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什邡蓥华山开笔会。得闲在小市场买山货,便有了下面对山民杨大爷的记叙。
杨大爷常年都起得特别早。他几十年如一日,在蓥华山钟鼎寺自采自卖山鲜野货。一年当中,也就是春节那几天,他才会在全家人欢声笑语的牵绊中暂时管住他的脚步。其他时间,无论春夏秋冬,他都是准点出门进山,从不懈怠。
此时,夜色未尽,松鸡未鸣。朝霞在远山精心地梳妆,晨雾在丛林中流连着迎嫁。而我们勤劳的杨大爷,早已精神抖擞,整装待发。他在挂满玉米和辣椒的屋檐下,操起磨砺经年闪闪发亮的小锄头,披上蓑衣,戴上斗笠,一反手背上了他那只如影随形的青篾大背篓,推开栅栏,大步流星迈出了他那松木搭建的林间小屋。默默地,一条黄白相间的大花狗,睡眼惺忪地蹒跚在他的身后。
这几乎是杨大爷每天早晨的必修课,但这又绝不仅仅是为了糊口而奔波。尤其是地震之后的这些年,有政府和政策的帮扶,温饱于他来说早已不是问题。他的“必修”,只不过是一个真正的山民对生他养他的大山,有一种与生俱来的亲密和依恋而已。
山路蜿蜒崎岖,在清晨的雾霭中时隐时现。丛林寂静无声,唯有杨大爷和狗狗杂沓的脚步清晰可辨。无论下没下雨,遮天蔽日的林间小路,始终陡峭湿滑,布满苔藓。可别看杨大爷上了年纪,他在爬坡上坎的时候,竟然和他的大花狗一样上蹿下跳,轻灵得像一只矫健的猴子。山风轻拂,梳理着杨大爷均匀的呼吸。松涛低语,应和着杨大爷心跳的节奏。他甚至觉得,森林里每一个细微的声响,都与自己的脉搏融为一体。
未几,野鸡的鸣叫在密林中此起彼伏,小鸟叽叽喳喳,狗狗“汪汪”应和。松鼠在树梢上机灵地跳跃,小溪在青石间欢快地奔流。清凉的雨雾,滋润着杨大爷浑身上下的每一个细胞。仿佛一袋烟的工夫,杨大爷就到达了采摘的目的地。当第一缕阳光穿透了笔直的杉林,斑驳的光点为杨大爷粗糙的脸颊涂上了一层油彩——他就像一个演员,该上场了。干活吧!于是,雄心勃勃的杨大爷,开始了他每天必打的“来之能战,战之能胜”的“歼灭战”。
虽然,山里的生活清苦而单调,但也是难得的自足而宁静。尤其是每年,当清冷的冬天过去,当第一声低沉的春雷自远方隐隐而来,杨大爷便会敏锐地觉察到,这是大自然对他们这些淳朴山民发出的盛情邀请——老天爷慷慨的馈赠开始了!经历了一个冬天的等待,杨大爷埋藏在心底的切切期盼,便如潜伏在土壤深处的勃勃生灵,争先恐后,破土而出。
大地苏醒了,森林在召唤。彼时,春天突然撩开了狂欢的大幕。春笋、春芽、蘑菇、蕨菜,各种山珍竞相蓬勃,万物复苏,共赴盛会。杨大爷和整个森林都“激情燃烧”起来。这是一种不可与外人道的窃喜啊,这是人与自然合谋的联欢。每一次投身大自然的怀抱,杨大爷都是那么的踏实而快活,富足而自在。
当结束了一天的采摘,杨大爷这才打直身体,长长地舒一口气。天青如水,山风徐徐。他活动了一下有些僵硬的手脚,便从怀里掏出了他随身携带的小酒瓶。再苦再累,这“革命的本钱”可不敢怠慢。在那些阴冷潮湿、风霜雪雨的日子里,一口自酿的高粱美酒,足够他除湿暖身,提神解乏。
