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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廷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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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311/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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虫二


欧阳逸夫自认对这座小城比较熟悉。


可在这个秋天的早晨,他接到一个期盼了很久的电话,在火车站他却迷了路。找遍附近大街小巷,都没有所谓的亨通快递。问过几个路人之后,他看着十字路口那个指挥交通漂亮的女协警,灵机一动,庆幸与正义而崇高的美女有了一次搭讪的机会。他走过去,很礼貌的问协警小姐,亨通快递在附近什么地方?没想到人家是本活地图,当真知道。顺着她优美手臂所指的大体方向,走了差不多又两站路,他终于在加油站斜对面的货场,找到了这家其貌不扬但业务繁忙的亨通快递。老板几乎没有对他的身份进行验证,只敷衍地让他在简简单单的一张单子上填上简简单单的名字,办完所谓的交接手续,他就算正式成为这十几捆书籍《田间市坊》的主人了。这可是他十几年的心血结晶啊!那一刻,欧阳逸夫长长出了一口气。接下来寻找搬运工具时却费了点口舌,经过一番讨价还价,从三轮电动车师傅狮子大张口的一百元运费,到最后的三十元成交,他总算把书拉出了乱哄哄的货场。


经过邮政储蓄门口时,欧阳逸夫让师傅把车在路边停一下。这个年龄不小但脾气挺大把车开得飞快恨不能装上一对翅膀的冒失鬼,不知是没听见,还是装作没听见,依旧见缝插针,如过江之鲫,在车流里穿行。欧阳逸夫连喊了两声,他才嘟嘟囔囔很不情愿地停靠路边。欧阳逸夫说稍等几分钟,我上邮局办点事,跳下车,折返了将近五十米才到邮政储蓄所。


根据签订的出版合同,样书验收合格后就可以把最后一笔款打过去。此前,欧阳逸夫收到出版人葛老师寄来的第一次诗集样本,觉得从文字编辑、排版、装帧设计都还不错,可以正式定稿印刷出版了。为了慎重起见,葛老师还是把再校再审的样书寄了过来,征询他的意见,是否需要补充之类,免得有遗珠之憾。她对事业的敬业精神,工作上认真负责的态度让欧阳逸夫很受感动。一切顺风顺水,偏偏这个时候承担印刷任务的那家工厂出了事,停业整顿,一耽搁就是半月。所谓夜长梦多,这就腾出了足够的时间而不是见缝插针,欧阳逸夫才得以连夜打电话给葛老师叫停印刷,申明重新校正书稿请人写序这档子事了。


双方的因素延长了出版合同周期。


起初,欧阳逸夫觉得印刷厂的这次意外事故是冥冥之中帮了自己一个大忙,让他左右摇摆拿不定主意的心有了酝酿风情的土壤,瞬间生长出一片绿叶来。就不会有那么一篇“冒天下之大不韪”的序堂而皇之在自己的诗集前面落地生根,开花结果。后来他觉得这次事故纯属是在添乱。当然,舆论的评判,再完美的理想它也能用圆滑的手术刀给你血淋淋地解剖。正如他的诗集容许这篇序做试验一样,这篇序也纵容了某些评判者的蜚短流长。喝彩如含住春风的樱桃小嘴,更多的是秋风扫落叶的无情,寒霜侵凌,犁铧嵌下地阵痛。节外生枝带来了苦恼。一段时间,几乎成了欧阳逸夫的一块心病。


这还是其次。他最担心的还是连环效应,书的销售问题。


从半年前就已经开始网上预订的情况来看,形势不太令人满意。但凡知道“徐一凡”作序的网友都一口同声表示不认可,不理解,甚至是反对。一是作序者没有什么名头,不能起到提纲携领,一呼百应的效果,受众面会有一定影响。其次,从他群里贴出来的序的部分内容已经足以证明这一点。好几个要好的朋友私聊的时候都表露出这种担忧。说徐一凡之序非但起不了画龙点睛的作用,相反还有画蛇添足的嫌疑。有人更坦言,徐一凡不是疯了就是大脑受过什么刺激,丢掉西瓜捡了芝麻,洋洋洒洒三千多字在文本外徘徊,而对诗歌主体未做任何评论。换言之,对他是否是文学圈子里人持了怀疑态度。但欧阳逸夫凭借几个晚上和徐一凡的交流长谈,最后还是孤注一掷,用人不疑,而且只字未改,足见对朋友的器重与信任。


说起徐一凡作序,简直有点天方夜谭式的浪漫色彩与传奇成分。 直到欧阳逸夫把样书寄回出版社葛老师之前,还根本不认识这位徐一凡是何方神圣。也就是说,他的诗集起初没有序这一块版面。他也确曾有过请当地名流屈尊降贵,拨冗光临,为自己的诗集作序的想法,作为小草,能沐浴太阳的光辉,幸福快乐的成长,总归是好事。怎奈人微言轻,松柏和小草不能同日而语,都被人家婉拒。最后他才死了这份心。


还在这天晚上,前脚葛老师告知印刷厂出了点状况,后脚他就鬼使神差碰到了一个网名叫“徐一凡”的网友,自称诗歌和小说两把刷子的操刀手,在刊物和网络水陆并进。泛泛浏览了一下他的朋友圈,收录的都是他在一些报刊和网络平台发表过的一些东西。他貌似优秀的才华和为人的洒脱不羁,风流倜傥,第一时间都给欧阳逸夫留下了比较深刻的影响。两人相见恨晚,几分钟后就成了蜜友。


按说文人的思维都很严谨缜密,不可能犯这种一见如故低级的错误。他们俩可是一合即拍,趣味相投。欧阳逸夫欣然答应了徐一凡为自己诗歌集作序的请求。


从八水润长安的西安启程,徐一凡千里迢迢北上新疆去打工。特别令欧阳逸夫感动的是,他为了赶稿放弃手中的活,在乌鲁木齐市租了一廉价的出租屋,闭门谢客,顶着四十多度的高温,苦熬了七昼夜,才完成了这篇序。虽然纵观通篇,言辞有情绪化流露的尖锐,文字更多只在“农民工”一词上跳跃,没有涉及诗歌内核,但跳出了那种死板教条的框框,千篇一律的吹捧模式,也算难能可贵。正是这种冒险加“围魏救赵”式的独辟蹊径,打动了欧阳逸夫,他才决定用稿。


用网友们的话说,欧阳逸夫是拿自己的心血在做实验。也许当初确有冲动的成分在作祟,而一旦千百本书千真万确地摆在自己面前,他还是感到了一种不负责任的草率带来得深深的自责与压抑。


事实上,当再次翻阅样书的时候,他终于发现了很几处不应该出现的错误,特别是有一处标题前后倒置,这么明显的错误他竟然没有发现,而出版方三审三校时也让它从眼底溜过?这就有点说不明白了。而最大的问题还是质量的问题,为了贪多而拼凑了一部分还需打磨的东西,现在看是相当的幼稚了。


按常理,每一个作者面对自己的文字结集出版成实实在在的东西,第一反应都会迫不及待的打开包装,像一个母亲捧起新生的婴儿,嗅吸文字散发淡淡的墨香。他并没有这种冲动,与其说出奇的平静,不如说是心有余悸的后怕。


邮政储蓄所里人很多,都是些上班族利用下班路过的这点机会抓紧办理业务。一时半会儿还叫不到号,欧阳逸夫索性在绿色条椅上躺下来等。思绪还在刚才的话题上游弋。


前几天葛老师告诉他印刷厂已经将书发出,大约一个礼拜后到达本市,他激动的一夜难眠。算计好日子。这天,天蒙蒙亮,当鸟语还来不及啄破更多人梦境的时候,他手提袋里提着老娘烙的油馍馍急急地上路了。从峡口一溜烟出来,沿十里山路赶往乡政府所在地,搭上太阳冒花花时第一趟开往市里的班车。


眼下正是秋收大忙季节,虽然大旱一度让农作物减产,可粉嘟嘟的苦荞花到底还是出脱成一把把黑色的籽粒,向这个严酷的环境气候炫耀几分坚韧的饱满。等待一把把磨得明里亮堂的老镰刀,蘸着浸透月光的露水收割。然后是坝地的谷穗子,弯下谦卑的腰,托住沉甸甸的浓霜。等把一捆捆谷个子搬上场,眼见着洋芋又到了开挖的时候了。刚刚把砍土镘的锈气擦掉,这不,还没顾得下地就接到了书要到的电话。他甚至来不及洗洗脚上的泥土,两手交替着搓揉脖颈油腻麻黄的汗珠子,一把折了几支的老木梳挠挠头发里捉迷藏过夜的草籽,边走边抠去眼角的眼屎,边把酥软得滴油的馍馍往嘴里塞。十几里山路走了不到一个小时。还好,车没发,稀稀拉拉坐了三两个人。


到小城时才九点半,也就大早上光景。


小城里有欧阳逸夫的落脚点。经过几十年的打拼,他总算在西岩山下的国税区家属院给自己盘了个窝,成了大规模进城的农民群里的一分子。


女儿上班去了,房子里就老婆小兰一个。都一个多月没在一起亲热温存了,欧阳逸夫着急慌忙地想做那事。小兰嗔怪道,瞧你们男人那点出息!身子脏的,一股臭味能熏倒牛。欧阳逸夫说正好先洗个澡,小兰说她也想洗。两个就互相配合着揉搓身子。小兰光溜溜的身子依旧是那么丰满,富有弹性,一股不可抗拒的性感、冲击、挑逗着欧阳逸夫的视觉和欲望。欧阳逸夫讨好的笑着从后边搂住了小兰的腰……擦干净身子,他们拉开了窗帘,一块小小的遮羞布,仿佛拉开了新生活的序幕。然后,他带上小兰利用这半天的闲暇时间,到外边走走转转,放松心情。


先是到玉湖公园的城隍庙里给城隍老爷上了柱香,再沿玉湖走了走。所有的设施和建筑都还朴素顺眼。湖中五六只鸭子船浮羽拂波,水中倒映着交颈鸳鸯似的一对对情人。湖边是成片的耐水木平台,四周是绿色杨柳的灌木,丛中散落着五颜六色的遮阳伞和或蓝或红或绿的铁皮躺椅。这些躺椅有的漆已脱落,被岁月的风雨侵蚀得斑痕点点。有的矮了一条腿,斜斜地躺在那里,丑陋不堪。公园里的环境就比较差点,由于整体布局窄小,噪音相对集中,所以地势较高的广场上,几个老太太跳《荷塘月色》,就成了此间风景中的另类,噪音中的狂飙,憨态的舞姿看得人腿抽筋。


他们乘兴还爬上了西岩山,在夕阳余晖下萧条颓废的牡丹园里,听红墙绿瓦的寺院传出撞钟诵经声,也不失荡涤心中凡尘杂念之美事。下得山来,沿华灯初上,信步来到据说通安红尘之最,立交桥下的喧嚣深处,听民间自发组织演唱的传统秦腔折子戏,陇中小曲。灯火阑珊处,广场舞如火如荼。这里人流攒动,鱼龙混珠,比较复杂。为倡廉反腐,据说市里有不成文的规定,工薪阶层上班期间在这里出现,将被处以重罚,有点搞笑。他们钻进一圈人墙,听了一段《下河东》,在高亢激越的旋律声中往回走,边走边探讨刚才那个赵匡胤是男扮还是女装。欧阳逸夫说是男,小兰说是女,两个人的意见回到家里还没达成共识。因为那个秦腔爱好者单从外表和嗓音实在辨认不出是男是女。


女儿早已下班回来,做好了荞面的浆水面,胡麻油呛了葱花的那种,一个字:“香”!


就在欧阳逸夫沉浸在回忆里,情不自禁,下意识地舔着嘴唇时,柜台叫号了:A024号,到A4窗口办理业务。


A024号到A4窗口办理业务。见没人反应,这个机械而冷漠的女中音高了八度,又叫了一遍。


欧阳逸夫咋一激灵,一看自己手上拿着正是A024号,赶紧朝A4窗口过去,一连一声的说,来了来了,对不起。他把浸透汗水的一叠红票子,从柜台下面挖出的小窗口里塞进去。那个女人不满地白他一眼。虽然看了点小脸势,但办的容易,那个女人的业务还是挺熟练的。他回头这才要走,就见那个冒失鬼电动车司机正从推开的玻璃门伸进一颗贼迷鼠眼的脑袋。他瞅见欧阳逸夫,咧开瓢似的嘴巴,不管不顾,整个大厅都回响着他唐老鸭似的声音:你让我在外面等,你却躲到里面想清闲来了,你这车货到底拉还是不拉?不拉拉倒,给钱我走人,还没见过你这种主儿呢。欧阳逸夫赶在保安前过去,忙着解释,一口一个抱歉,一口一个不好意思,这人才悻悻作罢。


拐过中医院门珍大楼,远远的看到了状元楼。欧阳逸夫掏出手机,给老婆小兰打电话,让她赶紧下楼帮拿东西,十几捆书,六楼,可不是闹着玩的。



电动车在小区门口稳稳当当停住了。欧阳逸夫掏出几张磨得发毛的钞票,从中抽出一张二十和十元的递过去。这回这个急躁的师傅倒不急着要走,仰仰下巴,又努努书捆,欧阳逸夫明白他的意思,是要往楼上搬书。他还做了个搓钱的动作,说再挣包烟钱。欧阳逸夫心说现在的人怎么都变得这么贪婪呢?包括自己。就故意拿话激他,说三步路我给你三十,已经够多的了,再加五块,能行就搬,不行你展人。司机大嘴巴熟蛤蜊似地张开,明显的不乐意,你这人怎么说话呢,我又不是抢哩,是搬东西。六楼,十几道楼梯,一百多台阶梯,一次拿两捆,少说也得八个来回。你算算这笔帐,光知道钱钱钱,毬毛上捋着吃虮子,光阴没在你的这达达上,计划不到才一世穷呢。


这时单元门打开,小兰出来了,还系着围裙,显然是在做午饭。她见这么多书,少见多怪的样子,尖着嗓门嚷起来,妈妈哎,欧阳逸夫,你这是要吃五谷还是要吃书的节奏?


