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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独石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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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2/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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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作家网驻站内刊征文参赛作品+王士朝动物小说三题

王士朝动物小说三题

王士朝

 

 

柴门犬吠

 

 

我家有一条毛色淡青、身材单薄的小公狗,身子硬邦邦的,耳朵短而尖,酷似山野里的鬣狗。小公狗脖子上环绕一圈白毛,白毛中间有一些黑色斑点,我们就称其为“花脖儿”。

“花脖儿”要好的伙伴是东邻家的“黄黄”小母狗,而六爷家虎背熊腰的老黑狗,却一直肆无忌惮地占据着村中的霸主地位。

“花脖儿”爱和“黄黄”在一起玩儿。春天的芳草地,夏天的小河边,秋天的庄稼地,冬天的柴草垛。风里雨里,花前月下……都留有它俩亲昵嬉戏的影子。

这期间,“黄黄”也遭到过老黑的骚扰。好在老黑有众多的崇拜者,再加上“黄黄”还未到生育年龄,老黑也就很少顾及这条乳臭未干的晚辈。这也成就了“花脖儿”和“黄黄”青梅竹马的爱情。

六爷帮我家打黄豆,老黑也尾随而来,企图混点佳肴。它抖动着鼻子东闻闻,西嗅嗅,房前屋后搜寻着,希望得到意外的收获。

老黑的到来着实让“花脖儿”心里发堵,它一而再,再而三地表示不欢迎,并横眉竖目,龇牙咧嘴地吼叫着驱逐老黑。老黑却对此置之不理,仍在院子里横逛着。它不但龇着牙,用硕大的身子往“花脖儿”身上贴,还把“花脖儿”压在它的身下,直到“花脖儿”愤怒地反抗,它才放手。当它用爱抚的眼神儿厚颜无耻地乜向“黄黄”时,吓得“黄黄”急忙低头避开,躲到了几步远的地方,坐在那儿偷看着。

为招待这些帮忙的人,我杀了一只大鹅和一只公鸡,又备了排骨之类的佳肴。当我把不堪入嘴的鸡鹅肠子扔到院子时,老黑一个箭步蹿了过去,毫不客气地叼起一个大堆儿,“花脖儿”只好把剩下的一小堆儿摁在嘴下,“黄黄”冲上来,只捡些零碎皮毛。老黑狼吞虎咽地消灭了得到的美味,又急忙去抢“花脖儿”嘴里的东西,“花脖儿”急忙将嘴里的东西吞下去,然后龇着牙,哼哼着愤怒地和老黑对峙,“黄黄”恐惧地躲在一边。

席间,桌子底下的骨头逐渐多了起来。“花脖儿”凭着自家的优势,屋里屋外随便进进出出,并吃得肠满肚胀。老黑眼巴巴地坐在窗外,直勾勾地盯着主人,长舌头上淌着粘液。它的主人捡一些桌上的骨头扔出去,骨头散落到窗下的空地上,老黑敏捷地扑上去捡拾。“黄黄”禁不住诱惑,不顾娇小姐的矜持,飞跑过来捡着骨头吃。老黑边捡着骨头,边冲“黄黄”使横,“黄黄”不顾老黑的一再警告,忘我地捡地上的骨头。老黑狂吠着,冲到“黄黄”的跟前,前爪摁住“黄黄”,嘴在“黄黄”身上掐着,“黄黄”没好声地叫,“花脖儿”闻声跑出来,奋不顾身地扑在老黑身上,三条狗滚到了一起……

我怕“花脖儿”吃亏,急忙操起火叉子跑出去,大声恐吓,老黑才松开嘴抽腿而逃,但只跑不远,它就停下来,伸着粉红的长舌头,用红眼睛看着我。“黄黄”从地上站起来,抖落了身上的草屑和尘土,小跑到几米远的地方坐下。“花脖儿”感激地摇着尾巴贴我的腿。

六爷酒足饭饱后,扛着铁叉子离开,老黑慑于我的威力,悻悻地跟主人回去了。老黑走后,“黄黄”终于在“花脖儿”的关爱下捡吃了剩下的骨头,然后,心满意足地跟“花脖儿”去麦秸垛旁睡午觉去了。