清点今天的战果,收获的笋子特别多。虽然,木耳、蕨菜和菌类都是城里人喜欢的东西,但杨大爷发现,各种笋子菜式,才是四川人的最爱——笋子面,嫩笋炒肉,干笋烧鸡……。随着红白镇的“北京大道”直通蓥华镇,尤其是这些年钟鼎寺举办“美食节”前后,山里的游客那是一波接着一波地涌来。每到这些时候,鲜笋干笋都特别好卖。
可笋子好吃是真不好采啊!深山老林的竹子,密密匝匝地疯长着,人走在里面,左避右让,还是会被竹枝竹叶抽得满脸伤口。火烧火燎的疼痛都还是小事,如果只顾挖笋不看路啊,指不定就会一脚踏空厚厚的竹叶,毫无防备地坠下万丈深渊!太可怕了。好在,我们的杨大爷在蓥华山已摸爬滚打了四十多年,早已是饱经风霜、轻车熟路。何况,身边还有一只警觉机敏的跑山狗呢。只是,鲜笋要做成干笋,就还得要花上一番工夫。采回来的鲜笋如果不及时洗净煮熟,那很快就会腐烂变质。完了就要把煮熟的笋子放在竹篾上用炭火烘烤,得连续24小时不间断。最后,还要再一次让它风吹日晒、自然风干……
嗨,我听着都觉得既麻烦又辛苦——可杨大爷并不在意这些,他早已习以为常、以苦为乐了。就像人活一辈子,要的就是这认真而丰满的过程。他甚至觉得,大山里的日子其实别无他求,只要有森林的陪伴,他就会过得有声有色、有滋有味——大山森林就是他们相依为命的衣食父母和生命乐园啊!更何况,每每想到老伴又在家里备好了他最喜欢的下酒小菜“岩葱豆干花生米”,还有一大盘“扁豆香菌烧山鸡”他便满口生津,心里胃里都暖乎乎的。于是,他就会拍拍狗狗的脑袋说:“走吧,该回家咯!”
城里人都喜欢追求诗意的生活。而其实,所谓“诗意的生活”,不就是用热爱和希望,把最简单、最寻常的日子,过出最为赏心悦目、丰富多彩的意韵来吗?我想,在杨大爷看来,能在大自然的怀抱中尽情地撒欢,就是一个山里人最佳的生存状态——就是他们“远在天边,近在眼前”的,须臾都不愿离开的“诗意生活”吧?
而我们,只需要在吃“笋子烧肉”的时候,细嚼慢咽、用心品味。因为,那里面不仅蕴含着阳光雨露的味道,更蕴含着勤劳勇敢的味道。说不定,我们吃的笋子就是杨大爷采的呢。
从钟鼎寺下山,经过一路的“颠簸”,直到回城,也没有将我撑至喉咙的山野美味“下放”到我的胃中。可是尽管如此,都还在后悔,为什么平时不多吃一点,把自己培养成个“大胃王”,以便珍馐当前可以饕餮得更多?晚饭是不用吃了,一方面是胃还撑得难受,挪不出容积,二一个是,我也想让这些山野美味在我的唇齿之间持续留香。
关于吃这个事情,不讲究如我的人,可以简单到只为“果腹”——只为了维持生命而一日三餐地“完成任务”。但讲究的人可就完全不一样了。他们长满敏锐触须的味蕾,总是“闻味而动”。要么在家里精雕细琢“食不厌精”,要么就跋山涉水满世界寻寻觅觅。为了享受一餐美食,不管是在华街闹市还是在乡野陋巷,他们都会不辞辛劳不畏艰难险阻地“千万里我追寻着你”——哪怕是一只“苍蝇”(小餐馆)。更有甚者,竟不惜劳命伤财,天远地远,来来去去都“打飞的”的。而很多时候,还会因为人家那“名满天下”的盛誉,总是人满为患座无虚席。于是,他们就不得不屈尊俯就,排班站队,哪怕是要坐几小时的冷板凳也在所不辞。有时甚至还要遭人白眼、受人呵斥——供不应求,恃宠而骄,厨官跑堂不怒也威——他们不惜卑躬屈节也要“鸟为食亡”一饱口福!真让人“不明觉励”,也是醉了。
