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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仁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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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1908/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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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部家书

时间到了公元2120年。

此时,人类已经分别在火星和土卫六建立起了大规模的居住地,月球也早已成为人类的重工业和原材料生产基地。火星移民者是星际移民初期,来自地球上的富人阶层为主的群体,他们在那里建起了许多太空娱乐城。而土卫六则是晚些时候,由从事科技开发和科学研究的科学家和探险家们组成的太空生活群体,从那里更便于前往太阳系以外的星际。

作为人类家园的地球,此时由于人口的增长(尽管去往外太空的移民人口数以亿计),已经构建起了由地下(包括浅海底)、地上和环地球轨道太空城域三部分为主体的人类居住空间。其中,约有三十亿的人口生活在地(水)下空间,地上空间的人口仍有四十多亿,而在太空城居住的人类也达到了数亿人。在地球上的人们,可以根据自己的生活习惯和适应能力自由地选择居住地。作为不同的居住空间,除了财富的条件外,各地域的法律和道德规范一致但监督执行的严谨程度有别。

在这一百年的人类发展过程中,人类间用残酷的战争来解决问题的方式,早已在二十一世纪中期之后就被逐步取缔,各种伤害人类的武器也都得以全面的销毁和控制。但是随着地球的自然环境的变化,人类的生存环境也变得更加恶劣,比二十一世纪初时的势态更加严峻。为了更好地保护地球的植被,二十一世纪末期人类爆发了数次‘绿色革命’。在此过程中,本来由于光电子(量子)技术的发展和应用,而早就变得支离玻碎的造纸和印刷工业,被完全地摧毁了。造纸也受到了人类立法的严格禁止,纸张从此在人类生活中变成了比以往的黄金和钻石还珍贵的奢侈品(黄金和钻石已经可以在外星球大量获取,失去了原有价值)。不幸的是,‘毁书者同盟’(绿色保护主义极端组织)借机发起了销毁印刷品运动,以期在地球上绝对地消除纸张的痕迹。由于他们的鲁莽行动,世界各地的许多历史悠久的图书馆都受到了严重破坏。大量的珍贵图书等纸质物品被销毁,就连许多民间个人藏书也未能幸免。当然,这些行动都是在和平环境中进行的,人们大都是自愿地响应了‘毁书者同盟’的号召(文字书籍的确也已经失去了公共用途,而且保存成本高昂)。然而若干年之后,世界各地又发起了‘世界文化拯救运动’,许多商业组织对书籍展开了保护性收购。从此,地球上越来越稀少的印刷品成了宝物,也成了财富的象征。后来人们才知道,这原来从头至尾是一场巨大的商业阴谋,就像三个世纪前的钻石一样。

从火星上的阿拉比亚娱乐城回来的太空穿梭机,已经接近了地球轨道太空城所在的空域,再有几分钟就要减速进入大气层了。“欢迎回到地球!”颅内声频装置响起了一位女子温柔甜美的声音,这是大脑通过脑内生物芯片与处在地球的人类超级智能中央服务器发生信号连接的提示。

楚成去,地球居民,神情淡漠地透过身子左侧的大舷窗向外望去,那个大大的蓝色星球此时就在眼前了。他无奈地发出脑波指令(意念),关闭了来自穿梭机里的娱乐频率(当眼睛睁开时它已经自动进入了睡眠状态),张开双臂伸了一个懒腰。然后,他又不情愿地略微调整了一下坐姿,准备迎接穿梭机进入大气层时所产生的轻微颠簸。这时,一个绿色信号在他眼前闪了几下(瞳膜显示器),这是他的家庭智能控制中心的云链接提示。

自从二十一世纪九十年代初,T技术(相当于5G 技术的10³倍)开始得到广泛应用之后,地球上的人类一出生,便被植入脑部生物芯片,从而使得人的大脑能通过生物网络与人类超级智能中央服务器连为一体。人们从小到大,除了家庭教育外(人们对家庭的依赖已经减少),都是通过智能云服务器的引导来学习成长,体验完成与整个人类社会的融合。人与人之间除了语言交流之外,还可以通过网络进行思想交流。也就是说,人们相互之间的心理活动都是公开的,彼此之间没有秘密。这个超级中央服务器的功能异常强大,涵盖了人类生活的方方面面。如果人们离开了智能中央服务器的协助,那将是寸步难行。当然,与智能中央服务进行终端链接与否,由人自身控制。当你断开链接的时候,你‘看’不到别人,别人也‘看’不到你,你只存在于私人空间。这个时候你相当于回到了石器时代,许多活动也都受到了限制。

按照习惯,楚成去应该在回家之前向家庭智能控制中心发出相关指令,比如开启空调系统,指令烹饪系统准备餐饮等等。以便当他回到家中时,这一切都为他准备妥当。可这次火星旅行持续了十多天,出门的时候,他的储物仓就已经见底了,家庭控制中心此时也给他发来了提示。不过眼下他没有心情去虚拟超市浏览购物,只是启动了空调(由于空气污染等原因,室内空气过滤系统必须工作)。至于晚餐,也许在回家的路上,从某个自助餐厅里取一份套餐。也许回到家中,舒舒服服地洗个澡之后,再叫一份外卖什么的。

朦朦胧胧中回到了位于中心区的家里,楚成去先急不可耐地洗了一个热水澡(火星上使用的粒子湿气流浴让他很不适应)。之后,又把换下来的衣服,连同旅行带回来的衣服一起扔进了离子洗衣机里,这才坐在了沙发上。

这次火星旅行本来是前去探望多年不见的叔叔,也顺便去了解一下火星上的居住环境。如果叔叔能答应帮助他在那里定居下来,他便放弃地球上的生活,移居到火星去。然而理想很是丰满,现实却很骨感,火星上的一切似乎都超出了他的想象。别说叔叔没有能力接纳他在那里生活,就是有能力,他在那里也生活不下去。因为,能在火星上生活的人只有两种,一种是有钱人,另一种是为有钱人服务的人,而他这两种人都不是。

按照他现在的财富等级,他本来是没有能力做太空旅行的。可是他不顾个人信誉等级中心的警告,执意和太空旅游公司签了约。结果,他不但花了一大把钱,让他的钱袋几乎见了底,还欠下了一笔外债。因为他在火星上心情烦乱,便鬼使神差地去了一趟拉斯维加斯火星赌场,做了一番不大不小的豪赌,企图试一下运气,结果可想而知。

想起来烦心事,自然不爽,他从智能冰箱里拿出一听啤酒开了,猛喝了一口。对面墙上的激光立体屏幕自动打开了,又跳出了新的火星旅游广告,他厌烦地一挥手把它关了。

楚成去,二十二岁那年,活了八十九岁的祖父去世时留给了他一笔遗产,其实也就是装在一只旧樟木箱子里的一堆旧书。这箱子旧书之所以能在‘绿色革命’时期逃过一劫,纯属偶然。它是楚成去的曾祖父九十六岁去世时留下来的,为数不多的遗物中的一件。因为只是些旧书,当时谁也没当回事儿,更没人去翻动它们(那时候纸质货币早就废除了,或许谁也不会担心,书里会藏有什么有价值的东西。)。那而且当时已经几乎没人再阅读印刷品了,尤其是文学作品,都变成了电子版刊物。

上世纪七十年代末的时候,普通的印刷品已经成了垃圾。如果是送到垃圾处理站去的话,这些印刷品还需要按重量交纳一笔特殊处理费(印刷品作为含铅污染物处理,其他垃圾也都按类缴费)。所以这只旧木箱子便被扔到了储物室的一个角落里,后来似乎就被人遗忘了。‘绿色革命’时期,‘毁书者同盟’成天开着垃圾车走街串巷收书,然后送到专门的处理站去销毁。人们都乘机把家里的这些‘垃圾’扔了出去,既处理了废物,又省下了一笔钱财。可惜令人没想到的是,几十年之后,这些垃圾摇身一变,竟然成了无价之宝。

就在楚成去七岁那年,他的父母在一场意外事故中去世,年幼的他便和祖父一家生活在了一起。祖母去世之后,虽然经济上还不是那么拮据,但家里的生活变得凄凉了许多。至于祖父的父亲留下来的那口不起眼的书箱,早已不在祖父的记忆当中。后来祖父家从地上区域迁往地下区域居住,搬迁过程中收拾家当时,他祖父这才意外地发现了那口被遗忘的书箱。尽管之后有不少机构找上门来,高价收购这些书,但他祖父都没有舍得出手。后来,祖父也去世了,这些书便作为遗产归了楚成去所有。

爷爷的突然去世,让楚成去失去了家人的关爱和庇护。那时已经去了火星的叔叔,赶回来帮着料理完他父亲的后事之后,便又匆匆赶回了火星,留下楚成去一个人自己照顾自己。虽然楚成去成了一个可怜的孤儿,但同时也失去了长辈的约束和管教,尽管他已经成年。且从天而降的一笔可观的财富,让年轻气盛的楚成去感到有些飘飘然了,于是他便放纵地享受起来,似乎是以此来补偿自己的孤独和寂寞。

他先用这些藏书中的大部分从版权银行(当时最大的印刷品收藏机构)那里换取了一笔巨款,以比特币(一种世界通用电子货币)的形式存入了自己的户头,使他的财富等级一跃成为仅次于A类的B类(F类是最低等,这类人只能靠社会救济金生存)。之后,他便从祖父居住的阴暗的地下城公寓,搬到了地上最豪华的中心区,住进了智能住宅。

在地球之上,除了超高速飞机之外,地下高速火车的平均时速也达到了每小时两千公里,穿梭在洲际之间的交通网中,短途交通工具中的自动驾驶飞行器,让人们的出行效率精确到用秒来计算。由于交通和通讯的高度发达,为人口的流动带来了极大的便捷,使得大部分人已经不再拥有不动产。在这些豪华区域,住宅已经全部商业化,居住者只需付费便可入住,在这里,家居是高度智能化的集成,出行是自动驾驶交通工具,物流服务都是机器人。在移居‘豪宅’的这些年里,像许多年轻人一样,除了吃饭等人体必须的活动之外,几乎都是生活在虚拟世界的梦幻之中,就像一部美国电影《虚拟革命》(导演:盖-罗杰·杜维尔;全球首映:2016年5月11日)中描写的那样。直到他获得了个人财政危机的提示之后,他才宛如从一场悠长的春秋大梦中醒来,开始考虑如何度过眼前的难关。移居火星,本来是他打算为自己的下一步生活,留的一个备选方案。

眼下最紧要的问题是,如何应对那笔来自火星的账单。如果不能按时支付话(赌场允许他72小时延时付款),他的个人账户就可能被冻结,他从此便只能回到石器时代了。

他放下手中的啤酒听急步走到大厅对面的装饰幕墙边,墙壁从一道不起眼的缝隙处,向两边开移,露出了里边的一个类似保险柜的东西(这种近乎原始的东西,在那个时代对付为数不多的窃贼依然有效)。厚重的柜门在通过他身体的几道激光扫描之后,缓缓开启,一个老旧的樟木箱子展现在了他的面前。他蹲下身来,轻轻地打开箱子盖儿,在箱子的一角,很显眼地躺着两卷精装书,下边是一摞被封在一层透明树脂状薄膜里的纸,它看上去像是一本手抄书(他认为如此),这些就是他目前仅有的全部财产了。想当初,搬进这栋‘豪宅’时,这里边还剩着一些书,都被他陆续地‘送给’了版权银行。真是,丛有金山银山,也经不住坐吃山空啊。

他顺手拿起一本书,上边写着《水浒传(全绣像珍藏版)》,低头一看,另一部是《莎士比亚全集》。他把上边的这部书扒拉到一边,拿起那摞厚厚的手抄本,上面的书名写着《河流的源头》,钢笔楷书字体工整有力。他还是第一次把这个手抄本拿在手里端详,因为他觉得这样的书恐怕不值什么钱,就没有打算拿出去卖。眼睛的余光之下,发现在这部所谓的手抄本书下面,竟还压着一本书!那是一本线装书,显得与众不同,暗蓝色封面上有三个黑字:《道德经》。他放下手中的手抄本,眼睛盯着箱子里的这几本书,心里揣摩着,似乎是要通过这些书名,弄清楚书里写的是什么。其实,他现在只关心这些书的价值,希望用它们能堵上在赌场欠下的那个窟窿,至于书里的内容,他根本无意去理会。

犹豫了片刻,像是下定了决心,他把那两本精装书拿出来,在手里掂了掂,像是要感觉一下它们的分量。最后,又把那摞手抄本也拿了出来,回头看了一眼那本孤零零的《道德经》,似乎有些心事重重地慢慢掩上了箱子盖儿,算是留它压箱底了。

电子门铃响了几声,一个物流机器人的立体影像出现在门后,这是版权银行的专用物流机器人,是根据约定来上门服务的。他开启安全锁,放它进来。这其实就是一个会行走的保险箱,会按照指令进入客户房间,等完成收取任务后,它便回到在建筑物外边等候的采集车上,最终返回版权银行。

楚成去通过了扫描认证授权,开启机器人的储物箱,从身边的小桌上拿起那两本精装书,放了进去。之后又拿起那摞手抄本,盯着看了几秒钟,这才显的似乎有些恋恋不舍而又无可奈何地放在了那两本精装书上边。他之所以有些犹豫不决,是担心这个手抄本不值什么钱,而他手头就这么点本钱了。要是万一送去的那两本书价值不够,那还得再折腾一回,索性来个保险点的。他一挥手关上了储物箱,机器人随即离开了房间。

接下来的事儿就是等待。首先,要经过P&MK(一家世界权威性印刷品鉴定机构)对印刷品价值进行评估,其结果将在第一时间通知他及版权银行。在他确认价格并成交之后,版权银行便会以比特币等货币形式自动转到他的账户中。