战争似乎总在进行着。有一天,当血迹斑斑的“花脖儿”踉踉跄跄地回到院子时,直觉告诉我,狗们又发生了一场血战。“花脖儿”鼻梁上斜刻着两道深深的划伤,伤口里凝结着黑乎乎的血,头顶及眼睛的周围到处画着血道子,身上多处伤痕,后腿青毛上粘着一片片血迹。“花脖儿”默默地趴在麦秸堆旁,下巴贴在地上,黄眼珠子呆呆地盯着我。

我小心翼翼地查看它的伤口,尽管我的手势很轻,可是“花脖儿”还是疼得“冈唧”“冈唧”直叫。我发现它脸上的伤口深到了面骨,后腿上有十几个深洞,从洞里往外流着血。我断定,这一定是老黑咬伤的。我赶紧到村卫生所买了一些消炎粉,回来后撒在“花脖儿”的伤口上,“花脖儿”吱吱叫了几声,抬起头,尾巴吃力地晃动着,溢满泪水的眼睛深情地盯着我。我找了一个破棉袄铺在麦秸堆上,轻轻地把“花脖儿”抱到上面。这时,我发现“花脖儿”身下的麦秸被染上了血迹。接着我又给“花脖儿”端来了一些饭菜,放在它的嘴边,它伸嘴吃了一些,就趴下了。

第二天有消息传来,确信老黑和“花脖儿”头天确实进行了一场残酷的战斗。

原来,“花脖儿”从老黑门前路过时,老黑气势汹汹地冲出来,想吓“花脖儿”个落荒而逃。不料,面对横行霸道的老黑,“花脖儿”毫无惧色,泰然自若地站在那等待着。老黑气呼呼、恶狠狠地扑过来,狂叫着咬向“花脖儿”,“花脖儿”只好奉陪到底,两条狗顿时咬作一团……

六爷向我描述这场战斗时,我才知道老黑也伤得不轻,同时我哀叹道:“这‘花脖儿’啊,你干嘛非要和那么强大的敌人斗呢,惹不起还躲不起吗?”

四月的严陵河,河岸绿了,在浪漫的小河边,“花脖儿”和“黄黄”如醉如痴地爱恋着,并收获了幸福的爱情……

晨风轻轻地吹拂着屋前绿柳,细叶微微摆动。柳枝间,“花脖儿”和“黄黄”正随心所欲地咬啃着……正当它俩情欲膨胀得不能自拔时,黑霍霍的老黑鬼使神差般地出现在它俩面前,它俩惊慌地爬起来,怒视着老黑。老黑抬起右后腿在柳树干上撒了一泡尿,然后立刻色眯眯地往“黄黄”跟前凑,它拖着哈喇子,贪婪地看向“黄黄”,“黄黄”急忙往“花脖儿”身后躲。

“花脖儿” 龇着牙,挡住老黑,并哼哼着,向老黑发出警告。老黑顿时翻脸,侧身梗着脖子,用眼睛的余光膘着“花脖儿”,山一般的身子突然向“花脖儿”压来,并龇着牙,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哼哼”声。“黄黄”哆嗦着,躲在“花脖儿”的后面。面对这穷凶极恶的老黑,“花脖儿”热血沸腾,愤怒的烈火在体内燃烧,一股巨大的力量从心底升腾起来,它疯狂地咬住老黑后腿。老黑边挣脱边回头咬住了“花脖儿”的脖子,尖利的犬齿像尖刀一样刺进了“花脖儿”的脖肉里,“花脖儿”感到钻心的疼痛。老黑用力叼住“花脖儿”的脖子皮,想把“花脖儿”的嘴从自己的腿上拽下来。“花脖儿”忍着剧痛死死地坚持着,嘴角流出了老黑的血,血也从老黑的腿上淌了下来。老黑用身子压住“花脖儿”,两条狗滚在一起。被压在身下的“花脖儿”觉得呼吸困难,被迫松开嘴,老黑趁势拎起“花脖儿”把它甩在一旁。

