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国武
“副局长钟吉琳被纪委叫去谈话了。听局里人说,这事不久将公布于众……”说者言之凿凿,声称有信息源,可信度高。听者接过话茬:“加上前任局长和刚被带走的办公室主任,估计纪委会盯住局里不放。”
言毕,大家都转头去看老同学苏大海。
苏大海不假思索地吐出四个字:“捕风捉影。”
那天晚上,苏大海从酒店出来时,已有几分醉意。他招手拦停一辆过路出租车,告诉司机:“去政建路。”话刚说完,就有一名女子从路边树下钻出来。女子抢先拉开后右侧车门,钻进车厢。苏大海醉眼蒙眬喊道:“我先拦到的出租车。”
“同路,我们同路呀……”
“我怎么就不认识你?”车厢狭窄,光线阴暗。苏大海见对方没有要走的意思,便亮着嗓门大声吼道,“再不走,我就报警了。”苏大海这么一吼,女子吓得丧魂失魄,甩下“对不起”后,拉开车门,悻悻离去。
在路灯的照射下,苏大海隔着车窗发现,女子身材娇小,温柔绰约。特别是她用一束大红色绸带扎在脑后的黑发,宛如幽静的月夜里,从山涧中倾泻下来的一壁瀑布,让人过目不忘。苏大海觉得这副身影很熟悉,却一时想不起在哪见过。
女子见苏大海追上来,便加快步伐,很快钻进旁边一条无名小巷里。
苏大海回到家里时,已是凌晨时分。妻子雷如萍腆着大肚子,强作笑颜开门迎上来。见面的那一刻,她的脸色骤然大变。此时的苏大海,一身疲惫。他丢下文件包后穿进卧室,和衣而睡,很快传来呼噜声。
苏大海醒来发现,雷如萍就坐在床沿边啜泣。刚才发生了什么事,他不知道。不过,女子突然钻进车厢里的一幕,确实让苏大海在梦中吓出一身冷汗:“难道,有人跟踪监视我?”
上任前,组织部的领导找苏大海谈话时说过:“新岗位是一个考验意志的地方。”苏大海认为,这话一语双关:管好自己,就是没有辜负组织的厚望;否则,就有可能步入前任局长的后尘:锒铛入狱。办公室主任跟随进去之后不久,局里的两个副职相断被调走。曾有人因此私下断言:市委这是使用调虎离山之计,目的就是要让纪委彻查深挖前任局长的同僚,来个一网打尽。
当时,苏大海没有把这话当一回事。他到岗后,局里的纪律,以及上级的规定等等,该传达地传达了,该学习的学习了。至于别人想说什么,爱说什么,想做什么,爱做什么,是别人的事,跟工作无关的事情,他管不着,也不好管。毕竟。嘴巴是长在别人的脸上。苏大海弄不明白,女子上车后声称“同路”,这是贸然举动,还是蓄意而来?此前,苏大海曾经接到一个陌生电话。对方轻描淡写,叫“帮照顾好……”由于忙着手头工作,苏大海没有细问原委,就匆匆挂掉电话。这一次“遭遇”,会不会跟那个陌生来电有关?苏大海不懂。苏大海还有不懂的,是此时坐在他身旁的雷如萍,她怎么就判若两人?
苏大海调到局里上班的那天,一到办公室门口,就看见桌面上摆放有一盆绿萝。绿萝的叶子,密密麻麻扎成堆,遮住花盆,像一座用绿叶盖起来的小房子。那盆绿萝,苍翠欲滴,闪烁着光泽,好像每一片叶子上面,都有一个个新的生命在颤动。从那时起,苏大海无论工作有多忙,都要瞅那盆绿萝,抚摸它的叶子,或者浇浇水。绿萝的叶子像心形,它的藤蔓与茎的粗细差不多,从花盆里很自然地沿着桌沿弯曲垂下,就像海面上此起彼伏的波浪,让人看了豁然开朗。如今,那盆绿蔓的叶子变大了,藤蔓也变长了,像绿色的瀑布从办公桌边往下奔泻。这些天来,苏大海在办公室里进进出出,就是没有心思静下来好好看看那盆绿萝。好在,有繁忙的公务来充实,他慢慢被从低落的情绪中牵引出来。那天下午,局里召开中层以上领导干部会议,苏大海的手机突然响起。那是岳父老雷打来的。苏大海挂掉电话后,连忙编发短信说明情况。
“这是一个父亲给一个父亲发来的短信。”老雷还是保持在职时的那股性格,幽默诙谐。这则短信,苏大海看得喜上眉梢。他还没来得及回话。老雷的短信又来了:“孩子是个‘带把子’的,6.8斤重,母子平安。”
“爸,这些天我实在抽不开身。你和妈跑上跑下,忙着照顾如萍,非常辛苦。”
“不辛苦,”老雷说,“以后,有小家伙陪着玩,我们不再寂寞了……”
散会后,苏大海和钟吉琳在会议室里讨论工作上的事情。此时已是深冬,大风包裹着冷雨,呼哇啦从窗外吹过。苏大海突然停下手中的笔,耸耸肩后问道:“你听,这响声从哪里来?”