就是嘛,这么多书,光往楼上搬都费劲,你说呢大嫂?司机讨好地说,心里还在想着多挣几个瘪麻钱。


这有什么,粗力气活咱不是没干过。别说六楼,三十三层咱一口气往上还扛过轻钢龙骨呢。说着话,欧阳逸夫抓住一捆书,用力举起搁到肩头,进了楼道。师机自讨没趣,跳上车突突撸两把油门,骑上电动车一溜烟去了。


已经到中午下班时间了,欧阳逸夫心里有那么点不踏实。他害怕在窄窄的楼道里和小尹狭路相逢。他们之间也没有什么深仇大恨,隔年宿怨,只不过是此前因老板和打工的关系发生了一点摩擦,小小的误会引发的不愉快而已。这在别人也许没什么,在文人就不一样了,特别是一个虚荣心比较强,一个属于城府比较深的那种,死要面子活受罪,锱铢必较的文人,小事也会在心里慢慢盘结成大疙瘩,如骨鲠在喉,总觉得不吐不快。低头不见抬头见的邻居,关系却弄的越来越僵,形同陌路。欧阳逸夫住在六楼,小尹住在二楼,她们上下楼都尽量错开彼此的上下班时间,可常常还是撞车,弄的很尴尬。事实上,经过那次事后,欧阳逸夫和小尹照面再没有打过招呼,视若无睹。但欧阳逸夫和江河--也就是小尹的老公--仍小心的保持着接触。之所以说小心,他们彼此心知肚明,那种兄弟般亲密的关系,其实早已荡然无存。


人常说心怯必有鬼。


一趟下来,欧阳逸夫心思着小尹该下班了,一回头当真看见她从大门口走了进来。穿件粉红色的外套,臂挎一只漂亮的坤包,黑色的透明丝袜紧包着纤细修长的小腿,脚上是一对经典款的黑色高跟鞋,撒欢的小皮靴得得地敲击着水泥路面,一看就是人逢喜事精神爽的那种。


欧阳逸夫有个爱看马路边上广告牌位后边阅报栏的习惯。昨天下车顺便路过瞥了汽车站前的阅报栏一眼,在《通安日报》文化苑那一版有本市尊老敬老孝老爱老征文获奖的名单,她们夫妻双双榜上有名。小尹以一篇《两代人的母亲》的散文斩获一等奖,江河的是一首诗歌,获优秀奖。小尹一夜之间成了市里文化界的名人,不能不说是春风得意。


欧阳逸夫太记得这张面孔了,瘦削的脸颊和刀锋一样挺直的鼻梁。小尹眼睛不好使,戴着两瓶底似的眼镜,眼睛就更显得碧水深潭。她刚从市政府礼堂出来,参加颁奖大会,此刻兜里装着奖金和烫金的证书,一门心思高兴,没注意楼下有人在干着什么,也根本没想到欧阳逸夫会在这个时候搬东西。而欧阳逸夫眼尖,早已从她的小巧玲珑看清她眉飞色舞的神态了。


躲是不可能了,欧阳逸夫便假装休息,背对着小尹,一屁股坐在书捆上,扯起衣袖擦着满脸豆大的汗珠。


小尹绕过欧阳逸夫和他的书堆,只是那么随意一瞥,从敞开的门里进去了。也许她已经认出了欧阳逸夫,假装没看见,也许她根本没有留意。高跟鞋铿铿锵锵节奏感极强地敲击着楼梯上楼去。听着钥匙插入二楼锁孔,开门,然后一声钝响合上,像化解了一场危机,欧阳逸夫才长吁了一口气。


欧阳逸夫并不是怕小尹,也没什么把柄攥在人家手里,而是参杂了太多的道不清说不明剪不断理还乱的复杂头绪在里边。他不想这个时候见到她,更不想和她直接发生正面冲突。


确实,装修那事还像乌云一样笼罩在小尹头上。本来她和老公打算五一节前后搬进新房,结果折腾到现在还没住进去。睹物思人,一进新城半岛新天地的新房,她就有种吞吃了苍蝇的感觉,恶心的想吐。她情愿在旧楼住着,虽然这里的环境不太好,楼上还有这么个欧阳逸夫做着邻居,甚至见到欧阳逸夫,她就有想唾一口的冲动。死钻牛角尖的人特别是女人,很可能会失去理智,把矛盾激化。欧阳逸夫当然得处处留意,尽量减少和她撞车的次数,免得擦枪走火。他们都想把这件不愉快的事情,随着时间推移,慢慢淡化,遗忘掉。


当初,欧阳逸夫不是为了生计所迫,没有几年在外的风雨飘摇,没有跟着学艺不精的姨表弟“何骟匠”学哈粗枝大叶的手艺,并联袂揽下人家的瓷器活儿,就不会造成今天的诸多烦恼,生活的些许不愉快。就不会背负这么多精神和良心上的责务,弄得他做贼一般地心虚,恍惚和惴惴不安,有家不能回,更多时间在山沟里呆着,偶尔进一次城,也是悄无声息地来,悄无声息地的去。


几年前,在穷山沟呆了半辈子的欧阳逸夫,因为老天爷的薄情,土地爷的寡意,不得不候鸟一样外出觅食,忐忑不安来到兰州,师承姨表弟何市锦--人称“何骟匠”门下,做了一名装潢学徒工。


虽然是姨表弟关系,但欧阳逸夫对何骟匠的了解还仅限于少年时代。


那是初中辍学不久,何骟匠凭着他尕爸在城关镇当书记的铁硬关系,在靖远王家山煤矿做了一名合同工。离家比较远,交通又特不方便,回一次家有太多的困难,扛着行李盘缠要走几十里山路才能搭上车。年轻力壮的欧阳逸夫就成了不二脚夫,接来送往,除了亲情,他们还建立起了良好的友谊。后来何骟匠煤矿受伤残退,在兰州最初打拼的几年他们还保持联系,渐渐地他混出个样儿来,和欧阳逸夫的关系却渐渐没了样儿。


到兰州后,欧阳逸夫才从旁人口中陆陆续续了解到何骟匠的一些情况。事实上,他从第一次听到大家喊他“何骟匠”时已经后悔了。有好事者私下打听他们之间的关系。说何骟匠连他的亲姨夫、小舅子都不带,你是他什么人?面对不止一次这样的诘问,他报之一笑,甚至连微笑也吝啬。


欧阳逸夫是一个性格比较内向的人,相比较时兴的各种晒,常年累月大山深处生活的磨砺,越发孤僻的性格和乖戾的思想,使他讨厌那些唯恐天下人不知的暴露癖,生活中无处不在的光和热,他都反感讨厌。他平时不愿多说一句话,有活了干活,没活了找活。从不扎堆儿聊天,不跟人谈论私生活,包括家庭和孩子,痛苦与幸福,读什么样书,喜欢什么样的女人。阳春白雪太过虚幻遥远。他在乎山野花草,以羸弱的生命抵御沙化的环境。他一直把自己的内心精致地隐蔽,包括喜怒哀乐,不被任何东西打扰,像休眠一样活着。所以,像他这样三棍子也打不出一颗屁来的人,在是非恩怨江湖险恶的雁滩桥头倒也相对平安无事,但致命的弱点也使他无法在公众场合立足,很难找到知音,包揽下活计。


而他眼中的表弟已不是当初的何市锦,是经过磨练变得心狠手辣、六亲不认的何骟匠了。打工加小农意识使得他一分钱也要捏出水来。且极具社会经验,泥鳅一般的光滑。粗言秽语下再也探测不到一颗单纯清新的心。浓浓的八字胡老是翘着小人得志的那种狡黠。


欧阳逸夫虽然缺少锻炼和社会生活经验,但凭着文人特有的心思缜密,他早已看穿了何骟匠貌似粗枝大叶下的心怀叵测,吝啬贪婪。他利用表兄欧阳逸夫的近似憨厚的愚昧,和初到兰州对市场信息的缺乏了解,从第一天干活就开始了暗箱操作。欧阳逸夫也有所察觉,只是初来乍到,人生地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装作糊涂罢了。有时候,吃亏是福,书上这么说。但他真心希望表弟也好,何骟匠也罢,在以后的合作中不要被钱迷了本性,能在亲情的纽带维系下良心发现,迷途知返。


然而,欧阳逸夫想的太过天真。从一开始,他就不想有太多的故事,另一种写法,就想着做一个庸俗但不低级趣味的人,但他想错了,有时候连这种大戏台上的配角有人都不想让你做好。


要不是何骟匠变本加厉,到了丧心病狂的程度,也许欧阳逸夫还会寄人篱下,苟且生活,用卑微维系这段亲情,不会给自己短暂的打工之路画上一个蹩脚的句号,不会和表弟何骟匠撕破脸皮,成为“太阳公司”茶余饭后的笑谈。


对那次在兰州西站装修房子的事,欧阳逸夫尤为记忆犹新。


那天偏巧停电,他们就把石膏大板和轻钢龙骨一趟趟往三十三层楼搬,汗水钻出裤脚,流进鞋底,湿湿地打滑,可以想象那是一种怎样的劳动。就是在这种情况下得来的血汗钱,何骟匠也不放过。终当他和他老婆的情夫狼狈为奸,故伎重演,欧阳逸夫终于忍无可忍,放下文人的矜持予以还击。但他只是本着息事宁人的态度,不想把事态扩大,敲山震虎,用弱弱地一纸文书照会何骟匠,终结了和他同事加友谊和亲情的交际关系。恼羞成怒的何骟匠非但不思悔改,还把他们此前在青海共和县装修一家火锅城的一万多元,以老板抵押维修费为由克扣下来,这跟明火直杖打劫有什么区别?


他一直相信,人--特别是“打工族”,在异乡多少都会滋生出一点同情心,然而,他失望了。“人越穷就越坏”--不知这话是谁说的,真是太精辟了,太伟大了。


从何骟匠这棵貌似伟岸的大树阴凉下出来,争得了尊严的欧阳逸夫,却也不得不面对疾风苦雨,阳光更猛烈地曝晒。短短两年,他已饱尝了人情不古,世态炎凉,他不想再在这个欺世盗名,尔虞我诈,勾心斗角,愚昧而充满血腥的雁滩桥头呆下去了。


背起铺盖卷,悻然回家的那天早晨,欧阳逸夫从北塔山上下来时天光还未放亮,金城关如月光宝盒一样晶莹剔透,有层次地散发翠绿色的光芒。脚下的黄河虽然被百年铁桥跨在身下,难锁其千古奔腾的雄心,浑厚张扬,激荡翻腾,从千古而来,以不可歇止的力量咆哮着向千古而去。然而,再美的风景已不能挽留他的去意已绝。在他的心里,渐次放亮的城市,高楼大厦和黄河上纷披的阳光泛起金色的波浪都在瞬间黯然失色,变成浮云,留下的只是沉重的伤痕。


站在黄河铁桥上,他不由得想起春节的一次朋友聚会,一次本该延续的友谊,却用另一种手法结束,于无声处听惊雷,他欧阳逸夫不被别人打翻在地,自己却将自己击倒。


市里几个要好的文朋诗友在三合楼举行沙龙聚会。欧阳逸夫是唯一一个农民身份被邀请的诗人。大家把酒言欢,赋词作诗,文人相轻、逗趣、攻讦,却又互相充满了羡慕和敬意。席间,自然有好友对欧阳逸夫的工作感兴趣。欧阳逸夫如实相告。当江河听说欧阳逸夫在外边打工,而且搞的木工油工这一块,说他在半岛新天地有套房子拿到钥匙了就装修,拜托有劳欧阳逸夫兄了。平素滴酒不沾的欧阳逸夫,在朋友们面前,不免也有了酒逢知己千杯少和李白斗酒诗百篇的冲动。几杯五粮春下肚,加上石头锅底里牛羊肉海鲜可口饭菜的嗅觉冲击,平素低调,稳重赤诚的他竟也言辞飘浮起来。他拍着胸膛说让江河放一百个心好了。凭着二十多年的交情,江河对欧阳逸夫自然深信不疑,单等正月十五闹秧歌的锣鼓声一歇,就立马开工。之后,在大家的鼓动下他还朗诵了自己的新作《远方》,博得了一片掌声。谁知后来他和江河几十年的友谊,未能如期走向远方,大风大浪地闯过来了,竟架不住一点小小的摩擦和误会,被毁灭得一塌糊涂。


近似天方夜谭,然千真万确。

怨谁呢?


时至今日,谁也弄不清处这笔糊涂账。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得到实惠的还是何骟匠,拿钱拍屁股走人,天王老子也管不着。欧阳逸夫跑得了和尚跑得了庙吗?老鼠钻进风箱里,两头子受气。事实上,他没有多拿一分钱,相反,好些工没有记账,为朋友两肋插刀,把朋友的活当成自己的活干。


房子装修的整体效果还算可以,如果抛开私心说话。


如果没有小尹的那几个姨娘从中作梗,如果他们不是替江河省那几百块喷漆费,可以把墙面处理得更光滑漂亮些。当然,如果没有铺木地板的师傅随意调换搞乱电盘,造成电路短路,也没有小尹的一意孤行,武断专横,朝令夕改,情况或许还会更好些。


按照口头协议,江河要求房屋装修不追求华丽,走简单大方的路子,由欧阳逸夫全权负责。实际运作起来,就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了。小尹以主人自居,不给欧阳逸夫一点机动灵活的权利,从一开始就全盘否定了老公江河的最初方案。第一天,她就请假带队,领着欧阳逸夫和何骟匠转悠了几个小区,观摩取经,拍照,忙得不亦乐乎。手机相册里全是别人家时兴的装饰,可小尹心里始终没能为自己定下一个确实可行的方案,即便有,也是朦眬的创意,没有骨架,摆不到桌面。


何骟匠偷偷地和欧阳逸夫交换意见,怕是抓了个烫手的山芋了,你和小尹在一个楼上住,免不了早晚多接触,他让欧阳逸夫多长几个心眼儿。欧阳逸夫说没事,女人心细总归是件好事。


接下来砸墙改地暖贴地板砖一系列瓦工活还算顺利。麻烦在木活开始后就接踵而至。


有时候,欧阳逸夫和何骟匠白天干的活,经过一夜深思熟虑,第二天被小尹推翻了要求重做。就像客厅的二级顶,江河一再对小尹说楼层不到三米,本来就低,不适合二级造型,只会让人更觉得压抑,没有一点实用价值,效果反倒不好。小尹就是不听,非要不可。结果两个人花了两天时间做出来的东西她说要拆就得拆了。这又不是小孩子过家家,玩游戏,令他们哭笑不得。最令人费解和不可理喻的还是所有的柜子和门套包好了,订做的门也到货安装已毕,眼看大功告成,她竟然嫌弹起木料的颜色和质地的问题,说颜色太素了,不光滑,手感凸凹,容易藏污纳垢,不好清洗,要求换掉。现在提出这样的质疑有必要吗?这样不负责任的行为实在太伤人自尊。在何骟匠看来,不是无中生有,简直就是脑残,所以,他对小尹的言辞有所不恭。


事实上,从一开始所有的材料都是小尹和小姨子亲自选购。从色泽、设计到施工,何骟匠都是按她的意思和要求严格去做。现在,你反过来追究责任这不是存心找茬是什么?碍于情面,欧阳逸夫不好说什么,何骟匠几乎和前来帮小尹助战的几个姨姨干起架来。好在她们自知理亏,乱吵一阵,这事好歹也就翻篇了。


大约又过去了两周。小尹给欧阳逸夫发过来一条信息,说电路出现了故障,解铃还许系铃人 ,让欧阳逸夫找高手来维修,言辞已然透着不恭。


这很正常。维修本无可厚非。但当欧阳逸夫和何骟匠当天从兰州赶回通安,发现他家电盘上的线被人动过,搞得乱七八糟。江河忙,不在。在何骟匠的一再追问下,小尹说不知道,后又说是铺木地板的时候没电了,木工师傅动过,也仅限在断电的情况下,属于正常检查。


何骟匠何等精明,爬摸滚打在桥头十几年,不能说呼风唤雨,也是如鱼得水,混得春茗美点,菊花蟹宴,在打工仔里属于上品级人物。什么样的人没见过,什么样的事没做过,他可不是只限四肢发达,头脑简单之辈。当他再三调试无果的情况下,他当场把话挑明,说你明显是嫌老公给我们开的工资高了心里不暖和,找茬儿下套,在电盘上做了手脚。我们没本事检修,你另请高手吧。他又对欧阳逸夫说,你和她老公是好朋友,你看着办,反正我不疼的指头不往磨眼里塞,溜了。


对电路一窍不通的欧阳逸夫将信将疑。但本着对朋友的负责,他还是自掏腰包请电工检查维修好了电路。过了几天,小尹又打来电话,说电又不正常了,毛病和上次如出一辙,时有时无,空气开关老爱跳闸,明显是线路短路的问题,欧阳逸夫只得又请人来维修。然而他没有想到的是,当着他们的面,小尹请来她的姨夫要更换所有线路,并找来木工,把之前他们做的电视墙和石膏板造型全部拆掉要重做。并当着欧阳逸夫的面说,哪怕我把所有的东西都砸了拆了也不让何市锦维修了。她没有说欧阳逸夫,算是给他留足了面子,可这种留情面比扇你几耳光要疼痛得多,猪尿泡打人骚气难闻,让欧阳逸夫下不了台阶。欧阳逸夫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这扇门的。


朋友之间的面皮一但撕破,就只剩下赤裸裸的羞辱了。

这样的结果以不是沮丧,简直是无耻之极。


而不久后收到的一封短信,才是真正将欧阳逸夫和小尹的友谊推向了万复不劫,他抱着想和小尹和解的最后一线希望也彻底破灭了:


你说,你为什么满天要价?欺骗对朋友的信任?在通安不可以搞你们所谓兰州的那一套模式!工钱别说三万八,你要十万八江河照出!