“花脖儿”一轱辘爬起来又冲向老黑,直奔老黑的面门咬去。老黑前爪跃起,正好和“花脖儿”的前爪遭遇,两张狗嘴又交叉着啃在一起。狗嘴里不断发出残酷的吼叫声。老黑身子一落,“花脖儿”就被仰面推倒在地,可“花脖儿”却死死地咬住老黑不放。两条狗嘴死死叨在一起。“黄黄”见“花脖儿”被摁在底下,心里突然生出了勇气,它忽地站起,不顾一切地蹿到老黑的头前,叨住老黑的一只耳朵,拼命往一旁拽。老黑疼得吱吱乱叫,奋力挣脱“花脖儿”的嘴,向“黄黄”咬去。“黄黄”的腹部重重地挨了一口,“黄黄”“嗷”地一声松开老黑的耳朵,“花脖儿”迅速伸嘴去救“黄黄”,三只狗胡乱地咬在一起,乱作一团。狗的嘶叫声、嚎叫声不住地传来……

我被这惊心动魄的撕咬声惊醒,急忙抓起一个棒子,呼喊着冲到正撕咬得不可开交的狗们跟前。战事胶着,直到棒子打到它们的身上,狗们才停了嘴。老黑跑到几米外,蹲在那喘着粗气。

“花脖儿”吃力地站起来,脸上旧痕未退,又添新伤,眼皮上的口子流着血。嘴边的皮有一条已经耷拉下来,嘴脸血糊糊的,简直没了狗样。“黄黄”也躲在远一点的地方,张着嘴,喘着粗气,舌头上下抽动着。体力不支的老黑也满脸血污,看不出哪是眼睛,哪是鼻子,蹲在那儿喘了一会儿,然后就三条腿点地,拖着伤腿吃力地走了。

六奶见到我就嚷,说她家的老黑被缺德的人给打伤了。

我把狗们咬仗的事告知了她,她怎么也不相信,以为我打完了,找借口。她鄙视地说,可能吗……

满身是伤的“花脖儿”几天没有离开院子,“黄黄”一直身前身后地陪伴着它,充斥着满满的爱意。一来二去,“花脖儿”的伤口逐渐愈合,体力也基本得到恢复。

老黑急切地想占有“黄黄”,伤口还未痊愈就跛着脚来找“黄黄”。

正当“花脖儿”和“黄黄”在树荫下忘情地搂抱时,老黑又恶魔般地出现在它俩面前。“花脖儿”和”黄黄”惊慌地站起来。此时,老黑的鼻子已经伸到“黄黄”的屁股处,嗅着。“黄黄”惊恐地摆脱了老黑,躲到“花脖儿”的身后。

强烈的占有欲驱使老黑想迫不及待地打败“花脖儿”,它狰狞地瞪着带疤的红眼睛,眼神中闪着恐怖的光芒。它嘴唇翻卷着露出一口焦黄的利齿,绷直的身躯中喷出虎啸般的吼声。

情敌见面,分外眼红,为了心爱的“黄黄”,年轻气盛的“花脖儿”早已把生死置之度外,它用身子护住“黄黄”,做好了迎战的准备。老黑气不打一处来,嘶叫着向“花脖儿”扑去,“花脖儿”毫不示弱,勇猛迎战,两条狗又撕咬在一起,在地上起伏地翻滚着……

等我骑着车子回到院子时,却发现沾满血迹的“黄黄”摇着尾巴从前园子里跳出来,带着伤痕的脸上血糊糊的,它好像用乞求的眼神儿焦急地看着我。我的心“咯噔”一下,预感到“花脖儿”的情况不好,急忙跳下车子,直奔前园。

这时,我看到“花脖儿”凄惨地趴在土墙下,温暖的阳光照在“花脖儿”布满血污的身子上。它脸上的皮从中间开着,像两扇门帘子,血从伤口淌到嘴上,滴在地上。耳朵也淌着血。地上的土洇湿了一片。

