丙戌,春末。傍晚。
几条乌篷船沿西江驶入新兴江,又逆水而上撑上了新兴江最大支流簕竹河,溯水而上直到一个叫大坪村的码头上,船再也开不动了。乘客与舟子践约:“水尽处付款上岸。”乘客四五十人鱼贯似的陆续上了东岸码头,来到一株水翁树下歇息。
这批人像是逃难的队伍,但衣冠还整洁,面容也不憔悴。其中两个五十开外的老者和一个二十多岁的男青年,走到路上拦住了一位晚归的中年人,问他村中长老的住处。那人指了一下一间青砖门面的土坯房,三人便匆匆去找大坪村的村长了。
村长姓何,人们都呼他何里正。何里正似乎预知今晚有人有事求上门来,满脸堆笑,很有礼貌作揖:“客官从何来?又欲何去处?”
那老者说:“我们从南京辗转而来,南京的家园被人强占了。几十人分属十几个家庭,听说新兴地面有几家在先朝做大官的人家可以投靠,不知何官人认得他们无?”
“哪些人家?”何里正问。
老者说:“一是当过河南参议的彭姓人家,一是当过福建守备使的陈姓人家。”
何里正苦笑了一下,说:“你们的船都开过头了,彭参议在城南郊陇塘村,陈守备在南城外村。这两姓是我们新兴大族,他们的先祖很发达,现在他们的子孙也家大业大。不过现在你们在迳西,他们在迳东,隔了一座诺大的大山佛仔岭。岭东的村乡,平日里都是封闭的,现在天色已晚,赶不上去了。”
老者忙掏出一锭银子,递与里正,说:“你能否安排我们扎夜?”何里正满口应承,说要看看有多少“客官”才好安排。
何里正这几个月已接待过好几批“流民”,也分别给这些队伍打发去处,叫他们沿河上溯寻找“安身立命”之所。何里正一族人,也是几百年前从山西辗转来到岭南安家的。接待“流民”似有点“惺惺惜惺惺”的味道。
里正走近村头庙,清点人数,见人群中七八个天仙一般的姑娘,羡慕得口水都流出来了,再看旁边二十多个气宇轩昂、体格强健的男青年,心里立刻产生古怪的念头:“我何姓子弟若有福娶上这几个姑娘,岂不可以改善品种?我何不去‘借花敬佛’,点一个去处‘圈’住他们,日后再作打算。”
点过人数,四人又重回何里正家中。这时彼此好像心扉大开。里正明白这支难民队伍的用意,单刀直入地说:“最近逃难队伍来过不少,都是因为去年秋冬雨水足船不行东河行西河,误入簕竹峡谷所致。估计落脚的地方前人也占尽了。有一个地方,离这里有个把时辰路程,叫灯芯塘,是一个有两个葫芦形套子的山窝,可能开得出些田地,种些旱粮,养得活一些人。我们岭西的人也有去那里挖药材砍松明的,可能还有些窝棚和一间山神庙。山产不是我们的,是岭东陇塘彭族的产业,你们去那里暂住,以后越过坳口,很容易就找到彭族他们了。”
那年轻人反应很灵敏,接住话头就说:“麻烦老叔给我画一张图,让我们认认方向,明确何处可以进出大山,我们也就感谢之至了。”
里正说没有纸笔,年轻人立即从灶膛里拔出几粒火炭米,对里正说:“你讲,我画在地面上,过一会我擦干净。”何里正与年轻人好像后世的野战军将领,将佛仔岭的地形地貌,进出山道都清楚地在方砖地上标记出来。年轻人又清晰地记在自己脑子中。
大坪村各家稍能挪空的草屋、猪圈、牛栏、鸡舍都挪出来,给这支难民队伍“扎夜”。“乱离人不如太平犬”,这支队伍好像已有了适应的“习惯”了。村民赐予的“芋头粥”、“番薯粥”,他们吃得也津津有味。
原来这年轻人是明朝军队的下级军官。原先在山海关总兵吴三桂帐下,跟随吴三桂把李自成打得落花流水,分得一份不薄的赏金。正在吴三桂红火之时,他却带了几个军中的“死党”兄弟开小差离开平西王,投奔将要“穷途末路”的扬州史可法。他的父亲也在史可法处做事。史可法派他到黄得功和南京朱由菘处搬救兵,黄得功坚拒,朱由菘以登基大典为急务婉拒。这年轻人在南京留不住,扬州又回不去,硬是等到扬州城破,他父亲也随“扬州十日”而“玉石俱焚”。钱谦益向鞑子献出南京城。南京虽免除了“石头过刀”,但鞑子入城,肆意掳掠,“缸中隔夜米”都被掠去,房屋田产也被“充军”,插上“八种正镶旗子”。旧主人被赶出去,好多人就流离失所了。天崩地坼急难之时,这年轻人约上他父亲的几个旧相好,十几家人包卷好家中细软贵重,租了车船,如丧家之犬,如无头苍蝇,跌跌撞撞,连他们自己也说不清是从哪条路来到岭南地面。年轻人的父亲给他起了个并不吉利的名字,叫“徐霁云”。不知他父亲知道不知道唐朝也有个人叫“南霁云”。
和霁云一起造访何里正的最老一个人原名叫朱由宜,因为逃难外出,改名朱诗礼,原来在南京“影子政府”里的礼部当小官员,妻子和女儿都在南京织锦坊干活。两个女儿如花似玉一般,大的叫彩云,小的叫彩霞。“云霞织锦”很有诗意呢!他家消息灵通,打包的银子贵重最多。霁云常以“世伯”称呼他。