短信以这样突兀的方式开头,又以这样突兀的方式结束。如果以前还藏着掖着,遮遮掩掩,现在就是赤裸裸的原形毕露了。说实话,小尹的这种举动不算高明,而是愚蠢。拨开这层迷雾,似乎对先前的种种经经络络,因人而异地清晰明朗起来。欧阳逸夫不是绝望,而是放下重担的轻松。涣散的眼神终于流露出老牌公子哥儿轻蔑的余韵,或者说是释然。


欧阳逸夫还寻思是不是把装修房子的始末告诉江河,解除江河对自己不必要的误会,现在看来完全没有这个必要了。他甚至觉得这是他们夫妻演唱的双簧。那么,那些小两口之间关系的微妙,言语间的激烈,有意无意流露出的同室操戈,分床分居,随时都会闹到离婚的地步,等等,都不过是些假象罢了。当然,这也仅只是欧阳逸夫心里的揣测而已。他们完全没有这个必要,也没有这个理由这么去做。他宁愿被别人误会,也不愿去误解别人,也不愿让旁人说三道四,在邻里之间留下笑话。但是,他和江河的友谊正如他预想的那样,变得越来越微妙。从QQ空间和微信朋友圈可以看出,他们之间先前还能互相应付地点赞,聊天,后来干脆不闻不问,像在空间蒸发了一般……


楼道又安静了下来。从二楼玻璃上露出的气孔里冒出油料分子的醇香和热气可以断定,这家的主人已点火做饭了。也就是说,小尹暂时不会在楼道里出现。加把劲,大可以在她上班之前的这段时间里把书搬完,欧阳逸夫为自己加油鼓劲。


书终于搬上楼了。


小兰本来体弱多病,就那么一趟以折腾得够呛 。欧阳逸夫起初还能健步如飞,十几个回合下来,喉咙里冒火,浑身哆嗦,腿肚子抽筋,满头的汗水像下一场豪雨一样,躺在沙发上如一滩稀泥,身心疲软不想起来了。小兰喊叫了几声吃饭都懒得动一下。


就像地里的庄稼,以为收成越多越好。欧阳逸夫后悔当初《田园市坊》印刷一千本是不是太少了,而当两摞书码起如自己一般高时,他才感到实实在在的分量,不是多与少的问题,而是精品和陈芝麻烂谷子的问题。这也是名人和未名,阳春白雪和下里巴之间的差异效应。他在脑海里飞快的计算着贾平凹,莫言出一本书动辄印刷二十万册是一种什么概念,像他这样全部搬上楼岂不把楼房压塌。当然,他不能和人家同日而语。贾平凹,莫言的书根本不用操心销售的问题,光农家书屋配送那一块,不知送出多少万册呢。面对眼前七尺高的两摞书,欧阳逸夫感到了如山的压力。他深知要让这些沉甸甸的精神食粮化成实实在在的物质财富绝非易事。


你说没有读者吧,所有的人好心都是热心读者,动辄以诗人自居,以专家的形象指点江山,挥斥方遒。你说要真正交流学术吧,遍插茱萸找不到一个知己。纯文学特别诗歌处境尴尬,偌大的文化集市门可罗雀。写作已然成了一种修炼,能坚持下来的人委实不多了,坚持下来的人还得忍受这种修炼带来的走火入魔的尴尬困境。


比如此刻的欧阳逸夫。


小兰见他很累的样子,直接把饭菜端来茶几上。一碟土豆丝,一碟糖醋萝卜,简单普通不过。鸡蛋面片,也是欧阳逸夫最爱吃的那种宽大的面片。经过刚才超强体力的劳动,他没有了食欲,懒懒地扒拉了两口,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放下筷子,找出剪刀,咔咔几下剪断包装带,哗啦啦揭开压塑加厚的牛皮纸,像捧一件稀世玉璜那样捧一本书在手里。若不是亲眼所见,封面上那几个字《田园市坊》苍劲厚道,竟出自一个十三四岁的孩子,带着淡淡墨香,一股清风扑面而来。三条由近及远由深变淡的线条,以不可喻指,不可言说而又简单明了地预示他人生的一段心路历程,寓意着打工之路的坎坷不平凡。而几支淡雅的小草点缀期间,若有若无得幽微的暗香,预示着生命的坚韧和顽强。足足凝视了几秒钟之后,他不想那么煽情,却还是在古色古香味道的封面深深的一吻,嘴唇上残留的一粒饭粒黏在了上面。他说弄脏了我的书,用手擦干净,然后,用手机拍照,上传空间,以第一时间和朋友们分享。


欧阳逸夫让小外甥宁宁题写书名还是蛮有深意的。


别看外甥年龄小,在通安区已经成了名人,书法作品和他的学习成绩一样棒,前者参加省里少儿书法大赛获得银奖,后者在全区中考中以总成绩比第二名高出11分的优势夺得魁元。他还代表市里参加省中华汉字大赛,获得个人优秀奖。照此下去,将来考上清华北大也不是什么神话。到那时,他这个做舅舅的会跟着沾光,《田园市坊》也会因此套上一个闪闪的光环,不愁销路,说不定还一版再版呢。


人生原来可以这样设想、构思与精彩。


想到这,欧阳逸夫又兴奋起来,食欲也像他的精神一样亢奋。他用手指托住瓷碗,不用筷子,就这么转了一圈,一碗面已经吞下胃囊。再盛,再转,连着三大碗,就打心底间拧出一个漂亮的饱嗝来。一片萝卜跟着上来,他细细的咀嚼了,再次咽进肚里。


手机里QQ不停地提示着新消息。他不急着滑屏读取,想象百十个小窗口五花八门的昵称和光怪陆离的头像不停地跳跃闪烁。有些,他都甚至不知道小窗口后面是男是女,藏着怎样的故事。当然,他有五百多个QQ好友,正如他从没一扇扇打开过小窗口,小窗口也不可能一扇扇对他打开。那么多的卡通形象都一起跳出来应允附和,献茶敬酒咖啡送花,虚情假意却能演绎的那么逼真。这种虚拟的高潮,根本不用什么投资和情感付出,只需动一动手指,普天下的朋友就能很快相互收到祝福。这个时候,空间访客剧增,像钱塘江潮一浪高过一浪,光评论就得滑好几屏,要花费相当的时间才能逐一回复的。欧阳逸夫知道,虽然有的朋友根本不看内容,敷衍点赞,但他还是不肯怠慢,逐一回复,这也是他保持旺盛人脉的原因之一。说网虫一点不为过。


他还是决定先不滑屏,把朋友们对他诗集出版后的种种祝福的悬念留着晚些时候慢慢享受。他也不急着让他忐忑的序最先滑进视野,直接翻到第六页,冲慢条斯理拣菜吃的妻子说,小兰,我给你读首诗助兴,增加你的食欲。小兰说,对牛弹琴,你就得瑟吧。欧阳逸夫清一下嗓子,舔舔嘴唇,摇头晃脑的吟诵起来:《明天去打工》,副题是致妻子。小兰截过话头说,呀呀呀呀呀,酸死人了。欧阳逸夫不予理会,粗哑的声带和浓重的嗓音,一口通普话并没有读出应有的感情效果来:

明天我要出门去打工

不在替你挑水 ,劈柴

不在于梦魇里轻轻地掖你

踢开的被子

不在伸出我的左腿,让你把右腿

舒服地搁在上面。我尽量

力所能及地把眼下要干的

还有一些想要干的活干完

你则把我要换洗的衣服

要用的工具,要看的书籍

一件不拉地塞进蛇皮袋里

“还有一件东西无法装下 ”

------你说

你拉着我的手

在脸颊贴了一会儿

然后又放在了

心的位置

还有一件是啥东西?等欧阳逸夫朗诵完了,小兰赶紧问。

欧阳逸夫说,只可意会,说出来就没意思了。


小兰喝下去最后一口面汤,不说我也知道,你们男人那点猫腻,花花肠子,咯咯咯地笑起来。


欧阳逸夫说俗,俗不可耐,好好的心绪被你破坏了。


小兰说你明知道你的老婆大字不识一筐罗,双手不会画一双8字,还要对我念。欧阳逸夫说好好好,算我自作多情。他试着在桌子上画画,嘿,你还别说,这双手还真不好画个8字呢。哈哈哈。


饭毕,小兰开始洗刷锅碗,欧阳逸夫这才正儿巴脑翻到前面的序,随便念了一段诸如“【农民工】这是一种什么样的工,没有人能说的请。神也说不清。干的最好的农民工是大寨的陈永贵,官拜国务院副总理,民工。毛泽东也没有搞清楚,他的副总理是什么样的工种。”用探讨问题严肃的口吻对老婆说,小兰,你说这样的序将会给《田园市坊》带来怎样地命运?


小兰在哗哗的水龙头下冲洗着碟子,头也没抬地说,我?连你心里都没底,我那知道呢?不过,我猜有两种可能。


哪两种?

一种可能是一鸣惊人,一种嘛黑瞎子落井----

小兰转过脸来,努努嘴,示意让欧阳逸夫接招。欧阳逸夫想都没想说,摔死了。

嗯,差不多,小兰纠正,熊到底了。欧阳逸夫心里就撺掇起一股懊恼来。


单单凭农民工的身份和标签,就让一个素不相识的甚至连朋友也算不上的“弟兄”为自己的诗集作序,并且一字不改地发表,这在全中国恐怕找不出第二个来。但欧阳逸夫敢为人先,他就要做这个文化领域第一个吃螃蟹的人。他憎恨那些所谓的名人,互相攻击而又不乏赤裸裸地吹捧,口号式的千篇一律。虽然朋友为他作的序大有商榷之处,他喜欢那份率性的真实,和别有洞天,也许这就是下里巴人的劣根和脾性使然吧。


发什么呆呀?小兰已经洗漱完毕,往手上涂了点润肤水,轻轻拍打着出来,枯瘦的手背上老年斑清清楚楚。你不是下午要给朋友们寄书去吗?欧阳逸夫说我记着呢,说着过去从电视柜下面摸出一卷牛皮纸。


这是在一个月前就裁剪好了的八开纸。然后欧阳逸夫从阳台提两捆书过来,趴在茶几上,对照笔记本上密密麻麻的人名字签名留念,又从电视柜的抽屉里找出印章,一一钤章。有些关系好些的朋友,免不了多写几句互勉的话。小兰在一边帮忙包装,抹浆糊,粘胶带,忙的不亦乐乎。然后欧阳逸夫一本本的对照相应的名字写上相应的地址,邮编和电话号码。


这三百多本书全是通过网上陆陆续续认购的。有的书款到账一月有余,人家连着催问了好几回,他也隔三差五的在网上发信息致歉,说由于种种原因书还没到,他绝不会欺骗大家等等。有的友友明显地对他的拖沓表示出怀疑和不满。


几百本书不可能同时拿去。欧阳逸夫只提了百十来本。下了楼,他才才发现单车的钥匙忘了拿,打电话让老婆从窗口扔下来。他拿橡皮绳把书在后面货架绑结实了,掸掸座上面的土,抬腿跨上去,轱辘里却没气。所幸小区门口有修理自行车的流动摊。摊主长打交道,认识,说不要钱。他还是硬塞了一元过去。人家翻胸前的小兜兜找零钱,他说“拜拜”,骑上车已经走了。


最后一趟从邮局出来,下午的太阳有几分慵懒,斜斜的照着这座黄土高原上的小城。


三百多本书全部寄出去了,欧阳逸夫心里感到少有的轻松,自豪和成就感。现在包里剩下的十来本书,是留给市文联做最后审核用的,如果顺利,他就可以拿到伍仟元的资助费用。也许这点钱在别人无所谓,不算什么,在他可是一笔不小的数目。为了出诗集,全部费用他几乎都是跟人借的。他手里拿不出闲钱,仅有的几个积蓄全部被三个女儿读大学花销光了。房贷还没有还清,老婆又体弱多病,一家人就靠他独立支撑,眼见着是大厦将倾。如果不是对诗歌的痴爱,他才不会去玩这种叫花子敲空碗唱大戏,穷开心的游戏。对他而言,所谓精神层次的丰富只不过是以寒酸做筹码的煎熬而已。不过话说回来,爱好诗歌的人多了去了,最后坚持下来的却很少,他们都屈服于那种枯燥和乏味,说到底,还是心的修炼不够。意志这个东西还真不是想有就有的。


市文联原先在老街大十字,欧阳逸夫去过一回,那还是几十年前的事了。当时他还是个文艺青年,手里汗津津地攥着一沓稿纸,忐忑不安地敲响了市文联办公室的门。接待他的是大名鼎鼎的市文联主席贺德明。欧阳逸夫记得很清楚,这位贺主席和蔼可亲,递烟倒茶,一块儿改稿,探讨文学,都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影响。他的处女作《刘乡长择婿》就发表在《通安文艺》上,现在的市刊《黄土地》。后来市文联随市政府一起搬迁至新城新盖的市政府大楼。从区政府一路向北,好几站的路程,街道整齐,马路宽阔,诸如市医院,中和教育港,体育馆,万达商贸城,高铁站等一大批单位和商户的入驻,新城在不久的将来将成为通安市政治经济文化的中心地位已显露端倪。


欧阳逸夫是沿着祖厉河一路过来的。一路上人工修造的风景虽然有悖自然造化使然,也不失几分地域特色鲜明的清新别趣。马家窑文化广场逼真的彩陶造型,中山垒巍峨高大的城桓,一座座特色鲜明的公园,曲径通幽,花香鸟语,亭台廊榭,游人来来往往,总能给人一种环境整洁清净之美。不远处的人工湖里,更是碧波荡漾,湖水灵光,沿岸芦苇丛生,柳荫下传来的纵然不是大气候的笙箫歌舞,也必是飘来小家碧玉的燕语莺喃。欧阳逸夫极愿意在这样的湖光山色里漫不经心地走走看看。


前面那座鹤立鸡群,气势宏伟的大楼想必就是市政府了。建筑不是最高,但那一览众山小的霸道气势足以让人瞻星拜月,心生敬畏。从人工湖到二龙戏珠的市歌剧院,博物馆,穿过市政广场的盛世巨鼎,也就十几分钟时间,这一段路欧阳逸夫是一直推着车走的。自小,欧阳逸夫心里就落下怕见官的阴影,他从来对自己渺小的身份感到自卑。