可话又说回来,会吃的人往往也是美食的行家里手。人家爱之深切,能吃会做,理所当然。只有像我这样的懒人,不是自我将就,就只有在集体的口福中,混吃混喝分一杯羹了。
这不,在钟鼎寺采风两天,就让我又一次不折不扣地大饱了口福。
为什么说“又一次”呢?其实,我在5.12大地震之前的2007年已经去过一次钟鼎寺了,是一家人去山里避暑的。
钟鼎寺所在的蓥华山,隶属龙门山脉九顶山系,其主峰海拔在4200-4700米之间,是欣赏日出、云海和佛光的旅游胜地。同时,山中万壑松涛,丛林茂密,飞瀑似练,清露湿衣。穿行其间,苍松滴翠,幽幽石经,禅院钟声,苔藓如毡,顿感清凉入怀,暑意全消。所以,它也是我们这些“城市流民”消夏纳凉的避暑胜地。在众多赞美蓥华山美景的诗文中,我最喜欢的就是明人宋杰祖写的那首:“山卧云为盖,堂虚暑自忘。天机发清梦,人事扰空茫。鸟语五更转,花飞七里香,此中自极乐,不必问西方”。此言绝对不虚。
不过呢,一晃六年过去,让我记忆深刻、常挂心尖的,却不仅仅是那里的风景,更多的却是,山中那些色香味俱全的各种山珍美味。这得益于蓥华山复杂的地形和悬殊的落差,整个山林,能食用的野味野菜就有数百种。像松茸松菌、竹荪竹笋、板栗白果、木耳蕨菜和各种菇类,还有众多的草本野菜如荠菜、岩葱、野芹、鹅脚板和灰灰菜等等。真真是吃货的天堂啊。有一天,我偶然从钟鼎寺的斋堂路过,看见那里的僧侣居士们正准备午餐。简陋的案桌上,也就摆放着一大盆绿油油的凉拌野菜,一大盆白嫩嫩的素烧豆腐,再就只有几大屉热气腾腾的暄馒头了。可就是这么简单的斋饭,却因了一个“鲜”字,竟把我弄了个鼻翼吁吁、唾沫横流,恋恋不舍直至一步三回头。就更别说我们在山中住了七日,山庄的老板“乔大哥”,天天把那些山珍野味蒸、拌、炖、炒,换着花样地“伺候”我们。
哦哟,那几天,我们吃得那个新鲜,那个惊艳,那个满足,真是幸福赛过“活神仙”啊!而让我们全家至今都念念不忘、割舍不下的,则首推那钟鼎寺色鲜味美的山腊肉了——那一直萦绕在我们舌尖和心尖的奇异美味啊,每每提起,都心驰神往、口水滴答。那吃杂食长大的山猪儿,皮薄肉嫩,肉实水少。无论煎炒蒸炖,那都是一场美食与味蕾的艳遇。经过腌制之后,那油亮透光的肥肉,那棕红软糯的肉皮,那肥瘦相间的滋润,那腊香奇异的浓郁,更是令人“终身难忘”(智哥语)。如果碰巧庄主还为你准备了一碗用玉米渣和新鲜稻米合蒸的“金合银”米饭啊,那个爽口的滋味,那个绝佳的搭配,啧啧,只有吃过的人才懂哦!
这次的蓥华山采风活动,再一次唤醒了我常年寡淡的味蕾,让我一颗平日里“安贫乐道”的心和胃,颇不淡定了。
头一天到达时,黄昏的山中正风雨交加。刚刚从艳阳高照的城里开进山来,一下车就遭遇了骤降十余度的落差。突然之间,就生出了一种饥寒交迫的脆弱和迷茫——明明还在开会,耳朵里却满是隔壁厨房传来的“开饭了”的呼唤声。
两眼在窗外游离,盼望着老板娘的身影。鼻子在四下里吸吁,捕捉着空气中每一粒食物的香气。当第一缕山腊肉的味道像一个衣袂飘飘的山妖向我袭来,我整个的意志瞬间就被它魅惑的裙裾绊倒了。顿时,我神志恍惚,心猿意马,恨不能生翅膀飞向食堂。恍惚中,我发现会议室所有的鼻孔都和我一样活跃起来,四处“呼呼”探嗅。终于,开饭了!