那个比朱诗礼年轻,比霁云年老的叫王家宝,也算是霁云的“父执”,霁云常以“世叔”称呼他。他在“影子政府”的太医院做事,没什么名气。妻子在织锦坊做事。鞑子入城,妻子和儿子都走散了,匆忙中他也加入了这个难民队伍。队伍里的人们都很尊重这两位老人,都称呼他们为王太医、朱礼部。汉族人也乐于别人以官职称呼他们。杜甫在四川成都当的是“校检工部员外郎”,放大了就是“成都地方物资仓储保管员”,可是一千几百年来普天下都称他为“杜工部”,不知底细的就以为杜老先生当了“工部尚书”或“工部侍郎”呢。
十几天时间,王太医、朱礼部、徐将军带领的难民队伍在灯芯塘山窝里就地取材,用竹子、茅草杂树等搭建起七八间竹楼和八九间茅棚。茅棚和竹楼错落有致地散布在几条山梁末端。山梁尽头土坎下是一口周边只长灯芯草的水塘。徐霁云和那几个军汉兄弟、王太医做了一家,朱诗礼是一家,两家靠得很近,门前留了一方近两亩地的平台,算是“灯芯塘村”小广场。
难民营集了些银子购了些农具、种子,就集体翻山越岭迁往“灯芯塘”村去了。
迁出大坪村的第二天,几个鞑子的探马,其实是尚家军的探马,假鞑子,才来到簕竹墟,他们一无所获,转了几圈就回端州府去了,因为他们的大目标是东去的广州府。
从大坪村往灯芯塘,道路崎岖,有几段路在飞瀑流泉深潭林下石头面走过,极易打滑跌入四五尺深的冰冷潭水中。
道路险阻是把双刃剑,不易被外界发现,也不易知道外界。
朱诗礼从一进山开始,心里就不踏实。住进这世外境地,南方各地不断易帜的明朝乌合之众的军队情况怎样呢?还有可能收拢起来,或是劝导他们“反正”,堂堂皇皇地“收复二京”吗?长年累月窝在山沟里,粮食供应怎么解决?自己这辈子五十多了,死了不要紧,那两个小祖宗怎么办?
徐霁云毕竟是从战争前线下来的人,脑袋还算清醒。住进山窝,首先要在林中找到可代用食物。自己和那几个死党兄弟进出一趟簕竹墟可以买回些粮食,但总有接济不上之时的。再次是使山窝里的人心安定下来,封锁消息,不要让那些真假鞑子知道他们的住处。如果被那些“鞑子”围捕了,男人会被杀死,妇女会被押往鞑子兵营糟蹋折磨而死。扬州十日、江阴屠城就是例子。趁早开垦出些耕地,播上些水旱作物,才是急务。
王家宝太医又是另一种想法:大明王朝从官吏到军队,汉奸占了八九成,气数是尽了。“王师北定中原日”,全是放狗屁!自己的落脚点还是别人的,建难民营还归入“打秋风”呢,打秋风也得有个样子。“入庙要拜神入屋要问候人”,先朝达官的后裔是冰山还是靠山,不去探访是不行的。
徐霁云也想到,我们这些军汉,天天抽出时间在广场上练武,体力消耗是很大的,尤其是练习空翻和旋子,肉食真是一个不少的困扰。
几个家庭集中在朱家竹楼商定,派出徐、王二人按何里正指示的路径出山,寻找彭族的陇塘和陈族的南城外村。
清早,灯芯塘四周山上还接连响着四声杜鹃凄凉的叫声“求求阿哥”、“救救阿哥”的时候,徐、王二人就从竹楼出发,越过黄泥岭,登上荷木坑顶,小心翼翼地攀爬过一边是峭壁,一边是断崖深渊的风柜坳,登上佛仔岭西坡的傍山之字路上。王太医低头忽见地面长着许多开金黄色钟状小花的小草,他立即唤过霁云,说:“你说跟我学医,未学医先学药,这个就叫紫花地丁,解毒功能很强,很好用。你替我捡起一些。”霁云俯身下去认识这劳什子,拔了一大把装在袋子里。
转过风柜坳口傍路,就是佛仔岭分水岭脊了。此时天已大亮,站在岭脊向东俯瞰,从佛仔岭,罗伞顶、孖髻顶这些岭顶高峰放射出一条条山脉山脊,纵横交错,此起彼伏向东延伸,逐级降低,气势磅礴。山沟中青松翠竹郁郁葱葱,山道弯弯从岭脊沿山脊山坳向下延伸,时断时续。二人想,这些大概就是岭东进山的道路了,虽然陡峭,不像岭西道路隐蔽险恶。山岭尽处白茫茫一片,像棉花团无限延伸,这棉花团是动的,像湖水海水涌动翻滚着,遮盖了山下的田野和村庄。东南方很远的地方有一排山浮起在棉花团之上,那大概是何里正说的笔架山、天露山了。北面也有一排山浮着,大概是厓娄山。西、南、北三山拱峙,这地面很有些气势。
二人坐在坳边歇息,举目向东远眺,忽见东方极远的低矮山脊线上射出万道光芒,五彩缤纷,天空也被染成了玫瑰红。接着一团火球旋转着跳跃着由扁而圆从山脊线上升腾起来,天地变得金碧辉煌。二人感慨眼前美景,心里像驱散了一年多来的昏霾,将进入一个璨烂的世界。
二人信步下岭。山岭尽头是稻田,田间小路向村庄延伸,徐、王二人见田埂上长了许多紫红色小花的嫩草,那小花很别致,像缩小的半边莲花。王太医对徐霁云说:“这半边莲也采一些,连同高埂上那两株竹节蓼也折几条枝条。”徐霁云把他们装入囊中。
二人来到一个靠高冈的大村子旁,村子以杂树簕竹围得严严实实。簕竹杂树以内是一排环村的鱼塘,像是护城河。村前留着几个出口,都建有门闸,白天都倘开着。王太医手腕的铃铛清脆地响着。只见一个童子从村子里出来,把二人领到大门上方挂着一块用台阁体楷书写着“恩贡”二字的门前。童子奶声奶气地喊:“太公,我领了个郎中看你们了。”
屋里走出一个五十多的中年人,应声道:“小豆乖乖,我来了。”看见小童后面有两条大汉,慌忙作揖:“大夫请,大夫请!”