在左手老远的停车场,豪华阵容各色型号的小车之间,他把自己的坐骑支好,摇一摇,确信不被一股风刮倒磕撞了小车,招惹不必要的麻烦,才挎起包忐忑地朝门口走去。在富丽堂皇的茶色玻璃旋转门前停下来,踌躇怎么才能打开这扇门,门却徐徐开了。欧阳逸夫等不见有人出来,左右看看的确没人,方信是感应的自动门,才胆怯地走了进去。不容他左顾右盼,大厅右边小小的一方柜台后探出一颗脑袋,戴保安帽,向他招手,示意他过去登记。这个保安倒也礼貌,告诉他今天是星期六,不上班的。欧阳逸夫始知自己只顾了忙,把这茬给忘了。他还不死心,问保安文联在几层,其中一个瘦得衣不附体、脸上有一道斜斜地疤痕的家伙,屁股挪都没挪道,别说星期六,若在平时,这个点上早下班了,你还是回去吧。


欧阳逸夫只得悻悻而回。


星期一,欧阳逸夫早早过去,还是不巧,文联曹主任的办公室门拒绝向他打开。他敲了敲旁边的门想找人问问,不知是里边的回应声太小,还是他太紧张了没听见,当当当地一个劲敲。门被慢慢地拉开了,还好,出现在面前的人没有想象中的凶神恶煞,和颜悦色。他问欧阳逸夫找谁?欧阳逸夫说找曹主任。曹主任去市委党校学习去了,得一个礼拜,那人道。他的办公室就在隔壁,你急着要找的话可以直接去党校。欧阳逸夫说不急不急,说了两声谢谢转身向电梯口走去。在等电梯的这点空隙,他随意看了楼层办公机关分布示意图,对号入座,才知刚才敲开的是文联主席的办公室,想必那人就是文联主席艾青了。


坐电梯到九楼。


在九楼长长的楼道里,他来回往返,徘徊几遭,手里始终握着手机,装作接听或拨打电话的样子,思想在敲开江河办公室的门以后用什么方式开口和他说话。他想了好几个方案,但当右手中指关节轻轻敲了三下,一个熟悉的声音说请进,推开门进去时他编排好的对话程序全都用不上了。


见推门进来的是欧阳逸夫,江河几乎没有流露出、或者说把那份最初的吃惊,巧妙地隐藏在随即爽朗的一串笑声里。他从大写字台后面的皮转椅上站起,并快步过来,伸出手和紧走几步过去的欧阳逸夫的一双老茧粗硬的大手握在了一起。互致问候,江河还拍了一下他的肩头,这种亲昵在外人看来,是久别江湖老友重逢的那种最亲近的礼节。


欧阳逸夫脸红心跳气息还没调节匀,江河已经开始向对面的下属小赵介绍道,欧阳逸夫,咱们的农民诗人笔名北岭耕夫,诗写的相当漂亮。那个叫小赵的下属职员,赶紧伸出芊芊素手,主动和欧阳逸夫握手,然后去泡茶。几片铁观音在纸杯里腾云驾雾,上下翻腾着,和欧阳逸夫此刻的心情很是贴近。


他们的寒暄已没了往日的随和,貌似亲切的背后连虚情假意也显得那么机械,明眼人一眼就能看穿。这样的场景多停留几秒都是心灵的煎熬。欧阳逸夫极力使自己保持镇静,说自己的拙作在大家的帮助下终于出版了,特意过来给老师们呈上请求批评的。他从黄帆布挎包里拿出书,签名的时候手却不争气的颤抖,平时潇洒的夫字,一捺的确不展脱,生涩,没有水到渠成的效果。他毕恭毕敬的呈上。江河说可喜可贺,一定拜读。他指着余下的一摞书说,文联的曹主任不在,烦江河老弟转交。先前随意而出的老弟,此刻也是那么铙口,总之,在江河面前,欧阳逸夫是完全乱了方寸。


欧阳逸夫留给市文联的十本书,是作为最后审批的依据,也就是说,《田间市坊》的出版也是今年全市重点文艺创作资助项目立项的一部分。这样的待遇在高手挤挤,按资排队的通安市可是不多的。特别是像他这样的农民作者。而他得来的却是那样轻松,说起来这全是江河的功劳。这也是欧阳逸夫觉得对江河最为内疚的地方。


他们可是有着近三十的交情的。


当初,若不是因为装修房子那档子破事,他们的友谊固若金汤,根本不可能被触及,千里之堤毁于蚁穴,这也是他们根本没想到的结局。按常人的度量出牌,出了那种状况,谁还替你操心费气办事儿,唯恐躲避不急。江河就不这样,谦谦君子之风,儒雅坦荡和光明磊落的胸怀昭然若揭。他一言九鼎,一如既往,摒弃前嫌,为欧阳逸夫申请资助的事从中斡旋,帮了大忙。谁都知道,专家的初评只要通过就意味着什么,复评和终审就只是时间问题了。但欧阳逸夫还是心存芥蒂,说白了,他心里对朋友信任的天平已经倾斜。他怀疑自己是否变态,有时候连自己都不相信,还能相信谁呢?所以他一直等到市委宣传部的红头文件发到自己手上,千真万确有伍仟元的资助基金做后盾,才急急地联系出版社,签订合同出书。其实,这中间还有许多事儿他并不知情,事实上在通安文学艺术界除了江河、少慕少数几个人知道欧阳逸夫,其他的人连他是男是女都不知道,可见要挣得这样一笔出版资助费用谈何容易。江河力排众议,据理力争,惊心动魄的场面一定不亚于当年江东诸葛亮舌战群儒。


还因为给欧阳逸夫争取这个名额,江河把他另一个推心置腹的好朋友得罪了。一次饭局上,那个朋友借着酒酣耳热之际,亲口表示了对欧阳逸夫的不满,大言不惭说,是欧阳逸夫从中作梗,横刀夺爱,把本该属于他的一个资助名额抢了去,你欧阳逸夫三张牛皮纸糊一个脑袋,好大的面方子!酒水喷溅了欧阳逸夫一脸。


那个朋友当然不知道欧阳逸夫和江河之间的那些美好过往。


当年,江河农大毕业分配到石峡,还是一个文艺青年,他对文学有一种近乎疯狂的崇拜,年纪轻轻就已经是中国诗歌学会会员,并在大学期间出版诗歌处女集《逆旅》。他把石峡爱好文学的青年,包括一些老教师组织起来,从个人微薄的工资中拿出一部分,创办了一份《祖厉河》月报,也作为团刊。欧阳逸夫是他麾下得力的一员干将,抽出农闲帮着校稿,刻蜡版,油印,度过了几个月浪漫而开心的日子。《祖厉河》最后由于诸多原因成了一条真正枯竭的河流搁浅了,但他们友谊的坦途却建立了起来。他们一块儿游山玩水,寻访当地人文趣事,随便在一块绿油油的麦田里躺下来,听蝈蝈弹唱,蝴蝶飞舞,清风徐来,白云飘浮,好不惬意。后来江河由于工作出色荣调区政府乃至高升市委办,他们的的友谊一直没有中断。江河还约三五文朋为偶而进城的欧阳逸夫设宴接风。欧阳逸夫也会准备酒水,和来乡下采风的江河等朋友把盏临风。没想到,有一天,一石激起千层浪,他们也没能幸免地被卷进世俗铜臭的漩涡。


欧阳逸夫总觉得心里有一种亏欠。


所以,他更多时间选择呆在乡下,情愿和鸣蝉一起歌唱,一起孤独。没有幻想,有了幻想也不肯放开飞翔的翅膀。他利用业余时间写的厚厚几本上千首诗歌孤芳自赏,除了在自己的QQ和微信朋友圈发发,从没让其变成纸质东西和正式发表的欲望,这就是圈子里的人不知道他欧阳逸夫的主要原因。进城了,他也从不主动去找散布各个阶层的文化名流,拒绝参加文联举行的各种活动。偶而进城回到自己的小区也是尽量错开和工薪阶层上下班的时间,免得在楼道里和熟人碰面。江河也好像是在刻意回避这种遭遇的尴尬,否则欧阳逸夫仅有的几次进城他们就不会在非正常下班时间撞车。撞上了一句简单的问候完事,甚至连握手这种最起码平常的礼节都没有了,那种尴尬气氛实在不好消受,无法形容。


还有,复评顺利通过后,江河通过微信发来消息,说有时间了去拜访一下市文联主席艾青,需要的话他可以作陪,不过不去也没关系。欧阳逸夫不是很委婉,而是直截了当地回信拒绝,说您忙,就不打扰了,艾主席我认得,自己去找就行了。手指一点就传了上去。微信发出后,他就重重地给自己胸口一拳。欧阳逸夫啊欧阳逸夫,这是人说的话吗,是人做的事儿吗!人家给你台阶都不知道下,亏你还写文章,简直就是屎糊的脑袋,狗屁不如。


神思回想中,欧阳逸夫出了市政府大楼。


的确,友谊这个东西,说得好听一点是累赘,实际上根本不存在。谁分析的这么深刻、入木三分呢?


欧阳逸夫的心像渐合的夜幕笼罩茫然。



这一天,一些非送不可的单位,欧阳逸夫几乎都送到了,包括区宣传部,区文联,市宣传部,市文联等。在市图书馆和档案馆,他还拿到了大红烫金的收藏证书,并且,它们还各收购了十册《田间市坊》。这些意料之外而又意料之中小小的收获与鼓励,还是让欧阳逸夫觉得很兴奋。虽然册数不多,但对他的意义很大。一个农民泥头巴脑的文字,在图书馆和档案馆有了自己的一席之地,这种价值已经远远超出了文字本身,在经济文化相对滞后的小县城的农民来说,弥足珍贵。


欧阳逸夫从档案馆出来,已经是天色渐暗,华灯初上了。


新来的万巧英馆长他虽然没见过,但声名如雷贯耳。此前她在石峡乡政府做过三年的乡长,民间还风言风语传说她和搭档书记等等如何的绯闻。一个人的政绩往往被忽视,桃色新闻总能在真空缺氧的情况下找到生存的土壤。女人似乎只适合做家庭主妇,不亦参政。要么就一定得轰轰烈烈。决不能把儿女情长掺加进实际工作中来,否则就会被困扰。正是没有这方面的经验或者说没有把二者的关系处理好,她才在石峡受困,为一些农民所不呲,受到个别干部的冲击,最后不得不动用关系提前调离石峡。这些道听途说都丝毫不影响她在欧阳逸夫心目中女中丈夫的形象。


这个精致漂亮的中年女人亲自为欧阳逸夫泡茶,中途还添了一次水。一介农夫、打工汉,受到一个正科级女人待遇,这让欧阳逸夫多少有点受宠若惊。不管怎样,万馆长在石峡生活工作了将近三年,他们也算是半个老乡,她给足了欧阳逸夫面子。她说像你这样的农民作家,不要说在石峡凤毛菱角,就是咱们通安区乃至通安市也是寥寥无几,能够和你结识也是她万馆长的荣幸。他们谈吐投机,不知不觉,夜幕降临。


深秋的高原小城并不觉得寒气袭人,相反,是介于闷热之间的那种凉爽,及适宜饭后散步。一路上人流交织,摩肩接踵,热闹不亚于白天,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经过的大小广场上播放着劲歌热曲,老少同乐,男女共欢,翩翩起舞,把个古老的凤城舞得如孔雀开屏。


经过体育公园,欧阳逸夫突然心血来潮,他决定再去见一个人。这在今天的日程上是没有安排的。而且,想要见的欲望此刻是如此强烈。他掏出手机,很快找到了那个化名夏雪冬雨的电话,轻轻按了一下,通了。听筒里传来的音乐竟是自己喜爱的世界名曲《斯卡布罗集市》。美妙的音乐才开个头,就被一个很具杀伤力的磁性女中音截过,你好,那位?


欧阳逸夫有点甜蜜的紧张。浑厚的中音尽量往清纯上靠,你好,我是欧阳逸夫,你的微信好友,我们能见一下面么?


哦,逸夫呀!哥,你现在哪里?电话里的声音有些迫不及待的兴奋。


这样的效果已然和欧阳逸夫心里无数次的拟想相吻合,恰似复古、精致、美轮美奂的马家窑彩陶,没有半点雕琢和多余的成分,爱不释手又无处安放。他们必定是交往三年的网友了。在夏雪冬雨的心目中,欧阳逸夫不是一个大龄青年,应该是干净而青涩的样子,单从相片看,英俊的脸庞总是流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忧郁,无法掩盖大眼睛里的清纯和温柔。而夏雪冬雨留给欧阳逸夫唯一的一张照片,虽然只是一个背影,穿灰蓝色运动鞋,洗的发白的牛仔裤,淡粉色的棉衬衫松松垮垮地塞进裤腰里,衣袖高挽,露出细细的手臂,头发随便低束在脑后。望着远处起伏的沙滩,和大漠深处褐色的驼峰上隐约的红男绿女。白色的耳机线令人联想到她可能在专注地听音乐,或在跟什么人愉快地交谈着,又有点特工上身的味道。看到的第一眼,欧阳逸夫的眼里就充血了。一个中年妇女原来可以这样精致,漂亮,美妙绝伦。


我在体育公园。欧阳逸夫道。

哦,一直向南,向南,市消防队见。

一个干散的女人!直觉早已给出的答案。


欧阳逸夫像个市井小青年那样打声口哨,脚下一蹬,单车呼地飘了出去。过了新盘旋路大十字左拐,然后在西关十字右拐,前边不远处就是。欧阳逸夫在一排低矮老式的楼房前停了下来。一家酒馆门前,一个身着罩衫涂满泥巴、脏兮兮、雕塑的乡间酒鬼握着酒壶,笑眯眯地注视着过往行人,调侃的神情好像在说“人生得意须尽欢”“今朝有酒今朝醉”先生不妨进去喝两盅?欧阳逸夫冲他扮个鬼脸,甩个响指。酒肆的隔壁,是一家中国福利彩票销售点。透过玻璃门,隐约可见挤满了撞命打彩或孤注一掷心血来潮的人。欧阳逸夫几乎可以断定就是这家了。他们在网上不止一次交谈过。只是眼下里面人多,欧阳逸夫不方便进去,就这么在单车旁候着。他发条信息过去:我已经在门前柳树下了。这样的做法是可以恰到好处的遮掩言语的焦灼与急迫。


昏黄的灯光下,一个绝对精致的女人出现在欧阳逸夫面前:藏青色的外套透出几分雍容和高贵,长发披肩,面如满月,干净而没有一点青春流逝的皱褶,总之,这张脸绝对是不属于一个四十岁的女人的。她的出现,在欧阳逸夫心里制造出一个巨大的惊叹,成了一道亮丽的风景。


没想到你——夏雪冬雨——美得惊心动魄!不怎么浪漫的欧阳逸夫竟也风情调侃,伸出了手。


他们在心里都不止一次制造过邂逅的浪漫,这种直截了当直奔主题的方式连欧阳逸夫也不免一惊,但这也是他们最渴望发生的形式之一,而且,时机到来的浑然天成,无懈可击。原来性格内向之人,一但浪漫起来,连过程往往都会省略,惊世骇俗。


夏雪冬雨的脸上,笑容比白天的阳光还灿烂,晴空万里,一览无余的自然。她说,不会是惊涛骇浪的潜台词吧?握住了欧阳逸夫的手。


在网上,他们已经熟稔得不需要任何设防,没想到,现实生活中同样真实得毋须遮掩。


欧阳逸夫还是有点脸红耳热,哈哈哈,我也希望能有这种奇迹千真万确发生。握着的手轻轻用了一下力。

那就寄希望于时间去推敲。夏雪冬雨随之一串银铃般的笑,把手松开来。

两个人大笑。


夏雪冬雨叫欧阳逸夫屋里去坐。欧阳逸夫说还是昏黄的路灯更适合此刻的心境。他就这么仰视着和马路牙子上面站着的夏雪冬雨对话。他们聊了很多。云山雾罩,家长里短,大都没有实质性的内容。终于要走了,欧阳逸夫这才拿出书和笔,打开扉页,说,现在可以告诉我你的真实姓名了吧?夏雪冬雨莞尔一笑,说:还叫夏-雪-冬-雨吧!欧阳逸夫不无遗憾的说,还保密啊!很认真的签名,然后双手恭谨呈上,说请多多指教。夏雪冬雨伸手来接,两双手纠缠在一本书上时,欧阳逸夫也不知道哪来的勇气,就势把她拽下来,紧紧抱住。他的嘴唇,填满了她从眉目到鼻梁之间那一段凹陷。严格意义上说,那不能算个吻。但当他嘴唇挪开的一刹那,他还是感到思维被抽成了真空,只剩下炫目的苍白,晕眩之后的幸福。