他回过身去,看了一眼位于大厅里边的那扇隔音门,那是通向虚拟世界的大门。在那间面积不足十平方米的空间里,容纳着包括营养仓和头盔式服务终端等在内的所有设备。他正是通过这些设备,游走在虚拟世界中不能自拔,从地狱到天堂,从地球到宇宙,九十九级世界任意闯荡,这些年的大部分时光他都是在那里消磨掉的。如今他已经没有勇气再走进那扇门了,因为他现在的财务状况已经不能支持他再这样消费下去了,他就要破产了。

3D激光影像在他眼前打出了一条信息,是P&MK完成的评估报告,当他看到给出评估价格时,一直悬着的心才算放松下来。幸运的是,P&MK给出的价格不但能够偿还火星赌场的债务,还略有剩余。他连忙根据接下来版权银行发来的确认信息,进行了个人安全码扫描,确认了相关交易,很快便显示,有资金转到了他的个人账户上。

但是,接着发来的下一条消息,却让他有些不知所措了。

原来,上面P&MK给出的那个估价,只是那两本精装书的价格,至于那个手抄本的价格并不包含在内。P&MK的信息随后说道,经过初步鉴定,这是一部长篇小说的手稿,很有价值。小说的作者,根据对作者的信息查证,应该是楚成去的曾祖父楚心德。但是,这部手稿只有小说的后半部,如果要做进一步评估,需要提供完整作品才行。

突然得知,那竟是一部由自己的曾祖父写的小说,让楚成去心中很是惊喜不已。难道自己的曾祖父是一位作家,怎么没听祖父说起过?是不是还有什么别的作品?唉!即使是有也让自己稀里糊涂地给卖掉了,真后悔当时不该把那部手稿就这么轻易地出了手,太鲁莽了。

就在楚成去在那儿胡思乱行的时候,火星赌场的催账单来了,信息直接通过激光影像显示了出来,就像眼前突然间多了一堵红色的光墙(通常带有警示性质的信息都是红颜色的)。这一定是那家信贷机构获得了他个人账户账面变化的信息,债主的眼睛一直在盯着他的钱荷包。

他颇感无奈地按照相关提示,确认了转款程序,瞬间,他的账户里的钱便去了一大半,红色光墙上的一堆数字变成了四个字:‘谢谢合作!’。操作完这一切,他才长长地出了一口气,他的心理承受力看来很是脆弱。这笔突然降临的债务,竟然使他这一阵子,一度陷入了精神抑郁之中。

他挥了挥手,让那堵红墙从眼前消失,剩下的P&MK的那条绿色信息,让他看着舒心了许多。

楚成去很想就此要回那部属于祖先的作品,哪怕是作为纪念品收藏起来,保存下去。可是自己目前尴尬的处境,又让他无法拒绝金钱的诱惑,在这个世界里,没有钱也是寸步难行啊。虽然他已经开始强忍着欲望,克制着自己不再回到那间充满诱惑力的小屋。可他眼下毕竟还没有为自己未来的生活找到一条确实可行的出路,他还没来得及规划好他的下一步人生。

思来想去,楚成去决定先设法找到那另外半部书,凑成一部完整作品再说。既然这些遗作传到了自己手中,自己就有维护它们的义务,不管最后是卖也罢留也罢。

说起找寻那另外半部书,如何去找,该从哪里入手,其实楚成去心里是毫无头绪。这半部书长得是个什么样子,也是手稿,还是出版物,他头脑中极力思索着。突然,他想起,当年他在接受祖父的遗产时的情景。除了这个老旧的樟木箱子之外,还有一份遗产目录,那上边应该有箱子里所有东西的详细资料。

他打开了自己的云储存,很快就搜索到了那份遗嘱文件。他急切地查阅着那份长长的目录,书名、作者,从头至尾,一个字都没放过。反复看了两遍之后,他失望了,那里边除了那本手稿之外,没有一本是和曾祖父的笔名一样的。难道曾祖父还有别的什么笔名?那可就没法儿找了,他无奈地摇了摇头。

他拿起了那听没喝完的啤酒,慢慢地喝着,其实是啥滋味根本就没反应,就像是在喝水一样。胡乱思索了一番,他开启了和火星上的叔叔之间的视频通讯,叔叔楚志远现在是他在这个世上唯一的亲人。铃声响了半天,没人接听,叔叔在一家娱乐城当总领班,一直很忙。呼叫信号终止了,楚成去拿着那听啤酒,一边喝着,一边在大厅里漫无目的地走动着,像是无聊地打发时间。不知不觉地,啤酒罐见了底,他随手把空罐扔向了角落里的一个垃圾桶,这个动作他做的最熟练,就像篮球的大灌篮,从不落空。

他再次打开了和叔叔的语音通话,终于,接通了。“什么事儿啊,成去?有话快说,我这儿忙着呐!”四壁墙里的环绕音响中传来了叔叔清晰的声音,听上去就像对面说话一样。“哦,叔叔!我回到地球村啦(地球以外的人类居住地都这么称呼地球),跟您说一声!”楚成去说道。“好啊!平安就好。没什么事儿就挂了吧!”叔叔的语速加快,好像在忙什么事情。“哎,叔叔!我有点事儿要问你呢。”“快说!”叔叔听上去有些不耐烦了。“太爷爷曾经写了一本书,书名叫《河流的源头》,您读过吗?”“什么?爷爷还是个作家?我怎么不知道啊?”叔叔的语气听上去有些诧异和惊喜。“是真的!我也是刚知道!只是那部小说只有半部,让我给送到P&MK去了。”楚成去心里一高兴,就实话实说了,说完了就有些后悔。果然,叔叔那边很快就有了反应“什么!你又打算卖书啦?你这个败家子儿!你一来我这儿,我就知道,爷爷留下来的那些书快让你卖光了吧?”楚志远对于当初他父亲把那些书留给楚成去,本来心里就有想法。“不是不是!只是交给他们鉴定一下,我没打算卖的!不过,P&MK要求提供剩下的那半部分,才能做最终鉴定。”楚成去连忙解释道。见叔叔没再说什么,楚成去又笑着问道“叔叔,您好好回忆回忆,您小的时候,和我爸爸有没有听我爷爷说起过太爷爷的事儿啊?提没提到过他写的书啊?”。

楚成去的问话,提起了哥哥楚志高和父亲,这让楚志远的思绪一下子被拉回到了过去的年代。让他想起了爷爷奶奶,想起了父母、哥嫂,还有楚成去小时候那天真可爱的模样,那一切都像过电影一样,一幕一幕地快速地在他眼前一闪而过。那曾经是一个快乐的大家庭,而如今只剩下了他和楚成去,还分住在不同的星球,楚志远不禁叹息着摇了摇头。

见叔叔低头不语,楚成去便又轻声问道“箱子里的那下半部书还是手稿,也不知道上半部是不是出版了,还是存放在什么地方了?”片刻,楚志远才叹息一声说道“唉!你太爷爷走的时候,除了那只旧箱子,几乎没有留下什么东西,甚至没有给我留下什么记忆。我和你爸从小对书就不感兴趣,虽然知道储物间的角落里有只旧箱子盛着书,可那时候早就没人读出版物了,我们也从来就没去翻腾过它们。后来你爷爷就把它存放到了中央银行的保险库里,再后来,再后来遗产权转移,就到了你手里了。至于其他的东西,...,要不你就去‘光明城’那边保留的储物仓里再去找找,看看能不能找到吧。祝你好运!”说完就关闭通讯。

叔叔的话,似乎像是漆黑的深夜里航行在茫茫大海上,突然发现了远方的灯塔,让楚成去看到了一点亮光。

二、

‘光明城’是千千万万个地下城中的一个,除了独立的地下建筑外,还有依托地上建筑物的地下结构部分,并在此基础之上拓展延伸,再加上地下公路、地铁等地下交通网贯穿勾连,形成的几乎与地上城市镜像分布的地下空间。

尽管由于光照和空气流通性的差异,地下城与地表空间相比,有着先天性不足,但也有冬暖夏凉,不受极端天气影响等特点。因此,除了受经济状况等因素制约的人(如F级别的)之外,那些不愿意受各种清规戒律约束,希望获得更多个人空间的人群,也选择‘隐匿’到地下空间来。因为,在深达上百米的地下钢筋水泥结构中,智能中央服务器的影响和控制能力,常常有不及之处,甚至让某些地下区域变成了‘石器时代’一样的地下颓城,沦为了各种违法犯罪的黑暗场所。

楚成去乘坐地铁,从东到西几乎穿过了整个城市,来到了他当年生活过的‘光明城’。阔别多年之后,再次来到了一个熟悉的地方,他丝毫没有故地重游的那种畅快,反而显得心事重重。他下了地铁之后,匆匆地穿过熙熙攘攘的地下商业区,又快步地行走在两边布满着各类有人无人售商铺的通道中,与来来往往的人们擦肩而过,看上去倒也是轻车熟路。之后,他走入了一条宽敞的街道,在让过几辆刚从立体车库里驶出的电动汽车后,来到了街对面的一排电梯门口,这是通往地下公寓各个单元的出入门户。当他找到指定电梯的门时,电梯门也自动打开,他随即走了进去。很快,按照在地铁上操作好的约定,他被送到了最底层的储物区。自从当年祖父去世搬离这个公寓后,他们居住的那套住宅就转给了别人,他们也被系统注销了在居住区的通行权。‘光明城’是最近一二十年才开发的地下城区,各方面管理还算规范。

但破家值万贯,由于当时还有一些一时用不到又处理不掉的东西,便存在了公寓的储物仓里。这些东西的所有权后来也归了楚成去,所以他才得以通过系统获准前往储物区。在电梯里,楚成去极力回忆着那些在储物仓里存放着的物品,设想着那半部手稿什么的可能会被遗忘在哪个角落里。通往储物仓的通道,尽管灯光明亮,但空气里却弥漫着一股潮湿发霉的味道,这是因为平常很少有人在这里活动,通风的时间很短的缘故。

打开储物仓的门,随即亮起的灯光,使得不过十来平米面积的空间一目了然。三面靠墙的货架上摆放着一些大大小小的储物箱,中间空地上堆着一些杂物,其中有一台父亲留下来的智能健身机,还有一台过时的清洁机器人,断了电源的它,失去了动力,静静地站在那里。

楚成去看了一眼这些熟悉的东西,没顾上多想,便径直走到货架上的一个大储物箱旁。他掀开了储物箱的盖子,朝里边看去,这里边是当年家里的一些餐具、酒具等,还有一台精巧的咖啡机,这曾是爷爷的心爱之物。楚成去盯着它看了一会儿,心里在想,要是爷爷现在还活着,一定能知道那半部书的下落。

他又打开紧挨着的一个储物箱,这里边是父母的一些遗物,有母亲的各种化妆盒、智能美容机什么的,还有父亲的拳击手套、棒球棍,运动奖杯奖章,父亲曾是业余全能运动员,还获过不少奖。这些东西当初爷爷不舍得扔,到了他这儿更不知道该怎么处理。父母的突然离世,改变了他的命运,也改变了他的性格,从此他整日里郁郁寡欢了。

他走到拐角处架子上的一个半开半掩的储物箱前,一眼就认出了里边的一个变形金刚,那是他小时候最喜欢的东西。虽然它的专用电池坏了,买不到了,不能再玩了,但他一直保留着,这个小小的变形金刚承载着许多他童年的快乐。还有那个超级版VR头盔,除了玩游戏,他就是在这上边完成了他的中学教育课,直到他离开这里的前一天,还在使用。

他一口气几乎查看了所有的储物箱,犄角旮旯也让他翻了个遍,可是没有找到一本像书的东西。擦了擦额头上的汗,他感觉到这个小小的储物仓,就像是一座盖上盖子的棺材,压抑的让人几乎喘不过气来。于是,他放弃了,唉声叹气地走了出去,身后的仓门随即关上了。迈出仓门之后,他停住了脚步,默然回首,盯着那扇漆黑的已经关闭了的门。像是有些不甘心,又像是在告别,不知道下次他什么时候才能再来这里。

离开了公寓,楚成去漫无目的地走着,神情沮丧的就像是一只丧家狗。一点头绪都没有,找不到那半部书,似乎他就要断了今后的活路一样。

走着走着,他突然感觉眼前一亮,抬头一看,才知道是来到了‘观天口’。‘观天口’是一处直通地面的十分巨大的园形通风口。像这样的通风口在地下城有许多,这是离他们家最近的一个,从这里人们可以享受到一个时段的阳光照射。因此,四周分布有许多的茶馆、咖啡屋之类的铺面,而且都是有人服务的,与那些无人店铺和机器人侍者相比,显得更有人气。所以许多人都聚到这里来,一来消磨时光二来接一接‘天气儿’。

楚成去有些木然地在一张阳光照不到的空桌子旁坐了下来,在侍者的招呼下要了一杯咖啡,开始用小金匙在杯里慢慢地搅动着。他举目望向四周,虽然这个地方看上去有些熙熙攘攘的,但却并不十分吵杂。阳光下,除了三五成群低声交谈的人们,也有不少人静静地坐在那里,就像是躺在海边的沙滩上,享受着日光浴。

这个‘观天口’,对于楚成去来说,其实并不陌生,当初和爷爷搬到‘光明城’之后,也时常会陪爷爷来这里坐一坐。爷爷在这里常和一些朋友喝茶聊天,‘观天口’闲坐就成了爷爷晚年生活的一部分。每当楚成去在VR机上呆的太久,爷爷总是会招呼他陪着出去逛逛,虽然有些不情愿,但他还是听从了爷爷吩咐,而‘观天口’就是常来的地方。

楚成去一边机械地用小金匙在咖啡杯子里时断时续地搅动着,一边无意间看向了位于一处喷水池旁的一张咖啡桌。那曾经是爷爷过去常坐的地方,而他此时的这一瞥,似乎完全是出于某种习惯动作。因为每当他陪爷爷出来,在老人堆里被人开上几句玩笑之后,他便不再受关注,而他也没兴趣听他们那些时事之类的永恒话题,便会一个人去东游西逛。只是他的两眼会偶尔朝那个地方看上一看,当看到爷爷或是在说什么或是微笑着听别人说话时,他便会安下心来,继续自己的活动。其实,他本不必担心,因为每当爷爷准备离开的时候,总是会中气十足而又亲切地喊他一声乳名“毛毛!咱们回家啦!”他现在是多么希望还能再听到这样的呼唤啊!