霁云接过小童话头:“贵尊就是彭太公?”
“是,是,我就是。”
“久仰!久仰!”
彭太公在中厅让过两位来客入座,沏了盅当地的“甜山茶”,惊讶地问:“上天怎么知道我家人染恙,派二位贵客探望来?”
那彭太公其实并不老,可能因为在家族中辈份高,或是他这一房支家资丰厚,或是在亲族中有什么能耐与威望,单看那“恩贡”牌匾便知有些来头。王医生接住话头:“贵府何人有小恙?让我们看看方便否?”
太公叫小童从里屋把个青年男子叫出来。那男子一跛一瘸出到中厅,坐在太公身边,太公叫他卷起裤腿,只见两脚莫名肿大,肿处将要漫过膝盖,两边内脚眼各有一条半片指甲宽的红线,从下往上伸到大腿根裆部。那男子一副痛苦表情。
王医生对太公说:“这个叫红丝疔疮,很凶险,肿过大腿毒气攻心就难救了,现在裆部已结瘰疬了。太公你人大福大,我们来时捡了三味药,可以对症治疗。”说着叫霁云掏出三味药来,从水缸中舀水洗净抖干,向太公讨过半杯米酒,在木板上将草捣成草浆。王医生叫霁云用草浆从病人的裆部沿红线带往下抹搽,反反复复抹搽多遍,原先绛红的线条渐渐变成橙黄,又渐渐变成淡黄,又渐渐变得无色,小腿看着看着,慢慢消肿,脚眼处流了些黄白的液体。男子痛苦的表情缓和了。原来病人是太公的独生子,叫彭爵显。太公见王医生二人不用半个时辰就将凶险的病症压下去,感激万分,决定将二人留下吃午饭,彼此“倾些心事”。
王医生将难民营的一些基本情况有保留地告诉太公,恳请太公暂借灯芯塘地面留住一段时间。太公也很坦诚:“说什么借呢,那地方我们一年也去不了两趟,现在有人去住就好,地方有人住才光明,况且那里有朝廷的贵胄,我们不是也光彩吗?”彭太公又将祖上叔祖昆辅公如何为国为民做事,清正廉明,彭家后人如何为朱明王朝多作贡献,朱家朝廷又如何恩典浩荡施惠于陇塘,海阔天空,好像用尽南山竹子作简也写不完一样,说得王、徐二人无处插话,还很慷慨地说:“你们住到几时是几时。”
临末,太公又追问王医生:“我有个连襟在附近南城外村,姨妈这几年得了一种病,请医生越医越严重。有人污蔑说是麻风。我们几头亲戚都是清白根种,无根无种何来麻风。太医你能去看看她吗?”
王医生想想天色已晚,回到灯芯塘恐怕已是点松明的时分了,就约定次日早上下山去南城外。
次日清早,王、徐二人来到彭太公家。爵显脚上病痛已全无踪影。他作向导,领了徐、王二人到其姨父家。姨父门上也有一块台阁体大匾,写着“进士第”三个大字。家中陈设也不见得辉煌,只是中厅稍宽阔一些。
主人从里屋出来,爵显忙介绍:“这是我姨爹,这是我表哥。表哥也是成均进士。这是王医生、徐医生。”听到“成均进士”四个字,霁云心里像吞了只苍蝇。
爵显在姨父耳边说了一阵子话,姨父就叫表哥陈文康从里屋把母亲带出中厅。
那妇女脸颊上,脖子、手腕上都有些令人看了就起鸡皮疙瘩的红斑。她很有礼貌给客人鞠躬问候。
王医生看了个仔细,又把了个脉,安慰她说:“这不是麻风,这不因外邪,不因饮食,医家亦不知这病因何而起,属流火湿毒一类,世人混叫它做‘红斑狼疮’,医之不当,会越来越重。我也不是十拿九稳能治愈,只是根据先圣开出的方子试试看,或者是吉人天相,吃过二十剂,慢慢好起来。你们入城买药容易,但有的药不一定能买到,我给你半瓶药粉,分开二十份掺到二十份药中,上天见怜仁人义士吧。”说着从包里拿出一个小陶葫芦倒出一点黄白色粉末,交代过份量,又要过纸笔,写了一张处方,不过是孙思邈的犀角地黄汤加了白鲜皮、紫草等几味简单的药罢了。文康答应母亲病好了要给医生重重谢仪。
那陈文康是个孝顺人,为给母亲治病,他曾跑了邻近几个县请了许多名医,都无效果。今年年初一,他听人说烧头柱香求神佛会灵验,就到村前晋代古刹金台寺烧了头柱香,在大殿和后殿许愿:“若我母亲病能治愈,我愿散出家资,另筑伽蓝,重塑金身。”今日见到王医生,似有一种吉祥的预感。
一个月后,陈文康父子、彭爵显父子四人带上银两谢仪,一清早就往佛仔岭灯芯塘“谢恩”。越过大岭、二岭、三岭、灰沙场、蝻蛇脊、禾镰钩等山头爬到风柜坳口时,四人上气不接下气。昨天下过雨,地面湿漉漉的,坐不了。四人只能立定歇息。向西望去,分水岭脊以西一片灰蒙蒙雾茫茫。忽然,文康发现自己立定面向荷木坑方向的空际出现一个人影,人影肩上拱着一道似彩虹形状的弧形光环。文康惊得张大嘴巴合不拢,等那光影渐渐淡化散去,才回过神来问姨父:“姨爹,我见到一个光影,那轮廓似金台寺大雄宝殿的如来佛,你们看见吗?”三人都说没看见。文康此时心里直打颤:年初一发的宏愿我有能力兑现吗?
