灿子回过头时,面前的男子让她困惑。您说什么?她问。
我说……您好像不记得我了?男子有一种明显的失望,但还是不甘地说:我可一直记着您,真的——对不起,我没有别的意思。在灿子费劲的目光中,男子感到莫名的窘迫。
看着他的慌乱,灿子收起了严肃的表情。她歉意地一笑:对不起,看我这记性……您找我有什么事吗?
当然有,我是千里迢迢来谢您的!男子说。
灿子听了再度陷入困惑:谢我?可是……。她在心里浅笑一下,以为又是搭讪的。
男子就像看出了她的疑心,赶紧说:您曾经帮助过我呀,真的!
灿子似乎一下子明白了他的意思。作为汽车站候车室服务员的她,为旅客端茶送水、扶老携幼、询问引导是常有的事。便嫣然一笑说:说不上帮助,那都是小事,应该做的。
不不,太大了——关系几条人命哪?男子说。
灿子猛地睁大眼睛,有点惊骇地摇摇头说:几条人命?怎么可能?您,您把我都说糊涂了。这,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您不记得了?您真的不记得了?男子很失望,但仍不甘心地问:这会儿您有空吗?
灿子犹豫了一下,抬头看了看空无一人的候车室,说:您坐吧。便和男子一起坐下了。
那也是一个冬天,男子提醒她说:是五年前,好像也是一个星期天。
灿子就努力回想:五年前的一个冬天的星期天。
跟今天不同,那是一个下雪的傍晚。男子继续牵引灿子的思绪:汽车站好静,冷得要命。等候末班车的人寥寥无几。那天的北风又冷又硬,卷得一地的垃圾在坐椅间滚来滚去……有点印象了吗?男子期待地望着灿子。灿子不置可否地凝视着他,又避开他的眼神低头沉思。于是,男子接着说:就是那个时候,您拿着扫把走进了候车室。
那时,我就在高背靠椅后面注视着你,但你没看见我。男子说:您拿着扫把,追逐着那些满地乱跑的纸屑,嘴里自言自语道:别跑,乖,别乱跑啊……我一个恍惚,以为是妈妈在呼唤三岁的我呢。说真的,小时侯我真幸福,我长得又乖,人又大方,所以我差不多是人见人爱。我妈常常骄傲地说:我们家松儿聪明得很!但后来一切都变了——父母在文革中“畏罪自杀”,我便成了一个不光彩的孤儿。从此,我的身份一落千丈,人们看我的眼神也跟看罪犯似的了。总之,无故挨打受骂是常有的事,我又无处投诉,只好躲在垃圾桶后面独自哭泣。后来,一个流浪儿对我说:你真傻,谁叫你不凶点?谁惹你你就揍谁呗!打得赢就照死里打,打不赢你就跑,跑得远远的,反正你又没个正经的家。结果还真奏效,从那以后,那些一直欺负我的人,他们见了我,反而比兔子还跑得快了,呵呵呵……
哦,是你呀!灿子一下扬起脸来:我想起来了。
想起来了吧?男子欣喜地说。灿子点点头:想起来了。你还说,好不容易混到中学,还没有毕业,就因为打架斗殴被学校开除了。小小年纪就成了待业青年,街道上又不给你这个“小混混”安排工作?
男子叹口气说:是啊,那个时候,我一直寄居在姨妈家,她是个残疾人,又没个正式的工作。我一个十六七岁的大小伙子呆在家里吃她的白饭,算个什么事呀!
所以,你就去无事生非、顺手牵羊?
不干这些又能怎样?还不是什么污水都往我身上泼!偷鸡摸狗的事,全都栽在我的名下。你说我能不恨吗——那些势利眼——你没法想象,我姨妈为了我的工作是怎样对他们低三下四、求爷爷告奶奶的。最后竟逼得我姨妈跟他们叩头作揖、以身相许!要不是让我碰上…… 别说了,我都记得。灿子沉重地叹了口气说:所以你就想杀人放火、无恶不作?!
