
旁边就是陶公祠。这两个人如果在一个时代，我想他们定是“会须一饮三百杯”的好友。和陶渊明喝米酒得放开些，他有时爱用头巾来滤酒，可能会有股子味道。不过酒中有旷逸的成分，终究芳醇，令人神往。陶渊明用文字造出了一个桃花源，这不得了，几乎容下了天下人的梦与诗意。
这是在读历史风景，也是在读生命典册里的清词丽句，读自己的命运。我们
的过往对视过往，我们的心灵返观心灵。我们的生命因而风景，风景因而生命。我以为，这些风景不仅养心，甚至能给世界养出一阵阵山野之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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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一生寻寻觅觅，不过就是为了采撷这些风景，将之建造成心灵的桃花源，以此安顿人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