过风柜坳,下荷木坑、黄泥岭,入灯芯塘山窝时,山窝中的山沟山梁都罩在沉沉雾雨中。因为天气不好,不能出外耕作,王医生、徐霁云等人都聚在朱家竹楼向朱大小姐学竹编,见客人来访,不亦乐乎。彭太公递过礼物,说:“我们体魄差,带不了什么礼物,不成敬意。”朱诗礼也很客气:“空手上来已不易,难为你们了。”陈文康和彭爵显见厅里盘坐着两位天仙一般的姑娘,仿佛他们自己变成了晋朝的刘晨和阮肇,佛仔岭变成了浙江天台山,早已忘记他们的父亲姓什么叫什么名字,身体变得飘飘然,眼睛变得直勾勾的。坐在门口的霁云,见了他俩神态,心中升起一股无名妒火,真想上前棒喝一下他们。
原来霁云与彩云有过一段剪不断、理还乱的感情瓜葛。在南京的时候,霁云的父亲曾当着儿子的面向彩云父亲表示希望彩云将来当儿媳,彩云父亲不置可否:“不好包办,不好包办。”可朱诗礼对霁云的人品样貌十分欣赏。南京城破,一队鞑子兵闯入朱家正想非礼朱家姐妹,霁云和那几个“沙煲兄弟”及时出现,免除了一场大祸。彩云心想的与行动做的常常不能合一。当想到“猎狗终须山上丧”这一层道理时,彩云的理智就战胜了情感。当此天崩地坼、国破家亡,如果嫁与霁云,注定要守寡,这是时局使然,霁云的“斗士”性格使然。倒是妹妹彩霞对霁云存了一份痴心。
竹楼里的主客众人畅所欲言,从蕉芋狗脊的采收炮制到玉米红薯的种植,从织锦扯到丝织竹编,从淮北四镇的叛变扯到削发留头的对策。灯芯塘的人知道了外界朱姓诸王被捕的捕,被杀的杀,逃的逃到天涯海角,又知道那些真假鞑子派出探马,四处搜寻“未削发之人”,若有坚拒或藏匿,则“江阴为例”。
临末,陈文康提议说:“头发有那么重要么,剃了过一两年不就长长了。太祖皇帝当年不也剃了光头,在寺庙当沙弥的么?退一步可进两步,灯芯塘人剃就剃个彻底,干脆在这里建一个寺院,外面也无可奈何了。外头香客还可名正言顺向寺里提供‘功德礼分’哩。”
听了陈文康一席话,朱诗礼立马似感醍醐灌顶,两眼放出光彩来,紧紧追问:“建寺庙要好多钱的,做得来吗?”陈文康底气十足地说:“我能尽力而为,能动员些亲朋戚友凑够的。”
临走陈文康在姨爹耳边小声地说了一阵子话,姨爹接着又在朱诗礼耳边小声地说了好一阵子。申牌时分,灯芯塘里的人才把文康四人送上黄泥岭荷木坑。
陈彭四人走后,灯芯塘那几个人还重新回到竹楼议事。霁云好像觉察到有什么苗头不对,话带双拷对大家说:“陈公子不知是哪路神仙,不惜家资捐个‘成均进士’,显然是贪慕虚荣的人。这种人不知能不能以沫相濡呢?”那彩云接住话头,来了一段长篇大论:“就怕他行差踏错一步,我们灯芯塘人就会遭灭顶之灾。至于‘以沫相濡’,大家也不好曲解圣人真旨,断章取义。庄周当时说,‘以沫相濡,何如相忘于江湖’,相忘于江湖,不是都活了么,以沫相濡终是死路一条。世人读圣贤书,都爱断章取义,譬如孔子说‘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满腹经纶的五荆公也曲解它‘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干脆演变成‘民可与乐成,不可与虑始’。‘仁者乐山,智者乐水’被朱晦庵将仁者智者割为两等人,其实是仁智之人共有的天性。”
霁云听得呆呆的。其实霁云欣赏彩云的地方,不只是她的美貌,而更是她从谈吐中显现出的读书见地。那彩霞妹妹好像听出了众人说话背后的意思,作了一个不伦不类的设想:姐姐若是嫁了陈公子,霁云心里就装得下她了。
这朱诗礼当夜没睡好,到寅牌时分,隐隐听到南面山沟传来低沉的虎吼声。
朱诗礼把陈文康的建寺提议当了真,抽了一天去了趟南城外村前的金台寺礼佛,其实是考察取样,回到灯芯塘后,爬上了佛仔岭顶罗隐峰上仔细相度灯芯塘山窝地势,又用步子丈量了四周地面,趁王太医下山行医之机将建寺草图与答应将大小姐嫁与文康信息捎给陈家。
陈文康家真的怕夜长梦多,六月黄天也能选出“黄道吉日”娶亲。朱大小姐出阁地点不是灯芯塘竹楼,而是选在大坪村何里正家里,是何家大小姐出嫁,有点“瞒天过海”的味道。聘礼自然是备两份的。何家没有生养的辛苦白得了一个女儿。新娘从何家出来,这哭嫁是真哭。撩开“凤冠霞披”,看见一年多来迅速“老化”的爹妈,心里已十分酸楚;看见经历如此多磨难的妹妹仍是满脸稚气,心中多了一层抑郁;看见霁云满眼泪光,紧绷着的脸,自己更是万箭穿心。迎亲队伍哪里知道这许多故事,只把喇叭吹得震天响:“去啦去去啦,何小姐出嫁,请我吹喇叭,肥肉熬冬瓜,吃得我都怕……”欢蹦活跳将轿子抬上乌篷船,才停了喧闹叫喊。
