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 债

婶娘咳得紧，一阵一阵的，咽不下，吐不出。

该用的药，都用上了，就是没有好转。

医生摇摇头说，接回家吧，做好处理后事的准备。

婶娘这辈子，跟叔父同甘共苦，把德明哥和德梅姐抚养成人。德明哥在省城经营一家公司，生意做得风生水起，儿子明年大学毕业，德明哥就轻松了；德梅姐嫁到隔壁县城，离婶娘家不到二十公里。德梅姐的儿子在读高中，女儿刚上初中。姐夫的家境不太好，公婆是“药罐子”。德梅姐和姐夫打拼挣来的血汗钱，多半是给两老上交医院。日子虽然过得有些艰苦，一家人却也和和睦睦。

婶娘的病情每况愈下。大家商量后，把她接回家，二十四小时侍候。

那天，太阳快落山时，婶娘的手动了一下。德明哥和德梅姐抽着鼻子，叫“娘”。德明哥就给婶娘揉揉手臂问道，哪里不舒服？婶娘闭着眼，没有回话。德明哥在婶娘的枕头边，看到一张皱巴巴的小字条：那是婶娘拖欠舅父的十万元欠条。

此前，叔父卧病在床五年多，婶娘端屎端尿，悉心照顾。大前年春节，七十二岁的叔父，来不及跟我们道别，就走了。如今看来，这应该是婶娘给叔父治病时欠下的债务。可是，婶娘此前却没有提起。

婶娘的嘴唇蠕动一下，她好像有话要说。德明哥和德梅姐，就把耳朵伏贴到婶娘的嘴边。断断续续中，他们听出来了。婶娘在交代后事。婶娘说，她走以后，要记得帮还清这笔钱。

这是让兄妹俩分摊还款，还是由谁来偿还？婶娘没有说。

嫂子就不乐意了。嫂子把德明哥拉过一边问道，我什么时候薄待过娘？

德明哥挠脑袋说，捕风捉影。

嫂子催问，意思是你背着我薄待过娘啦？

德明哥就骂嫂子，胡说八道。

嫂子不服气。嫂子说，既然都没有薄待过娘，凭什么要我们来还这笔债？

德明哥想想过后说，是呀，娘住在我们家。娘的饮食起居，哪些不是我们给付的。他们逢年过节有空就来看一眼，连个水果都不舍得买给娘吃。走的时候，还大袋小包带着走……

德明哥和嫂子一唱一和，指槡骂槐。

德梅姐守护在婶娘身边，寸步不离，她只顾娘的病痛。

嫂子就直接挑明。嫂子说，这笔债，必须分担偿还。而且，这话必须要从娘的嘴巴里说出来。要不然，以后就没有人相信了。

德梅姐抹掉眼泪，贴着婶娘的脸说，娘，我还，我全部还清欠款，你放心吧。

婶娘的手，就这样慢慢地软了下来，慢慢地从德梅姐的手中滑落下来……

处理完后事，德梅姐一家人就忙开了。很快，她们筹到十万元。还款那天，舅父找德明哥和嫂子来开家庭会议。德明哥和嫂子一进到屋里，就骂骂咧咧起来。他们说，还钱就还钱，找我们来，无非就是想借舅父的面子来炫耀自己。

舅父端坐在大厅里，一脸严肃。旁边，摆放一只大花瓶。这种场景，从没见过。屋里很快安静下来。嫂子一落座就抢先说道，德梅姐的家庭困难，她们非常理解。见大家都在听，嫂子就更来劲了。嫂子说，她也没有想到，德梅姐竟然自己决定帮娘还债。

德梅姐却责怪自己说，事前没有尽到赡养婶娘的责任。

事已如此，舅父也没什么可说。他让德明哥和嫂子，把大花瓶里的东西掏出来。屋里人，顿时瞪大了眼：大花瓶里，倒出的是白花花的钞票，总共十万元。

舅父说，我姐，也就是你们娘，这一辈子，我们姐弟俩，谁也没有欠谁什么。大花瓶里的这些钱，是你们娘的遗产……舅父刚说到这里，嫂子和德明哥就转头说话。舅父说，你们娘患病之后，知道时日不多了，便让我帮保管这笔钱，还再三嘱咐我，她走了以后，谁拿欠条找上门来，这笔钱就全部归谁。

德明哥和嫂子现场吵起来。他们说，德梅姐出嫁以后，要照顾自己的家庭，根本没有心思顾及赡养爹娘，也就没有资格拿走这份遗产。出现今天的这种局面，完全是因为他们被蒙在鼓里。

舅父就让德梅姐和姐夫说话。他俩却摇摇头。舅父语重心长说道，刚失去亲人，大家的心情一样沉重、难受。人心都是肉长的，大家不要只顾着往前走，也要回回头，看看身后。为人处世，就是先做好人，才能做好事。

不久，德明哥和嫂子就将德梅姐和姐夫告上了法庭。

舅父听说此事后，深思良久。舅父说，这实在不是我想要的结果。看来，我这个白发苍苍的老头，也只能出庭作证了。到时，我还要为我死去的姐姐讨一份不孝之债，看看究竟是谁得不偿失。

开庭的那天，德梅姐接到通知：市孤儿院邀请她回来参加院庆活动……1655字，2022年在《大化文艺》夏季刊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