虽然,新建的食堂还很简陋,但因为桌子上摆满了美食,让饥饿的食客们顿感温暖富足、若步殿堂。此时的文人墨客,早已忘却了应有的端庄和矜持——一帮平日里温文尔雅的文艺老中青年,不顾斯文,两眼放光,呼啦啦鱼贯而入,急吼吼赤膊上阵。大呼小叫,占座找位。操起碗筷,大干快上。活脱脱一群饿痨鬼投胎。啧啧,那鲜嫩细滑的蕨菜凉拌马齿苋,那一清二白的葱拌红白豆腐干,那干香绵密的熏野鱼,那浓香滋润的岩葱炒鸡蛋,还有那清脆爽口的黄瓜凉拌山木耳,那柔韧耐嚼的核桃花炖雪芽菜。还有魔芋青豆烧鸭子、山药油菌炖土鸡。哎呀呀,行笔至此,我的口水都要流出来了——我的最爱,当然还是山腊肉搭配的各种美味了。只可惜菜式太多,光顾着吃了,根本停不下来。
这真是一场跨越文明与蛮荒的聚首、一场取舍意志与口福的搏弈啊。经过电光火石的碰撞,我们大家都抛开了吃相,废黜了斯文。一个个觥筹交错,杯盘叮当,风卷残云,打起了饭桌上的“歼灭战”。唇齿的收纳已经跟不上筷子精准神速的“进剿”,“攻城掠池”满桌扫荡,一如“饿痨鬼进村”——饭扫光,菜扫光,汤扫光!可怜文弱书生,“虎狼”之势原形毕露,可叹优雅才女,佳人风范早已失尽——就连第二天早上的咸菜萝卜花生米,我们都是片甲不留一扫而光啊,真真是忘乎所以,直教人尊一声——“饕餮大圣”!
不过呢,仔细想想,也难怪啊,好难得在这原生态的大山中享受一次如此丰富的山野美味,放纵一回又有何妨?这也算大自然对我们这些不堪重负的现代人,最好、最直接的慰劳和犒赏吧。不都说,没有任何烦恼是一餐美食解决不了的吗?我深以为然——这种大快朵颐、暖心暖胃的方式,足以安抚和慰藉我们“精卫填海”的艰辛和“大战风车”的忧伤。
——直到现在,我都还惦记着那一道叫“芸豆海带腊猪蹄”的炖菜啊——因为加入了肥美的海带,竟促成了大山与大海的相遇,它们的叠加便孕育出了一道口感奇特的“山珍海味”。——那猪蹄一定是昨夜就用木炭小火慢慢煨上了的,不然吃上去就不会那么的粉润软糯、厚重香浓了。要知道,烹饪不到位,再好的食材也“出不了戏”!
昨夜歌舞消歇,路过厨房,仿佛就已经听见了大砂锅里在咕嘟着唱歌。仿佛那热气腾腾的异香就在我的鼻翼和眼前飘荡。直害得我吧唧着嘴,做了一晚上的美食梦……只可惜忘了向“友谊山庄”那个憨厚热情的小胖师傅请教厨艺,真是美中不足,挺遗憾的。
算上这一次,我已经是第五次踏上这条进山的路了。那时候,旅游业刚刚兴旺,一年四季尤其是初夏和金秋,进山观光旅游亲近大自然的人们竞相出动、络绎不绝。去若尔盖的,去九寨沟的,去米亚罗的、去红原、理县的等等。一时间,这条通往阿坝州的二级公路上,车来车往,繁忙异常。
这一带是龙门山断裂带九顶山支脉著名的风景长廊,存有高山湖泊和古冰川遗迹。推覆构造带让这里的山体层次丰富、巍峨险峻。据说,这里分布众多的飞来峰,与著名的阿尔卑斯山飞来峰齐名。亚热带常绿乔木混生林的特质,让这里水草丰美、植被丰富。
过了汉旺,便有一股浓郁的来自大山深处的气息扑面而来。公路一直在崇山峻岭、沟壑溪涧中穿行。只见莽莽群山层层叠叠,满目青葱古木成林。河流依山势蜿蜒流淌,道路随河流迂回迤逦。溪流翻卷着清凌凌的白浪,喧嚣着、扑腾着,与河道中布满苔藓的大青石亲密接触互道珍重,然后匆匆奔赴使命的召唤。空山回荡着林涛和鸟语,山风裹挟着山花的香味沁人心脾。沿途还布满了水杉、楠竹、野桃和杜鹃花林。随着季节的变换,还有报春花、野兰花和百合花点缀其间。更有树龄长达数百甚至上千年的古银杏树阵。若是四五月进山,你就很有可能看到国家一级保护植物“珙桐”,也就是“鸽子花”的盛开。那一朵朵眼喙俱全,白羽绿眼的鸽子花,仿佛一只只白色的精灵,跃跃欲试、展翅高飞。还好,我有幸看到两次。