夏雪冬雨下意识地摸摸发烫的鼻子,觉得一时间小巧了许多,嘴里嘟噜了一句刚才没来得及说的谢谢。是谢赠送的书,还是那个浪漫的吻?她不知道。欧阳逸夫抬手说声“拜拜”!昏黄的灯光追撵着他的背影飘逸而去。


路过一家富源酒膳,带着无穷回味,欧阳逸夫想都没想就进去了。这家店的风格并不张扬,装修洋派但不虚化。一楼除了厨房,就是迎宾的柜台,身着红色礼服和头戴贝雷帽的漂亮小姐。酒架上的酒摆得密集整齐。他被服务员带到二楼,才是品酒吃饭的地方,环境优雅,隔成大大小小的房间,统一的巴洛克风格,食客之间造不成干扰。而且,食客和服务员、老板都很熟,打情骂俏,一看就知道回头客多,是属于比较讲信用的店了。欧阳逸夫来的不算晚,止剩临街的一个小间,一侧的落地玻璃窗可以看到繁华的街景,还算理想。


平心而论,欧阳逸夫光顾这样装修精致的店的机会不多,还不太懂点菜,他平时也挺在乎兜里的几个小钱,不做多余的浪费。今晚,同样清修辟谷,他只要了两个小菜,一碗米饭,额为的奢侈就是加了一瓶二两装的牛栏山烧酒,他觉得有必要为自己今天的成就庆祝一下。房间的气氛不错,弥漫着复调的玫瑰加野柑橘的香气,悠悠淡淡无始无终环绕着一支钢琴曲,欧阳逸夫肯定听过但确实叫不上名,像梁祝又像是柴可夫斯基什么的外国名曲,又恍若梵音上撒下来的音符。这让他的食欲无形中也变得雅致起来。


欧阳逸夫自小就养成了一个良好的习惯,从不喝茶饮酒抽烟,也就是说吃喝嫖赌抽五毒不沾,这也是他在滚滚红尘中洁身自好的一个主要原因。没有这些陋习,或者说不良习惯,只要不注意他有点变形的指关节,虎口处磨得粗硬结实的茧肉,一眼看上去,还真看不出来他是农家子弟。合体的休闲服,配上一张国字脸,双眼皮,大眼睛,鼻梁坚挺,如果嘴巴不是稍大了点,还算得上是醒目标清的美男子呢。文化的滋润和知识的熏陶使他从憨厚气息的闰土变成了挺有涵养的谦谦君子。


经过多方努力,他的诗集《田间市坊》顺利出版。这一天,他也跑了该跑的单位,见了想见的人,送了想送的书,一天折腾下来,确实感到有点饿,但绝不是困,而且还是精神有点趋于亢奋、充沛的那种。与其说他不是名流,请不得满座宾朋,召开所谓售书的新闻发布会,不如干脆说他讨厌所有的装腔作势,虚伪应酬。他只是未名,也许连未名也算不上,没有什么社会团体的束缚,一个人的世界才是他正真的心动。撇帚自珍,清净修为,对他而言是魔、是妖,是一生的伴侣。


揭开瓶盖,欧阳逸夫始信“酒不沾唇人自醉”是一种什么样的境界了。橘黄色温暖的光线都融入这透明的琥珀之中。他先是谨慎地抿了一小口,没有飘起来的感觉,微酸中含着不容置疑的涩辣。没有传说中绵甜可口,窖香浓郁,层次分明的口感。再品再尝,舌尖味蕾绽放翩翩起舞,大有“渐入佳境”之妙。


他还没有飘起来,肩膀被一只手重重地压下,老兄,好雅兴,吃酒也不吆喝弟兄们一声?


不用回头,听声音欧阳逸夫就知道来着是谁。


在这个小城的文学圈子里,欧阳逸夫认识的也只有少慕少数几个朋友。


大约是2012年的中秋节吧,江河邀三五个文朋诗友利用双休日开车来欧阳逸夫所在的石峡小游,他们以最节俭质朴的方式采风,却换得欧阳逸夫杀了一只八个月大的羊羔,外加三瓶家乡自酿的烧刀子小麯,一盘土豆丝下酒的奢侈代价为他们接风。酒足饭饱之时,还额外加了一顿呛了葱花浆水的苦荞面懒疙瘩。多少日子之后江河还发来短消息,说舌尖上至今留有苦荞面的味蕾。小住的夜里,老婆小兰赶着为他们每人做了一双鞋垫。这让他们的回忆更增强了故事性和述说的可能,内心深处刀一般雕镂出民间传统工艺价值和精神价值正真的奢侈和昂贵。衬在脚底,温暖在心头。


第二天,欧阳逸夫放下手中活计,专程陪他们去了陇中名山铁木山,拜谒元末孤忠郭廓帖木儿最后退守的山林关隘,并沿着他从中国历史走廊最后撤退乃至完全消失的路线寻访曾经的铁蹄行踪。经过牛门洞新石器遗址时,少慕说的一番话让欧阳逸夫的敬意之情油然而生。当时,牛门洞遗址被民间烂肆采挖的现象非常严重。在狼藉不堪的山巅,掂一块破碎的彩陶瓦砾,像掂一座沉甸甸的江山。少慕说,牛门洞文化比齐家文化和马家窑文化都要早,如果当初早一点发现牛门洞遗址,就没有现在的齐家文化和马家窑文化这一学说了。清风拂面,玉树临风,他的潇洒和渊博的知识给欧阳逸夫留下了很深的影响。一来二去,他们就成了推心置腹的朋友。


来者正是少慕。新近加入中国作家全国委员会,属于春风得意马蹄急的那种。也许是由于家庭条件比较优渥,他的性格修为爽快透明,几乎没有半点杂质。他为人热情、仗义、好客,喜欢山水风物,对田园风光情有独钟,是通安为数不多的国家级作家之一。欧阳逸夫自然不敢怠慢,起身和他握手拥抱。并解释,在下也是这两天到的通安,老师们忙,没敢叨扰之故。


当即,少慕把随行二人向欧阳逸夫作了介绍。他指着身高马大的张毕节说,省文学院重点培养的怀县籍作家张毕节。又指指清秀丽质的贝贝女士,清源县作协主席贝贝,也是蝉联两届甘肃诗歌八俊的全国知名青年诗人。他拍着欧阳逸夫的臂膀又对他们俩说,咱们的农民诗人欧阳逸夫,人称北岭耕夫便是。大家不免又是一番客套含喧,相互问候之类的谦辞。


人满为患,本来服务员是要向欧阳逸夫道歉,让少慕三人加入这个小间的,一看他们认识,省却了许多麻烦,赶紧泡茶倒水,显示出良好的职业素质和精心细致的服务水平。少慕反客为主,要来菜谱,重新点菜,要了此处最拿手的招牌菜“富源肘子肉”,两瓶中华老字号,气氛顿时就活跃起来了。


一股绝对根正味纯但又具体说不出那种味浓的清香扑面而来,紧接着服务生便呈上两盘腌制得恰到好处的老肘子肉,酱红色的肉片切得薄厚匀称,足见刀工精湛,盛在两只质地纯白品相极好的陶瓷盘子里,十分诱人。少慕举杯说先干为敬,大家碰杯饮下,他招呼大家动筷子,先拣一块肉优雅的放进嘴里,慢条斯理地咀嚼,也不妨碍他说话,好的下酒菜就跟老情人一样,不见会想。当着女士的面,他也毫不忌讳。几个或青色或翠绿或暗红的菜上齐了,边吃边喝,精彩的世界就在水晶夜光杯觥筹交错中晃起了圈儿来。


得知欧阳逸夫出了诗集,他们表示祝贺。多吃了几杯,欧阳逸夫终于感到了酒分子在脏腑的分裂,脸颊透红,连脖颈也呈现出少有的猪肝色。他说,我的文字很弱,后来朋友补作的序更是令人忐忑啊。


不是说好了不要作序的吗?少慕正在伸向一截光滑质鲜蒜薹的筷子停住不动了,序是何人所作?出了什么状况了吗?


状况到谈不上。

书你有带吗?他索性把筷子放下,挺了挺身子。


欧阳逸夫从包里拿出仅剩的两本书,一本给了少慕,一本就近递给贝贝。少慕暂时停止进食,一目十行地浏览起那篇序来。


贝贝读书的嗜好大抵和欧阳逸夫一样,都有从后向前翻页的怪癖。她直接翻到序末看署名,徐一凡,本市好像没有这么个人,是域外的朋友吧?


贝贝随意一瞥和看似漫不经心的一句,欧阳逸夫已是吃惊不小,她只需看一眼就大抵知道了非是专业人士所为。欧阳逸夫如实相告,网上新近结识的朋友。


交谈中得知,欧阳逸夫和张毕节的人生经历大同小异,初中毕业后,他们就融入了社会,过早地担负起养家糊口的重担。所不同的是,欧阳逸夫有过一段短暂而刻骨铭心的打工生涯,张毕节则投身商海,经营着不怎么景气但细水长流的百货小买部。欧阳逸夫已到了知天命的年龄,而八零后的张毕节年轻有为,风华正茂,在诗歌创作上表现出良好的素养和极高的天赋,作品连年在国内得大奖,有望也有实力角逐下一届甘肃诗歌八骏,被圈内人士普遍认好。欧阳逸夫就没有这种天赋和悟性了,他唯一的资本就是比较勤奋,刻苦,但勤奋刻苦并不能弥补先天灵性的不足,特别诗歌这种稍纵即逝的灵魂的浩大工程。他只是热爱而已,没有可塑性和发展前途。


两个人谈兴正浓,只见少慕一拍桌子,好!有个性,我就喜欢这种直来直去,一根肠子捅到底的人,虽然情绪化了点,段与句之间也显得有些凌乱,但掩盖不了替农民工真实呐喊的心声,和那些千篇一律地吹捧式的文字比起来,我觉得要高明得多。


少慕的一番感慨让欧阳逸夫既吃惊又兴奋,一颗游移飘忽不定的心稍稍安稳,他复又依次斟满酒杯道,有少慕夫子一句话,我这心里至少踏实了一半,来,干杯!


贝贝随意地翻了一下,没有认真去读。正如她的诗观,不一定非要写得多么华丽,多么复杂,但一定要动人,要有爱。对于那些繁杂的、生涩、新潮的写作方式她本能地拒绝,甚至感到恐惧。想把最动人的、最美的、最触及人心的东西告诉人们,这就是诗歌。同样,作为介绍评述作品内容的文字,序也应是渗出骨子里、灵魂之上的那种高尚于精髓。所以,我对少慕兄的看法保留意见。我很佩服徐一凡的勇气和探索精神,但这种勇气和精神是以牺牲《田间市坊》的能量为代价,不能起到提纲挈领,画龙点睛的作用,相反,它的杂乱无章,用词乖僻还会削弱读者的力量。贝贝很中肯,被酒滋润的女中音掷地有声。


什么是《田间市坊》?《田间市坊》又是什么呢?很显然,就是喻指农民,或者说是真实的记录农民生活的文字。同样的道理,该序不需要作的那么精致,阳春白雪,只有农民才懂得农民身上汗腥的味道,泥巴的味道。少慕更进一步阐述自己的理由,他最后一句说的漂亮。欧阳逸夫认为。


贝贝扶扶漂亮的金丝边眼镜,微微一笑,少慕兄激动了,来拣菜。她不打算和少慕再理论下去。


张毕节保持中立。他说欧阳逸夫兄可不可以让他把书带回去拜读?欧阳逸夫说拜读不敢,他非常愿意能得到张老师的批评指正。张毕节道,批评指正就不敢了,学习交流而已。


今天就剩下两本书了,欧阳逸夫说。这么吧,他转向少慕,咱们离得近,你的书我改日送到府上。贝贝老师和张毕节老师山高路远,来一次不容易,这两本送给二位留作记念。说着唰唰唰签名,也许是喝了酒的缘故,落在环衬上的字比平时潇洒多了。


酒已不知过了几巡,欧阳逸夫方才得知几位大家相聚凤城的真实意图。原来明天市文联要在天庆大酒店召开通安市第三届文学艺术大会,他们是应邀参加会议来的。


短时间的清寂、沉默。


虽然欧阳逸夫自认与世无争,几十年的生活磨砺已经练就了临危不乱,处事不惊的坦然与从容,但听到这个消息后心里还是惊呼不小,脸上擢升起不能练达旷远的平静,好在燃烧的酒精巧妙地包藏了不必要的慌乱。说不嫉妒那是假。


这么大的文学盛事,欧阳逸夫尽然不知道,也就是说在他千真万确由国家级出版社结集出版《田间市坊》的辉煌时刻,值此文学艺术盛事,截至目前他还没有收到任何相关的邀请函,或口头通知,而且,这种可能性和希望现在看来已非常渺茫。换句话说,他还没有被通安文艺家团体和有关协会所认可,几十年的成果换来的依然是冷漠、熟视无睹和无情拒绝。内心的寒凉在那一刻陡然上升。渺小是渺小者的枷锁,卑微是卑微者的通行证。他感到酒劲快速上头,醉意朦胧。


但欧阳逸夫的理念还非常清晰。脑海中蹦出江河曾说过的话,要他抽时间去拜访市文联主席,他当成了耳边风,现在想想,这或许是江河明确在暗示着什么。这个世界就这么残酷这么真实。是他自己把自己充满光明的道路堵死了,怨不得别人,欧阳逸夫心里懊悔不迭。从另一个角度讲,你欧阳逸夫近年来从没在本市包括各县所辖的文学刊物发过作品,省和国家级刊物更不见你的大名,什么团体和文学组织都不是,天下谁人能识君?怪只怪你是狼族,野性的咆哮与呼吸,只适合远方山林。


少慕,贝贝和张毕节见欧阳逸夫喝得有点高了,不让他再喝,欧阳逸夫不干,抢着又喝了两杯,斜着眼睛再看少慕时,变成了模棱两可的两个人,看贝贝也成了两个清秀的美女。他使劲地揉揉眼睛,再看,张毕节也成了两个英俊的帅哥。他觉得心里热乎的难受,郎呛着向一楼奔去,少慕一见他步履摇晃,知道醉了,赶紧搀扶。他一只脚刚跨出门外,腔子里一阵竦动,倒海翻江,夺口而出一股刺鼻的酒肉味,污秽了门前的一片青砖之地,险些喷溅到路过的一位穿着入时的女士身上,人家紧走几步,捂住鼻子,嘴里嘟噜着什么。


人生中不可或缺的一个饭局就这样结束了。


见一醉汉,出租车唯恐躲避不及,好不容易拦住一辆,巧的是少慕的熟人,把欧阳逸夫扶上车,少慕就给嫂子小兰打电话,说欧阳逸夫喝多了,让她楼下来接。车到国税区家属院门口,嫂子已经和女儿候在那里。好在欧阳逸夫酒性好,酒醉不深,还能行走。嫂子和女儿再三向少慕道谢,扶着欧阳逸夫上楼了。