“这‘噼里啪啦’的响声,应该是对面那边楼的吧?”
“不管是那边楼还是我们这栋办公楼,肯定是玻璃窗没有关好。”
“我等下让办公室通知一下,要大家做好检查,把门窗关好关紧……”
回到办公室,苏大海百感交集。老雷刚才在短信里说“就怕他不守节操”的话,苏大海越想越觉得不对劲:“小孩刚出生,他懂得什么叫节操?老爸分明是在借题发挥指桑骂槐。可是,他究竟想说什么呢?”
苏大海到局里任职以来,听过多种流言蜚语。他想过要纠正,制止对方不要鹦鹉学舌。可是,他能说什么?有些事,越描越黑。谣言看似事小,它却是害人不浅的“毒瘤”:从小处看,它将影响同事之间的团结。从大处讲,它将影响到整个单位的形象。后来,局里为此专门召开教育整顿会议,扭转这股风气。
周末的时候,苏大海到医院全程陪同雷如萍母子俩。他烫鸡肉汤、给孩子换尿布,动作麻利,没有局长的架势。这一回,他总算博得雷如萍的欢心。雷如萍笑着说:“挺有经验的嘛。难怪,在外面有女人喜欢,还给你带口红印回来炫耀。”
苏大海想起来了,雷如萍说的“口红印”,应该是女子在出租车里给留下的“印记”。同学聚会那晚,他确实喝多了,也就忘记这些。反正,这不是他的本意。再说,眼睛和口红印都长在脸上,他是看不到的,因为他没有照镜子的习惯。
“老爸的短信,原来是含沙射影。”苏大海站在医院病房里,隔着玻璃窗眺望窗外。街上,那些树被寒风吹得摇头晃脑。“树欲静,而风不止呀,”苏大海自言自语,“人在高处,四面迎风。风要来,就让它来吧,问心无愧就足够了。”
雷如萍母子俩出院的那天,他们收拾衣物时发现,有一袋尿片的封口被人为剪开,再用透明胶粘贴上去。苏大海拆开检查,发现尿布袋里塞放有一只厚实的信封。信封里,装有50000元钱现金,夫妻俩不约而同地转头去看老雷。
“哟,是我的战友老陈送的,”老雷吞吞吐吐说道,“这份好意,能不收下吗?”
“无功不受禄呀,”苏大海说,“爸,老陈搭顺风车的背后,别有用心哟?”
“怕什么?我们又不偷不骗不抢。人家给的,你就收下呗。”
“这事,没那么简单。爸,以后你最好不要自作主张了。”
“是你自己搞复杂了吧?”老雷说,“我在岗的时候,好歹也是一个处级干部。我盼星星,求月亮,就是没有人给我送礼。还是你的门道宽敞呀。这事,你不说我不说,天不知地不知,还有什么好顾虑的……”
老陈的儿子陈俊,是局里设备物资科副科长。此前,老陈来串门时,曾提到他,说在那个位置呆久了,不利于成长。老陈此举,肯定是想给陈俊扶正去副。 “礼尚往来,来而不往非礼也,” 苏大海说,“爸,表面看,你收到礼物了。暗地里,你也在悄悄给人送礼,那就是慢慢把我送进铁门里去。收这种礼物,是要付出沉痛代价的。”
“狂妄!你胆敢教训我?嫩着呢。装什么清廉?虚伪,荒谬。人家给你送礼,还不是看在我这副老骨头的面子上。”老雷“嘭”地带上门,气愤难平地往外走。
苏大海隔着门板说道:“爸,把钱送回去,还是让我送去纪委?你看着办吧。”
站在八楼自家阳台上,苏大海看着老雷仓促穿过风雨中的瘦弱背影,心里五味杂陈。当上局长后,形形色色的人陆续找上门来,请吃请喝的电话从不间断。苏大海认为,这些人太闲了。人闲着的时候,就会满脑子胡思乱想……
局党委讨论决定,在两个月时间内完成局里的机构改革。改革的目的,就是让职员根据自己的特长,选择自己喜欢的岗位,这样才能充分展示自己的才华,让大家一起为全局发展谋策献力。
改革的消息刚传开,就有人到市里告状,说局里有人想借改革之机,吞掉国有财产;甚至还有人扬言,要想尽一切办法,阻止这一次改革工作。整个局里,顿时乌烟瘴气,人心惶惶。