每当这个时候,我唯一想做的事情就是,摇下车窗,闭上眼睛,深呼吸,深呼吸……
我要晕车,怕去高原,所以,更多的时候,只好到周边较近的风景区去一解相思了。但不管远近,每一次进山的感受,都是那么不可复制的美好。至今,我都还时常梦回山中——
我梦见,我在“银杏沟”漫过脚踝的清流中戏水纳凉,看别人在河心的激流中欢叫着漂过。我还梦见,在夜风清润月透窗棂的晚上,我躺在“云湖公园”的森林小屋中,听松鼠在屋顶上“跑马溜溜”,草虫在床脚下卿卿我我,回想白天在山道上遭遇顽皮的野生猴群,回想着在穿越密林的途中,同行的大哥为了给我们壮胆,敞开喉咙,高唱样板戏“智取威虎山”:“穿林海,跨雪原,气冲霄汉”,他那高亢嘹亮的大嗓门,惊飞了倦鸟也振奋了精神。那杳杳的回声,在重峦叠嶂的山林经久不散……嗨,这都是地震前的事了。
经过5.12大地震和8.13特大泥石流之后,我这还是第一次进山。不是旅游,是市纪实文学协会组织的一个赴清平磷矿采风的活动。本来以为就是在他们绵竹的公司总部听听介绍,看看资料的,结果,热情的主人盛情邀请我们深入矿区去实地考察、亲身体验。
一行人在总部换上了他们接送职工的大巴车,浩浩荡荡向山中进发。我坐在头排,对重创之后的清平,既兴奋好奇,又有点忐忑不安。很多的联想和揣测,各种惊心动魄的恐怖画面在脑海里挥之不去。平时在电视上看见灾难的发生,感叹之余也还有一种置身事外的安稳,试想一旦亲临现场、身临其境,立刻就有了一种心猿意马的慌张。
果然,刚刚进山就没有路了,汽车只能在被泥石流抬高的河床上前行。道路泥泞,颠簸不堪。一路险象环生。看着车轮边湍急的河流,望着车窗外垂悬松弛的山体,我那脆弱的小心脏便开始敲起了小鼓,紧张焦虑的情绪就这么无可救药地蔓延开来。每每经过那些被河流掏空,路基只剩半拉残存的老路,或者是穿行在被铆网覆盖的看上去摇摇欲坠的悬崖之下,如果恰巧还遇上了拉沙石或拉矿石的大车与我们擦身而过时,我的心尖儿立马就一惊一乍、“扑通扑通”地蹦个不停。并一声声感叹生命的弱小,虔诚膜拜大自然无穷无尽的威力。
可你看一直站在车头,一手抓着前排的椅背,一手拿着话筒坚持为我们讲解的矿区书记,虽然一路被摇得前合后仰,站立不稳,人家却始终谈笑风生、镇定自若。与我这如坐针毡、不知所终的窘态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还好黄书记很健谈,他兴致勃勃的讲解很快就将我的注意力吸引了过去。他充满激情地为我们讲述这山、这水和清平磷矿的前世今生。讲他们的光荣与梦想,讲他们的信念与坚强。他说:“我们的目标就是,致力于精细化工产品的研究和开发,最终把企业建设成为中国西部的磷化工基地,为我们国家的工业、农业、生产和生活作出更多更大的贡献。”我想,这就是一位磷矿赤子掷地有声的承诺和一往情深的“中国梦”吧。回忆这些年连续遭遇的5.12、8.13两次特大灾害和随之而来的各种次生灾害,书记竟欣慰地说,虽然我们公司遭受了毁灭性的打击,但我很庆幸,我们有一支团结一心、坚韧不拔的职工队伍,所以,我们总能在短时间内战胜灾害、恢复生产……
我真的很佩服啊,即或是说到灾难和困境,人家也没有一丝一毫的怨尤和畏惧。有的只是一种骄傲、一种自豪、一种无私无畏的精神和一种“泰山压顶不弯腰”的豪情!我顿时为自己的怯懦汗颜。我们也就是偶尔来此“观光”一下,可人家矿上的职工们却天天都要在这里来回往返,都是生命,怎么独独就你那么娇贵?