那一段日子对他来说,虽然有些无聊,但也算得上舒适,家里生活上的事儿从不用他操心,爷爷都打理的很好。然而,突然之间,爷爷走了,就在一个凌晨时分,爷爷的心跳骤然停止了。虽然迅速赶来的急救人员做了最后的努力,但还是没有能把爷爷从死神那里拉回来。这时候基因技术已经十分成熟,人类的平均寿命也都超过了一百岁,八十九岁的爷爷走的显得有些早。

那边桌旁还是像原来那样,依旧围坐着几位老人,恍惚间他仿佛又看到了爷爷的身影,这让他心中不禁泛起了一股凄凉的失落感。

这时,一个老者走到了他的对面,慢慢地坐了下来。楚成去有些茫然地看着眼前的这位老人,似乎觉得有些面善,却一时又想不起是谁。只见那位老者对着他的脸端详了片刻,然后才看着他笑了笑说道“没错,你就是毛毛!”‘毛毛’是楚成去的乳名,一般只有家里人或熟悉他的人才这么叫他,但自打爷爷去世以后,几乎没有人再这样称呼他了。“您是?”这让楚成去感到十分亲切的同时,也很是诧异,居然在这里遇上了认识自己的人,甚至还能叫出自己的小名!“呵呵,你不记得我了啦?我可是常叫你‘小闷葫芦’啊?”老者轻声一笑说道。“哦!您是、赵爷爷?”楚成去说着站起身来。眼前的这位赵姓爷爷,曾是他们当年在‘光明城’公寓住同一单元的邻居,也是爷爷在‘观天口’这地方闲坐时的聊友。因为楚成去不太爱说话,每当这帮老头们拿他开玩笑时,他总是笑一笑,很少答话,所以这位赵爷爷总是爱叫他‘小闷葫芦’。

“坐吧,孩子!好些年没见你啦,都长成大小伙子啦,都不敢认你喽。”赵爷爷高兴地说道。楚成去略微腼腆地笑了笑说“是啊,您还是像以前一样结实啊,真好!”“不行啦,老啦,眼神儿也不如以前啦。要不是你坐的这个位置,我也不可能注意到你,更不可能认出你来啊。呵呵。”赵爷爷开心地说。“我坐的位置?有什么特别吗?”楚成去上下左右瞧了瞧,没看出有什么玄机,于是问道。“噢,是这样,你坐的这张桌子是我们的一位老友常来坐的位置,他不喜欢长时间呆在阳光里,他就坐在这儿,等太阳移开了,我们几个也会聚到这里来,因为这儿的咖啡很好喝。呵呵。”赵爷爷笑着解释道。于是,楚成去会意的一笑,抬手招来侍者,给赵爷爷要了一杯咖啡。

“这些年,你在外边生活的还好吧?”赵爷爷道了谢,用小金匙搅了搅杯子里的咖啡,关切地问道,然后端起杯子呷了一口,轻轻地抿动着双唇,脸上露出惬意的微笑。“还好还好!”楚成去回答道。看着赵爷爷这般享受地喝着咖啡,楚成去不禁想起了爷爷,他在喝咖啡的时候,也常常会流露出类似这种自我陶醉般的表情,便灵机一动问道“赵爷爷,您和我爷爷过去经常在一起聊天,有没有听他谈起过有关和我太爷爷一起生活的事情啊?”听了楚成去如此一问,赵爷爷脸上显得凝重起来,他轻轻地放下手中的咖啡杯,轻叹了一声说道“你爷爷是个好人,可惜走的太早啦。”他停顿了一会儿,似乎是对老友哀思片刻,接着说道“你爷爷啊,平时聊天很少谈及他们当初在外边的生活,只是偶尔提到当年住在伊州湖山别墅的那些日子,说那里环境好,要不是拆迁,他是不会搬到这个鬼地方来的。还说你太爷爷过于传统保守,所以一辈子也没发了财,不过他对你的太奶奶十分敬重,说她虽是大家闺秀,知书达理,却善于勤俭持家,所以他们一家人才得以在伊州生活的很好。”说完就又呷了一口咖啡,还用眼睛往杯子里瞄了一下,似乎是看看还剩下多少。

从赵爷爷的这番话里,楚成去没有听出爷爷说话的口气,他不相信爷爷会那样评价太爷爷,而且从他话里话外的,没能传递出什么有用信息。不过爷爷平时的确很少谈及‘光明城’以外的生活,这让楚成去不免感到有些失望,看起来这趟‘光明城’之行是不会有什么收获了。

看着赵爷爷没有要离去的样子,楚成去便想着再找点话说,他突然想起了赵爷爷的孙子,那个曾和自己在一个中学模拟教学(一种网络全息教学模式)班,学习成绩总是垫底儿的赵而立,也是他在‘光明城’时的玩伴。于是,楚成去问道“赵爷爷,而立现在怎么样啦?已经离开‘光明城’了吧?”一问起自己的孙子,赵爷爷又来了精神“而立啊,你一离开这儿,他就说联系不上你了,说你去了什么‘虚拟世界’,和他不在一个‘世界’了。呵呵。”“那他现在去哪儿啦?”楚成去追问道。“他啊,已经离开地球到月球上去了,现在和你真的不在一个世界喽!”赵爷爷说的眉开眼笑,看上去他这个孙子如今的所作所为让他感到很是骄傲。听说到月球上去的人大都去从事采矿工作的,很是辛苦,出于好奇,楚成去便问道“真的啊!那里的生活咋样啊?您有他的联系方式嘛?”“有啊!来,先给你看看这个。”赵爷爷说着,从上衣兜里拿出一个像鸡蛋大小的3D播放器来,放在了咖啡桌上。

自动开启的立体影像,打出的是一段来自月球的影像资料,可以看到有人身穿太空服,在月球表面失重状态下,正在监督一台台巨大的自行矿车,装载从月球表面挖掘出来的矿石,那一排排巨型电铲正在不停地把铲起的矿石倒进矿车里。这些矿石中富含氦-3,将被送往冶炼厂,在那里通过加热的方式,提取出高纯度的氦-3,这些氦-3其中一部分会被用穿梭机运到地球来,作为核聚变发电厂的核燃料。

之后,影像做了画面切换,在一间宽敞的操作室里,赵而立身着一套白色工装,正在操作台上工作,脸上露着微笑,一切都显得很从容自然。控制屏上的影像显示,他是在操控氦-3的焠取设备,看上去这是从监控设备上截取的一段视频。这时的赵而立已经俨然是个熟练的操作手,从他的脸上,已经找不到一丁点当初那个缺乏自信的腼腆少年的影子。在一些对话中,他说话的声音明显是一个成年男子的洪亮嗓音,和楚成去记忆中的那个稚气未脱的声音已然完全不同。录像还记录了一些日常的生活场景,用餐、健身房什么的,给人的感觉,在月球上,除了外出要穿太空服双腿常常要跳跃行走之外,一切都像在地球上一般无二。

虽然媒体里有很多有关月球的各式各样的信息资料,但同眼前看到的这些影像相比,那些东西更像是在摄影棚里拍出来的,以至于让楚成去感到有些震撼。看着月球上的赵而立,他内心里既是羡慕,又有几分嫉妒,甚至还有了几分惭愧。

录像放完了之后,赵爷爷乐呵呵地说道“怎么样?我的而立现在已经是领班了,能当上华能公司(世界上最大的能源开发公司)的领班可不简单啊,呵呵。”“是啊?真没想到,而立这么能干,真的挺棒的。”听到楚成去也如此夸赞自己的孙子,赵爷爷心里更是高兴了,脸上早已笑开了花。

这时,一位身着步行辅助机,走路显得有些跛脚的老者,朝着这里径直走来。因为赵爷爷背对着来人,他无法看到。而楚成去则一直目迎着来者,因为老人的走路方式有些怪异,所以他一出现,便引起了楚成去的注意,他边说话边时而撇上一眼,直到他慢慢地坐在了他们桌边的另一把椅子上。“ 呦!‘马老拐’,失踪了好几天,你上哪儿啦?”赵爷爷放下手中的空咖啡杯子,面带疑虑,还有些吃惊地问道,而声音听上去就像是在开玩笑。楚成去猜想,这位一定就是赵爷爷刚才说起的这桌子上的那位常客,于是他伸手招呼来侍者,给每人上了一杯咖啡。

“这位是?”老者朝楚成去点了点头,谢过了咖啡,便朝赵爷爷问道。“你还记得我说起的‘老祥子’吗?这就是他孙子,一位小老朋友。”爷爷大号叫楚众祥,同辈的老友都叫他‘老祥子’“哦!幸会幸会!”老者再次点头说道。赵爷爷很快就接着对楚成去说道“这位马爷爷是你走后才搬过来的,你没见过他。不过,他孙子来了之后,也进了你们的那个模拟班,和而立你们也算是校友吧。”显然,在爷爷去世之后,他们在聊天时,也有提及爷爷的时候,但愿说的不是爷爷的坏话,楚成去听着一边点头一边想。然后,赵爷爷又转向马爷爷,用下巴指着桌子上的3D机,不无炫耀地说道“这不,我们刚看完而立的视频,他和而立也好些年没见面了。”看样子这段视频让不少人看过。随后他又关心地问道“哎,‘马老拐’,消失的这几天,是不是去看孙子啦?怎么样,你孙子三足还好吧?”看来,这位马爷爷的孙子叫马三足,也许是乳名,三只脚的马如何能站的稳,一定是个小拐子,楚成去心中暗自一笑,这名字起得真有意思。

听了赵爷爷的问话,马爷爷并没有立刻回答,而是两眼盯着桌上的那个3D机,有些发呆。似乎过了好一阵子,他突然用两只手捂住了脸,声音哽咽地说道“我的三足,可怜的孩子,他、他死啦!”“啊!在哪儿啊?发生什么事儿啦?”赵爷爷惊恐地问道。“就在他住的B35区,从他的公寓的窗户上跳下去了,呜呜!”马爷爷有些哽咽地说完,他的手才从脸上慢慢地移开,那脸上已是老泪横流,又顺手擦了一下。“自杀啦!?怎么会这样?”赵爷爷说完,嘴里发出咂砸地响声,连连摇着头,脸上一副痛苦惋惜的表情。“法医说是得了‘虚幻紊乱症’,我那可怜的孩子,真是惨不忍睹啊!”马爷爷似乎是强忍住了哭腔,悲声说道。

‘虚幻紊乱症’是‘龙友’(整日游走在虚幻世界的人群)长期沉迷于‘虚拟世界’,意识中造成了两个世界混淆的一种病态症状,严重者会神经错乱行为失常,但患病率并不高。B35区和楚成去居住的A65区隔着五条街,属于中档住宅区,那里都是百层以上的建筑物。

在为‘龙友’惋惜的同时,也为‘龙友’感到悲哀,像这样依赖‘虚拟世界’生活的人有许多,楚成去自己就是其中一个,真不知道这样的生活还要持续多久,更不知道该如何去解脱,他甚至开始怀疑,人这样活着有什么意义。对于眼前这位失去亲人的老者,他为他而感到痛苦,悲他所悲,哀他所哀,别的他又能替他做些什么呢?

在安慰了一通马爷爷之后,楚成去告别了赵爷爷,带着一丝失望的悲伤离开了‘光明城’。

拖着疲惫不堪的身躯终于又回到了自己的公寓,一屁股坐在了沙发上,他感到脑袋里是一片茫然,那半部书的下落对他来说依然是个谜,依然是他无法摆脱的困局。可是,眼下似乎所有的线索又都断了,他该怎么办,他又能怎么办?算啦!找不到就找不到吧,也许早就被毁了,一切都是白费力气,他开始气馁了。

他回头望向大厅那边的那扇门,他已经好一阵子没进去了,眼下现实世界的困境,让他感到有些疲惫不堪,无可奈何,更是无能为力。也许只有在那里面,在那个世界,他才能龙游四海,随心所欲。

终于推开了那扇门,他慢慢地坐在了那张有点久违了的椅子上,立刻感觉到,它还是那么的舒服适体。缓缓地从支架上摘下了那个超级VR头盔,他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戴在了头上。立刻眼前出现了一行红字“毛仔(他的网名)!你去哪儿啦?我们快被X星的人打败了!”。他微微一笑,这帮家伙,离了自己就玩不转了,心中一阵得意。

他接入第九十级世界,立刻便来到了一个星际大战的场景之中。四下里到处都是被击毁的机器战车和无人机,有的还在冒着浓烟,一些电子战士的肢体也散落一地,可见这里刚刚经历了一场激烈的战斗。“野狼、野狼!小精灵、小精灵!巴德、巴德!少一脚、少一脚!你们在哪儿?我来了!”他呼叫几位‘龙友’的网名,这些人是他在对抗外星人的世界里的战友。“毛仔!你终于来啦!你现在在哪儿?把你的坐标给我!”回答他的是小精灵。毛仔立刻确定了自己的方位,并通过量子信号发了出去。“收到收到,欢迎归队!运输机马上就到,你所在的区域不太安全,检查你的装备,随时准备战斗!”是野狼在回答,他是‘翼龙支队’(由群多龙友组成的战队)的副总指挥。

“毛仔明白!”毛仔一边回答着,一边警惕地观察着四周,然后扫了一眼手腕上的显示器。果然,在一点钟方向,一个小亮点正在快速移动,朝他所在的位置接近。这时,五百三十公里之外,一架光子束攻击运输机正在超低空搜索前进,十来分钟后便进入了毛仔的视线。

快速登上了运输机,毛仔和好久不见的小精灵拥抱在一起。“你可回来了,想死你了!”小精灵在毛仔的肩头重重地打了一拳笑着说道,可小女生的拳头再重也还是软绵绵的。“战况怎么样?”毛仔在旁边的一个座位上坐下来,系上了安全带问道。“X星又增加了兵力,开过来三个舰队。我们这边虽然得到了‘神龙支队’和‘三角龙支队’的支援,但少了你这个军师,我们现在打的还是很被动,简直是节节败退。”小精灵语气中带着几分沮丧。“少一脚呢?”毛仔随口问道。“没看到他!”