第二天,欧阳逸夫却也醒的早。回想昨夜的失态不好意思,他打电话向少慕道歉,并通过少慕向贝贝和张毕节表示歉意。洗漱毕,由于昨夜酒冲了胃口,没有食欲,他只吃了老婆小兰削的一颗苹果,提上两捆书出门了。小兰说提那么多书干啥?他说去卖。搭乘一辆出租车直奔天庆大酒店。


开会地点在四楼大会议室。通知报到时间在今天,正式会议在明天早上九点举行。各县的作家们大部分没来,报到登记的也寥寥无几。一切都还来得及。欧阳逸夫揣着一丝侥幸敲响大会组委会办公室的门。


一个值班模样的大姐开门,说,你是来报到开作协会议的吗?欧阳逸夫说不是。他把来意告诉这位大姐,大姐深表同情。说你的特殊情况我需向市委宣传部的王丽媛部长和市文联兼大会执行主席艾青主席汇报一下。


她先拨通王部长的电话,大姐汇报地很客观委婉,大姐不停的点头说是,那边的声音却一句听不见。单从大姐的表情判断,答案还是很乐观的。之后,大姐又拨通文联艾主席的电话,脸上的表情稍稍有点变化,眉头飞快的皱了一下。在当大姐说已经上报市委常委、宣传部王部长并得到明确答复,欧阳逸夫愿意给每一位与会着赠送一本诗集《田间市坊》时,大姐脸上的云翳又慢慢褪去,欧阳逸夫的心也跟着慢慢晴朗起来。


英雄所见略同,领导就是领导。果然,通话结束。大姐兴冲冲地说,市委王部长和文联艾主席都同意让你以列席代表的名额参加大会,并向他表示祝贺。欧阳逸夫也是千恩万谢大姐的知遇之恩,力荐之德,拿出一本《田间市坊》要送給大姐。签名时得知大姐姓杨名纯,也是市里比较有名的作家,散文写的相当好。欧阳逸夫读过她的文章,对她有一定印象。他恭谨地把书双手呈送给杨大姐。杨大姐喜上眉梢,说谢谢,一定拜读。


接下来大姐要欧阳逸夫帮忙把他要送给大家的书分别装到每一个与会者的礼包里,他也得到了一份装着一瓶“渭水醇”精致礼盒的白酒、一本秋季刊《黄土地》和一个和他一样名不见经传作者的散文集《洮水流珠》的纪念包。


外地的作家们陆陆续续到了,嵌进笑容的脸上无一例外一副春风得意,且懒散傲慢的样子。还有好几个美女作家。她们的出现总像移动着的一道道靓丽风景,吸引人们特别是异性的眼球。作家们报到登记,然后回各自的房间休息。杨大姐说,本市的作家没有安排住处,只能委屈一下,临时休息安排在会议室。利用这半天的闲暇,作家们三五成群到市区的一些景点观光。有的忙着拜访新朋旧友,一些懒得不愿出门的则三三两两呆在房间里,爽朗的笑声时不时从敞开的门口飘出来。


欧阳逸夫孤陋寡闻,所谓的才子佳人一个不认得。在会议室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悄悄落坐。他翻着杨大姐给他的会议安排表,目光在特邀代表之后用钢笔新填的自己的名字处做短暂停留。对他来说,这是一次机遇,也是一种荣耀,可也像是一个嘲讽,一个涂抹的污点,欧阳逸夫的心里有一种悲幸纠缠的苦和乐。


第二天,欧阳逸夫早早来到会场。在最后一排右手的角落找到属于自己的位置。


也许是到会作家们都注意到了特邀代表一行用钢笔新填的欧阳逸夫这个生僻的名字,和登记报到领取的礼品袋里那本由他写的沉甸甸的《田间市坊》诗歌集,作家们有意无意的目光总会扫过会场,寻找着什么,在他身上做短暂停留。疑问,惊诧,甚至不屑一顾,什么表情都有。有的还把《田间市坊》带进会场,有一搭没一搭地翻着。有的交头接耳,从不时飘过来探询的目光,欧阳逸夫知道他成了今天除了会议议程而外的另一个话题。入会者都能自觉按照手里的会议安排表,找到各自对应的排列序号入座。也有人起身补前面的空缺。在会议正式开始前,欧阳逸夫看见少慕、贝贝和张毕节进来,在主席台正对的前排就坐。之后,领导们次序而入,最后一个是年轻的市作协主席江河。


会场马上肃静下来。


市区电视台的两路记者扛着摄像机,镜头一齐对准主席台。几家报社的记者在记者席旁听,采访本摊开,做好随时记录。大会由市文联主席艾青主持。市作协主席江河做工作报告。江河在他的报告里,谈到我市的文学创作时,还特意提到了欧阳逸夫,一个以种地为生,打工养家糊口的农民诗人,写出了好多优秀作品,结集自费出版了他的第一部诗歌集《田间市坊》,是一部分量很重的文学作品。江河讲这些时,欧阳逸夫感到内心很阳光,很灿烂,很温馨,很熨帖,很受用,很骄傲,也很羞涩。摄影记者善于扑捉,漂移过来的镜头在欧阳逸夫的脸上定格了几秒,拍下了一段特写。镜头照射下的欧阳逸夫兴奋而窘促不安。


这是欧阳逸夫无论如何也没想到的荣耀与风光。这样的场景只有收听新闻时在电视里才能看见。欧阳逸夫粗略的算计了一下,与会的人数也就不过区区几十号人,能容纳百余人的小礼堂一半座位空着,但给他的视觉和冲击已然是震撼。这也是他迄今为止见过的最大的场面。至于早餐、午餐和晚宴,简直就是饕餮盛宴,他一生中从来没有享受过的辉煌。更令他没想到的是,他从来用卑微的目光仰视巨人喉结的凸起,未成想有朝一日有人竟以老师称呼自己,说些幸会,久仰大名之类的谦辞,频频碰杯,说不受宠那是假。在接下来的两天讨论当中,江河参加了欧阳逸夫所在的通安区的讨论,再次对欧阳逸夫的创作给予充分肯定,高度的评价。先是欧阳逸夫瞅准时机,抓住了一颗救命稻草,之后在江河的重点推荐下强势介入通安文坛。会后休息的时候,大家纷纷把《田间市坊》拿过来让他签上大名,有的还索要了他的联系电话,有的还以天庆大酒店为背景和他拍照留念。特别让他受宠若惊的是市委常委宣传部王丽媛部长,省作协主席杨国忠先生,《飞天》主编马跃进先生,市文联主席艾青先生和他分别照相留影。


两天的会议在完成了各项既定的议程后圆满结束。江河再次荣任市作协主席,少慕、贝贝和张毕节当选为副主席。欧阳逸夫也荣幸地被吸收为通安市作协会员,还被免除了两百元入会费。


这几天的奔波还是卓有成效的。


现在,欧阳逸夫慵懒地躺在沙发上,打开电视,看央视五套NBA的实况转播。他喜欢勇士队的库里,NBA因他的出现而进入了小球时代。他的精中的三分球,和带领团队顽强作战的精神,每每令他感动。至于科比,短暂的人生让他伟大的光芒停留在四十一岁,湖人王朝也早已日薄西山。他心中崇拜的激情和火焰随着这位巨星的陨落消沉,熄灭了一年多。谁会成为NBA的天空飞过的那只新的斑头雁呢?库里,杜兰特?至于那个詹姆斯他压根儿没喜欢过,粗暴,简单,四肢发达。看过NBA,再看CBA,味同嚼蜡。除了球员见长的脾气,国人的球技实在不敢恭维。但比起死猫扶不上树的国足,还能赚几颗人们同情的眼球。


利用晚间体育新闻中间插播广告这一时段,欧阳逸夫这才郑重其事地打开QQ空间,提示音就一直唧唧复唧唧响个不停。几天来积压的消息像沉默了几百年的火山,猛烈地喷发出来。粗略的看看,大多是为他诗集的出版点赞祝贺的。但令他期待的实质性的东西不多,除了以前购书的朋友,新增的几乎为零。这让他大跌眼镜。他目的性很明确的又加入了几个大群,滚动式的发了售书广告,结果惹得一个网友性起,挖苦讽刺于他,以为买江湖狗皮膏药的来了。他不想为此费事费时,被逼急了,狠狠地摔下雷一样一颗炸弹——“对没有灵魂的人来说读书是无用的”,愤愤然从那个群退出。


还有一些朋友瞎聊很投机,谈到书,秋蝉落地哑巴了,区区三四十元也抠。对这样的友友,欧阳逸夫毫不犹豫的放弃了,没有一点怜悯,回后看的意思。有些朋友虽然不购他的书,但会用另一种方式积极参与、宣传。比如这个远在新疆喀什的一个叫沙棘花的友友,就是通过朗诵诗歌的方式为他牵线搭桥,宣传鼓励的。


沙棘花朗诵了欧阳逸夫写给某海滨大爆炸的一首诗《灾难中没有佛境》,低缓的旋律,配上深情的朗诵,已不再是他的诗歌所能涵括的能量:

我不想去诅咒灾难本身,亦如

人有生老病死,旦夕祸福

我诅咒的是防患于未然

非自然现象的暴虐与冲击

一次疏漏

一场本该在百密中掐灭的

疯狂的火苗


我诅咒蘑菇云扯起的黑色大氅

山河黯然失色

一个个年轻的生命

被验证钢铁的意志

血肉之躯,于瞬间枯萎,凋零

甚至于从废墟中拔出来

需DNA检验血情与韧带的关系


我还要诅咒的是,在这个秋天

是谁将含苞的你们推上祭坛

灾难中没有佛境

只有永生


骑乘着火烈鸟去天堂

孩子们,一路走好

今夜,我点燃蜡烛

去融化八月里骤降的寒潮

我用泪水写下泣血的诗文

为你们 祈福!

听完了,欧阳逸夫尚自沉浸在低沉哀婉的音乐效果营造的氛围里不能自拔,眼角亮亮的一滴泪蚯蚓似的蠕动过面颊。他为自己的诗歌感动,更为朗诵者的声情并茂,和她对人生态度的轻松与豁达。她是一个重症病患者,正当中年,时间留给她的也许不多了,但她依然充满着自信,要给这个世界留下动听的声音,甜蜜的回忆和美好的愿望。


这条消息发自两天前。欧阳逸夫赶紧回复,多留了几行字,同时征得沙棘花同意,转发QQ空间和微信,又赢得一连串的掌声和溢美之词。


生活中,他们都是最好的演员,联袂演出默契地转换着角色。一个人,一张脸,一幅令人羡慕的景象。


那个黄色净瓶的小窗口又跳跃了起来,是他们“田园诗群”的群主,徐一凡。也是为他诗集作序的农民工老师。他单独召见他,想必有事,欧阳逸夫弹开了他的窗口。


还是那个话题,关于田园诗群征稿的事,你有没有更好的打算和设想?


欧阳逸夫不想在这个问题上再浪费太多的时间和精力,他甚至对徐一凡不负责任、自欺欺人的文字广告帮忙打过圆场。遗憾地是徐一凡不引以为戒,老是别出心裁玩新的花样,而且猴子掰包谷,边掰边丢。作为群主这是很不负责任的现象。


我还是坚持我的观点,自费出书,诗稿质量个别问题个别对待,提出商榷,让作者自己修改,尽量保持原创风格。徐一凡也是坚持自己的原则不动摇。不妥不妥,向作者摊派出版费收上来的不是精品,只会是垃圾。欧阳逸夫说群里每一个成员的实力你都见证过,有那么糟吗?黄色净瓶的小窗口就静止不动了。


关于在群里征稿和出书的事,在群建立并迅速扩大和发展的同时,作为元老级别的徐一凡和欧阳逸夫,不止一次交换过看法,也和几个管理员私下交流,意见分歧始终没能达成共识。徐一凡提出由企业赞助的方式出书,欧阳逸夫则主张AA制,谁的人情也不欠,采取自愿的方式。徐一凡坚决不同意,说那样征集来的作品不能保证质量,非是神圣而崇高的事业,简直就是儿戏。欧阳逸夫说如果不能顾及受众面,也只会是少数乃至几个人的事业,就脱离本体,与群无关。两人争执到后来,欧阳逸夫还是妥协让步。徐一凡很快形成了一个书面的东西,在群里发布。起初有几个踊跃投稿,被徐一凡当试验品,五十大板,大刀阔斧修改下的东西如出一辙,群里怨声载道。经过群友们风趣幽默而不乏义正辞严的批评,徐一凡不在扮演多才的俊郎,这样群里混乱的秩序才得以扭转,化解了一场面临解体的危机。出书一事,成为笑谈,渐渐地被人淡忘。


对了,最近见到''昙花一现''吗?他出大事了。黄色净瓶不安份地又跳了起来。

没有。他发生什么不幸了?

他是文贼,抄别人的东西了。

他抄他的,我们写我们的,不管他!


这个徐一凡,真是个多事之秋。欧阳逸夫嘀咕着。黄色净瓶还在那里闪烁不可雕琢的光芒,欧阳逸夫不再去理会它。


所谓的文贼事件,清楚不过欧阳逸夫,他不想徐一凡小题大做,上纲上线,借题发挥下去,影响群里的团结,所以才没好气地抢白了句。


晚间体育新闻继续,一则消息让欧阳逸夫兴奋起来,轮滑上的追风少年:通安一中学生王宇轩在世锦赛滑板项目中获得金牌,成为小城继出了个航天员唐胜杰之后又一个特大喜讯。之后,他调到电影频道。正在播放海清《我本是高山》的采访。这部还未公开上映的电影以是一片舆论哗然。对故事的歪曲和对人格信仰的扭曲成了谈论不休的话题。本来欧阳逸夫到时候是要去影院观看的,现在没了胃口。又调一个地方台,那个一度被民间传说吃人不吐骨头的“扬子鳄”非但没贬职,还爬上了副省长的职位。然总得有人替他背黑锅,那个大字识不了几筐箩,靠聚敛农民工血汗发家暴富的某县政协主席悄无声息地软着陆,淡出了人们的视线,足以说明这一点。花边新闻是上不了桌面的,但欧阳逸夫就坚信这样一个真理:苍蝇不叮无缝蛋,鸡不尿尿有它的道道,老鼠不咬空仓,人不讲虚言。


新闻联播正点开始。一系列的要闻之后,对一个种了半辈子庄家的农民来说,欧阳逸夫感兴趣的还是中央对农村的一系列精准扶贫的政策。只是眼下实行的力度在他们偏僻的农村还不大,精准对象也就是靶心选的不中,有好些村干部偏袒自家亲戚,好钢没有用在刀刃上,有些扶贫对象还拿着钱买小车,有的干脆去赌博,助长了一些歪风邪气。


短信铃声响了,是徐一凡发过来的,他见欧阳逸夫QQ不理踩,就改发微信消息了:我已经正式启动对你《田间市坊》推销促销的行动计划。我参加几个大群,滚动式发布售书广告。在新疆这边,我还有一大批朋友,他们会为销售起到推波助澜的作用。不就千儿百本书嘛,不出两个月搞定。


对徐一凡这种雷声大雨点小的调子,欧阳逸夫见得多了。他不想让人家热脸贴冷屁股,敷衍地说谢谢,咱们QQ聊。于是重新上线。他说我这边已是黔驴技穷了。一串透着无奈的字通过网络,飞向遥远天山深处的乌鲁木齐。


哈哈哈,徐一凡发过来一串憨笑。陆路不通走水路,水路不通走陆路,水陆两路不通咱就坐飞机,不信找不到活路。咱们的圈子在民间,诗歌的根基在民间,我们要有信心。


嗯,在我们的脚下确是一块不可小觑的沃土,但更适合生长庄稼,而不是精神的谎花。性格比较内向的欧阳逸夫可不是轻易就能煽情了的。


哈哈哈,你诗意的文字未免悲情色彩浓厚了点。我们的诗歌在田园,舍弃父母兄弟姐妹,还能有谁?还能写谁?还有谁看?


