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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独石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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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302/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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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作家网驻站内刊征文参赛作品+父亲,下辈子我还做你的女儿

父亲,下辈子我还做你的女儿(散文

·何燕

 

每到春节,我们就越发地思念父亲。在艰难的年代,父亲在物质上富养了我们姐弟七人的成长;而在物质生活日益富裕的今天,我们却在精神上“穷养”了父亲的晚年……

——题记

 

1

 

我对父亲最早的印象,是在一个夜里母亲提到的。当时几点,不得而知。母亲的哭泣把我从沉睡中吵醒。我揉着惺忪的睡眼刚爬起,冷飕飕的空气一下子包围了过来,我马上又钻回了被窝,只露出一张脸,问母亲哭什么。

母亲衣着单薄,坐在床头的另一边。她的身子像筛秕谷,剧烈地抖动着,不知是寒冷还是伤心。

“你父亲不要我们了!”母亲连哭带喊,声音里充满着悲伤与绝望。

我不解:“为什么?”

“因为我给你生的是妹妹。”

那夜过后,我开始关注父亲,发现父亲并不像母亲所说的那样。

父亲那时在镇上独自经营着最大的一家杂货店。每天傍晚,他都会拿肉回来。父亲吃完饭,帮我洗完澡,才骑着自行车穿出暮色的村子到镇上去守店。

其实父亲对母亲一直很好,他们俩也从来没红过脸。母亲之所以担忧,是因为觉得父亲经济雄厚,自己这次又生了女儿,才有了夫人位置不保的错觉。要知道,我已是家里的三妹。

父亲并没有因为母亲给我生了一个妹妹就不要我们,相反的,直到母亲生到第五个女儿,父亲还是每晚拿肉回来给我们吃。最重要的是,伯母想把五妹抱走送人时,父亲大声地呵斥了她。

父亲不仅没抛弃我们,还一直富养着。在八十年代初,一个家庭如果没有儿子是遭人指点的,尤其像父亲这种生五个女儿,个个还留着养的,更遭人嘲讽。村里的人背地里都骂父亲是在养泼出去的水。父亲不管不顾,一直宠养着我们。用父亲的话说,女儿怎么了?养女儿生活也要有仪式感。那个时候,很多家庭还不富裕,一件衣服,往往是老大穿了老二穿,老二穿了老三穿……在我们家不一样。我们家的老五都可以有新衣穿。

每到春节,父亲总会给我们五姐妹从头到脚置新的。

记得那时,我的事儿特别多。年前置新衣新鞋,两个姐姐和两个妹妹很快就买完了。而我呢,买新衣还好,一到新鞋,我会从街头逛到街尾,从东街逛到西街,再一一绕回来,还是没有满意的。往往这时,母亲就会为我的挑剔而烦恼,甚至为此而咆哮。

而父亲不一样。为了给我买一双满意的新鞋,镇上没有,父亲就独领着我到玉林市区去。当时的交通还不发达,区区的16公里,父亲带着我骑了自行车,搭了摩托车,最后才乘上了班车。在班车上,父亲指着车窗外各种各样的东西教我认识:你左边的这一片叫剑麻,可以用来做绳子、做帆布等;你右边的是甘蔗,平时我们吃的糖就是来自于它们……在我努力地去辨认这些东西时,父亲把我的脑袋往左边一拨:“快看,火车!”随着一阵“哐啷哐啷……”声,我看见一条又粗又长的“黑蛇”从远处快速地呼啸而来。父亲在旁边不断地鼓励我:“快数,快数数多少节?”我当时只听见火车声,接着看见一个个一闪而过的脑袋。父亲看我的目光追随着火车的尾部不放,连问我火车一共有多少节?直到火车的尾巴消失在山的那一边,我才听清父亲叫我数什么。我好奇地问:“火车有节么?不是一条的么?”父亲愣了一下,然后笑呵呵地说:“下次吧,下次带你搭火车!”

 

2

 

父亲宠爱我是有原因的。在父亲的眼里,我是个聪明的孩子。父亲教我认阿拉伯数字,我第二天就能从一数到一百。接着,我又很快地背出了三盘清、九盘清等各种珠算的口诀。算起数来,朱盘子敲得霹雳哗啦地响,答案还准确无误。这些都是我上学前就已经掌握了的知识。如果这些聪明,还不足以让父亲宠爱我,那上学后我看的那些小人书,就成了父亲向人炫耀我的资本。父亲是在六十年代念过高中的人。年轻时收藏有各种各样的小人书。我们当时管这些书叫图书,这些图书如父亲的手掌般大,每一页上面有很大的黑白图像,下面是一两行很小的文字。从懂事起,我就学着父亲的样子翻看各种各样的图书,当时只是从图像去揣摩意思。上学认字后,我就看了《水浒传》之武松打虎、鲁提辖拳打镇关西……《三国演义》之空城计……《百合花》、《小二黑结婚》、《苏三妹》等图书。在当时没有什么读书人的村子,村人管我叫“小才女”。我想大抵有点这个原因,好几年的春节,父亲都带我到玉林市区去,给我买满意的新鞋。