毛仔对接上系统的战场态势数据库,仔细审视了双方目前的对峙状况。当了解到X星人的太空船使用了超等离子保护层,一时难以攻破,他边看边沉思着。之后不久,毛仔一直严肃的脸上,嘴角微微地上扬了起来,一个击退对方的完美行动计划已经在他的脑海里酝酿完成。

第二天一早,大量的无人攻击机便开始分几个批次,飞跃了X星人以太空舰队为依托的防御阵地上空。由于这些攻击机飞行的高度不在攻击范围,看上去倒像是一次示威性的穿越活动,X星人便没有采取什么反击措施。几个小时之后,原本晴朗的天空开始变得乌云密布,很快整个X星人所在的空域便笼罩在闪电雷雨之中。

这时,‘翼龙支队’在友邻部队的配合下,开始集中火力对X星人的空中堡垒—太空舰队发起了猛烈袭击。由于暴雨降低了这些太空船的超等离子防护层的保护功能,这些太空船纷纷被高能武器击中击伤。为了躲避攻击,这些太空船开始四下逃散,逐渐乱了阵脚。原来,毛仔通过喷洒人工强力增雨剂,在敌方上空制造了一场暴雨,成功地破坏了对方依赖的空中火力支援。

于此同时,由大量无人战车和电子战士组成的地面部队,在空中攻击机的指挥和掩护下,对X星人的防御阵地发起了猛烈进攻。失去了空中保护的X星人没有坚持多久,便被强大的攻势击溃了,整个防线向南部极地方向溃退了数千公里。‘龙军’(整个九十级世界人类的统帅部)部队一直紧紧咬住敌人的尾巴,一路乘胜追击,直打到X星人在南部极地的主防御圈才收住了脚步。这当中又发生大大小小的许多次伏击反伏击、防御反防御的战斗,整个战役持续了近两个月(虚拟时间)。这一仗不仅收复了大批失地,也让士气一直低落的‘龙军’重新振作了起来。

庆功大会上,毛仔所在的‘翼龙支队’受到了‘龙军’的嘉奖,毛仔个人也被授予了一个‘霸王龙支队’的番号,以后他就可以在这个世界里招兵买马,打造自己的势力范围了,这也是这个世界的最高奖赏。

就在龙友们纷纷通过各种方式表达祝贺的时候,毛仔突然想起了他以前的搭档少一脚,因为整个战役自始至终都没有见到他的踪影。这时刻,他很想拉着他一起去闯荡一番,因为他现在也可以自己组织起一支‘龙队’,来抗击X星人以及所有外来入侵者。毛仔通过系统询问了好几个熟悉的龙友,没有人知道少一脚最近的消息。

在‘虚拟世界’里,龙友们可以相互相约在不同的层级之间穿越,但只能与本级世界的龙友在同一世界互相联系,如果有龙友自己跳到了其他级世界又没有留下信息,则在这个世界里就找不到他的踪迹了。

这时,有个叫‘拖油瓶’的龙友突然给他发来了一个链接,说这是他前一阵子得到的关于少一脚的消息。这是一条来自现实世界的消息,为了打开它,楚成去不得不退出了‘虚拟世界’,接入了智能中央服务器系统。

原来这是一条一个月以前的新闻链接,报道的是一个年轻人跳楼自杀的消息。最先跳入眼帘的就是那个脑浆涂地,白红一片的血腥画面,死者匍匐在地,四肢严重变形,头部几乎整个缩进了胸腔,这让楚成去看后禁不住打了一个寒颤。随即‘虚幻紊乱症’几个字又是让他心头一阵狂跳,接下来‘B35区’,‘马三足’这些熟悉的字眼,更是让他不寒而栗。报道说,根据智能中央服务器的信息显示,马三足在当天凌晨03:27:20从‘虚拟世界’的服务器上断开,之后没有开启个人端口同中央服务器的链接,也就是说,这个时候他处在个人空间。03:29:15公寓安全系统向他发出安全警告,但马三足没有理会,室内监控显示他开始从阳台窗户中钻出去,03:30:00他的身形从阳台上消失。03:30:05智能中央服务器突然接到了他的心脏停止跳动的信息(生命体征是恒定信息),紧急救护队一分钟后赶到现场,确认马三足已经死亡。

难道...?他不相信!他不敢相信这个‘马三足’,马爷爷的孙子,不久前才刚知道了姓名的人,能和那个这些年来一直和他相约在九十九级世界里到处游历的‘少一脚’有什么关系!难道他们真的是同一个人?!世上还有这等巧事儿?

沉迷于‘虚拟世界’的人们,除了家人之外,绝大部分不与现实世界的人有什么联系,有的甚至与家人也断绝联系,因为他们大都厌恶现实生活,逃避现实生活。所以楚成去和这个龙友少一脚只是‘虚拟世界’中的朋友、兄弟,而在现实生活中却毫无联系,根本不知道彼此的真实姓名、相貌等信息。

惊骇之余,他点开了马三足的个人资料库,急切地想通过一些公开的个人信息来验证,不,是否定马三足和少一脚之间的关系。他现在是多么的希望,那个死去的马三足,小拐子,和他的龙友少一脚,好兄弟,没有任何关系,他甚至宁愿相信这是条假新闻,杜撰的!但是,几行小字的出现,彻底击碎了他的最后一点希望!‘姓名:马三足;住址:B35区金鼎公寓第六单元5012室;网名:少一脚,快枪手;出生日期:2091年03月16日;...’还有照片,一个看上去很帅气的青年人。

“啊!”楚成去惊叫一声,从头上扯下了VR头盔,踉踉跄跄地冲出了服务舱。

他一头栽在了沙发上,昏了过去。

两分钟后,紧急救护队的医生进入了他的房间,给他注射了镇静剂,随后不久,楚成去苏醒过来,那感觉,就像是在哪个惊险世界里死里逃生走了一遭。

虽然在‘虚拟世界’里,他也见证过了死亡和血腥,但是对于这个相处多年的龙友,居然是这样一个悲惨的下场,无论如何他都不想接受,不愿意接受。

马三足在生命的最后一刻留下的那个令人恐怖的画面,不时地在楚成去脑海里闪现着,让他感到痛苦不堪。他时不时地瞥上一眼那早已闭合了的服务舱门,似乎觉得那里面隐藏着什么可怕的东西,他再也不想走进去了。

早晨的时候,P&MK发来了一条信息,询问那半部书稿的结果如何。

盯着那一串绿色的字体,楚成去的思想在拼命地挣扎着,极力想从那些痛苦的思绪中挣脱出来。

是啊,也许眼下寻找那半部书稿才是自己应该做的正事!可似乎所有的线索都断了,又该上哪儿去寻找呢?

渐渐冷静下来的他,思来想去,决定还是再问问叔叔。他扫了一下激光屏幕上的计时器,现在这个时间应该是火星上晚餐之后的休闲时间,也许此时他可以和叔叔好好谈谈。希望他还能拨云见日,再次给他点燃一盏能照亮黑夜的灯。

三、

伊州位于主大陆中央地域最为繁华的中原区域的西部边缘地段。

在中原区域,是商业金融巨头汇集的地方,在那里摩天大楼如林,各类飞行器快速地穿梭在空中,站在地面向天空望去,就像是密密麻麻的蝗虫飞过,让人感到压抑的透不过气来。

而就在西部一百来公里的伊州,却依旧是山清水秀,宛如一片世外桃源一般。这里有一个面积很大的天然湖泊,四边环山,由于受到环境保护立法的限制,除了早期在湖的东北和北侧山坡上建立的居住区外,湖周围的其他山林地貌基本保留了一百多年前的环境格局。因为这里环境优雅,许多中原区的有产阶层的人们,都想尽办法获得此地的居住权,以便在周末或闲暇时间来到这里,休息一下,换换空气。

楚成去通过A65区的地下交通枢纽,乘高速列车来到了中原区的交通枢纽站,并在那里租用了一辆自动电车,驶向了目的地区域。

根据和叔叔再次交谈过程中,叔叔提供的相关线索,楚成去来到了这个被称作湖山区的地方。看上去,这些年来这里的总体变化不大,街道基本格局如旧。凭着少时的记忆,楚成去很快就找到了曾祖父和祖父他们当初居住过的那栋住宅的位置。让他没想到的是,这栋住宅的产权归属他人后,新产权人对原来的房子也进行重建和改造,当年那栋他熟悉的建筑,如今早已经是面目全非了。楚成去之所以要来到这个地方看看,是因为他想再次亲身感受一下,曾祖父他们当年的生活环境,通过这种方式,来对那些从未谋面的先人们增加几分了解,寄托几分哀思。他站在这里,面朝大湖,遥望着南岸,心潮澎湃。而今看到的这一切,让他思忆起曾经在此的那段难忘生活的同时,又感叹着世事无常。

据叔叔回忆,这里的住宅曾是曾祖母祖上留下的遗产,曾祖父母的家后来之所以一直居住在这里,只是因为曾祖母她从祖辈那里已经继承了产权。曾祖母去世之后,继承了产权的祖父,后来因为没有能力去缴纳那笔昂贵的产权更迭费(一百年有效期为一个周期),不得已而放弃了。

叔叔后来回忆起,曾祖母的一个表亲曾经也在那一带居住,只是不知还有没有后人。因为曾祖母的祖上一直就是这一带的人,而且在当地也曾算是有名望的人家,如果能找到他们的后人,或许能够打听到一些线索。由于受人口控制的影响,曾祖父这辈人的旁系亲属很少,因此在许多年之后,想要寻找到一个当年曾祖父母生活细节的知情人,恐怕也是大海里捞针。

在谈话中,楚成去态度诚恳且坚定地表示,既然曾祖父留下了一部遗作,作为后人同时也是遗作继承人的他,就应该责无旁贷,一定要想方设法地找到遗作的另一部分。然后把手稿整理好,如果有条件他还希望能把这部书进行出版,以完成曾祖父的遗愿。叔叔之所以愿意帮助他,也许是为他的这种执著精神所感动。

楚成去在曾祖父当年的故居所在地徘徊了良久之后,便来到了一个名叫湖山区管理处的地方,这是一个居住地综合管理部门,也是体现人性化管理的一个特设机构,楚成去来这里的目的就是查找曾祖母亲属的下落。

通过向管理人员说明了来意,并经过了系统验证后,管理人员很快从居民信息管理系统里边,查到了一条信息。

曾祖母祖姓芊,芊姓虽是一个古老姓氏,却也是一个比较偏僻的姓氏,所以姓芊的人很少。

信息资料显示,从上个世纪五十年代到现在,这里除了曾祖母之外,还有几个芊姓人,其中有一家张姓人的配偶也姓芊,基因资料显示,她们之间有血缘关系,只是不知道,这位芊姓女子与曾祖母之间有着何种亲属关系,而且他们在三十年前就离开了这里,迁居到了东海岳州的张家巷。资料显示,这位芊姓女子已经年逾九十,也是当下还健在的唯一一个芊姓人。

终于有了一点线索,这让楚成去十分高兴,凭直觉,这个芊姓前辈一定和曾祖母有某种关系,只要能找到她,说不定还能从她那里了解到一些关于那本书稿的信息,这才是楚成去求之不得的事情。

抱着满怀希望,楚成去急匆匆地踏上了赶往岳州的旅途。

千里迢迢来到了岳州,虽然对于超高速列车来说,这点路程只算是眨眼之间,可在楚成去心里却好像是经历了一个漫长的过程,他已经有些迫不及待了。由于父母死于一场与飞行有关的事故,这让楚成去对于飞行产生了一种莫名恐惧感,所以在地球上他从来不乘坐任何飞行器旅行。

一辆自动电车把楚成去拉到了张家巷19号六栋的单元门口,下了车,这里也是一座地下城,和当年祖父家住的地方环境差不多。他站在原地,四下张望了一下,这一路走来,几乎都是在地下运动,这种环境更让人感到时间过得很慢。

他走上前几步,待和住宅区管理系统连接后,听到了一个年轻女子的声音“你找谁呀?”。楚成去连忙说道“请问,这里是芊茹碧奶奶的家吗?”,芊茹碧是那个芊姓女子的名字。“你是哪位啊?”“哦,我是楚众祥的孙子,芊西箐是我的曾祖母。”

对方出现了一阵沉默,片刻,单元门慢慢地打开了。楚成去缓步走进电梯,随电梯向地下沉去,他的心头变得有些忐忑不安。很快,电梯门再次打开了,站在门前的是一位慈祥的老奶奶,看上去头发虽已花白,但面色红润有光,似乎只有五六十岁的年纪。旁边紧挨着她站着的是一位姑娘,十七八岁的样子,一脸的微笑,想必刚才问话的定是此人。她们身后还站着一位中年男士,身材魁梧,正亲切地注视着他。“这么说,你是志高的儿子?”老奶奶开口问道,口气温和,双眼闪烁,不停地在楚成去的脸上巡视着。“对啊!我是。您就是茹碧奶奶?”没等看上去已经有些激动地奶奶说话,身后的那位中年男子便说道“奶奶,让客人先进来坐吧!”“好啊!进屋!”奶奶声音有些颤巍巍地说道。