那徐霁云站在村口水翁树旁目送迎亲队伍下船,右手扶着水翁树干。等到队伍没入船中时,他才发现自己五个手指已深深插入树干中。树干连皮带芯被掰下一大块,指上鲜血染红了一块树干。那朱诗礼心中也是五味杂陈:“或许女儿这一去,有比昭君出塞和文成公主入藏更大成就呢。”
等到乌篷船撑动,送嫁队伍才从村边道路向灯芯塘返回。村后山头上的鹧鸪此起彼伏声声清脆嘹亮地响着:“错过了呀么哥哥!”“回去罢了哥哥!”“走好了呀么哥哥……”
陈文康娶了何大小姐,春风得意,非常积极到岭东一带的大村落拉一些财主去做“佛事功德”。那些财主被他一说动,也乐于捐资到灯芯塘建“六祖寺”。资金、材料、工匠迅速到位,只一个秋天,照抄南城外村前金台寺样式的灯芯塘寺庙就建成了,只是没有定下叫什么宝刹。
陈文康因为是最大的施主,于寺庙开光落成当天卯时就上山参加礼佛活动了。山上朱诗礼此时已换上袈裟光头,改名日悦禅师。众人也不知他日悦与日月之谐音,也不知日月合字之意。禅师也早早来灯芯塘内葫芦口黄泥岭脚接迎彭、陈两族领头的香客。
日悦禅师领着香客从葫芦口进入灯芯塘内山窝。向东南望去,一道堤埂上立着一个“山门”。山门后便是四周长满灯芯草的“灯芯塘”。山门内放出三条道路,一条通往寺庙建筑群,另两条绕过池塘通往南北的山梁山沟。山门有一副用台阁体楷书写的对联,是日悦禅师所写:“涤尽凡心惟止水,悟明玄理是通衢。”沿土路上土崖,上山梁上寺庙,院门亦是一副对联:“庄严佛国,不生不灭;清净梵境,无事无非。”至大门处又有一副对联:“愿众生共度慈航,早超苦海;望我佛宏施法雨,力挽狂澜。”
因为昨天山里下过一场雨,雾气从各道山沟沟底不断向山顶升腾,形成了层层云彩,太阳光从佛仔顶罗隐峰方向射下,透过云层水雾,发出耀眼光彩,那云层也染上了彩色。云雾时薄时厚,阳光穿过云隙,形成一个宝石色彩的灿烂光罩,罩在寺庙的屋顶上。众人惊诧这奇异景致。日悦禅师忽然像发现新大陆:“有了有了!”领众人来到大雄宝殿,叫人取来纸笔,大书“宝云呈瑞”四个大字,叫人贴在大门口预留的牌匾上。大雄宝殿门柱上是一副对联:“绝世慈悲都如佛,自家智慧自通神。”祖师殿后殿供的是惠能和尚佛像,也有一副对联于门柱上:“菩提本无树,慧性自有情。”从祖师殿向左有一道甬门,甬门外头是依山势逐级上升的几排僧房,青砖灰瓦木门窗,很像后世学校的学生宿舍。甬门也有一副对联:“钟罄声中悟禅意,松竹影里怀佛心。”祖师殿向左连通地藏菩萨殿,地藏殿侧也是一道甬门。甬门外是一排尼房。门楣上书一副对联:“清空地狱方成佛,度尽众生证菩提。”尼房侧后,祖师殿后是圆通殿,供的是观音菩萨。寺院利用土崖、竹林、池塘、土岩将自己围得严严实实,留了一道后门后路从半坡通向黄泥岭顶荷木坑风柜坳险关。后门对联贴在内侧:世路崎岖看谁捷足先登争竞悬崖无退路,佛天悲悯愿众生回头是岸脱离苦海有慈航。众人赞叹日悦禅师考虑周全,连舂米的地方都设计好,半山也能掘出一道水井来,但想想那些对联,似乎有某种谶意在里面,心中又打了个结。
这灯芯塘难民营“自行剃度”的人物数起来不足三分之一。王家宝医生要经常下山行医挣钱供应营地,忍痛剃了个“鞑子半秃”。徐霁云和那几个军汉留了个“头陀”戒头。姑娘们是谁也管不着,很容易“变身”,穿上尼服,扎上头巾,留了头发也是“女尼”。三宝殿除了用于礼佛外,还是难民营的议事大厅,相当于后世生产队的队址。这灯芯塘自此很长一段时间有了香客的“礼佛功德”常供。圆通殿那对联似乎道出了其中意境:“钟罄荡漾萦峦岳,香烟缭绕梦华胥。”
自从彩云嫁了陈家后,霁云对彩霞的关心照顾似乎多了许多,彩霞对霁云也多了许多依赖。种收玉米、山薯,挖掘狗脊等劳动,常常结伴而行。
这天下午,霁云与彩霞到寺后南面一条旱坑采掘狗脊,那里的狗脊叶子又长又大,想必铺生于坑底的狗脊一定又多又大。彩霞留在上面的傍路拾掇整理狗脊,霁云爬下坑底掘出极易采收的狗脊块根,扔到路上让彩霞整理“行担”。霁云只顾低头掘那毛茸茸的肥大长条狗脊,忽听得“啊”的凄厉叫喊,是彩霞在土坎上的叫声。
他抬起身子向土坎上望去,只见一只约莫二百来斤重的斑斓大虎,嘴里衔着彩霞的肩膀,穿过草丛往南面山沟窜去。彩霞也没有发出第二声求救。霁云慌了神,赶紧爬上土坎,抓过那把篾刀飞掷过去。刀子在半空里被那些藤蔓挡了下来。霁云手握着小锄,哪里追得上大虫,惊得他哭一回,喊一回,捶胸顿足,无济于事。
老虎吃了女孩子的消息,像平地响了一声巨大的炸雷,将灯芯塘的男女震得六神无主。原来在草寮竹楼住的住户也一律搬进寺庙僧房尼舍去。这一声炸雷,余响震了三百余年,亲鞑子的闲人说六祖寺的尼姑不守戒律,与和尚私通,触怒了佛祖和天帝,派了老虎吃了他们。他们不知这样一造谣,竟是污蔑了佛祖与天帝。女孩子有什么十恶不赦的罪也不值得派老虎吃他们。派老虎吃人,岂不成了害人的首恶了?