呵呵呵,欧阳逸夫敲出几个敷衍地笑,我们的话题太沉重了。


之后,两个人又陷入沉默。曾经高度和谐,配合默契的一对,现在却没了金声玉振的共鸣。没有了声音,整个世界都知趣地静默。


欧阳逸夫觉得,徐一凡的诗风一向雄奇险峻,有飞流直下的豪迈,而又不失峻厉疼痛的沉淀,正如他放荡无羁,风流倜傥的人生,总是充满太多的传奇。如果不是生活变数,他很可能是文坛一颗耀眼的星星。他和欧阳逸夫一样,都曾屈服于命运,但令人欣慰的是,都又像石矶下的小草顽强地抬起了头颅。更难能可贵的是,徐一凡把散落民间的一些诗歌爱好者聚集起来,创建了一个属于田园的诗群,提供交流学习的平台,挖掘发表了一大批优秀诗歌,推荐给网络和一些报刊杂志,有的还在全国知名刊物上发表。能把这些优秀的作品收集成册,出版发行,确实是大快朵颐的事情。欧阳逸夫口里不说,心里憋着气,出版的事儿不能就此拉倒,凡事得有始有终。再好好酝酿,等待时机成熟。


很久没有动静的那个洋娃娃调皮的扭了起来,是“在水一方”上线了。田园诗群里唯一的一个吃国家饭的人,而且学位不低,教授级人物,某研究院某研究所的所长,在川蜀大地风景如画的绵阳市某科研单位,掌管着一个公关团队。她和欧阳逸夫的妹妹是同学,极具诗歌天赋,在高中她的这种才华就已经显露端倪,作品开始频频在一些刊物发表。后来读研读博到管理科研团队,没时间和精力搞文学创作,才忍痛割爱。她早年发表的一些诗歌散文,通过信件传播流落到欧阳逸夫妹妹手里,细心的欧阳逸夫将其全部收藏。忽一日,欧阳逸夫在群里陆陆续续贴出来,让大家欣赏在水一方老师的佳作,在水一方也很吃惊,说连她自己都不认得自己的作品了。这事儿一度成为群里的美谈。


咖啡。然后是大哥晚上好。

献花。谢谢,妹妹好。


他们的交谈总以斯文的方式开始或结束,没有血缘关系,但那份亲切随和,浑然天成。她说,恭喜大哥出书了,为了支持和鼓励大哥,小妹赞助一千元,一点薄礼还望大哥笑纳。


欧阳逸夫有种受宠若惊的感觉。如果参加市文学艺术家大会是给他精神上最高的奖赏,那么在水一方的资助无疑是对他物质最大的鼓励。他的脸上挂着那种喜悦和幸福交织了的即夸张又憨厚、发自肺腑的笑容。


一千元在他可不是个小数目。有时候汗水填满皱褶,像老北风鼓荡黄土地的沟壑,辛苦一年也未必换的来这个数目。亲身经历的人多,喊出心底疼痛的人少,也只有少数人才能理解这种毫不夸张的说法下其实包含了多少无奈的坚持与挣扎。


在水一方是土生土长的黄土高原女儿,深知一个连温饱尚需亟待解决的贫困地区的农民,不放弃对文学的爱好,自费出书,这需要多么大的勇气和精神。她资助的不光是钱,是一份沉甸甸的中华民族美德,面对这份大爱,欧阳逸夫受宠若惊,心里纵有千言万语也不知如何诉说,他除了道声谢谢,连发了十个握手,十个拥抱。


哥,给我寄三本《田间市坊》就行了,我要送给最好的朋友,让他们看看黄土地的儿女多么优秀。之后是信箱地址,和联系电话。


他们还聊了很多,比如家庭。在水一方的事业如日中天,而欧阳逸夫的理想总过虚泛。


大约十点半左右,在水一方说要去接孩子了,孩子在本院附属中学读初三。临走,她还关照欧阳逸夫继续加油,创作出更多贴近农民生活的作品。并说如果群里编辑出书,她可以赞助一万元作为活动经费。欧阳逸夫说一定不辜负妹妹厚望,明年争取再出一本诗集,并代表田园诗群向在水一方的义举表示感谢,尽可能地协助群主出一部田园诗群作品集。


有在水一方这样的铁杆群友支持,欧阳逸夫本已漠然黯淡的心又活泛了起来,如一缕春风吹过了麦田,摇曳心旌的绿意。他的热情从来没有这么高涨过。他赶紧点击黄色净瓶的窗口,飞快地拼凑出一行文字,在指头快要触及发送时又停下了,随即飞快地删除。


他突然改变了想法,先拟一个《告田园诗群书》,声明不代表群里主张,仅一己之见,提出来和大家商榷。很快,屏幕上形成这样一段文字:

告田园诗群书

为了展示田园诗群的创作风貌,丰富田园诗群的精神文化生活,作为田园一员,我们感到有义务收集整理大家的作品,编辑出版一本属于自己田园的诗集,在以前征稿的基础上继续征稿。现就有关未尽事宜公诸如下:

欢迎田园诗群诗友踊跃赐稿,初步每人寄5---10首为宜(打油、古体诗不在征集范围),发表与否不论,作品思想健康,编辑部一般不做大的修改,保持原创。每人寄生活近照二张,百字简介并诗观。自愿自费出书,具体费用视情况而定,另行通知。


田园诗群:管理员欧阳逸夫


欧阳逸夫先私下里和个别人交谈,三人中有两人觉得还行,需要站出来振臂一呼,欧阳逸夫这才正式上传群里。冷暖两重天,两股势力交锋在所难免。


大家各抒己见,畅所欲言,有些长期潜伏的高手也站出来发表意见。讨论的结果主要集中在这几点上:一,稿件的征集与作品质量的权衡与取舍;二,出版的经费与方式;第三个问题最重要,由谁来担纲主编、编辑、校正等诸多事宜。都是打工糊口讨饭吃,相当一部分还漂泊在外,居无定所,要统筹这浩繁的文字工程,恐怕会有难度。


文件在群里刚贴出,就有人私下提醒欧阳逸夫,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干这吃力不讨好的事,画虎不成反类犬,群里已有先科,徐一凡就是例证。说得欧阳逸夫一惊一乍,浑身起鸡皮疙瘩,后悔起自己的草率和妄动。但开弓没有回头箭,既然提出挑战,就得硬着头皮应战,实在不行,主编编辑设计排版一肩挑了。已经有了一次实战经验,相信只会做得更好。他的这种想法也仅限和个别人交流,疑虑、担忧都在情理之中


接下来,欧阳逸夫一夜未眠就很正常了。


第二天,有一条未读的短信,是徐一凡发过来的:哈哈,老兄,被同一块石头绊倒的两人是······几个黑点省略了答案!这个徐一凡,欧阳逸夫嘟噜了一句。他太知道徐一凡狗嘴里将吐出什么样的象牙,不予理会,骑上单车去了新华书店。


新华书店在繁华的大十字附近的中华路上。


欧阳逸夫没拿多少书,黄挎包里就塞了十几本。书店里他没有一个认识的人,报着撞撞运气的想法。果然,他把单车在书店门前锁好,进去,偌大的文化超市里静悄悄,稀稀拉拉地没有几个人。见他背着包进来,管理员友好的提醒让他把包寄放在工作台上。他说明来意,管理员听了显得很为难,讲的都是实情。她说书店的书直接由省新华书店配送,她们只是员工做不了主,表示遗憾。欧阳逸夫说没关系,叨扰了。就在欧阳逸夫挑门帘快要出去时,那个穿红色羊毛衫的姑娘,放下手中整理的书说,要不你去问我们领导,在二楼,经理姓赵。欧阳逸夫心里又升起了一线希望,他折返上了二楼。


赵经理的办公室门开着,欧阳逸夫没有径直进去,出于礼貌他用中指关节轻轻敲了门两下,办公桌后面一个精瘦的中年男人一颗其貌不扬的脑袋盯着面前的电脑,目不斜视道,请进。


欧阳逸夫靠近办公桌,说了句您好!这个赵经理才微微抬起头,你好,有什么事?面无表情迅速打量着眼前的陌生之客。


欧阳逸夫说他找赵经理。我就是,那人很干脆的说。欧阳逸夫说明来意,从挎包里拿出两本书,递呈赵经理手上,说这是自己出版的诗集,看赵经理能不能通融在书店代销几册。


听说是自己出的书,赵经理脸上的神情立马有了一种说不清楚的怪异。他又认真的打量了一下面前这位穿戴齐整,确信没有多少焉头土脑和宭迫的乡里汉子 ,把书哗哗翻到最后一页,又哗哗翻到最前面,眉毛上挑,你写的?


嗯,欧阳逸夫说。只是爱好,这些都是以前的作品,还不成熟,留一本赵经理做个纪念。他拿过其中一本,问了赵经理高姓大名,签名赠送,还望赵经理批评指正。


赵经理的态度明显温和多了,说谢谢赠书,一定拜读,批评不敢。并请欧阳逸夫在一边的沙发就坐,起身泡茶。


说实话,赵经理給欧阳逸夫的第一印象实在不敢恭维,不是太差简直是嫌恶憎恶。毕竟是有求于人家,他还得耐着性子违心的说声谢谢,心里的温度方才慢慢回暖。


欧阳逸夫觉得这笔买卖今天十有八九能做成了,心中暗喜。就在这时,又进来两个人。一看,欧阳逸夫脸刷的一下就惨白了。真是冤家路窄啊,没想到会在这里碰到小尹和她的小姨子。当初欧阳逸夫给小尹装修房子,这个小姨子没少来指手画脚,颐气指使。令欧阳逸夫没想到的还是面前的这位赵经理,竟是小尹的小姨夫,欧阳逸夫的脑袋嗡地一下大了。


这个人在干什么?小尹的小姨妈迫不急待,指着欧阳逸夫质问赵经理,气势咄咄逼人。


在这个女人面前,赵经理的盛气凌人一扫而光。看得出,他不光是胆怯这个女人,而是打骨子里流露出来的害怕,或者说恐惧。他像个做了错事的孩子,说,是欧阳逸夫老师,农民作家,推销书的。


啥毬老师,狗屁作家!是个骗子!纯粹的江湖骗子!小尹的小姨妈不分青红皂白,张口就骂,满嘴喷粪。


欧阳逸夫心里暗叫晦气。他想息事宁人,拿包走人,可包让小尹的小姨妈拽住不放。


想溜?没那么容易!亏你还是个写书的秀才,有你这么不通情理的吗?有你这样给别人干活的吗?


请你自重点,不要无理取闹,胡搅蛮缠好不好!欧阳逸夫极力压住心头的怒火说。


呸!胡搅蛮缠!老娘还唾你了咋着?你看看你给小尹装修的房子,搞得乌烟瘴气,乱七八糟,那叫一个什么质量?你糊弄谁呢?把朋友的信任当凉水喝,江河瞎了眼了,交你这么一个朋友!还二十多年,我三天、三个小时交的朋友也比你强!房子搞得一塌糊涂,你还有脸要钱,张口天价,三万八,你不要十万八着!江河把朋友当朋友,你把朋友当猴耍,要是我,哼哼哼,别说工钱,我要你赔料赔房子,什么东西!


欧阳逸夫终于按捺不住了,说,请你嘴巴放干净点!什么事都有你!要不是你从中搅和,朝令夕改,处处刁难,活能干成这样吗?


赵经理似乎才回过神来,赶紧打圆场,说,老婆,不要吵了行吗?这儿是办公——一个“室”字还没出口,就被老婆截住,你给我闭嘴!帮外人说话,你等着,你和那个破鞋的事老娘还没完。赵经理就不敢在言语了。


眼看着没有什么指望了,呆下去情况只会更糟。欧阳逸夫狠狠地拽了拽包,没有挣脱,连带着这个泼妇险些摔倒。


好啊,你还动手打人了!她猛地抓起桌上的纸杯,连杯带水泼在欧阳逸夫的脸上。好在水不太烫。欧阳逸夫已然狼狈不堪,他顾不得擦去脸上衣服上的水渍茶叶,转身就跑。他还没有下到一楼,包“呼”的一声从头顶飞过,落在前面,接着是他赠给赵经理的诗集,封面已被撕掉,腥红的印章像妓女的口红在嘲笑他。他捡起包,书顾不得再拿,夺门而出。那个泼妇还不解恨,追出门口,指着欧阳逸夫的背影大骂,引得路人围观。欧阳逸夫只差没有一条地缝钻进去,骑车狂奔,险些撞倒一个老太太。过大十字时也忘了红灯,被警察吹着尖利的口哨制止。


早早地回来了,且衣服弄得脏湿,妻子小兰就猜出没有什么好事儿。她知道老公正在气头上,也没有问,把他脱了的脏衣服拿去洗手间洗了。欧阳逸夫用凉水冲了一下,头脑登时清醒了许多。他对妻子说,该来的早晚要来,你猜,我今天碰见谁了?被弄得这么狼狈?这还用问吗,一定是二楼的那个,小兰肯定的说。欧阳逸夫说,嗯,奇耻大辱,奇耻大辱啊!


在欧阳逸夫的前半生,有两件事是他今生难忘或无法洗刷的耻辱。一次是上个世纪九十年代,乡财政收缴车船税,农用三轮车也被列入应征范围。当时上边没有明文规定,各地按各地的实际情况出发。他所在的石峡乡财政比较吃紧,对三轮车一律实行征税。当时全乡没有一个志愿缴费的,欧阳逸夫只不过被半瓶晃荡的墨水驱使,代表大多数愚昧的农民诘问了税收员几句,就被定性为抗税的反面教材。县乡两级地税配合,对他做重点处理,通报全乡,强迫写出书面检查。后来的事实证明,他们的这一做法是完全错误的,征收车船税执行了一年就被取消了,但留在欧阳逸夫心里的阴影挥之不去,创伤无法弥合,至今想起,仍隐隐作痛。至于今天这件事实属他咎由自取。当初装修房子,第一天他就看出小尹是个难缠之人,还要伸手去抓这个烫手的山芋。如果不是顾及和江河二十多年的友谊,也许现在就不是这么个情况。他和江河就不会有无形的隔阂,不会闹到今天的这一步,应验了“朋友若要好,钱财少打搅”颠破不灭的真理。唉,现在说什么都为时已晚,也怪当初表弟何骟匠心狠了些,工钱要低点的话,就不会有今天这档子事发生,至少她们不会这么仇恨。当然,现在这些已经不重要了。令欧阳逸夫痛心的还是他和江河二十多年的友谊眼看就这么结束了,这种失落和打击,对他来说才是致命的,远比今天的后果严重得多。


欧阳逸夫本想着趁热打铁去一趟通安一中,经此折腾,兴趣索然,呆在房子里没在出去。趴在电脑前,想写点东西,却无法静下心来。过了一夜,他被QQ唧唧的叫声吵醒了。一看时间还早,谁这么早就呆不住好动了起来?在好奇心的驱使下他点开了田园诗群。一条信息让他大吃一惊:

我们群里绝不容许这种文贼存在!群主徐一凡义愤填膺,慷慨陈词。


欧阳逸夫赶紧滑屏查看聊天记录,果不其然,这个徐一凡又在翻老黄历,算陈年旧账,唯恐天下不乱还是怎地?那一刻,欧阳逸夫本能的产生了反感。


对徐一凡在群里开始的所谓剽窃文字的整肃清党行为,只有几个少数活跃群员表示赞同,大多数则保持沉默。毕竟是自发的一个以诗歌为基础组建起来的群,没有什么功利性质,也不是什么社会团体,好合好散,完全用不着这么大惊小怪,疾风暴雨,上纲上线,誓死一拼,血战到底。当初组建田园诗群的目的,是给大家提供一个交流学习的公众平台,在群里帖一些诗歌文字,活跃群里气氛,即便那些贴出来的诗歌真的有剽窃嫌疑,给大家带来的肯定还是高质量的文字,欣赏和快乐。小点说,剽窃者动机情有可原,还不是因为酷爱文字的缘故。一些大名鼎鼎的作家还有过模仿、剽窃上路的前科呢。大点说,这是文坛普遍现象,不是谁一个人就能扭转乾坤,风清气正的。


欧阳逸夫想提醒徐一凡,写好自己的东西就行了,用不着这么兴师动众,完全没有这个必要,抓住人家小辫子不放。弄不好,只会招致更多人的反感。果然,那个叫昙花一现的群友公开叫板了,贴了首《跳梁小丑》的小诗,言语龌龊,锋芒毕露,矛头直指,针锋相对,开始反击。群里的温度一下子沸腾了起来。


徐一凡:我对诗歌不懂,请问昙花一现,能解释一下跳梁小丑吗?