走过一个长长的过道,来到了一个很大的客厅,楚成去四下打量着,这套住宅比当年自己和爷爷住的那套大许多,因为他们那里是一层三户,而这里竟是一层一户。

“坐!快坐啊孩子!”芊奶奶说着已经坐在了楚成去的对面,而那个姑娘这时已经端来了一杯清茶,微笑着放在了他面前的茶几上,并在奶奶身边坐了下来,似乎对他这个不速之客充满了好奇。

“孩子,当年我们离开湖山的时候,你父亲那时候还没成家,没想到,一转眼就是三十多年啊!”芊奶奶笑着说道,似乎是感叹时光似水,往事如烟,她显得有些泪眼朦胧。楚成去微笑了一下,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去接奶奶的话。

“你住在湖山吗?那你是怎么找到这里来的?”小姑娘看起来倒是快人快语,提出了问题。“秀儿!对客人要有礼貌,不许一上来就问东问西的。”坐在旁边的男子说道,看来是这位秀儿姑娘的长辈。小姑娘伸了一下舌头,收敛微笑,坐姿也端庄了许多。

“嘿嘿,没什么。我现在已经不住在湖山了,是因为我要求证一些事儿,才从那里赶了过来。我通过当地居民信息查询,幸亏芊姓人很少,这才找到了你们的信息。其实,我连奶奶您的名字都不知道,只是听我叔叔说,当年有芊姓的本家在那一带居住,能找到你们纯粹是巧合呢。哎,这么多年都没来往了,奶奶!您和我太奶奶是什么亲戚关系啊?”楚成去笑着,提出了他的第一个问题。

“哦,是这样的。其实我爷爷呀,和你太奶奶的爷爷曾是堂兄弟,我虽然比西箐岁数小不少,可我们也算是平辈儿,你应该称我为太姨奶奶才对。唉!只可惜,自打你太奶奶过世之后,我们俩家几乎就不怎么走动了。”老太太说道,她的表情也和此时的心情一样,显得复杂起来。“原来你跟我也是平辈儿。”小姑娘却冲着楚成去做了一个鬼脸,小声说道。楚成去对于小姑娘表现出的机智报以微笑,其实像他们这一代人,对于亲属辈分之间的关系懂得很少,压根儿就搞不清楚。

“那,当年,您和我太奶奶之间,是不是还有过不少的交往啊?”楚成去笑着问道。老太太轻叹了一口气说道“说起来都是几十年前的事儿啦,那些年两家人平时来往的也不多,只是过节什么的,偶尔我会去看看他们。”“那您和我太爷爷,你们也是熟悉的喽?”“你太爷爷不太善言辞,见了面也就是寒暄几句,然后就去做自己的事儿去了,反倒是和你太奶奶聊得比较多一些。”“那我太爷爷和我太奶奶他们是怎么认识的啊?”“这个啊,我比他们小了近三十岁,我记事儿之后他们就已经在一起啦。记得那年春节后,我父亲第一次带着我去他们家串门的时候,当时我才六岁。只知道你太奶奶是在一家医院工作,是个心理医生,你太爷爷则是个搞海洋资源勘查的,总是东奔西跑的,两个人好像直到结婚之后很久,生活才变得安定下来。在这之前啊,你太奶奶曾一个人带着你爷爷生活,也是挺不容易的呢。”楚成去听着,慢慢点了点头,那遥远的过去似乎给他带来了无穷的想象。

“那,您后来听说过我太爷爷写小说的事儿吗?”这个问题当然是楚成去最关心的问题,也是他此行的目的所在,他像是有些等不及地问道。“这个事儿嘛,我好像没听说过。”老奶奶思索了片刻,又摇了摇头。“哦,是这样的,最近,我偶然在太爷爷的遗物中发现了一摞小说手稿,后来经鉴定,是我太爷爷写的,可是只是一部分,所以我想了解一下,关于这部小说的来龙去脉。”楚成去连忙解释道。

“是这样啊,让我再想想...,好像,这应该是你太爷爷他们退休以后的事儿了吧?我记得...,哦,我想起来了!好像,记得有那么两回,到了吃饭点还叫不来你太爷爷,就听你太奶奶像是开玩笑地抱怨道,你太爷爷如今改行当作家了什么的,还说是写的太投入了,他经常忘了吃饭的时间。我只当他就是闲着没事儿,写个回忆录什么的吧,原来还真的是写了小说!”老太太回想着过去的事情,竭力从那些点滴的记忆碎片之中搜寻着。

看来眼前的这位太姨奶奶,对于太爷爷过去的生活了解的信息也很有限,毕竟只不过是一个远房亲戚,不是太爷爷身边的人。想到这儿,楚成去不免心里有些失望,这也许真的就是最后的一点线索了,可似乎根本看不到一点希望。

“这个事儿,就连我爷爷奶奶也没有跟我说过什么,好像他们也不知道这里边的事儿,那,太姨奶奶,在您的记忆当中,除了我太爷爷太奶奶之外,当时还会有谁,可能知道这事儿呢?”楚成去还是有些不死心,他不想轻易地放过任何一点机会。

“这个嘛...。”老太太似乎已经搜刮竭尽了那些留在她头脑中的记忆,显得有些无能为力。

“来,孩子!先喝点茶吧。还没来得及问你叫什么名字呢?”一直坐在旁边的中年男子终于说话了。“是不是凉啦?我再给你倒杯热的。”一直盯着楚成去在看的秀儿也笑着说道。“哦,没事儿,不凉。我叫楚成去,今天来的有些冒昧,给你们添麻烦了!”楚成去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毕竟大家是初次见面,一来就提这么多没头没脑的问题,难免让人有些尴尬。

“没什么,孩子。虽然好久没来往,好歹大家也是亲戚嘛。只是年头太久啦,有些事儿一时也想不起来了。”老太太和善地笑着说道。“是啊是啊,你要是有时间就住下来,太奶奶可是有许多许多好听的故事,几天几夜都讲不完呢!”秀儿又接过话来,看上去她对于这个陌生的大哥哥很有好感。

“嗯,秀儿说的不错,你要是有时间啊,就在这里住些日子吧。你看,光顾着说他们故去的人了,你爷爷奶奶还有你父母都还好吧?有时间也让他们过来呆上一阵子,大家也叙叙旧。啊?”听这么一问,楚成去立时低下了头,半晌才抬起头来说道“我七岁那年,父母在一处滑雪胜地遭遇了一场极端风暴,他们乘坐的自动升降机,撞到了山上,坠毁了。我父母的去世,让祖母受到了很大打击,不久她也去世了,留下我和祖父相依为命,一起生活。九年前祖父也去了,现在就剩下我一个人了!”重新想起了不堪回首的往事,让楚成去内心很是痛苦,但他脸上的神情还是淡定的,这些年来他已经习惯了,面对着孤独的生活,他已经让自己的神经变得麻木起来。而就在这麻木当中,他也逐渐变得坚强起来。

“我可怜的孩子啊!”老太太一边用手背擦着眼角浸出的泪水,一边发出了怜惜的呼唤“你爸爸志高从小爱运动,没想到却死在了运动场。唉!”。

就这样,楚成去暂时在太姨奶奶家住了下来,享受起了那久违的家庭生活。为了能了解更多的有用信息,他也必须有充分的耐心。

在留下来的那几天里,太姨奶、二表姨、姨夫还有表妹秀儿都给予了他很温心的关怀和照顾,一日三餐,不但都很丰盛,而且还做了许多当年湖山的家乡菜,让他又尝到了几乎忘记的儿时菜肴,也唤起了他那早已埋藏在心底的母亲的味道。

活泼热情的秀儿还带着他去了岳州当地的一些好玩的地方,品尝了各种的当地小吃,让他玩得很开心,似乎是感觉又回到了久违的少年时代。

太姨奶周末的时候还特意把一大家子人都召集过来,她加上和儿子、儿媳住在一起的丈夫,两个孙子、孙儿媳,一个孙女、孙女婿,三个曾孙、二个曾孙女,二个外曾孙、一个外曾孙女,整十八口人。大家聚在了一起,聚餐、郊游、谈笑、嬉戏,玩的十分欢快热闹。

在曾孙辈儿的这几个人里,楚成去岁数最大,被称为大表哥。这天下午,这些个年轻人聚在一起自然闲不住,吵吵着要去外边打棒球,说九个人正好能组一只混编队,非要拉楚成去牵头。于是,他们来到了附近的一块空地,摆开了阵势。幸亏楚成去五岁时就开始跟父亲学打棒球,后来还参加了湖山区的少年棒球队,并做了主投手,只是后来一离开湖山就没再玩过了。重玩起少时的游戏,让他兴致大增,少时受过的专业训练,也让他这个大表哥,在这帮业余水平的弟妹面前,出尽了风头。几个全垒打下来,当场就有几个小表弟非要跟他拜师学艺,他不得已,只好答应了。

年轻人的兴趣就是广泛,他们还分组玩起了一种类似桥牌的游戏,楚成去不会玩,只好在一旁坐冷板凳。平时茶余饭后的聊天内容也很广泛,但大都是现实世界的一些事情,楚成去在这方面是短板,尤其是近几年的一些东西,他大都不知道。而当得知他们中竟没有一个人玩‘虚拟世界’时,楚成去心里更是感到很尴尬,同他们这些人聊起天来,总觉得自己反倒像是一个从外星球来的生物。

尽管如此,楚成去还是觉得,这些日子简直是他有生以来,尤其是失去父母之后,最快活的日子,也让他第一次深深地感受到,原来现实生活竟是如此的美好快乐,而活在现实生活中的人们更是这般的充实洒脱。

闲暇之余,楚成去和太姨奶奶,还有特意留下来的太姨爷爷,后来又聊起了曾祖母家的一些往事。据太姨爷爷回忆,曾祖母的身体一直都好好的,可后来好像是突然得了一种什么怪病,没两年就去了,让人很是惋惜。太姨奶也说起,在曾祖母的葬礼上遇到的一个女子,也曾在曾祖母家里遇到过。又回忆起曾有一天还在一起吃过饭,大家饭后又聊了很久,直到她离开的时候,那个女的还在,好像是住在曾祖母家了,曾祖母还给她介绍说那是她大学的同学也是交往多年的闺蜜好友。

开始总是围绕着曾祖母身边的亲戚去了解,而这个闺蜜好友的出现似乎让楚成去眼前一亮,就像是危机时刻抓住的一根救命稻草。因为叔叔也曾提到过这么一个女人,不过他当时年纪还小,只记得叫她‘明奶奶’,家住在大湖对面,两家曾往来密切,其他的就不记得了。没名没姓的人一时半会儿不好找,所以也没当回事儿,现在看来,他们说的人,有可能会是同一个人。

在楚成去再三的追问和提示下,太姨爷爷也记起来,这个女的后来他也在曾祖父的葬礼上遇见过,说明他们之间的关系相当不一般,希望这个人现在还活着。太姨奶也想起了这件事儿,太姨奶还说,如果这个女人要是活着的话,那要和曾祖母的诞辰差不多,至少一百二十多岁了。楚成去则认为,如果没有什么特殊情况,以现在的生活条件,人活到一百二三十岁也是正常,这一切都有可能。

人们的记忆很奇怪,总是容易把最近发生的事情先忘掉,而更以前的事儿,却记得很牢靠,最后才被忘掉。

将这些点点滴滴的碎片一样的记忆串联梳理,再稍加推理,一个常在太奶奶身边活动的人的身影,渐渐地变得清晰起来。在围绕着这个女人又进行了一番强化回忆,基本上便确定了这人的身份信息。多亏了太姨奶奶和太姨爷爷的记忆尚好,才绞尽脑汁,想起了这么多的生活细节。只是这个女人的姓名,两位老人都一时怎么也想不起来了。憋了好几天,终于在楚成去决定要离开的最后一刻,太姨奶奶情绪一激动“我想起来了!那个女的是姓李!”

虽然只有姓氏,但与学业职业背景,年龄,性别,居住区域等这些因素叠加在一起,符合条件的人几乎就能被定格住了。

获得了这个消息,楚成去再也坐不住了,他要上路,生怕一旦迟一刻,就再也见不到这位已经一百多岁的知情人了。他心里不断地祈祷着:我的那个亲太奶奶,你一定要挺住了,我来了!

临出家门时,楚成去再三地表示,办完事儿之后,一定会再回来看望太姨奶,并多住些日子,太姨奶这才慢慢地松开了一直紧紧抓着他胳膊不放的双手。楚成去心里明白,这位远房的太姨奶奶是不忍心让他一个人孤苦伶仃的生活。

告别了泪眼模糊的太姨奶奶,在二表姨和秀儿恋恋不舍的目光护送下,楚成去登上了返回湖山的列车。

坐在风驰电掣的列车上,楚成去的脑海里已经是思绪万千,他暂时放下,对在太姨奶奶家居住的那段令他心悦神怡的时光的回味,去设想着,如何能尽快的查找那个眼下唯一确定了的知情人的信息,并确认她还活在这个世上。至于见面之后要谈及的问题,那他脑袋里的疑问就太多了,除了那本手稿的下落这个最紧要的问题之外,像太爷爷的身世家世;太奶奶和太爷爷是如何相遇的;太爷爷为什么要写书,写完之后为什么不出版;太姨奶奶最后得了什么病;她和太爷爷死之前有什么遗言,等等等等。

就在他还在胡思乱想的时候,列车已经到达中原交通枢纽站了。

四、

租了一辆自动电车,轻车熟路又来到了那个湖山区综合管理处,这里是他心里早已计划好的此次行程的起始点。

当他向值班的管理员说明了来意,输入了他个人的相关信息之后,他竟然被查询系统拒绝了!理由是他与被调查者之间的关系证据不够充分(系统对某些人的个人信息有自动保护功能),这个问题却是让楚成去万万没想到。无论他向值班员如何解释,也无济于事,因为机器就是机器,只能按照程序办事儿。

楚成去万般无奈地离开了管理处,走出那扇自动门的一刹那,他回头望了一眼,目光中似乎充满了绝望,这一幕让他回想起当初他离开老宅储物仓时的情景,此时此刻,此情此景,是多么的相似!