一转脸,又看到那位为我们开车的师傅。发现他也是那样的神定气闲,操控自如。他看上去很年轻,却有着如此的定力——身处险恶的环境,却能有如此轻松淡定的心态,真令人暗自钦敬——在这些七弯八拐、跌宕起伏的河道路上,他反倒像如鱼得水、驾轻就熟。偶尔还会在视野开阔、前后没有来车的路段“策马奔腾”,秀一番车技。(后来才知道人家是六六年的,已有着三十多年的驾龄。原来,人家这是成竹在胸——无论心理素质还是技术能力,妥妥的就是,有那个“金刚钻”,才揽这“瓷器活”啊!)
后来,去燕子岩矿区参观。在灾后重建的职工食堂外墙上,悬挂着两张燕子岩工区灾前灾后的对比照片。前一张图,是灾前精心打造的工业广场。有草坪,有鱼塘,有满目葱茏的花草树木,还有布局合理、错落有致的职工倒班房和红白蓝相间的办公区和生活区,非常漂亮。而后一张图,则是被特大泥石流掩埋冲毁,变成了残破不堪、满目疮痍的废墟的场景。我们无不为之扼腕叹息。可人家书记却说,天灾虽然可怕,但对我们也是一种考验和激励。话里虽然有心痛惋惜,但绝没有半点沮丧和抱怨。反倒是让人感觉到一种“雄关漫道真如铁,而今迈步从头越”的信心和决心!这正如他们宣教处干事的一副对联说的:“有志肝胆壮,无私天地宽”。也非常符合他们清磷人对自己的描述:“像磷矿石一样坚毅,像龙门山泉一样清澈”!
那天没有太阳,沿途的风景也乏善可陈。但我看见燕子岩的工友们,个个脸上都洋溢着阳光般的灿烂。他们穿着整齐的深蓝色工装,戴着红色的头盔,绿色的尘罩,脚蹬黑色的雨靴,一溜儿站在新搭建的职工食堂的铁栏杆边,吃饭、抽烟、看热闹。他们酷帅开朗的扮相,引得我们的文友争相与之合影留念。工友们也不甘落伍,竟拿着时尚的智能手机与我们“对拍”。而他们的背后,是庄严沉默的大山。
我突然觉得,眼前这一群生机勃勃、顽强乐观的清磷人,不就是这大山深处,一道最为亮丽的风景线吗?
从什邡出发,沿着“北京大道”,经师古、洛水、蓥华等镇,一直到了5.12地震重灾区之一的红白镇。一路上,我们看到,在开阔而平坦的柏油路两边,在青山碧水花红柳绿的深处,不时闪现出一片又一片别墅式的崭新的民居。地震当年那些残垣断壁满目疮痍的凄凉场景,似乎都已经脱胎换骨杳无踪迹了。
但,当我们路过烂柴弯和穿心店遗址时,看到那严重垮塌的山体和靠钢架支撑着的那些扭曲破败的工厂废墟,刚才还颇感欣慰的心情,一下子又黯淡下去。这一路走来,一会儿感恩、喜悦,一会儿惊悚、伤感。复杂的心绪几度起落,变幻不定。时光如梭,三年的斗转星移,我那曾经饱受创痛的同胞,你们现在还好吗?