“花脖儿”痛苦地转动着眼睛看着我,吃力地摆着尾巴向我打招呼,我急忙走到近前,爱怜地抚摸它脸上张开着的脸皮,我发现撕开的脸皮脱离骨肉的面积很大,如不想法处理,“花脖儿”性命难保。我急忙跑去喊兽医,和兽医一起给“花脖儿”敷药缝皮。“花脖儿”坚强地挺着,偶尔小声呻吟几下。处理完,兽医叹惜道:这回可够它活的了!令人惊奇的是,“花脖儿”却奇迹般地活过来。

我们在默默享受安宁祥和的同时,自然界时刻都在上演着残酷的斗争,而“花脖儿”和老黑的战争,终于在一个宁静的晚上奇迹般地画上了句号。至此,老黑的霸权行径,在“花脖儿”的拼死抗争中宣告失败。

那晚,微风消减了暑气,送来了清凉,我出去散步,“花脖儿”急忙尾随着。路过六爷的屋后时,我看到老黑正在墙根儿蹲着,独眼睛正窥视着我们。我心里一惊,急忙护住“花脖儿”,可是,“花脖儿”却“嗖”地从我身后蹿出,跑向老黑。

我的心顿时提到了嗓子眼儿,我怕“花脖儿”再受伤害,急忙高喊“花脖儿”回来,“花脖儿”却不听命令。这时,我惊讶地看到老黑却一反常态地站起来,夹着尾巴,压着屁股,“吱吱”地小声叫着,灰溜溜地离开,身后留下一条水道子……

“花脖儿”在老黑蹲过的地方夸张地扬腿撒了一泡尿,然后站在柴门旁,对天长吠。

随后,“花脖儿”得意洋洋地走回我身旁。

 

憨娃儿的斑鸠

 

傍晚,小村炊烟袅袅。

十二岁的憨娃儿坐在灶膛前拉着风箱,烧着火。草末子不起焰,浓烟从灶膛滚滚涌出,呛得憨娃儿直流眼泪。

昏暗的煤油灯下,二大站在灶台后,正往锅里和红薯面。

“憨娃儿。”

“嗯。”

“大想跟你商量个事。”

憨娃儿吃了一惊,自从爹死后,憨娃儿就一直跟着二大,家里的事都由二大做主。今天有啥事,还用跟我商量?憨娃儿心里想。

“大夫‘李先儿’说了,你奶病嘞不轻,估摸着你奶也没多长时间了,你养嘞那对斑鸠,能不能‘捏’了,炖汤,叫你奶喝?”

憨娃儿没吭声。

“喝罢汤”(豫西方言,即晚饭后),二大又问憨娃儿,“你奶病嘞不轻,她也半年没沾腥荤了,你养嘞那对斑鸠,‘捏喝’了吧?”

憨娃儿想了想,说,“大,这对儿斑鸠,我养可长时间了。……我明天再逮一对儿吧,要是逮不住了,再捏这对儿……”

二大沉默了一会儿,点点头,说,“中!”憨娃儿一听,松了一口气。

两年前,生产队抽劳力到石佛寺修赵湾水库,憨娃儿爹也去了。修水库时要用炸药崩石头,一个石头崩到爹头上,爹流了可多血,两天后,爹死了。爹死后俩月,娘也被邻庄一个“流光蛋”领跑了。快哭瞎了眼的奶奶搂着憨娃儿,说,“憨娃儿呀,爹死了,娘跑了,你就跟奶过吧,反正你二大是个‘光身号儿’,你就跟你大当娃儿算了吧!”

从那以后,一家三代,三口人,就在一个锅里搅勺子了。

在爹死后的两个暑假里,憨娃儿不知咋地就喜欢上了养斑鸠。养斑鸠时,憨娃儿心里平静得跟门前坑里的水一样,这时候,他不想爹了,也不恨娘了。

奶奶、二大看着憨娃儿养斑鸠时那个高兴劲儿,也就没有多管他。

憨娃儿现在养的这对斑鸠,刚逮来时还没睁开眼,蓝黑色的皮肤上稀疏地长着一些白色绒毛。憨娃儿小心地用砖头给它们垒了个窝,里边还铺上了棉花“套子”。为防止老鼠偷袭,憨娃儿还把家里的大筛子倒扣在砖头垒成的斑鸠窝上。