他无力地迈动着双腿,漫无目的的走着,大脑中已经是一片空白,在此之前的种种设想,在这一刻似乎都成了被燃尽了的蜡烛芯儿,灰飞烟灭了。

下一步该怎么办,到哪儿还能查到湖山区居住地的相关信息,他的时间也许已经不多了,这个问题就像是什么东西钻进了他的躯体,在不停地咀嚼着他的心尖儿,让他时刻感到心神不宁,痛苦无助。又像是压在心头的一块巨石,让他喘不过气来,又无法挣脱。

他走着走着,偶然抬头望向天空,似乎是要祈求上苍的庇佑。猛然间,不远处一座高高耸立的太赫兹发射塔让他眼前一亮。这个很久之前就被T技术空天一体网络替代的发射塔,不知为什么还被保留在这里,没被拆除,是它的存在提醒了楚成去,这是一个网络世界!

他急忙蹲下身,迅速从背包里掏出一台BPC(个人生物电脑)来,这是当时年轻人的标配。他利用一套匿名系统链接了网络,很快,经过一番搜索,那个用来查询这一带居住人信息的系统就出现在了屏幕上。他试着用了两套密码破解程序(第一套失败)之后,便成功地黑进了系统。其实,这些普通人个人信息查询系统的保密等级并不是很高,登录密码很容易被破解。而且他切断了自己的个人端口与智能中央服务器的联系之后,再使用BPC登录系统,就可以绕过智能中央服务器对自己的定位监视。没想到,这种一度在‘虚拟世界’常用的黑客技术,在现实世界也好使。楚成去得意的一笑,看来这‘虚拟世界’里的东西也不都是一无是处。

经过几番关键词的搜索,最终一个叫李香茗的女子的资料,显示了出来,看来她是唯一一个符合那几个限定条件的人。李香茗,‘明奶奶’,有门!为了慎重起见,楚成去又调出了太奶奶的档案,对于学校名称、专业、毕业时间等信息进行了一一核对,结果两个人的都一模一样。他还顺便查了一下太爷爷的个人信息,其中没有关于他还曾是一个作家的记录。而更让楚成去兴奋不已的是,这位李太奶奶居然还真的活着!看到这个信息,他情不自禁地仰天大笑起来“哈哈,天助我也!”突然,他一捂嘴收了声,四下张望了一下,他生怕这般轻狂的举动会引起什么人的注意。虽然他非法登录了一个居民个人信息资源库,只是浏览一下,没什么大过,却还是不免有些做贼心虚。毕竟像他这样怀抱着一台电脑,立于空旷之地,就好比是陌生人夜入民宅,非奸即盗。

还好,四周一切平静,只有两辆高级电动车擦身而过。他连忙招来了停在管理处门前的自动电车,一头钻进了驾驶舱,熟练地连接了BPC和驾驶控制器,按照系统上给出的居住地址信息,疾驰而去。

沿着导航图给出的行驶路线,自动电车从大湖的北岸,围绕着湖边的山间公路,朝着大湖的南岸方向驶去。这里为了保护环境,限制对自然地貌的破坏,这条山间公路只能依山就势,蜿蜒起伏地在长满各种树木的山间延伸着。中间有许多上下坡和急转弯,很不好走,加上路面不宽,万一会车,则需要谨慎慢行。大湖南岸因地理位置不如北岸朝阳性好,所以没有在‘绿色革命’之前得到大规模开发,之后又被列入限制开发区域,所以这一带只有早期当地居民的一些住宅,且为数不多。经过一个多小时的颠簸,自动电车在一所老式住宅的门前的泊车位停了下来。

这是一座被四周高大的落叶松环抱着的山间别墅,两层式小楼看上去已经有上百年的历史了,虽然款式老旧,但整个建筑物看上去却十分整洁。门窗的玻璃都干净明亮,有几扇窗子的两边还露出了乳白色的窗帘。前院不大,大部分地面为绿色的草坪覆盖,在通向楼房门的几级宽大而洁白的大理石台阶上,自下而上摆着两排花草盆景,与延伸至大门口的那条用白色鹅卵石铺就的甬道相对应,显得十分雅致。向上看去,透过朝向大湖这边的二楼凉台的栏杆可以看到,上面散放着两张木质方桌和几把椅子,方桌的中央还插着一柄土白色的大遮阳伞。

楚成去下了车后,轻轻地按下了门旁边的门铃。时间不大,随着一阵脚步声门开了,一位中年妇女探出头来,打量着楚成去问道“先生,你找谁?”“请问,李香茗奶奶在家吗?”“你是哪位?”“哦,我是楚众祥的孙子,芊西箐的曾孙,我叫楚成去。”楚成去强压着内心的激动,规矩地回答道。那中年妇女还有些犹豫,“让他进来吧!”这时,门旁的扬声器里传来了一个老妇人的声音,听上去吐字很是清晰。

跟在中年妇女的身后,从楼房的侧边的楼梯上,直接来到了朝阳一边的阳台上。走上阳台,就看到在靠南边草顶凉棚下的一个方桌旁,坐着一位老妇人,头发已经白了,腿上搭着一条绿色的薄毛毯,手里正拿着一本书。来到她跟前,没等楚成去开口,老夫人便微笑着说道“坐吧孩子!”

楚成去听话地在对面的一把椅子上坐了下来,那中年妇女给他倒上了一杯茶,便双手垂抱,站在一旁。老妇人上向下打量了一番楚成去然后说道“陈嫂,你去把西边那间客房再收拾一下吧,看来我们这位远道而来的客人要住在这儿啦。”从口气听上去,这位陈嫂好像应该是个佣人,在这个机器人无处不在的世界,还雇佣人,倒是十分少见。她居然还要我留宿,客随主便,既来之则安之吧,楚成去心想。

那老妇人又微笑着转向楚成去“孩子,你长得很像你的爷爷,更像你的太爷爷,而你体魄强健,像你父亲。”说完,还像是有些激动地咳嗽了一下。这样的开场白,让楚成去觉得眼前这位咋一看上去,既感陌生又显尊贵的老妇人,似乎和自己之间的关系,一下子拉近了许多。

“今天一早,听到前边树上的那对喜鹊叽叽喳喳地叫个不停,我就知道,是要有客临门了。所以我早饭后就一直等在这儿,刚才还特意让陈嫂,用山泉水泡了这壶茶呢!”楚成去听了心想,这老太太可真够神的,竟还能未卜先知,便微微一笑“太奶奶,哦,我这样称呼您,您不介意吧?”“呵呵,当然不会,我比西箐只小几个月,当之无愧呢。”老太太开心地笑着说道。“太奶奶,您今年该有一百三十岁了吧?看到您身体还这么硬朗,这真是太好了!”楚成去笑着说道。现在可以肯定,眼前之人就是他正在找寻的李香茗,可真见到了她本人,还是让他感到有些惊讶,她的身体状况比他之前想象的要好多了,他曾一度担心,这位高寿的老奶奶千万别老年痴呆什么的,那就什么都问不出来了。“呵呵!你是不是以为,我这个老太婆,已经是个瘦小枯干、糊里糊涂、行将就木的老棺材瓤子啦,是吧?” “嘿嘿!”楚成去让说中了心事,尴尬地一笑。李老太说完,慢慢地收起了笑容,脸色变得严峻起来,却说出了一句让楚成去感到吃惊的话,只见她缓缓地说道“孩子!自从你太爷爷去世之后,我就一直呆在这里,等着你们楚家的人上门啊,否则,我只好把我心里的秘密带到坟墓里去啦。你今天来了,我也就放心了。”竟然还有秘密!听了这话,让原本脑子里就有一大堆问题,正不知从何提起的楚成去心中又惊又喜,又将信将疑。他刚要发问,却被太奶奶的言语止住了。“我知道你的来意,也知道你心中有许多的问题。来!孩子,先喝口茶,再听我慢慢地说起吧!”

茶很香,山泉水也很甜,沁心润肺,回味绵绵。

面迎一群松涛起伏的青山,背对一湖云海如镜的碧水,真是,岭头岭尾,‘一片青山入座’;湖南湖北,‘半潭秋水烹茶’。

只可惜,楚成去此时却无心品茶赏赏景,他呷了一口茶,便把目光投向了李老太。

“茶的味道如何?”李老太笑着问道。“好!好极了!”楚成去道。

“呵呵!当年我和你太奶奶在此品茶的时候,她也常常这么说。”“如此说来,这茶是你和我太奶奶常喝的那种茶啦?”“没错!唉!一晃已经过去五十年啦,可对我来说一切都仿佛是昨天一样。其实,芊李两家是世交,我和你太奶奶也是情同姐妹。我们一起上中学,一起读大学,后来又在同一所医院工作,又一起回到这里来养老,直到有一天,她握着你太爷爷的手,微笑看着我,合上了双眼。”李老太两眼望向远方,好像那里就是好友驾鹤西去的方向。

“你太爷爷的老家在西北山区,当初家中老父亲尚在,那年他考上大学离开了家乡,就在大四那年,他父亲因病去世了。大学毕业之后,他去了中原海洋资源公司(一家世界级跨国矿业集团),孑身一人四处飘泊,直到有一天,他遇上了你太奶奶。”李老太说着,调整了一下坐姿。

“其实,西箐和心德的相遇纯属偶然,...。”

于是,一个漫长的故事便开始了。

楚成去的曾祖父楚心德,当年上大学时,学的是海洋资源勘探专业,后来跟随着公司的远洋勘探船跑遍了世界各大洋,各大洲,到过许多地方。这一年秋天,已经任公司设备安全方面的主管工程师的他,在极地一个新工区的一条钻探船上,为实验一套新型钻探设备,连续工作了三个月。由于感冒咳嗽治疗不及时转成了慢性肺炎,在他工作结束后一回到公司,便被同事们连拉带扯地送去了医院,这个医院就是位于中原区的中原第一综合医院,芊西箐当时就在这家医院的心理科工作。经过一番检查,医生确定需要住院治疗,于是他便住进呼吸内科的病房,而他的主治大夫正是当时的主治医师李香茗。

芊西箐的心理科这阵子有位接受心理康复治疗的病人,她同时也需要接受肺气肿的治疗。芊西箐这天查完房后,便来到李香茗的办公室,正在和她就那个病人的下一步治疗方案进行讨论。这时,楚心德穿着一身病号服推门进来,询问李香茗他什么时候能出院。李香茗听罢笑了笑说‘急什么,可以出院的时候自然也不会留你。’‘可我的咳嗽胸闷的症状都没了,应该好了吧?您能不能给我开点药,让我回去边工作边治疗,行吗?’李香茗看了一眼旁边坐着的芊西箐,她此时正用一种奇特的眼光看着楚心德,当她意识到李香茗此时目光转向了她的时候,她连忙转回脸来,笑了一笑。李香茗又转向楚心德耐心地说道‘你这个病虽然不是很严重,但如果治疗不彻底,还是有复发的可能。到时候,不但你的肺要倒霉,你还要赔上更多的时间。再说了,你只有安心治疗,配合治疗才能好得更快,是吧?好啦,你先回病房吧,马上就要输液了。’‘是是,嘿嘿,李大夫,能不能把我的电脑还给我呀?’因为不安心休息,楚心德的电脑让李香茗给暂时保管了。‘刚说完让你安心治疗,你又来了,不行!’李香茗严肃起来。楚心德此时用恳求的目光看向芊西箐,芊西箐一耸肩‘我可帮不了你。’楚心德只好咧嘴一笑,无可奈何地转身走了。看着楚心德离去的背影,李香茗摇了摇头笑着说道‘楚心德,是个工作狂,跟你一样。’‘你也是!’芊西箐回敬道,说完两人都笑了。

说来也巧,第二天午饭后,芊西箐吃完午饭回科里,经过住院处前的休闲广场时,正遇上饭后出来,一边溜达一边偷着吸烟的楚心德。也是出于医生的职责,芊西箐紧走几步,来到楚心德身旁,说道‘哎!再抽你可就永远也甭想出院了。’楚心德回头也认出了,是昨天坐在李大夫办公室里的那位大夫,便急忙把手里的烟头扔在地上,用脚踩灭,不好意思的地笑着说道‘嘿嘿,千万别告诉李大夫,求你了,啊?’芊西箐心里感到好笑,可脸上却毫无表情地说道‘看在这是第一次见你抽烟,下不为例!’‘是!谢谢!’楚心德先敬了个礼,然后又有些嬉皮笑脸地笑着说道。芊西箐让他的滑稽表情给逗乐了,噗嗤捂嘴一笑,谁知这个无意间的动作,竟让楚心德看得心里一动,太美了!。然后他便笑着搭讪道‘你好像不是呼吸科的大夫吧?’‘我是心理科的。’‘心理科?’‘对啊,你心里想什么瞒不过我的眼睛!’‘不、不会吧?你有那么厉害?’楚心德有些心虚的说道。‘看把你吓得,这样吧,咱们互加一下微信(当时还是用手机时代),看来你的工作压力挺大的,等有时间,我给你做做心理疏导吧。’‘好!好!好!’楚心德连说了三个好,竟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连忙掏出了手机。