半上午时,市作协一行人来到了红白镇的松林村。只见山中艳阳高照,云淡风轻,山花烂漫,空山鸟鸣,好一派沧海桑田千古如斯的安详与宁静。我想,这里就是我一直向往的那种崇山峻岭、茂林斜径,云深雾蒙、溪畔松下,在一方布满苔藓的青石几上,还摆着一盘仙人残局的理想梦境了。据说,如果不是地震,这里的山民一年四季都过着一种日作晚唱、柴扉炊烟,春迎鸠燕布谷、夏听蝉唱蛙鸣、秋看山月清雾、冬日则围着火炉赏雪景的诗情画意而又丰衣足食的恬淡生活。就像李白诗里说的那样:“暮从碧山下,山月随人归……欢颜得所憩,美酒聊共挥……我醉君复乐,陶然共忘机”。他们在远离尘嚣的深山中天人合一地自在度日:“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而在他们那看似悠闲而随兴的生活中,生命的智慧和热情又如天地精华一般,在这青山绿水和干净的空气中自然流淌,灵光闪现。
听村干部介绍说,红白镇在震前可是个出了名的富裕镇。这里是中国的雪茄之乡和四川著名的杜鹃之乡。这里的“但氏”红白豆腐干也远近闻名,畅销经年而人气不衰。他们还拥有几十个电站、采矿业和近年蓬蓬勃勃发展起来的旅游业等等。单是他们这个才几百户人的松林村,总资产就差点过亿了。然而,一场始料未及的大地震,突然就打破了这云林深处亘古不变的和谐与宁静;也打碎了山里人一直以来都祥和而明丽的梦境——正当村干部们踌躇满志,准备带领村民们持续发展奔小康的时候,无情的地震来袭,他们的美梦在一瞬间就破灭了。那一刻,山崩地裂、惊天动地,家园破碎、至爱亲朋阴阳两隔。村里几乎所有的房屋全部垮塌,家家户户都有死伤的亲人。仅仅一个松林村就有九十七人遇难。一村人赖以生存的电站和工矿企业也都完全损毁……直到现在,当我们走进大山深处,仍然可以看到,大地震之后造成的那些几近赤裸的山体,到处都还残留着当年惊心动魄的痕迹。那些刀削斧砍的创面,至今都还刺痛着我们每一个人的眼睛。
古人说:“天薄我以福,吾厚吾德以迎之”——命运让我们福分浅薄,我们便加强我们的德行来面对它。灾难面前,坚韧顽强的生存信念,就是绝望者最后的尊严!
刚下车时,我的心情格外肃穆,分外小心地搁置我好奇的目光,生怕碰触到人们那不堪回首的伤痛。我想,在这样一个重灾村,可能会看到许多难以释怀的忧伤的面容。结果,我看到的情形与我的想象正好相反:下车之初,我就看到了村民们那一张张平和而淡定的笑脸。
当我们走进红白镇松林村时,昔日那一片破碎的山河,早已恍如隔世难觅踪迹。经过浴火重生的小村庄,已经彻底改头换面,焕然一新了。只见山清水秀,天光云影,苍松滴翠,薄雾缥缈。一排排依山而建的白墙灰瓦斜坡顶的新民居,鳞次栉比,京味十足。让一拨又一拨来这里参观灾后重建的人睁大了惊讶的眼睛:“太美了!”除了赞叹,他们简直无法相信:这一片片山环水绕美轮美奂的“别墅区”,就是曾经那些偏僻遥远、三年前还经历了一次重创的小山村吗?简直不可思议!
而搬进了新家的受灾群众,他们也都收拾好心情振作精神,重新开启了他们崭新的生活。他们把曾经的悲伤叠成圣洁的小白花,如追思的风铃一般悬挂在屋外新栽的松柏上。仿佛是要告慰并让亲人们的在天之灵一起见证,他们如今过上的这前所未有的好生活!然后,他们又把盛开在伤口上的笑容,如花朵一般向所有对他们伸出过援助之手的亲人们热情地绽放。
当我问起他们,住在这曾经的 “伤心之地”、“恐怖之地”心理上有没有阴影?会不会害怕、心有余悸时,人家却淡淡地笑笑说:人死不能复生,我们活着的人好好过,就对得起死去的亲人了。而且,哪里都会有天灾人祸——“是祸躲不脱,躲脱不是祸”,我们这么大的灾难都见过了,还怕个啥呢?并指着一家热气腾腾的小酒坊说:你看卖酒的那小两口,湖南来的,人家就地震那会儿回去躲了一下,一听这里重建好了,马上就又回来了,说还是我们这里好。你说嘛,人家外省人都不怕,都喜欢我们这里,未必我们这些本乡本土的人还要嫌弃自己的家乡啊?