日悦禅师、王家宝医生、徐霁云师傅待惊魂甫定,才讨论出一条对策,到簕竹墟铁铺打造一批可以长距离攻击防卫的武器,准备与大虫作“最后的斗争”。于是,徐霁云与众兄弟制定训练计划,安排不同的人员使用不同的武器,然后,徐霁云带上银两,带着几个兄弟去簕竹墟订购数以十计的强弓硬弩、梭镖长矛、钢叉飞碟,数以千百计的箭弩镞头和一百几十个窝弓弹夹。后来鞑子探马探微索隐,说是:“暗中准备武器,建立训练基地,进行有效的反清复明军事活动。”
冬天里,由彩云姑娘牵线,按照她那个出阁模式,灯芯塘又有几位姑娘分别嫁到了南城外、陇塘、塘背几条村子里去了。彩云姑娘的出嫁,像在一张纸片上撕开一道口子,那势头是全张纸片都可撕裂到底。那些男性其实也可以这样撕扯冲出樊篱的。王家宝医生就在城南的主街道上与一间叫“仁德堂”的药店达成了合作的协议,他在那间药店当了“坐堂医生”,药店为他提供食宿之所。药店生意因王医生到来翻倍的好,王医生在县城也有了栖身之处,除了朔望两天和那两天的前夜他必须回宝云寺休假外,几乎天天呆在那间“仁德堂”药店当医生。宝云寺的人出入县城也有了个歇脚点。
真假鞑子的部队,南明的残散部众,李自成的残余散兵游勇,还有那些不知名的部曲势力,他们在岭南反复“经略”。今天你来征粮,明天我来拉伕,后天他来搜财宝充军饷。“军过如梳,贼过如篦”,“城头变幻大王旗”。岭南百姓不胜其扰。新兴盆地的一部分大村落,纷纷拿出对策,组织自己的武装,保护自己的生命财产安全,于是先后建立村乡的狮子武术队,设立各自乡村的武馆,实际上是各村的“镖局”。他们把招才的招贴贴在县城四门城墙上。每张告示均有“英雄不问出处”的意思,艺高者为教头师爷,享受优厚待遇,统领一乡壮男。有的告示内容非常骇人,参加擂台选拔教师爷,签过生死文书,胜出者录用。这些告示无疑为当时在各次战斗战役中被打散的各种散兵游勇提供了舞台。组织起武术团体,进行有效的战斗训练,一方面可以保卫那些围闭式村落的安全,另一方面,经过训练的乡勇团练,村乡的头目可以随时把这支队伍拉起来,作为“子弟兵”并入某种“正规”军中去,其战斗力则是十分可观的。
王医生与霁云将消息带回宝云寺,日悦禅师喜不自胜:这不是给我们进可取、退可守的大好机会吗?宝云寺这班军汉没有荒废武功,天意应该是有回报的。霁云与那七八个兄弟商量,第一站选在离县城较近的塱村应聘,由马姓三师兄出征。
是日,马师兄表演“硬功夫”给塱村梁太公与村中父老村民看。他将村子祠堂前的青砖映壁一面墙上呈回字排列的四角砖块用掌打凹下去,显出中间一块青砖作把手,接着硬是一只右手把那中间的砖块抽出,放在左手掌上,右手一拳将它打碎。看得众人把眼珠都凸出来了。接着表演狮子采青,马师兄在醒狮头腔里捧着一只带“衣”椰子,用牙齿将椰衣一片片咬撕下来,露出椰核后,一拳将椰子打裂,再两手把椰子挤爆,喝了椰汁后将带硬壳的椰片从醒狮口中抛向外,赢得一片雷鸣般的鼓声与掌声。村中父老心花怒放喜得一武功高强的“教头”,霁云也心情舒畅第一站旗开得胜。接下一段时间,其他几位师兄弟也分别在凤翔里、仓下等几条村子取得了“教头”座位。日悦禅师这段日子高兴得像获得一枚可调十万兵将的虎符。这也算这一辈人“适逢其时”,如果放在此后的八十年,也就是雍正四年颁布禁武令之时,什么赵钱孙李太公,王杨卢骆师傅,统统得锒铛入狱或砍头示众。武功盖世的甘凤池不是被捕杀了吗?
离县城十多里地有一条村子叫江上村。村中长老梁太公娶了三房妻子都没生下一个带柄的。膝下有五朵金花。攒下巨额家产按理落在最小的“五姑娘”上。梁太公在招武师的街贴中暗示了这一层意思:若能在擂台中胜出,且“容貌尚可”、“粗通文墨”,可入籍梁氏家族。但擂台规则太过恐怖血腥。要真刀真枪胜出,要立“生死文书”,使“官家无可追究”才罢。天意真会捉弄人,近日来了一条北方汉子,几天擂台无人能敌。此人姓刘名夔,他讨厌自己的名字笔画太多难写,叫人把它改为简单的“馗”字。原先在陕西跟李自成造反,使一对精钢打造的钢刀,从凤翔打到凤阳,又从凤阳打到北京,所向披靡。李自成败走,他投靠了明军,紧接着又投奔了豫亲王多铎,他那百十人的“子弟兵”勇武异常,踏平扬州、扫荡江阴冲锋陷阵,杀敌如斩瓜切菜一般。钱谦益献出南京后,豫亲王回师江阴,不知从什么角度思考问题,准备仿效白起待赵卒,项羽待秦兵那样秘密“咔嚓”掉刘馗的小队伍。也是这“英雄”命大,有人向他漏了风声。那支队伍一夜间从人间蒸发。刘馗突破千难万险才来到岭南这地面,来应梁太公的“武试”,只可惜这刘馗虽威猛,样貌极不合梁太公心意。那刘馗长得像唐代画家吴道子画的捉鬼神仙钟馗。“请神容易送神难”。武艺低下的自然上不了擂台与刘馗较劲。武艺高强的想想也犯不着比武杀一个人。梁太公心中火烧火燎,旁人只是想多看几天热闹。