“就这样,两个人建立起了联系,从此便一发不可收拾啦!”“我太爷爷真有那么厉害吗?能把我太奶奶给轻易地搞到手?她可是学心理学的!”“你这个小子,还没接触过女人吧?这就叫情人眼里出潘安!”“不是叫情人眼里出西施吗?”“那是男人看女人,反过来不就是了吗?”“对,彼此彼此!这么说是我太奶奶先看上了太爷爷?哎?我太奶奶真的就这么被俘虏啦?”“差不多吧,你太奶奶后来说,每次聊天,本来是想给他做些心理疏导,给他减减压,可聊着聊着,就变成听你太爷爷讲故事了。”“如此看来,我太爷爷比我太奶奶的心理学功夫厉害多了,可他哪儿来的那么多有趣儿的故事呢?”“你太爷爷去过很多地方,当然是见多知广啦。后来啊,他们就结了婚,真的挺羡慕他们的。”李老太言语中不禁有些惆怅。“哎,太奶奶,听你这口气,你该不会也曾对我太爷爷有过什么想法吧?”“你这个鬼机灵,真不愧是你楚家的遗传,天生的心理敏感。唉!那只是藏在我内心深处的一点私心,也不过是对一个人内心的羡慕产生的爱屋及乌的情感罢了,本来也是永远都不会有人知道的,反正他们人都去了,说出来也无妨!呵呵!”李老太笑了,笑得很开心,就好像是终于当着她暗恋已久的人的面,表白了一样。难道这就是李太奶奶口中的所谓秘密,楚成去在为李太奶奶的坦诚和得到她对自己的信任而高兴的同时,却也不禁有些失望。

楚心德和芊西箐两人结婚后,就在芊西箐父母位于湖山区的老房子里安了家。虽然成了家,但楚心德还是到处东奔西跑的,一年到头在家呆不了几天。直到楚众祥出生以后,他的工作才算逐渐安稳下来。

光阴似箭日月如梭,一转眼几十年过去了。楚心德和芊西箐也都退了休,退休之后,芊西箐因为职业上的原因,还常利用远程传输技术为患者做一些治疗,而楚心德则在家哄着孙子玩了几年(当时只有楚志高,楚志远则是芊西箐去世那年才出生的)。突然有一天,他动了想写一本书的念头。为此,他开始着手收集一些材料,甚至还一个人回西北老家住了一段时间,虽然那里已经没有直系亲属了,这一写就是十年。

至于楚心德为什么突然要写书,据他自己讲只是一时心血来潮,了度时光,并没有做更多的解释,是不是真有什么目的,恐怕只有他自己心里知道。但芊西箐则认为,有可能这是一种‘失业综合征’(失去职业,包括退休的人,长期离职后的一种心理疾病)的反应。出于职业敏感,她对于楚心德的这一举动,颇感意外,觉得似乎有些不符合逻辑,作为一名心理学专家,她更希望用科学的方式去解释人们的一切行为活动。于是,她决定观察,同时通过对他作品的研究,了解他的内心世界,进而找寻出解释这一行为的合理答案。当然,这一切完全都是基于对楚心德的关心和爱护。

那时,李香茗早已结婚成家,之后也是儿孙一大帮了。两家经常互相串门,来往更是密切。李香茗时不时地来芊西箐这里住上几日,芊西箐有时也会去李香茗那里消遣几天,借以打发无聊的时间。

这天,李香茗和丈夫来湖北商业中心采买了一些生活用品后,便顺路来到了芊西箐这儿,他们夫妇基本上每次都是这样,总要在这里落下脚,歇上一会儿或吃顿饭,然后再开车返回湖南家中。

到了下午,他们夫妇要返回湖南,李香茗让芊西箐一起过去玩几天,芊西箐答应了。像往常一样,除了几件随身衣物外,还带上了楚心德写完的书稿,把它们都装进了一只小手提箱里边,然后和李香茗他们购买的物品一起放在车子的后备箱里。一路上,他们三个人坐在乘客室里聊着天,任由处于自动驾驶状态的氢燃料电动车,在蜿蜒起伏的湖边山路上自由行驶。

‘心德又写了几章啦?’李香茗笑着问道。‘两章,还没来及看呢。’‘看来写书不像想象的那么容易啊!’李香茗又说。‘我真的挺佩服心德的毅力,五体投地。五年啦,丝毫未改!’说话的是李香茗的丈夫,程杰辉,是他们同一个医院的妇科专家。‘这正是我担心的地方,可直到现在,我还不能确定他究竟属于那种症状,只能暂时归为个体非典型病例。’芊西箐有些无奈地说道。‘再继续观察一阵吧,也许心德本来就很正常,是你多虑了。’程杰辉笑着说道。‘八十多岁的人了,整天不停的在写东西,很多这个年纪的人大脑的思维功能都开始退化了,他是怎么做到的?’芊西箐不解地说道。‘可是他身体各方面都很正常,我刚才还给他做了一个简单体检,至少主要脏器功能都很正常。也许他有他想要说的话吧,或是什么未了的心愿,就随他去吧。’李香茗说道。

三个人在那儿你一言我一语地聊着,讨论着,就像是在一起会诊一个病人,有针对性地制定一套治疗方案。

突然,就感觉车子剧烈地摇摆了一下,然后嘭的一声,四周的安全气囊几乎同时打开了。随着三个人不约而同地发出的惊叫声,车子的安全仓便带着三个人被瞬间抛了出去,翻滚了几下之后便被路右边的山坡挡住。与安全仓分离后的车体向前又行驶了十多米之后,便一头栽到了路左边靠近湖畔的一个十几米高的断崖下。等三个人挣扎着从安全仓的气囊中出来时,车体行驶部分已经开始燃烧了。

程杰辉先钻了出来,然后看见一只被气囊夹住的手在不停挥舞,他连忙上去抓住它用力往外抻。很快,芊西箐被拉了出来‘香茗在里边,快救她!’芊西箐喘息着说道。程杰辉又急忙连推带钻,挤进半个身子,终于摸到了李香茗的手,开始把她向外拉。就在快把李香茗拉出来的时候,身边的芊西箐突然指着前方大声喊道‘火!快看,着火啦!’等两人站直了身子,顺着手指的方向望去。只见翻倒在断崖下边的车体已经燃起大火,而且突然越烧越旺。猛然间,芊西箐奋力朝那堆火奔跑过去,边跑边喊‘书稿!书稿啊!’程氏夫妇都愣了,还是李香茗反应过来,冲着丈夫喊道‘快!快去拦住她!’程杰辉这才追了上去,急跑上前,一把将正在奋力奔跑的芊西箐拦腰抱住了。等李香茗气喘吁吁地跑过来,芊西箐还在那儿挣扎着,声音沙哑地喊着‘书稿啊!我的书稿!’‘不行了!已经太迟了!’李香茗向前拉住芊西箐的手,两眼盯着那熊熊烈焰,无奈地喊道。

三个人就这样呆站在路旁,芊西箐用手背擦拭着眼角的泪水,看着那车体在大火中燃烧着,渐渐地由红变暗,由实体变框架,由大变小。这时,一架灭火直升机赶到了现场,一条白龙般的高压水柱喷向了燃烧物,瞬间火焰消失了,化成了一个大大的烟柱腾空而起,慢慢地消散在天空中。

一切都结束了,三个人被随后赶到的救火员送回了不远处的住宅,其实再有十几分钟他们就到家了。

仨个人坐在凉台上,面朝着坠车的方向,芊西箐目光呆滞地坐在那儿,一言不发。‘来!西箐,喝点水吧!啊?’李香茗在一旁说道。芊西箐木然地摇了摇头,没说话。‘都怪你!我早就说把那台老爷车换掉,你偏不舍得,这下可好,差点出了人命!’李香茗朝着身旁的程杰辉埋怨道。‘我哪儿知道它说不行就不行了呀,前儿个礼拜才去服务中心维修了的,说还可以再跑一万公里没问题!’程杰辉一脸的无奈说道。‘幸好人没事儿,车毁了就毁了吧,反正有保险。刚才保险公司到现场检查过了,说是控制板出了问题,撞击造成催化剂的泄露,助燃了可燃物,火才燃烧的这么剧烈。’片刻,程杰辉见没人吱声,才怏怏地说道。

半晌,芊西箐才开口‘那些书稿,都是易燃品啊!’‘哦,对了,还有我买的那两瓶老酒!’程杰辉说完一缩脖子。李香茗狠狠地瞪了他一眼,然后轻轻地抚摸着芊西箐的肩头说道‘想开点,西箐!反正已经这样了,再也找不回来了。唔?’‘可是,那些书稿,是心德几年来的心血啊,我可怎么向他交代啊!呜呜!’芊西箐说着又痛心地抽泣起来。

凉台上一片肃静,能听到,远处的湖面上,微风吹起的波浪,轻轻地拍打着岸边。也能听到,背面山坡上,传来的阵阵松涛声,低沉地回荡在林间。

‘我看这样吧!这件事儿先不告诉心德,能瞒多久瞒多久吧!直到他写完这部书。如果以后他还有精力,也许还可以补写这部分。要是万一问起来,就说保存在香茗这儿了。按常理,在没有全部写完之前,他也许不大会顾及那些已经完成的书稿的,所以对他来说,那些手稿放哪儿还不都是一样。’程杰辉淡定地说道,他是医院的胸外科主任,这个时候,似乎他的话就是对整个医疗团队下达的医嘱。

李香茗祈求似地看着芊西箐,只见她用手里的湿巾擦了擦眼泪,说道‘那也只好先这么办了,你们可帮我把戏演好了,我可不想让心德为这事儿伤心。’李香茗听芊西箐这么一说连忙表态‘放心!没问题!就是刀架到脖子上也不说。’‘对对对,绝不说!’程杰辉也帮腔道。

就这样,三个人一起编造了一个善意的谎言,一直到楚心德离世也没被拆穿。

但是,从那以后,芊西箐的性情开始有了改变,慢慢变得少言寡语郁郁寡欢了。每当她看到楚心德在那儿伏案而作,孜孜不倦时,她的心就会一阵一阵地感到刺痛。她自己无法从这种痛苦中挣脱出来,以至于随着时间的推移越陷越深,而无力自拔。她知道自己出了问题,可俗话说,医不自医,虽然李香茗经常劝导,还请来其他的心理专家来为芊西箐会诊,可都效果不佳。渐渐地,她的体质一天不如一天了,终于有一天,她像是燃尽了油的灯盏,摇摇摆摆,撑不下去了。

“我们虽然知道,你太奶奶是得了心病,可是她的这块心病,这个世界无药可医呀!”当时的医学虽已很发达,但却没有办法通过药物改变一个人的心智,而又不伤及其神经系统。“她临终前,我一直和你太爷爷守在她身旁,就在她昏迷了一阵之后,她突然睁开了双眼,看着正拉着她的手的你太爷爷,轻声地说道‘好好写完你的书,快乐的活着!’然后她的目光又看向我,脸上露出了微笑,像是耗尽了最后一点力气,慢慢地合上了双眼,她、她就这样去了!”李老太平静地说着,从她的脸上虽然看不出悲伤,可几滴老泪还是从她的眼角边滴落下来。

“后来呢?”半晌,楚成去啜泣了一下问道。

“后来,你太爷爷又坚持了多年,终于把那本书写完了。但是,在他生命的最后的几年里,他似乎把那些书稿的事儿给忘了,一直就没听他再提起过。我们也都觉得很奇怪,可他不提书稿的事儿,我们也就都佯装不知了,反正能舒心地活着比什么都重要。直到他临终那一天,弥留之中的他,突然拉住你爷爷楚众祥的手,断断续续地说道‘一定要把、樟木箱子里的那些书、传到孩子们的手里!’说完还看了我一眼,就咽气了。”李香茗说完,停顿了片刻,目光显得有些涩滞。“不知为什么,关于那些手稿的下落,你爷爷众祥他们也一直没有问过我。再后来,你们一家人搬离了这里,我还以为我要把这个秘密,永远地保留下去了。”李香茗说完,长舒了一口气,两眼的目光再次看向了远方,似乎是在告慰老朋友的在天之灵,她的使命终于完成了。

原来这才是真正的秘密!可这个秘密却不是楚成去想要的。不过,既然那些手稿已经化为灰烬去了天国,也许又重新回到了太爷爷的手中,也不失是一个完美的归宿。虽然这个结局让人不愿意接受,却也无可奈何。

似乎所有的问题都不再是问题了,楚成去沉默了许久,他突然问道“太奶奶!您有和我太奶奶一起,读过那部小说吗?写的怎么样啊?”

李老太迟疑了片刻,莞尔一笑说道“我这个人平时不大喜欢文学,只是后来在西箐的感染下,偶尔也陪她一同翻阅几篇,一起研究一下。即便是这样,依我看来,心德的书是他用心写的,就像西箐说的那样,是他的心血。当然我的评价无足轻重,但我能看得出,西箐的确是深深地被它吸引住了。”李老太说完,拿起桌子上的那本书,那是一本雨果的《悲惨世界》,从扉页处拿出一张发黄了的纸片“这是你太奶奶当时从书的序中抄下来的一段话。”说完,她浏览了一下那熟悉的文字,便激情地朗读起来:

‘这个社会真的是史无前例了,它就像是澎湃汹涌的巨浪,拍打着每个人的心头。连生活了二十几年的人都被撩拨的激情荡漾,热血沸腾,便有了述不完的感受,傾不尽的心声。那些个多活了几十年的人,又当如何呢?就算是满肚子的苦涩也该瓫溢而出了吧?即使是痛苦地呻吟一下,也算是在这个世间留下一点响声吧?哪怕是像流星一闪,划过夜空,并不希望能把谁去照亮!’

五、

回到了A65区的公寓,楚成去在床上睡了整整一天,他觉得自己从里到外都十分的疲惫,浑身都散了架,就像是刚刚害过了一场大病。

从湖山到岳州再回到湖山,转了一个圈,而查来查去,事情却也像是画了一个圆,又回到了原点,像是一个大大的句号。虽然似乎一切都终结了,所有的问题都有了答案,可他心里却变得空空荡荡,就像是整个人被吊在了半空中,没着没落,不知该如何是好。

想来想去,还是觉得先跟叔叔通个话,一来和他说一下情况,二来也向他讨教一番。

叔叔耐心地听完了他的叙述,没有打断他,之后便沉默起来。最终,他叹了一口气说道“毛毛啊!既然那些手稿已经不在了,也无所谓了,也许这就是天意,只可惜了爷爷的一番心血。至于那剩下的书稿如何处理,我也没什么主意,你可以从P&MK那儿把它们要回来,珍藏起来吧,那毕竟是你太爷爷留下的宝贵遗产。希望通过这件事儿,你能对过去的生活有了更多的了解,也能够更好地理解前辈们所付出的努力。孩子!好好生活吧,希望一切都如你所愿!”