刚逮来的小斑鸠,还不能喂粮食,憨娃儿就每天出去捉虫子,憨娃儿专门捉菜叶上的菜青虫,这种虫,小斑鸠吃了容易消化。

一来二去,斑鸠褪掉了身上的白色绒毛,灰褐色的羽毛也长出来了,这时候就可以给斑鸠喂麦子了。

憨娃儿掰开斑鸠的小嘴,一粒一粒的喂,估计斑鸠快饱时,憨娃儿就捏捏斑鸠的嗉子。憨娃儿知道,不能给斑鸠喂得太饱,太饱,麦子吸水发胀,斑鸠会撑死的。

每次喂完,憨娃儿怕斑鸠口渴,就会嘴对嘴地往斑鸠口中吐唾沫。时间长了,小斑鸠口渴时不去找水喝,而是扑闪着翅膀去“叨”憨娃儿的嘴。每当此时,憨娃儿就知道,斑鸠口渴了!

斑鸠现在已经会飞,也会自己叨麦子吃了。憨娃儿生怕斑鸠飞出去后不回来,就把斑鸠翅尖上的羽毛剪掉一部分。每天,憨娃儿跟着二大到地里干活,回来后第一件事就是逗斑鸠玩。有时憨娃儿也会让斑鸠“落”在奶奶的头上,斑鸠在奶奶头上“忽闪”“忽闪”地“扑棱”着翅膀,此时奶奶也会裂开没牙的嘴,笑得涎水“滴流”多长。

憨娃儿觉得,这一对斑鸠就是自己的弟弟、妹妹啊!

但现在,二大想把这对斑鸠“捏”了,炖汤,让奶奶喝。

憨娃儿不是不想让奶奶喝斑鸠汤,憨娃儿只是觉得…… 

不行,我明天得赶紧再逮一对,憨娃儿想。

晚上半夜的时候,憨娃儿还睡不着,他不知道明天能不能再逮一对儿斑鸠。

第二天,憨娃儿早早就起了床,掀开筛子,两只斑鸠“扑棱”“ 扑棱”,连“飞”带跳地到了憨娃儿面前,憨娃儿心里一热,眼角湿润了。

早饭后,憨娃儿就开始仰迈着脸,满庄子地转,好几次,憨娃儿险些撞到树上。

邻居二奶看见他晃来晃去,“寻屎狗”一样地到处踅摸,起了疑心,“你鳖娃儿是不是又想偷我苹果嘞?”

“偷你个球,我在找斑鸠窝嘞!”憨娃儿恶狠狠地甩了一句。

二奶说,“又逮斑鸠嘞,瞅你那二球样子,再逮,你自己就变成‘憨斑鸠’了。”

斑鸠生性胆小,在地上走动时有点憨头憨脑,因此,在我们那个地方,就把相貌木讷的人戏称为“憨斑鸠。”

憨娃儿白了二奶一眼,没理她,又继续仰迈着脸去找斑鸠窝。

憨娃儿似乎天生就对斑鸠有灵感,有时他正在走路,突然感觉头顶的树上有斑鸠窝,仰脸一看,果然就有一个。憨娃儿还能根据斑鸠的叫声来判断斑鸠在干啥,要是斑鸠的叫声是“咕咕咕,咕!”,这说明斑鸠心情很好,叫着玩嘞!要是一对斑鸠相对而站,连续发出“咕咕——”“咕咕——”的叫声,并且两只斑鸠的头部同时下压、抬起,再下压、再抬起……这说明这两只斑鸠正在“谈对象”,并且很快就会交配、下蛋、孵化、产子。另外,憨娃儿还知道,斑鸠一般一窝只产两个白花花的蛋,“三斑出一鹞”,老人们说,如果一窝有三个蛋,其中一个将来会变成鹞子,这鹞子“恶嘞很”,会把另两只小斑鸠“叨”死,吃掉!憨娃儿不知道这说法到底对不对,因为他在掏斑鸠时从来没掏住过三个蛋的。