当然,父亲对我也没有宠爱到无缝的地步。他说带我搭火车这事就没实现。

我分析了父亲食言的原因,先是家里前后添了两个弟弟,接着是生意越做越大,九十年代初,父亲已把生意做到了广东。

高三秋季期的期中考试,我考得了好名次,学校要开家长会。可父亲说生意忙,回不来。

开家长会的那个周末,我没有留校,而是回了家。周日回校后,有个消息不胫而走:何燕的父亲是老板,在广东有两间厂。细打听,才知道父亲从广东赶回来,直接到学校开了家长会,会后又马不停蹄地去了广东。就这样,父亲留给班主任的一张名片,让我一下子成了校园的“名人”。

虽没见着父亲,可我还是挺高兴他能回来。高兴之余,心里又有些许的失落。作为女儿的我,只知道父亲在广东做生意,并不知道父亲有两间工厂。这个消息我竟是从同学的口中得知。父亲从不跟我们五姐妹谈论生意上的事。他总跟我们说,你们什么都不用管,只管把书读好就行。

父亲在广东开厂的那几年,逢年过节,不管多忙多晚,他都会风尘仆仆地赶回来陪我们过节。礼物,是少不了的。从最新流行的双卡卡拉OK录音机、吹风筒,到珍珠链子、发饰,再到最新款的衣服、鞋子、帽子……

 

3

 

关于父亲生意上的事,我不知道的还有很多。家长会后的一个多月,我和同学到南宁参加音乐考试。那时,父亲刚好在家。他递给我两张纸条,特别交代:一张拿给车站的钟站长,他会安排我和同学上车。另一张上到火车拿给陈列车长,他会一路照顾我们。我半信半疑地看了一眼纸条,写的是我女儿和同学到南宁考试,人生地不熟,拜托照顾之类的话。

去到火车站,我让同学原地等候,说我先去看看怎样买票。其实我是偷偷去找这个叫钟站长的人。在我没确定这纸条是否产生作用前,我不敢在同学面前信口开河说不用买票。通过询问几个人,我终于找到这个粗壮黝黑的钟站长,他看了我递过去的纸条,瞄了我一眼,问:“你同学呢,几个人?”

就这样,我们三人顺利上到了火车。用同样的方法,我在车上找到了陈列车长。这个高大帅气的列车长让人给我们安排好位置,还交代我们中午到第七节车厢享受用餐。父亲的纸条不仅让我和同学免费搭了车,吃了饭,住了宿,第三天还免费搭了车回来。

我工作那年,父亲的生意一落千丈。灰心丧气之下,父亲携家带口搬去了广东惠州。父亲借出去的钱收不回来,只留下一堆欠条。那时,我由于工作而留在了广西。这堆欠条就转到我的手里,父亲让我有时间继续去讨债。值得一提的是,直到父亲2014年去世,我都未能帮父亲把这些钱追回来。其中,就有陈列车长欠的。

搬到广东的父亲,没了昔日做生意的光环。随着时间的推移,我们七姐弟陆续都有了工作。尤其我们五姐妹,还听从了父亲的建议,都选择了“二师”(老师或医师)专业,因此,父亲过得很满足。因工作关系,我和两妹在广西,父母亲和两姐、两弟在广东。每年寒暑假,为了跟家人团聚,我和两妹都要搭十几个小时的火车。我们七姐弟都结婚后,每人都买了自己的房子。父亲觉得跟我们哪个住一起,都不像家,都容不下一大家子人。于是,为了能有个大家庭聚集的地方,父亲和母亲长期地住在一栋三层的楼房里。久而久之,房子的空旷让父亲的脾气越来越暴躁。母亲自然地成了父亲的撒气筒。刚开始那两年,在我们的劝导下,母亲还一直在容忍。到后来,父亲再拿母亲撒气时,我们不劝导还好,一劝,母亲先是暴跳如雷,说我们都偏向父亲,继而一把鼻涕一把泪哭诉父亲在外的那些年,她一人如何艰难才拉扯大我们姐弟七人。