说得也是。你看那卖酒的小两口,男的在灶前添薪蒸馏,女的在为客人殷殷盛酒。见我们围观,他们并不怯场。大方的小娘子还殷勤地劝我们品尝他们“绝对纯正”的粮食酒。仿佛间,一副“风吹柳花满店香,吴姬压酒劝客尝”的安闲恬淡的乡村“逸乐图”,水墨画一般呈现在我们眼前——任谁也想不起,这里三年前还是一片狼藉的废墟。
放眼望去,一条宽阔笔直的乡村大街上,沿街的茶楼、酒家、超市、商铺等悉数铺展开来。虽然都属于“纤巧型”的,但完全能够满足一村人的日常生活了。小小的村庄,竟然还有卡拉OK、台球房等娱乐场所。临街的铺面外,两个乡村少年,正全神贯注,旁若无人地在台球桌边认真地较量。
中午,我们在一家“众兴饭店”吃饭。还没走拢,就看见那里人来人往进进出出的,好不热闹!原来,那里提供的都是山野佳肴。像春芽、蕨菜、跑山鸡、高粱酒等等。我们也在那里一饱口福。其实,那一溜挨家挨户的餐馆生意都很兴隆。店家们迎来送往、满心欢喜,客人们心满意足、唇齿留香。一时间,庆幸、祝贺与分享的快乐,在主客之间油然而生、默契传递。总之,小小的山乡,处处都充满生机和活力,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再也看不到一丝丝忧伤的痕迹。
本来我以为,受到这样重创的人们,心灵的创伤应该比身体的创伤更难愈合。可当我看到眼前的情景,再回想起我刚下车时看到的那副画面,猛然发现,我的担心其实一直都是多余——那是我们刚刚到达松林村的时候,我一眼就看见的一副温馨画面——在一个取名叫“山茶楼”的小茶铺里,十来个老人正围着三四张桌子在惬意地打牌或者下棋;而茶铺的女主人则站在小院坝里沐浴山风、晒着太阳;更有躺在她那小卖摊边,可能正在做着美梦的小黄狗,仿佛也和它的主人一样,一脸的恬淡舒适、无忧无虑。见我为他们拍照,女主人立即绽放出亲善的笑脸。
回来的路上我一直在想,这一群淳朴的山里人,他们能这么快就走出灾难的阴影,固然有国家和人民作为他们坚强后盾的底气;也有他们与生俱来,能够坦然地向死而生与命运结伴而行的倔强心态——但我觉得,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那就是,来自他们对自然万物的理解与尊重。就像一个老者微言大义所表达的那样:大地母亲哺育了我们千秋万代的生灵,她太累了,“翻个身”也是应该的。
这是多么豁达的胸怀,这是多么质朴的智慧,这是多么深情而又深刻的领悟!
看来,这些淳朴至真的山里人,他们世世代代都生活在大自然的怀抱,耳鬓厮磨、“太极推手”,根本无须高人指点,早就谙熟了人与自然水乳交融、共生共荣的朴素真理。他们懂得,大自然自有它不可抗拒的规律,要想在它的地盘上“讨生活”,既要勇敢抗争,更要智慧乐观。正所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而与大自然最有效的周旋和抗衡,莫过于随遇而安而又不屈不挠——告慰逝者的最好方式,莫过于把怀念放在心中——故人已逝,生者坚强。只有化悲痛为力量,才是保全和延续生命的“金钟罩”!
是啊,面对自然,尤其是面对自然灾害,不仅是人,天地之间苍生万物都是虚弱无力、微不足道的。所谓“人定胜天”,绝不是一句妄自尊大的口号,而是一种坚韧的姿态和自我调适的能力——“胜”的是“仁者不忧,勇者不惧”、顺势而为的心胸和智力!
人死不能复生,但生活还得继续。只要与大自然万事万物和谐相处,生命便会前赴后继、生生不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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