今天,憨娃儿的运气实在是不好,一上午,他看到了两个斑鸠窝,但在树下一看,他知道,都是空窝。

斑鸠这种鸟,看起来文文静静,但做的窝比起“吱吱喳喳”的麻雀可就差远了,几根树枝胡乱交叉几下,就算一个“家”。农村有句话叫“斑鸠搁蛋儿”,意思是,斑鸠只要能把蛋放在交叉的树枝上面,就凑凑合合算一个窝了。因此,憨娃儿站在树下仰望,窝里有没有蛋,他看得一清二楚。

下午,憨娃儿继续仰脸寻找。天快黑时,憨娃儿终于在老四爷家菜地旁的篱笆上发现了一个斑鸠窝。篱笆上爬满了枝枝秧秧,那窝搭得也很隐秘,但并不高,憨娃儿伸手就能够到。

憨娃儿心里高兴极了,小心脏“咚咚”乱跳,像两只小斑鸠在里面乱扑腾。

一只斑鸠正在窝里孵蛋。憨娃儿想,再等等吧,天一黑,另一只斑鸠也会回窝,要是扑上去,一捉二,那是最好!想到这儿,憨娃儿咧嘴笑了。

天终于彻底黑了,憨娃儿也该行动了!

憨娃儿蹑手蹑脚地走向篱笆,瞪眼,伸手,抓!

太可惜了!两只斑鸠似乎早有防备,当憨娃儿伸手快抓住的时候,两只斑鸠“扑棱棱”地飞向了无边的夜空。憨娃儿的手扑在了窝上,两只斑鸠蛋也被弄得稀烂。

憨娃儿的心,空荡荡的。

坐在老四爷的菜地边,仰望夜空,憨娃儿哭了。

天,黑黢黢的,憨娃儿迈着沉重的脚步往家走。

走到家门口,透过昏黄的煤油灯光,憨娃儿看见二大站在东屋奶奶的床前。

憨娃儿突然闻到了一股奇异的香味。

憨娃儿突然心里一紧。

憨娃儿听见奶奶在对二大说,“‘天上鸽子斑鸠,地上兔子走兽’,真不假呀,这汤喝着真美啊,我老婆子就是眼下死了,也不亏啰!”奶奶絮絮叨叨的说着,笑得流出了浑浊的泪。突然,奶奶又哭了,“我这可怜的憨娃儿,真孝啊,给我捏斑鸠喝,他要再逮,就不‘捏喝’了,叫他玩吧!”

憨娃儿呆呆地站在门外,也哭了!

 

鸡场疑案

 

“叮铃铃,叮铃铃”,临近中午的时候,南山派出所的电话紧急响了起来。

“喂,喂,是南山派出所吗?”电话里一个男人焦急地问道。

“是的,别急,有事慢慢说!”副所长邱彬电话中安慰着对方。“我是四龙村的养鸡户瘸腿付大龙,你们快来看看,我的鸡被人杀了好多啊!”

“哦,大龙啊!好,我们马上就过去!”

邱所长将手头的活简单处理一下后,向着对面的办公室喊道,“小高,把摩托推出来,下乡!”

辅警小高听到所长的指令后,马上推出摩托,带着邱所长向四龙村出发。

通往四龙村的山路崎岖不平,路两边又是沟沟壑壑,小高不敢把车速提得太高。“这个瘸腿大龙!”邱所长坐在摩托上,嘴里嘟囔道。

“咋,你们认识?”小高问道。

“呵呵,你忘性怪好啊!你忘了去年那个上交猴子的四龙人,就是这个付大龙!”副所长肯定地说。

哦,小高想起来了。去年夏天,确实有一个四龙人抱着一个受伤的猴子,到派出所上交。当时他还感叹,说,“人们的环保意识越来越高了。”嗐,怎么这么快就忘了呢?小高在心里埋怨着自己。