父母关系的恶化一下子让我们几姐弟乱了分寸。要知道,母亲和父亲几十年来从没红过脸,哪怕一个身份不是很明的女人来到家里过年,母亲也能笑着待客。我们曾劝他们,跟我们哪个住都行,哪怕分开缓和一下关系也好,可他们谁都不愿意妥协。

让我没想到的是,我的一篇文章竟让父亲的脾气得到了缓解,让他和母亲的战争消停了好一阵子。那是2008年的暑假,我和妹妹从广西过去时,妹妹瞒着我偷偷地给父亲带了一本《读者》,里面有我写父亲的一篇文章——《六年间》。后来很长的一段时间,在妹妹的帮助下,父亲陆陆续续地看到我发表在全国各地的文章。父亲最高兴的事,莫过于在《故事会》上看到我的稿子。在父亲的眼里,《故事会》那是遍布大城小巷的书,能上这刊物就非常了不起,除此之外,我还负责着一本县刊杂志的编辑工作,在父亲的眼里,我就是一个作家。

从此,父亲在向人炫耀有工作的七个子女时,又多了一个炫耀的资本,那就是老三是一个作家。而我觉得不领津贴的写手不算作家,怕父亲四处炫耀,我从不跟父亲谈我写作的事情。如果不是后面发生的变故,父亲或许会一直追看着我写的文章而度过余年。父亲的炫耀最终引起母亲的妒忌。母亲说,七个子女今天所取得的成绩,都是跟她分不开的。子女成长的时间里,父亲没一天真正地陪伴过子女。父亲则说,没有他在外的拼搏,凭母亲一个居家女人,想养活七个子女都难,别说培养。父亲没想到 “居家女人”几个字触犯到了母亲的底线,母亲是童养媳,没读过几天书,长大后迫于爷爷奶奶的压力,嫁给了当时贫穷的父亲。母亲认为嫁给父亲几十年,生儿育女,任劳任怨,想不到,到老了父亲还是认为她没出息,瞧不起她。有了“居家女人”这几个字为战争的导火线,母亲很快就把那个身份不是很明、来家过年的女人像扯毛线一样扯了出来。父母亲的战争,从谁对孩子的培养多一点,很快就转移到谁亏欠谁多一些上来。在母亲的逼诱下,父亲除了交代出自己的驰骋商海史,也交代出了那些年在外的野鸳鸯史。看着母亲那张愤怒扭曲的脸,父亲丝毫没意味到什么,反而觉得自己就是这次战争的赢家。

看到父亲那得意的样子,母亲幽幽地说:“别看我跟你生活了几十年,其实这些年住在我心里的一直是另有他人。”不用想象,我能猜出父亲当时听了这话后,眼睛瞪得有多大,嘴巴张得有多圆。原来母亲在嫁给父亲前,曾与一个邻村的小伙子成为青梅竹马。父亲做梦都没想到,自己在外彩旗飘飘时,家里的红旗虽然没倒,但已倾斜。

自尊受损的父亲气愤至极,洋洋洒洒地写了七大页纸的休书,要到舅舅家列状,还要把母亲驱逐出家门。其实舅舅是母亲同父异母的弟弟,母亲一出生外婆就去世,外公把母亲送给了爷爷奶奶养。那时候唯一跟母亲有血缘的外公也早已去世。我不明白父亲当时要去舅舅家列什么状。我们都劝父亲别再战争了,实在过不下去,我带母亲回广西,父亲跟姐姐和弟弟在广东。可父亲非要跟母亲离婚不可,还要母亲净身出户,不许我们七姐弟赡养。甚至说要把我们送去做亲子鉴定。不管我们怎样说情如何道理,父亲毫不退让。看到父亲强硬的态度,我不知从哪来的勇气,连说:“离吧离吧,天天这样吵,不离也过不下去了。不过,离了妈妈就归我管,我还管定了。”这是我平生第一次顶撞父亲。

 

4

 

父亲最终没跟母亲离婚,可算彻底地闹翻了。从此,父亲跟我的关系也僵了。父亲觉得,我顶撞他的目的很明显,那就是在我心里,母亲远比他重要。

以后一见面,父亲总会莫名其妙地吼我。比如给他盛饭,他会吼:盛这么多饭干什么!下一次盛饭前,我会小心翼翼地问:“盛半碗还是一碗?”这时,父亲也会大吼:我还没吃,我哪知道能吃一碗还是半碗……