叔叔的话虽然说的很诚恳,可对于楚成去来说,并没有解决什么问题。思考了一整天的楚成去,最终决定先把太爷爷的书稿从P&MK那里要回来,然后好好地研读一下,看看能不能从中再发现些什么。

正当他要同P&MK联络时,突然一条信息挤了进来,是人类文学艺术评审委员会发来的。大致内容是,收到了由若干评委推荐的文学作品《河流的源头》,作者楚心德,经审核可以参赛。鉴于本作品为手稿,且作者本人已故,现同本作品所有人楚成去先生联系,以便获得该作品的参赛认可。如果作品所有人有异议,该作品的参赛资格将被即刻取消。望速回复为盼!

原来,这部手稿被送到P&MK之后,便很快被文字识别判读设备整理成了电子版本,然后再被送去履行作品鉴定的相关程序。实施这一鉴定程序的有文学资料方面的信息集成处理系统,也有人类文学鉴赏专家们,其中就有两位鉴赏专家,是来自人类文学艺术评审委员会的成员。经过他们的审阅,初步确定了这部作品的价值。之后,有一位鉴赏专家又把这个电子版本,发送给了他的文学鉴赏圈里的几位朋友,本意仅当作一篇奇文(当代作家已经没有什么人写这样的作品了)共赏。谁知这篇作品在文学圈里越传越广,最终还被人推荐参加当年举办的人类文学作品大奖赛。

楚成去思索了一下后,便欣然同意了。既然上天给了这样一个机会,太爷爷的书如果能通过参赛,得到公众的认可,得到权威的肯定,那当然也是一件好事儿。虽说参赛的结果很难预料,却是值得期待,就算是不中奖,那也没什么。

在等待比赛结果的时候,楚成去利用赵爷爷所给的联系方式,通过星际通讯中心,和赵而立取得了联系。视频中两个人谈起了不少当年的趣事,也互相揭了对方的糗事儿,这让两位多年不见的年轻人都很开心,互相之间的亲密劲儿,仿佛一下子又回到了少年时代。当楚成去被问到这些年的作为时,他感到了些许的尴尬。见状,赵而立随即又问他的学业情况,在得知楚成去学完了机械自动化管理专业的课程之后,便告诉他,月球上的矿业开发公司都很需要这方面的人才,并邀请他过去看看。楚成去虽然嘴上说再考虑考虑,但心里还是十分欢喜。他觉得,自己要是穿上一身太空服,一定比他赵而立要帅气得多。此刻,他内心里更是无比感激爷爷,多亏有了他不断的鞭策,他才完成了这个学业,并拿到了工程学士学位。

期待中的这一天终于来了,楚成去收到了人类文学作品大奖赛主席团发来的邀请,到太空城域的文学艺术城去参加颁奖仪式。抱着忐忑而又激动的心情,他乘坐太空穿梭机,来到了太空城。

富丽堂皇的大厅里坐满了来自文学艺术城的各类文学艺术方面的专家学者代表,提名作品的作者,撰稿人等;还有相关学术领域的学者嘉宾,有数百人之多,可谓座无虚席。除了大厅里的这个实体会场之外,在他们的后边,正对主席台方向,还有许多列会嘉宾的三维影像,在线参会。本次颁奖大会和往年一样,进行宇宙直播,并由全人类各地参赛的文学会员和文学爱好者,提名作者的亲朋好友,还有观众,组成了一个盛大的虚拟会场。两个会场你中有我我中有你,遥相呼应、珠联璧合。

坐在台下提名作家席的楚成去,通过3D屏幕,和叔叔楚志远、李香茗、芊茹碧、秀儿,还有他们一家人都见了面,并接受了他们给太爷爷发来的祝贺。

这时,大厅内灯光暗了下来,本届评审委员会主席刘思坦先生走上前来宣布,第五十六届人类文学作品大奖赛开始!

接下来公布了提名作品的名称和作者。

提名作品有:长篇小说《大海里的老鼠》,作者,夏画

长篇小说《火星上的风筝》,作者,良言

长篇小说《地球着火了》, 作者,单大伟

......,总共一百四十五部提名佳作。

“下面,由本届评审委员会副主席马仁斯基先生宣布,本届最高文学奖获得者!”

“获奖作品是,...《地球着火了》!” 马仁斯基先生宣布之后,带头鼓掌,接着获奖作者单大伟先生,在一片掌声中,兴高采烈地走上台来,接受了由本届评审委员会副主席颁发的证书和由马氏集团(世界最大的云服务企业)董事长颁发奖金---一个装在特制小锦盒里的密匙(银行密码)。

接着,又颁布了本届文学创意奖;文学先生奖;......。

楚成去一直在留心听着太爷爷的书名,但始终没有听到,他开始怀疑自己的耳朵,后来竟变有点泄气了,看来太爷爷的作品不过是被提名而已,并没有入选。

就在这时,本届评审委员会主席刘思坦先生走上前来宣布“本届评委会增设了一个特别奖项,文学荣誉奖!”

台上台下一片掌声。

随后,刘思坦先生说道“经过对相关作品的审评,有《海水蒸发以后》,《喜马拉雅山上的雪》,《高原湿地》和《河流的源头》四部作品入围此奖项!”

《河流的源头》!太爷爷的作品!楚成去激动了,有些忘乎所以,一时竟没有去注意听对前边三部作品的评论。

“......,最后,特别说明的是,我们对楚心德先生的《河流的源头》这部小说,从提名到评审都给予了特别处理,虽然本作品只有半部,而且并没有公开发表,但参加评选的绝大部分评委认为,该作品有很好的艺术表现力和感染力,同时具有一定的艺术品位,是一部难得的文学佳作。更重要的是,我们理解并认同作者的写作目的,并为他的精神所感动。在我们的现实生活中,精神财富应该同物质财富一样,都是不可或缺的,而且更为弥足珍贵!”

“ 因此,本委员会决定,授予《河流的源头》这部小说,首届文学荣誉奖!鉴于作者已故,特授予其孙楚成去先生为文学艺术城的‘荣誉居民’!”

文学艺术城、生物医学城、物理科技城、化学研究城以及和平团结城,五大城构成了太空经典科学城区的主体,与新兴科技领域的各类太空城区一起,共同组成了环地球轨道太空城域。

在一片热烈的掌声中,楚成去走上了主席台,接过了本届评审委员会主席刘思坦先生亲自颁发的证书和金钥匙。

楚成去在笑,眼泪却在眼圈里打转,他是在替太爷爷感到高兴!

在台下一阵阵的掌声中,刘思坦先生微笑着抬起双手向下按了按,示意大家安静。然后,他从上衣兜里掏出一个纸质封袋来,扬了一下说道“这里,是作者楚心德先生写给家人的一封书信,就保存在那半部书稿之中。评委会认为,这封书信写的内容意味深长、发人深思,应该是这部书最好的跋文!所以,在今天这个场合下,我们希望,作者的家人与我们大家,一同来分享它!”说完他把目光转向了楚成去,并上前对他耳语了几句。

楚成去从刘思坦先生手里接过了那个信封,感觉着沉甸甸的,手有些颤抖地从里边拿出那封信来,他看了几眼之后,便开始朗读了起来。开始还有些紧张、生疏,声音也显得不自然,后来,越读越感到诚挚,越读越感到亲切,渐渐地就放开了,语调也变得流畅抒情起来。

众祥、亲人们:

当你们无论是谁,看到这封信时,我相信我们已经处在不同的世界里了。

也许,是被一个不相干的人,随手把这封信扔进了垃圾桶,也许,根本就没有人看到过这封信,也许......。不过没关系,无论如何,根据物质不灭定律,我们依然处在同一个宇宙里。

斯人已去,留下的只有无尽的哀思和伤感,这都是人之常情。物是人非,带来的却是无限的惆怅和无奈,这也在情理之中。

我不大喜欢‘睹物思人’的那种尴尬境遇,面对着一个不会表达的东西,在那里浮想联翩。我更不相信什么通灵之说,以期神交过往,求得一番精神上的安慰。

常言道‘人过留名,雁过留声’,人活一世,似乎总该给后人留下点什么。只可惜,自己普通的不能再普通,功不成名不就,身无长物。不过话又说回来了,纵有家财万贯,那也都是些口不能言的身外之物,早晚有一天会消失殆尽。而我更中意的是,那种既有丰富内涵又有生命力的东西,于是,我想到了写书。

其实,写作是一桩苦差事,以此成名者为数不少,但以此成为富甲一方者却为数不多,也许莎士比亚能勉强算上一个。有史以来,在众多有名望的作家当中,穷困潦倒者颇多,浪得虚名者也有。总的来说,在写书的人当中,除了那些有其他(写作之外)职业,以写作为乐的少数人之外,依靠写作而谋生者,还是大有人在的,仅此而已。

记得古时候有一位大诗人,屈原,被誉为‘中华诗祖’。作为楚武王的后裔,也曾一度受楚怀王宠信,‘美政’勤王。后来遭排挤被流放,仍试图以诗赋感化楚怀王。‘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求索。’‘民生各有所乐兮,余独好脩以为常。’后来楚为秦灭,他绝望之余,投江自尽。

还有一位‘大文豪’鲁迅先生,出身大族的布衣,一生都在为唤醒民众而在黑暗中高声呐喊,被誉为‘文学家、思想家、革命家’。 ‘横眉冷对千夫指,俯首甘为孺子牛’,‘凡是一人的主张,得到了赞和,是促其前进的,得了反对,是促其奋斗的,独有叫喊于生人之中,而生人并无反应,既非赞同,也无反对,如置身毫无边际的荒原,无可措手的了,这是怎样的悲哀呵,我于是以我感到者为寂寞。’这些也许正是其本人内心世界的一些真实写照吧。可惜,他终因积劳成疾,英年而逝。

当然,像这样能独领风骚的人物是极少数,所以他们的境遇当然也与众不同。他们大都是站在了正义和道德的制高点上,负有极强的使命感和责任感,乃至将改变国家和人类之命运为己任,并为之奉献一生甚至生命。这一切,都非等闲之辈所能为。而寻常之人,大都舍不得自我,或为了自我而附庸风雅,甚至甘愿市井庸俗,因此自然也就达不到这般忘我的境界。

所幸,我没有屈原那种‘众人皆醉我独醒,世间皆浊我独清。’的忧郁,只因整日里沉浸在文山字海之中而得以苟活,便有了编造这些赘文拙句的时间,虽然谈不上快乐,却也感到充实。况且,我既无文豪的志慧,更无文豪的笔才,不过是舞文弄墨,数黑论黄,聊以自慰,打发时光罢了。

就这样,这部《河流的源头》,断断续续地,一写就是十五年。这期间,唯有我的爱妻是我的忠实粉丝,可惜她没能够看到这部书的结局。

自古以来,大凡写书之人,不管写的内容是什么,或著书立说,以期流芳千古,或刊印出版,以图‘一字值百金’,却也大都是写给别人看的,绝少是写给自己后人的。至于我写的书,正是打算留给你们的,就姑且称之为一部超长也超常的‘家书’吧!这也许能称得上,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我写的这些东西或许既不惊险也不刺激,你们年轻的时候恐怕也不感兴趣。不过没关系,等你们老了,当你们感到寂寞,百无聊赖的时候,也许会一时兴起,找出来,随手翻看几页聊以解闷。这毕竟是你们的先辈写的东西,读起来心里或多或少会有些亲切感。这里边一定有你们不知道的东西,有我们那个时代的许多信息,也有我的内心世界。请仔细品味吧,相信一定能带给你们一些别样的情结和感受!

尽管这部既不是家族史也不是自传体更不像是历史小说,磨磨叽叽、唠唠叨叨的竟有上百万字的东西,我自认为写的得并不怎么成功。但这里面的许多情节都是出于真实的背景,许多的人物内心活动,也都是基于自己点点滴滴的人生心得和体会。不过,有限于文学知识水平和道德修养,书中许多的关于对人生的认知和对现实的看法可能是很肤浅的,有些甚至可能是荒谬的,当不足为训!

虽然我为自己没能给你们留下什么财产而有感惭愧,但庄子有云:自古风云多变幻,不以成败论英雄。英雄非我,吾心不悔,何况财富并不能代表什么。然而,我却有一个奢望,那就是能把我自己绝非伟岸的凡人形象,永远地留在你们的记忆当中。如果你们有朝一日真的心血来潮,想对我这个逝人探究一番,那就到我那些拙作里去慢慢地寻觅吧,它们之中就有我鲜活的生命。希望带给你们的是快乐的体验!

我之所以穷余生之力撰作此书,那是因为,除了这个‘有表达能力’的物品,我再也没有什么可以留给你们了。谨望你等珍惜!

亲人们,无论你们现在的生活境况如何,都要快乐地生活下去,勇敢地直面人生。如果你们有幸饶溢,毋要忘‘厚德载物’,如果你们不幸贫窘,当记得‘自强不息’。因为你们做为人类的一份子,就应该担负起维护人类生存和发展的责任和义务,而尽自己的绵薄之力。只有这样,才能无愧于赋予自己生命的父母,无愧于哺育自己成长的天地。

‘逝者长已矣,生者当如斯。’愿人间的生活永远美好!

爱你们!

楚心德

2072年06月07日于伊州

这个被刻意隐藏起来的家书,就这样不经意地被曝光了,此时此刻,台上台下却是一片寂静,没有掌声,也听不到喝彩。

楚成去这时慢慢地抬起头来,望向穹顶之外,那茫茫的夜空,他似乎是在寻找那颗属于曾祖父的一闪而过的流星。

后来,楚成去谢绝了文学艺术城的挽留,婉拒了出版商们的出版提议,毅然决然地离开了地球,带着那半部家书,投奔了他少时的玩伴赵而立,开始了新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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