昙花一现:你自以为是,自持才高,这么简单的诗都不懂。

你这么着急慌忙地跳出来,是承认自己是文贼了?

我见不得别人写的好就眼红的那种所谓的假文人假清高!

剽窃別人的文字跟出卖自己的灵魂有什么两样?

栽桩陷害更是卑鄙无耻居心险恶丧心病狂!

······

田园地小容不下你这枝花,可以走了。

我耻于与黑白不分者为伍。

随即,群里发出了一条徐一凡将昙花一现移出去的通知。

太过决绝,大家已经忘记了评判和谴责,小窗口都保持了相对的沉默。

我斗不过文贼,请你滚蛋总可以吧。徐一凡似乎没有占到什么便宜,但他还是以胜利者的姿态发布了胜利宣言。凝结的空气终于流动了起来,渐渐恢复了嘈杂。


这场唇枪舌剑的斗争。昙花一现质问徐一凡拿出他剽窃文字的证据,徐一凡闪烁其词,始终没有拿出令人信服的理由,声称证据以被他删除了。并说有不止一个群友不止一次投诉过,他已经给足了面子,但昙花一现非但不悔过自新,反而变本加厉,这些解释多少显得苍白,有欲盖弥彰的嫌疑,不能使大家信服。可想而知,昙花一现就此能背上文贼的黑锅,善罢甘休吗?


这样的结果以不是失望,简直是沮丧之极。

之后,群里的若干成员常常莫名的被系统禁言。


接下来的几天,欧阳逸夫恢复了信心,陆续又跑了市里和周边的几个学校和新华书店去售书,结果都被人家一一婉拒了。学校的理由是诗歌不适合学生课外读本,而书店更直截了当,纸质书难卖,都面临关门的境地。事实上,面临这种尴尬窘况的不是他欧阳逸夫一人,包括很多名家,今天出书了,说不定明天就送垃圾场。整个文坛不景气,特别诗歌的处境更是举步维艰。一个农民收获的几升秕谷子尚且不值钱,想要把自己的诗歌变成商品推销出去势比登天。说白了,除了翻来覆去那么几个写诗又互相拆台的所谓诗人,谁还拿你的诗歌当回事,狗屁不如,拿去当手纸人家还嫌扎屁股呢。


季节不等人,时间不等人,欧阳逸夫决定撤人,先回去把洋芋挖了再说。不然,已然立冬,说不定寒流那天一高兴就会从西伯利亚跨越新疆一路沿河西走廊浩浩荡荡溜过来,到那时候书非但没推销出去,还把洋芋冻死在地里,人们会说你欧阳逸夫是个真正的二百五,亏了先人呢。


利用这个时间,他想看看诗歌征集的情况怎么样,一旦回到深峡老谷,信号薄弱,就不能这么随心所欲地上网聊天了,欠发达地区闭塞的网络会让他无条件地省心闭关。结果弹开窗口,投稿专用QQ信箱里仍旧那么几块老骨头,没有补充进来新鲜血液,这让他大失所望。事实上经过上次征稿的一番折腾,群友已对出书不抱太大希望,对这种换汤不换药的做法,无声的沉默是在明显不过婉拒的理由。


不见黄河心不甘。欧阳逸夫也想从作茧自缚中把自己礼貌、谦和地解脱出来,在黑暗降临的前夕看到黎明的曙光,回去踏踏实实地挖洋芋,掰包谷,伺养猪娃儿,让到手的年不再掉膘。诗还是要写,一颗洋芋蛋就是一首诗,一窝窝洋芋,暖着咱世代子孙的血肉筋骨。一方土地就是安身立命的天。


他问谁在群里?没人吱声,一连弹了几个窗口,没有反应。这个现象令他非常沮丧。平凡的人干不了大事。人生中注定要遇到什么人,都是有出场秩序的,包括公交车上先来后据。和什么样的人相识、相遇,成什么样的故事,都会在不经意间缘起,也会在不经意间缘灭。太多的不确定因素构成了人生丰富的内涵,恩恩怨怨,细枝末节也便在合乎情理的逻辑之中。好吧,毕竟是一个只凭爱好、兴趣和符号即兴组合的群体,还需要太多的沟通、理解和包容。


本以为一场游戏结束了,没想到却是另一个排山倒海的开始。就在欧阳逸夫准备下线时,徐一凡上线了,带来晴空霹雳,十月惊雷:

昙花一现还在群里!他说。


动物的本性原本就没有排他性,喜欢听觉、视觉的混合搭配就像喜欢性一样饥渴,这在人这种有感情的高级动物身上尤为表现得淋漓尽致,失神落魄,无力挣扎,无处逃遁。


当下几个惊叹的表情,鱼贯而出:不是已经被你踢出去了吗?

不!其实他早已化名在群里隐藏了。

没这个必要吧?

他究竟要干什么?

好多人表示出异议。

不知道,徐一凡也是一头雾水。


没想到关于昙花一现事件又生出这样的枝杈,像一个精心编排的故事,也像是一个精心策划的圈套或者陷阱。


我可和昙花一现没有什么深仇大恨的。徐一凡接着说,“龙须草”,很久不见了,能出来跟大伙打声招呼吗?


在当人们脑子里高速运转,调动每一个神经细胞,制造、想象着将要发生什么样的故事时,一个干脆的结局已经出现在对话框里,这让太多的悬念没有了可能,没有酝酿带来的刺激,这样的故事情节就显得布局不合理,无力地苍白了。


几乎没有片刻犹豫,龙须草站出来了,头像是扛着卡通抽象的剑戟晃动着的那种,质问徐一凡在群里炮轰昙花一现是文贼有什么证据,这不是血口喷人,简直是道德败坏!比剽窃文字的性质劣根百倍千倍!


徐一凡没有被一连串的惊叹号击倒,他不正面回答,太懂得曲线救国的道理:龙须草,这么说你承认就是昙花一现的变身了?


是与否,重要吗?徐一凡,你的心虚胆怯只能说明你是一个胸无大志、肮脏龌龊的小人。我最看不惯你在群里飞扬跋扈,螃蟹走路,横行霸道的样子,臭了自己,贻害了大家。何况根本不是我,即便有人借鉴名人典故,也不值得这么小题大做,一棍子打死。古人还有通篇用别人句子凑起来的诗作呢。怪只怪你孤陋寡闻,鼠目寸光。之后,是一颗颗排列有序的卡通地雷,只等着拉弦发出惊天动地的爆炸轰响。


我就知道龙须草是你昙花一现的画皮!你是阴魂不散的魔鬼,这样枉费心机到底有何目的?


很简单,就是想替昙花一现讨一个公道讨个说法,揭开那个真正的文贼的嘴脸,还田园诗群一分净土!


对不起!田园诗群的空气已经被你污染的够龌龊了,我必须净化,请你再次出去!


有这样混账的群主,田园必散!

这是龙须草留在群里的最后一句话。


龙须草-----不,昙花一现的再次被踢出群,给欧阳逸夫地震动很大。这么个区区百十人的小群,踢出也就算了,何必还要一而再再而三的加入,自取其辱呢?这就是关于名声、自尊和道德修养的问题。昙花一现要替自己讨个说法没错。


其实,欧阳逸夫最清楚那个所谓的剽窃事件始末,自己才是始作俑者。当初是自己随手套用了别人诗歌中的两句,贴在群里作为应兴之作。他还把那首获奖的原作后来也贴了上去,结果徐一凡看到了说不是群里有人偷获奖作品,就是获奖作品偷群里的诗作,后者的可能性不大,肯定是群里混进了小丑,因为时间长而记不清了。偏巧有人向群主反应昙花一现有偷别人句子的嫌疑,撞上了枪口,充当了炮灰。本来,欧阳逸夫是要向大家解释清楚的,没想到徐一凡闹腾得这么凶,他只好装聋作哑,更没想到任其事态发展的后果是一发而不可收拾。


其实,心知肚明,群里还有好几个。那天他们都参与了一场趣味游戏,作同题诗,为了技压群芳,欧阳逸夫就引用了别人的诗句,结果博得满堂喝彩,在线的几个都还收藏了呢。谁能想到这个徐一凡吹毛求疵,上纲上线,多此一举,不依不饶地纠缠下去。这个时候只要其中一个知情的嘴皮子一张,欧阳逸夫立刻就会声名狼藉,成众矢之地,彻底毁灭在田园诗群的老大哥形象。


在田园,欧阳逸夫可是当神被供着的。年龄大是其次,主要的是他是田园诗群唯一一个出版过作品专辑的人,新近加入通安市作协会员,大家都情切的称呼他大哥。欧阳逸夫忧心忡忡,担心这事早晚得暴露,虽然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可与田园的情分就会断绝,他爱田园如同爱家。再说群里还有几个附近的朋友,久而久之,风声会像瘟疫一样扩散到身边周围,会对自己造成一定的负面影响。做人要光明磊落,欧阳逸夫想着还是得挑适当的时候把事情的真相说出来。


徐一凡又一次取得了决定性的胜利。他还关照本群的一个管理员——另一个群的群主,留心些,这样的文贼见一个揪一个,遇两个捉一双,净化我们的诗群。那个群主表示,必须滴。徐一凡还说,昙花一现还在田园诗群里,他还有一个化身,我已经注意到了,希望他能明智自动退群。引得群里又是一片哗然。


再这样猜忌、倾轧、斗争下去已经没有多大意思了。必须以快刀斩乱麻的方式结束这场文字冤案,还昙花一现一个清白。虽然欧阳逸夫的心情很糟,胸闷、气短,却因为有了担当,精神的重压卸载了不少。所以,他几乎未加思考地敲出了一段文字:徐一凡,各位老师,大家好!其实那次剽窃事件是我欧阳逸夫所为,我对不住大家,对不住昙花一现,在这里谢罪了。为了群里的团结,净化群里的空气,弘扬创作的正能量主旋律,我决定退出田园!


发出这样的文字,想不退都难了。欧阳逸夫不光从田园诗群退出了,好几个直接和间接关联的群他都一一退出。连他自己都佩服自己的勇气和英明的决定。几乎同时,好些好友的窗口闪动了起来。频率之快让人目不暇接。欧阳逸夫不用看就能猜出七二八分,都是对自己的关切和问候。他索性关机,彻底地掐灭了那一个个窗口闪动着温馨的光。


坦言说,欧阳逸夫内心一派凄惶。


原来,以前那些和群友相处再平常稀松不过的日子,竟也是山水无间日月同辉阳光灿烂的时光,是露珠青苗风摆杨柳鸟语花香的盛世和谐,是夕阳无语含情脉脉执子之手的默默相守。身边的人,只有走了,离开了,没有了,所有的珍贵与珍惜才会怆然涌上心头。


退出了参与的所有诗群,就意外着彻底关上了网上售书这扇大门,掐断了由此链接而发展的大好机遇,事实上这也是一条不可小觑的途径。从目前销售的情况来看,这一块所占的比分较重,欧阳逸夫要为自己的轻率付出应有的代价。联想几天来几乎一无所获的推售营销,以及发生的种种令人不愉快的事情,欧阳逸夫的心从最初的滚烫沸腾,一下子降到了冰点。他甚至后悔出书了,为了满足这份虚荣,为了这个虚幻的光环······


光环熄灭的背后,是随之而来更大的黑暗、孤寂和茫然。


窗口的光线不知不觉暗了下来。欧阳逸夫站在阳台上,揉着隐隐作疼的鬓角。夕阳从区政府的高楼顶抹去最后一抹余辉。尽管大街上车水马龙,人来人往,交织着滚滚红尘的繁忙,但一声声铜钟的音色空灵缥缈飞过红墙绿瓦,袅袅娜娜,从不远处的西岩寺飘下来,撞击着他的肺腑和心灵的石崖。像得到某种启示或禅悟,他决意明天回家。


有时候,荣誉来的太过突然,就像一个错觉,欧阳逸夫都怀疑它的真实性了。然而,千真万确,仅此而已,他和他的诗集《田间市坊》犹如昙花一现,除了精神上的安慰,并不能给他带来实质性的好处,如一缕刮过的风,倏忽就不见了。走在大街上,没人认识你是欧阳逸夫还是北岭耕夫,甚至一些赠过书的朋友,陌路一般看见老远躲开。依旧为三斗米折腰,为穷日子奔波。他的诗集也没有因此水涨船高,依旧在浅滩搁置。新华书店的风波,私人书店婉拒时的有苦难言,学校领导的不屑一顾,等等,欧阳逸夫方确信出书容易卖书难,难不成几万块钱要打了水漂,几百本书成了垃圾,面临被送到废品收购站的下场?


想到这些,欧阳逸夫的心就隐隐作疼,一如灰色的夜幕顿失方向······


九点半左右的时候,少慕突然打来了电话,说东门口“燕盛小炒”有个饭局,他,原市文联郭主席,还有江河主席夫妇。并特意强调,江河主席可是抽百忙之身,纡尊降贵,拨尘光临。一听说小尹也在场,本来有几分心动的欧阳逸夫不免心灰意冷。日前书店之事历历在目,想起都是深深地后怕。他略一思忖说,少慕主席,实在不好意思啊,我已经躺下了,改天我请客。少顷,少慕又打电话过来,酒捋直了舌头的那种:快点来,还不晚!挂断了电话。


要不你就穿上衣服去吧,不然又要把少慕得罪了,结识个朋友不容易,妻子小兰说。


欧阳逸夫踌躇犯难,迟迟拿不定主意。看看时间,快十点了,人家都到了收摊打烊的时候了。残局剩饭,少慕才想起了他,于情于理都有点太那个。少慕啥都好,就是有个坏毛病,酒喝多了话多,能然死人。斟酌再三,他决意还是不去,就给少慕发去短信,少慕没在回音。


脱衣上床的时候,夏雪冬雨又发来邀请函,后天女儿结婚,喜宴在天庆国际大酒店。欧阳逸夫说知道了,恭喜恭喜!像平常一样送出大大一朵玫瑰和鲜红的一颗心。夏雪冬雨回送一个吻。然后,他飞快的删去聊天记录。看来一时半会儿乡下回不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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