父亲跟母亲的关系继续恶化,吃饭只吃自己做的。也不跟母亲同住一层楼。连我们给的钱,他也分成两份,跟母亲井水不犯河水。

无聊的日子,父亲一天抽两包烟。还把日子颠倒着过。那段时间,父亲经常半夜12点出去喝夜茶,回来就通宵达旦看电视剧。天一亮,父亲又出去吃早餐。回来后就蒙头大睡。

我们觉得父亲不能再这样下去。弟弟要父亲搬过去住,父亲不同意。姐姐接父亲同住,父亲也拒绝。我们开始担心父亲的身体,大家集中在一起劝父亲。父亲一开始非常抵触,经过我们漫长的开导,父亲答应今后注意休息,还愿意喝母亲每天给他熬的汤。

如我们所担心的那样,父亲的身体出问题了。我们带父亲去体检时,查出有胃癌。接到通知的那一刻,全家人笼罩在一片悲哀之中。父亲面对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的七个子女,他似乎预感到了什么,但表现得异常地淡定。

我们带父亲去复查。父亲却带我们去喝早茶。父亲走在前面,领着我们到“百老汇”酒店的三楼,不停地跟迎接过来的服务员说:“带孩子来喝早茶。”父亲喜欢喝“百老汇”的早茶,更喜欢全家人一起去喝。每到暑假,我和妹妹在广东,父亲会隔三差五地,领着全家大大小小二十来号人,浩浩荡荡地去“百老汇”,每次都要拼三张长桌才坐得下。刚开始,父亲叫喝早茶,我们都去。时间一长,大家对“百老汇”的早点就吃腻了。还有,弟弟们有时也想利用周末睡个懒觉。久而久之,父亲就很难把我们召齐。

有了我们的陪伴,父亲找回了他久违的生活仪式感。父亲的这个早茶时光是开心的,因为他的食欲没有丝毫受到要去复检的影响。相反,我们难以下咽。

出奇的是,早茶后,我们终于可以买单。要知道,在以前,喝早茶没有我们买单的份儿,父亲都是硬抢着给钱。

不得不说,等待复查结果的时间是漫长而又折磨人的。看到我们个个神情严肃,父亲不仅不担忧自己的病情,反而宽慰我们说:“不用伤心的,生老病死是自然规律,再说,一个人的命数是上苍注定的,人不可逆天……”

生活有时远比剧情精彩。复查结果出来了,父亲没有胃癌,除了糖尿病,其他一切正常。

从医院回到家,我们兴高采烈地感叹着各种美好,连给我们造成困扰的这个粗心医生,我们也懒得去埋怨他。很快,我们又各忙各的去。

 

5

 

第二天,父亲电话告诉我们,他要去住院。

我们百思不得其解,又纷纷出现在父亲面前。

父亲说:“医生说了,糖尿病可大可小,我决定住到医院去慢慢调理。”

“自己家里都有两个医生,再说医院那地方……”弟弟刚说到一半,就被父亲摆着手阻止了。

“你们有你们的忙,我去看了医院的中医科,那里的环境还好,适合休养。与其说我是去住院,不如说我是到那去休养休养。那里的病人还好,估计有人能陪我下棋呢……”我们还想说什么,父亲又摆着手阻止,继续说,“你们放心吧,我能吃能走,自己照顾自己,你们谁也不许到医院陪我。我去住一段时间就回来。我现在是把我要做的告诉你们,不是跟你们商量。这事就这样定了。”

父亲把自己收拾干净,拎起包包,像年轻时出差。父亲原来说好自己去医院。正好是暑假,家人就派我和妹妹做代表把父亲送到医院。妹妹还找到负责的医生,交代好,我们才回来。

第二天,我们打电话时,父亲说正在打点滴。我们诧异。父亲解释,说打点滴能快点降低血糖。

我赶到医院时,父亲正和邻床的一对夫妻聊着正欢。看见我,父亲笑得很开心,说自己现在过得挺好,住得也开心,早餐还吃了一整条生鱼粥呢。让我一会儿就回去,不用再过来,他打完点滴才到饭点,到时自己去医院食堂吃饭。

我到底还是不放心。每天转几趟车去陪父亲打点滴。那些天父亲对我的态度很好,我们聊天聊得比任何时候都开心。

第七天,意外发生了。那天一看见我,父亲就说觉得有点累。我估摸着父亲是着凉了。父亲打完点滴后,我并没有在父亲的驱赶下而离开,而是坚持要陪父亲去吃饭,还说吃完饭让医生开点感冒药什么的。就在父亲准备跟我出去吃饭时,他莫名其妙地就倒了下去。我迅速地大喊着搂住父亲。高大的父亲瞬间变成了倾塌的一座山,一座要压扁我的山。邻床的家属赶紧过来帮忙。父亲躺到床上时,屎尿一下子全出来了……我紧紧地搂住父亲,吓得号啕大哭。