到达四龙村后,所长和小高先到大龙家查看现场。

大龙的家建在一个山脚下,堂屋坐北朝南,东边有两间面西的偏房,小院的南面临路,有一道东西走向的院墙,院墙中间有一个楼门。院子西边也是院墙,只不过中间开了一个一庹多宽的栅子门。西院墙的外边是一片空地,周围用铁丝网成了一个方方正正的又一个“院子”,这就是大龙的养鸡场。

大龙的院子里,凌乱地躺着五只死鸡,地上到处是血。

所长蹲下身,仔细地查看,他发现这五只死鸡有一个共同的特点:鸡的翅膀都是在背后并拢着,鸡侧躺在地,头部后仰,鸡脖子处有明显刀伤。

所长皱了皱眉头,自言自语道,“人为?”

“大龙啊,最近和庄上人有‘过节’没有?你看,这鸡死的样子,可绝不是黄鼠狼咬死的啊!”

“是啊,是啊,我也看不是黄鼠狼咬死的,只是……”

“只是什么?”所长追问道。

“所长啊,我这人,因为腿瘸,很自卑,树叶掉下来砸到头上都会哆嗦一阵,哪会和别人有‘过节’呀,况且,要不是这几天接连死鸡,我也不会去报案的。”

“接连死鸡,几天了?”所长又问道。

“四天了,第一天,死两只,第二天,死三只,第三天,也就是昨天,我在家看着,没有死鸡,今天早饭后,我到乡里买点鸡饲料,回来后就又死了五只。奇怪的很,这鸡都是上午死的。”

“走,咱们到养鸡场看看。”

大龙的养鸡场,铁丝网得很结实,足有两丈多高,中间的网眼约有鸡蛋大小。所长绕着养鸡场转了一圈儿,没有发现任何人为破坏的痕迹。有着多年办案经验的所长这下可真的纳闷了!

查看完毕,所长对大龙说,“这样吧,你下午别出门,在家看着,顺便你也想想,会不会是庄上有人搞破坏,也就是你得罪了人,人家来报复你。另外,你明天也别出门,我早饭后过来,这事儿得尽快弄个水落石出。”

第二天早饭后,随着门前一声“滴滴”的摩托声,所长和小高又来了。

进屋简单寒暄几句后,所长对大龙说, “今天你们听我安排,咱们看看到底谁是杀鸡贼!小高,等一会儿你守在楼门外,不许外人进入院内,大龙,咱俩到后山上,仔细盯梢,要是看不清楚,你看,我有这个。”所长说着,从背包里掏出了一个精致的望远镜。

一切安排停当,三人分头行动。

所长和大龙到后山后,选择了一个隐蔽的位置藏了起来,院中的一切尽收眼底,望远镜也派不上用场了。

山上草丛里有很多蚊虫,所长不停地在脖子、脸上乱拍,但眼睛始终没有离开山下的小院子。

大约过了一个多小时,大龙突然喊道,“所长,你快看!”

大龙用手指着院子,所长顺着大龙的手势看过去。

一只猴子从大龙的灶火里拎着一把菜刀出来了,它走到院中的压水井旁,一手压水,另一只手拿着刀在水上冲了冲,然后猴子蹲下,将刀在水池边的一个磨刀石上磨了几下。紧接着,猴子回到院子中间,把刀扔在地上,又走到西院墙中间的栅子门处,熟练地打开门,进入养鸡场。

圈中的鸡,顿时惊慌失措,“咯咯”乱叫,猴子跳将起来,飞快地抓住一只鸡,又回到院中。只见它把两只鸡翅扳到背后,放在地上,用脚踩住,然后猴子右手拿刀,左手把鸡头往后扳,接着,用刀熟练地在鸡脖子上来了一刀,鸡血“刷”地一下喷了出来。猴子松开脚,那只鸡在院中扑棱着,不一会儿就不动了。猴子看看死鸡,拎着带血的刀又回到压水井边,压水,冲刀,磨刀……把最初的动作又重复了一边。当猴子又把刀扔到院中间,准备再次进入鸡场的时候,所长急了,说,“不好,猴子还要杀鸡,赶紧通知小高,别让猴子再杀了!”