徐霁云从市坊间了解到刘馗的身世,决定到江上村应试打擂,或者把那“好汉”赶下台,或者干脆把这汉家败类杀了。为保证万无一失,他把那七八个兄弟都召来,安排他们在擂台边上做看客,万一失手,众兄弟接应“劫”走自己。
刘、徐二人在村子祠堂前擂场上一亮相,观众就觉得很有看头。那钟馗样的相貌搭上半秃鞑子头脑后的猪尾巴,煞是耐看。旁边立着的是像元人王实甫绘图本话本《西厢记》里的张君瑞,用一块头巾扎了头,不知“剃度”了没有。相映成趣的二人拱拜了梁太公和村民,又拱拜了对方。气力、器械拳脚套路几场赛下来,分不清高低。
最后是真刀真枪相拼。“好佬怕烂佬”,刘馗以为霁云会自动退场。可霁云偏在生死文书上签字。刘馗看霁云带上用来决斗的武器竟是一条麻丝竹裁截成的“行者棒”,心中暗笑:“你这娃把生死看成小孩子过家家,未上过战场不知道死字怎么写,看我砍断你两腿让太公把你抬出去。”双方道过万福,霁云的竹棒朝刘馗眉心刺来,刘馗想:就算被你刺中,光光滑滑的竹竿也刺不死人,我斜劈断你竿子让你手足无措才好看。右手挥起钢刀迎上去来了个“刘邦斩白蛇”势,把霁云的麻丝竹拦腰斜斜劈断。左手的钢刀紧接着就朝对方膝盖来了个“李白水中捞月”势撩去。这两招动作非常紧凑,以前他这两招就杀了不少敌兵。这同时,霁云手中剩下的竹竿被斜切成尖利的竹枪,那麻丝竹年份老,又烤过火,极其坚硬。霁云用尽乾坤之力,将扬州之恨,江阴之痛,南京之愤,大坪村之怨,旱坑之怒,全集中在这竿尖上,撒手向刘馗颈部刺去。刘馗那一刀砍过左边,右边已没有了防势,左手集中了全身注意力撩向对方下三路,也不是防势。竹枪便如巨箭升上了刘馗右颈人迎部位。枪头贯穿了人迎脉。徐霁云撒手竹竿的同时,双脚一跺地,来了个后空翻。那刘馗左手的刀顺势从霁云的脚板底下划过,刘馗随即中枪倒地。霁云一翻身立定在场边自家兄弟的前面,双目紧盯着刘馗方向。刘馗中了一枪,倒在地上,双刀也撒在地上,鲜血从人迎脉处越来越多流出来。那些村民和梁太公心肠也够冷的,也不上前施救,眼睁睁看着这北方汉子抽搐死去。过了好一会,霁云连声说:“罪过,罪过。”协同梁太公与众人把刘馗的尸首抬出去。梁族人围定霁云,问他籍贯相关何处,能否落籍江上村。霁云都无法回答,只回复一句:“秉过长辈三天后才来回复。”
是日望日,灯芯塘的男人,无论出了家与不出家,下了山或是留山的,都集中于三宝殿齐齐诵读了一回《金刚经》、《大悲咒》,气氛肃穆庄严。课后,日悦长老对僧俗众人说:“我佛慈悲为怀,本性好生。我等从南京一路颠沛而来,大部分还活着,有赖我佛庇佑,亦有赖我等信众不生贪嗔之念,不生邪恶之心,团结一体。如今好多位已经在山下村落谋到栖身之所,虽曰分手,我希望大家不要分离,下山寻到生活出路若有机会不妨介绍我们旧好亦下山出去。即使是当工匠师傅甚至织娘长工都无所谓。南京是断然回不去的了。我们自家融入当地才是生路一条。年轻人不要剃度留在山里,出去极力生存,建立家室,延续生命,才对得起我们各自的列祖列宗,恐怕这也是我佛的慈悲之愿。六祖说‘我心念佛,即可成佛’,在家修行的居士,也是信众。彼此提挈,谋得俗世活路,也是我们离开南京的初心了……”说完,众人一迭连声:“南无阿弥陀佛。”
大殿课后,徐霁云、王太医、日悦长老等几人重聚在方丈那里。徐霁云向众老者交代了江上村事情经过,询问世叔世伯们对策。日悦长老并无责难霁云杀人之举,反而认为应聘落户江上村才是上上之策。长老说:“这是机缘机遇,如果再过若干年,无论谁主宰天下,都要禁止这种举动的。唐宋元明,哪一朝代不是等平定之后禁武?你要抓住这机缘,下去建立家室,并同时组织起村庄的武装力量,保家卫乡。也为我们这些流散下来的人建多一个立足生存之点。”
王医生将近段时间在药店听到的全国消息告诉大家,并唏嘘感慨地说:“沧海横流,沉滓泛起,混乱末世,人心大坏。山东河南、两湖江浙、赣闽云贵那些宗室子弟,没有几个是自己愿意出来立神主牌位的,好多是被地方的残军喽啰拥立起来,但紧接着又被那些人缚了到鞑子那里领赏,或是砍了‘主子’的脑袋向鞑子‘表忠’。我们这些人,帮山下的村落建立武装,决不要轻易被人拉起竿子走出去。今天镶黄旗,明天正蓝旗,今天姓尚,明天姓耿,后天不知姓什么,宋亡一百多年才有太祖振起的大明,大明亡得如此窝囊,汉奸如此之多,没有百年以上,汉人休想抬头做人,国是亡了,不要被他们灭种就是了。我们撒出山下村庄,就是为了不灭种,只要种不灭,才有希望。但日悦长老是万万不能下山显现给别人看的。神诞社会之日,来灯芯塘的人那么多,那么杂,谁敢保证没有几个鞑子奸细。”日悦长老听得出了一身冷汗,把那重返故乡的一丝念头全打灭,还是终老于青灯古佛前算了。