钟吉琳作为机构改革领导小组副组长,他在局里召开的机构改革动员会上宣布:“有意见,不经过正常途径反映、或者煽动闹事,参与闹事,一律交由局纪委处理,并依法追究责任。因为,阻碍改革,就是阻碍发展。”会后,钟吉琳约谈一些闹情绪的职员,局里的机构改革工作领导小组通过各种途径公布值班电话和邮箱,收集职工的心声,及时答疑解惑,做好安抚工作。每隔两天,改革工作领导小组办公室工作人员就在局里的一楼宣传栏,公布改革最新情况等,做到改革信息公开透明。这一系列举措,广大干部职工在思想上很快达成共识:改革势在必行,早改革早发展,早改革早受益。
苏大海刚忙完手头工作,电话就响起。
打来电话的人,是包工头吴小福。
此前,苏大海到工地检查工作时,两人相识。从那以后,吴小福有事没事总爱打电话,或者找上门来。除了谈工作以外,苏大海能避开的,就找理由拒绝碰面。这一回,吴小福在电话里声称,要请苏大海“出来坐坐”。
“忙得很呢。”苏大海叫他有话直说。
吴小福就提到他的表妹罗金艳:“……希望帮照顾一下”。
罗金艳是局办公室文件接送员。苏大海到任的那天,罗金艳把他的办公室整理得井井有条。罗金艳留有一排额发,感觉她有一种飘逸的风姿。那时候,苏大海送给罗金艳一盒红茶,以表谢意。罗金艳受宠若惊,连声“谢谢苏局长”。从那以后,各自忙着各自的工作……电话里,苏大海突然想起了些什么,没等吴小福把话说完,苏大海就义正词严地警告说:“改革,是局党委经过研究后作出的决定。职员到一线工作,虽然辛苦一点,福利待遇也不差;职员在局里工作,也不见得舒服到哪里去。局里现在推行的是‘双向选择’,职员无论在哪个岗位工作,绝不允许占着粪坑不拉屎的现象出现。”
最终,罗金艳自动请缨,到局里新设立的二层机构做办公室文秘,陈俊通过竞聘当上二层机构工程部经理。改革工作在广大干部职工的配合下,提前完成。苏大海随后到市里开会,组织部的领导还专门找他去谈话。看得出来,市委对局里的改革工作感到非常满意。
这里面,离不开领导班子的团结和付出。交谈中,组织部的领导还特意提到了一个人,那就是钟吉琳。在这次机构改革中,钟吉琳功不可没。此前,钟吉琳谈到局里的改革工作时说过这样的话:“……爱把自己伪装成正人君子的人,才是爱搬弄是非、胡搅蛮缠的人;冷眼看待员工,绝对不是英明的领导;那些主动伸援手,后来人会把他看成一尊山神。”在钟吉琳的教育和引导下,局里那些爱钻牛角尖、到处打小报告的人,如今,思想发生很大的转变,他们以局为家,有话当面说,工作勤勤恳恳。
得到市委领导的表扬,苏大海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因为,听说他和钟吉琳共事的时间不多了。钟吉琳处事果断,是一名不可多得的好搭档。这是否意味着,钟吉琳将被调走,或者……苏大海没有揣摸清楚。
由于散会比较晚,加上路上交通拥堵,从市政府回到家里时,已是晚上8点多了。苏大海在饭桌前刚坐下,局办公室的电话就打进来。那个电话,苏大海听得脸色骤然大变。他顾不及吃饭,披着衣服就匆匆往外走。
河岸边,众人围着一具尸体议论纷纷。
“钟副局长怎么这么早就出来散步了?”
“他下班也不应该从这里过的呀?”
“河岸有护栏,他怎么会掉进河里……”
站在河岸上,苏大海感觉脑子一片空白。因为,在此前的交往中,他根本没有看出异常。末了,苏大海把围观人群疏散开说:“相信相关部门调查清楚后,会向社会做个交代。”
苏大海的家里,也传来敲门声。
“谁呀?”老雷通过门板猫眼向外瞄了一眼。
来者,正是老陈。
老陈说:“我想找苏局长……”
老陈还没说完话,老雷就插嘴说:“他不在家。”
老陈说:“我只想当面向苏局长道个歉。”
“你就不要再工心于计,”老雷说,“我要是撕破老脸,你可别怪我不念旧情。” (4651字,本短篇小说刊发于《大化文艺》2021第75、76合刊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