大龙看得目瞪口呆,喃喃说道,“杀鸡骇猴,没想到没骇住猴,反倒使猴子学会了杀鸡啊!”

所长听得云里雾里,问大龙道,“这是咋回事啊?”

大龙苦笑着说道,“所长啊,你不知道,前两天,这猴子又调皮了,我用鞭子打了它两下,它不服气,跳到一边,对着我龇牙咧嘴。后来我想,有一只鸡一直不下蛋,我何不当着猴子的面,把鸡杀了,顺便吓唬吓唬猴子。我读书少,但也知道有个成语叫‘杀鸡骇猴’!这可好,没吓住它,这货反倒把我杀鸡的整个流程全记住了,连杀鸡的时间也是上午十点左右。”

听完大龙的叙述,所长笑得快“岔”了气,“大龙啊,大龙,你教会了猴子杀鸡,还要让我们来‘逮捕’猴子,这猴子会骂咱‘钓鱼执法’啊!”

大龙一听,叹了一口气,突然又嗔怒道,“还是怨你,这猴子我去年可是交到了派出所,你们养不了,让我养,才出了这档子事。”所长一听,笑着辩解道,“我们让你养,可我们没让它杀你鸡啊!”

事情原来是这样的。去年夏天的一天,大龙上山挖药材,回来的路上,看到路边有一只小猴子,大龙到猴子跟前了,这只猴子还是不跑,大龙感到很奇怪,走上前一看,哦,原来这是一只左腿受伤的猴子,走起路来,一瘸一瘸的。大龙一看,气吼吼的骂了一句,奶奶的,老子腿瘸,你也来学老子走路啊?大龙前边走,没想到这小猴子一直在后面跟着他。走了二三里路后,大龙扭头一看,猴子还在跟着,可能是同病相怜的缘故吧,大龙心里一热,弯腰抱起猴子,把它放到了自己的背篓里。

到家后把猴子养了几天,大龙越想越觉得不对劲儿。

近几年,县里一直在山区进行环保宣传教育,大家也理解国家的“退耕还林(草)”政策,也懂得了“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的道理,大龙知道这猴子是国家保护的野生动物,国家有《野生动物保护法》呀,我可不能单独饲养这猴子,我应该上交国家,看上级怎样来处理。

随后,大龙把这只猴子交到了乡派出所。

没想到,两天后派出所又给他打来电话,说,这猴子送到县林业局野生动物保护站后,不吃也不喝,上级想让你去看看,如果可能的话,也可以委托你来代养这只猴子。

就这样,猴子转了一圈儿,又回到了大龙家。

“大龙啊,出了这样的事,是谁也想不到的,这样吧,我回去后反映一下,看上级能不能给你点补偿。”

“不了,不了,现在你们整天忙着扶贫,这点事不用麻烦你了,我自己想办法解决。况且,我这鸡场不也是在政府的帮助下才建起来的嘛。”

又过了两天,所长还惦记着大龙的鸡场,他给大龙打电话,“那猴子还杀不杀鸡?”电话那端,大龙苦笑了一下,说道,“我在家时它就不杀,我一出门干活,它就在家开杀,嗐,没办法!”

“那你把猴子弄到山上放生算了吧!要不,你的养鸡场非毁到这货手里!”所长建议道。

“嗐,所长,你不知道啊,放生好几回了,你前头放,他后头跟着又来了,撵都撵不走!”

“那你下一步准备咋办呢?”所长焦急地问道。

“我准备把鸡全卖了,不养鸡了,有这个猴子在,养不成!”

“那也不能因这个猴子而影响你家的生活啊,咱不光要脱贫,还要奔小康啊!”

“是啊,我也反复琢磨了,不养鸡了,我准备养猪,把原来的养鸡场变成养猪场!”大龙在电话这边信心满满地答道。

“养猪,这倒是个好主意!不过呀,你以后可不能当着猴子的面再杀猪哟!”所长在电话里幽幽地说道。

大龙先是一愣,继而哈哈大笑,说,“是啊,是啊,以后可不敢当着猴子的面杀猪了。”

 

【首发《独石滩》2022年秋季刊总第69期 原刊责编墨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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