“铁血藩王”平南王尚可喜用了十个月打下广州城,杀了八万多手无寸铁的“南蛮子”,珠江红染,“穗城棺木为之一空”。那年之后,又过了好多年,徐霁云的儿子,朱彩云的女儿已经长大成人见人爱的小伙子和大姑娘。新兴又换了新的一任知县,新知县留着脑后一条猪尾巴,戴着一顶有野鸟羽毛作顶部装饰的帽子,也还“威风八面”。下属向他报告一个骇人消息:明宗室一个后裔,带了整整一个部曲的人马,驻扎在县城西郊的佛仔岭,他们在那里打造竹弩标枪,练武演习,将要图谋不轨。
新知县想,若是真事实,我辖下的几十个兵勇哪里是他对手。若真有那么一个明室后裔,我把他“收”起来,岂不可以做一桩大买卖。他又听说灯芯塘只有一个禅院叫“宝云禅寺”,并无所谓“兵马营垒”,为探个究竟,四月初八佛诞当天,他唤过两个衙差,换了一袭农服,三人微服从簕竹河西路婉转进入宝云寺。
其时宝云寺出入的都为岭西岭东的香客,全部都操本地口音,寺院虽打扫得干干净净,但各层大殿和僧舍尼舍都显得空空落落。县令献了“功德”走近在大雄宝殿手敲木鱼念诵经文的老和尚,见和尚眉毛全白且秃了顶,剃过头的发根也没几根。牙齿掉光了,皮肤邹巴巴的,腰背也驼了,两眼暗淡无光。县令心想:这样一个将死和尚,怎么可能有能量“举事”呢。叫人“抬”出山去到上级处领赏或者有“可能”吧。
佛诞这天,陈文康、彭爵显、王家宝等人破例没有进山礼佛,而是聚在爵显家里商量如何办好日悦和尚的“后事”。王医生简单陈述了日悦的健康状况:“老和尚近日脉象极不正常,鱼游虾翔脉象常见,即使精神转好时,也是结脉代脉杂出,已经是油尽灯枯之时了。他交代我们在他涅槃之后,就在寺前空地火化升天……”朱彩云也在爵显家现场,差点没有放声大哭。陈文康强忍悲痛,询问大家:“偌大一个寺院,就要荒废,能够把它搬出来吗?”爵显发话说:“起码要两条村子的男丁出动,甚至连妇女也要帮助挑担才搬得出来。搬出来又在哪重建呢?南城外已经有了一所金台寺了。”还是霁云从两家面子上考虑问题,说:“搬到陇塘村附近吧,那里离南城外村也近,一村一寺,随人喜欢到哪就到哪拜佛。”
新县令回到衙门,想想微服探访的结果,计划自己的政绩:如果动手迟了,灯芯塘这件活宝殁了,没了,如何去向上级领赏?宜早不宜迟,不如早早叫衙差和兵勇把这件活宝扛回来罢了。
是日,王家宝、徐霁云、彭爵显、陈文康等人安排人员拆迁宝云寺,佛像与柱础梁柱等大件笨重构件从西路运出,到簕竹河由船运到县城东门码头。砖瓦门窗拆作行担从东路运出。一支一千几百人的“拆迁大军”浩浩荡荡从南城外村与陇塘出发,翻山越岭来到黄泥岭脚。
也算凑巧,县令带着十多个兵丁和两乘竹笪轿也来到黄泥岭山脚,准备用竹笪轿将朱由宜抬到县衙。县令从竹笪轿上看见那么多人气势汹汹奔向寺院,急叫一名兵丁把那拆迁大军的头人唤到轿前,问那头人:“你们这么多人是来干什么的?作反啦?”
头人就是徐霁云,他的年纪比县令大得多,恭恭敬敬地来到县令轿子前,操一口县令听得耳朵起茧的土话说:“我们是南城外村和陇塘村人,宝云寺是我们先辈建的,现今灯芯塘已经死绝人烟了,我们要将寺庙迁回陇塘村,供奉祖爷方便些。太爷你应该支持我们吧?”
县令从轿子上下来,随徐霁云进到寺前小广场。广场中央堆着一个柴草垛,垛里整齐低放置松明、硫磺、岗松草、松柴等易燃易生烈焰之物。柴垛顶上一块方木板上竟坐着干瘦的日悦和尚的尸体,木板上压着一张黄纸片,上面是日悦禅师生前写的偈语:“来也匆匆,去也空空,不入藩毂里,不落人手中。”县令手快,把纸片抢在手里。霁云眼快,已经记诵了偈语全文。县令拿着纸片,开始时迷惑不解,接着满腔恼怒:“岂有此理!你把我比作去金山寺捉拿道悦和尚的何立,我烧了你吧!”
县令随即唤来火种,点燃了纸片,又将纸片扔入柴垛。那松明硫磺即时发挥,柴垛烈焰张天,尽势燃烧。炽热的气流急速上升,又将周边冷空气吸入火堆里,形成了一股旋转升腾的羊角风,风助火势,风随火生,等到柴垛燃烧尽了的时候,那些飞灰也被羊角风卷到空中,飞散到灯芯塘周边的山沟树林里去了。县令庆幸烧了纸片,但又感到悻悻然,垂头丧气地带着那队兵丁从原路离开灯芯塘。徐霁云对长老的“坐床”和偈语百思不得其解。是谁安排如此精妙的柴垛?偈语末两句是什么意思?直到两年后,华南三藩起兵又“反正”,他才省悟日悦长老的警示,他按住那几个乡的乡兵,不要卷入那些乱臣贼子汉奸鬼魅的战车,保存那一干汉家血脉才是正道。石在,火才不灭。
经过三天拆除,宝云寺重现白地一片。徐霁云目送远去的搬迁队伍,望着空荡荡的灯芯塘山窝,不自觉地从嘴里冒出了两句被篡改了的杜甫诗句:翠华想象空山里,玉殿虚无残垣中。看看四下无人,“哇”的一声对着空山大哭了起来。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