过后,无论姐弟们怎么问,我都解释不清父亲是怎么一下子严重到这地步的。

父亲转到市一院后,全身插满了管子。一连两天两夜,我都不敢离开父亲半步。直到第三天,父亲才张开眼睛。

在我的恳求下,父亲开始吃粥。怕呛着父亲,我是几粒米几粒米地喂。有时喂一口,得擦几下嘴巴。

我想说,父亲后来脾气的暴长,跟我们这几天精心的照顾有着很大的关联。那些天里,我们对父亲真的是360度全方位的服侍。

为防止父亲出汗,我们准备了一二十条毛巾,轮流给父亲换着。从父亲能吃东西开始,每一顿都满足父亲的要求。有些饭菜医院周围买不到,就搭车去买。

父亲一坐起来,我们会马上去扶,拿枕头把背垫好。我一喂饭,妹妹会在旁边拿着纸巾,时刻帮着擦嘴。

擦脸,擦身更是少不了的。

几天过去,父亲慢慢地好了起来。可脾气也跟着长了起来。

比如,他再从病床上坐起时,我如果没有及时给他的后背垫枕头,他会发脾气。他擦完嘴,剔完牙,我没及时接过他手里的纸巾或牙签,他会生气地往地上扔。

那段时间,我得时刻关注着父亲的每一个目光。他的目光所到之处,我得马上意会到父亲要干什么,迟了肯定少不了一顿吼。

 

6

 

如果说父亲第一次住院生我的气,是觉得我对他关心不够,那第二次住院生我的气,是觉得我爱母亲胜于爱他。离第一次住院一年多,父亲因脚踩到钉子又住院。这次,我和妹妹把他接回广西,前后动了三次手术,总算把父亲的脚保住了。

我上班期间,母亲就在医院陪着父亲。往往这时,父亲就会把医生的话抛于脑后。他不仅要吃水果还要抽烟,母亲不给,他就叫清洁工人帮买,帮一次给五十块钱的小费。

如此几次,母亲奈何不了父亲,只好把情况告诉了我。我找到清洁工人,跟他说明了父亲的病因,说水果和烟都要禁忌。这时,父亲认为我跟母亲联合起来跟他作对,说我只听母亲的,而不听他的。父亲怒了。一个电话,他把亲戚叫来了,还拎来两袋水果。没法,我只好再跟亲戚解释,接下来,父亲就三亲六戚挨个打电话,告诉人家他住院了……不用说,三亲六戚陆陆续续地买水果来……父亲跟亲戚唠嗑完,就会让我带出去吃饭,还嘱咐我要给亲戚一个红包,以示顺顺利利。

为了解馋,我给父亲买了糖尿病的零食,可父亲不爱吃。

再怎么着我也不能限制父亲打电话吧?于是,吵嘴就肯定少不了的。父亲说生活是需要仪式感的,所谓仪式感,就像我们小的时候他给我们过的日子。而现在呢,我们把它给剥夺了,父亲觉得:住院就该有人探望,有水果……还指责我现在大了就忘恩,我反驳,若知你老了这么顽固,我孩提时代就不该这么乖,也让你费费神。

接着,父亲又给姐弟们打电话,说不要我和母亲服侍他,他要请护工。

父亲就这样折腾到出院。在我们准备离开病房时,才住进三天的邻床女孩问我:“你爸说你是个作家,是真的吗?”我傻愣了一下。

看我不语,那个女孩举了举手中的《故事会》:“有你的故事——《洗礼》。”

我笑了笑:“我爸说是就是吧。”

 

7

 

出院后,父亲回广东休养了。我每次给他打电话,他说了两句,就把电话转给母亲。我知道,父亲还在责怪我。为了得到父亲的原谅,我经常找各种话题跟他闲扯。其中最成功的莫过于聊火车。聊他要带我搭火车的承诺;聊他生意风生水起时,我和同学搭火车得到款待……当聊到动车时,我说等玉林动车一通,我保证会带你搭首趟……

然而,玉林的动车还没通,父亲却在一个夜里被送到了医院。

父亲是严重的心衰竭。在重症室里苦撑了十一天,父亲于2014年农历8月14日的早上8点,永远地离开了我们。

父亲去世后的一个月,我成了市里的签约作家。那时,我多想跟父亲说说,我有了创作津贴,是真正的作家了……

我也想跟父亲说说,其实我对他的爱是跟母亲一样多的……

我还想跟父亲说,玉林动车开通后,我揣着他的照片搭了一趟……

其实,我最想跟父亲说,如果时光可以倒流,我想“富养”的晚年;如果有下辈子,我还要做你的女儿……


【首发于《独石滩》2022年冬季刊(总第70期)  原刊责编黄华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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