是的。早先我一直下不了决心,因为姨妈苦苦求我,我也不想再让她为我担惊受怕。可是不久,有人告诉我,我姨妈忽然得“怪病”死了,让我回去处理。那时我正好在省外打临工,得到这个消息,我整个地绝望了。我再也没有任何顾忌。我只有一个愿望,那就是,立即赶回去,为姨妈送葬,也为那些欺侮过我、逼我走上绝路的人送葬!
是啊,难怪你那天脸色那么阴森,过了好久我想起你的样子都还后怕呢。灿子说。
嗨,那时我的情绪糟透了,一心只想逮谁咬谁。男子哭笑不得地说:你不知道,回来的这一路上,我都借故打了好几个人了,我真是疯了。
所以,我也就成了你攻击的对象?灿子善意地责问。
男子自嘲地笑了笑:那时悲愤难平,就想找人出出气!可是,我竟碰上了您——您的耐性也真好呀,我那么烦你,你居然没有给我两扫把?
灿子笑了,说:心里倒是那样想的。那天你的确太恶劣了,你在那里翘着腿吃甘蔗,你扔一块我扫一块,可我扫一块你又扔一块。当时好冷哦,可我心里直想冒火!
但您什么也没说,您就那么不挪窝地在我脚前扫下去……真的,最后我倒畏缩了。心里发虚,就拿眼睛死死地盯你。谁知这招也没吓着你,你反倒抬起头来认真地看我。
我当时有一种直觉,灿子回忆说:我看出你心中一定有事,所以我就心平气和地问:你,你心情不好吗?
男子长长地吐了一口气,说:你无法想象,我当时听了您的话有多么惊诧。我望着你明亮的眼睛,使劲咽了一口唾沫,心里忽然涌出了几许凄惶,几许悲哀——多少年了,有谁这样问过我?所以,我忍住悲凉,赶紧故作傲慢地扭转了头。
但不管怎么说,我已经看出你心中有事。灿子抢着说:所以我就问,我能为你做点什么?结果,您又转过头来古怪地看我……
是啊,我太奇怪了,我从来没有遇到过像您这样的人!男子也记忆犹新:我于是气馁地收回了目光,深深地透了口气。我重重地靠在椅背上,垂下眼皮,懊丧地说:你是不是认为我很坏?我感觉您再一次认真地看着我,然后摇头说:不,我不这样认为!
可你根本不相信我的话,拿眼斜睨着我问:为什么?灿子望着男子以求证实。
男子说:是的,当时我没法相信有人说我不坏。
那你就错了。灿子说:当时我真的不认为你有多坏,我只觉得,人不会无缘无故地坏。所以我说:你不应该怀疑自己。可你却恨恨地说:别人都说我坏我能不坏么?
是啊,那时没人说我一个“好”字。男子感慨地说:可你一点也不嫌我——其实我小时候还真是一个乖孩子呢。但我,又不好意思倒出我这些年所受的委屈,我其实最怕别人的廉价同情。我于是缄口不言了。谁知您干脆放下扫把,搓着冻红的手坐到了我身旁。您说:这会儿我有空,说说你的事好吗?
于是,你就故作轻松地给我讲了你的身世,你的不平和你的仇恨。最后,你竟哽咽了?
您不也为我流泪了吗?男子说。
灿子苦笑了一下说:一个大小伙子流泪,看了实在让人心酸。
但您不同意我的报复方案。男子说。
当然不能同意!灿子说:我要是同意了,今天还能见到你吗?
是呀,这下你明白你救了几条人命了吧!
灿子摇摇头说:不能那样说,只能说,全靠你自己及时恢复了理性。
得,您就别恭维我了,男子不好意思地说:那时我只凭感情用事,哪还有一点理智啊。
但你终于还是战胜了自己呀!灿子称赞道。又问:现在一切都好了吗?
好啦,好啦!男子舒了一口气,充满感激地望着灿子:有您这么好的人,我能不好起来吗?
灿子腼腆地笑了:我可没你说的那么好。又问:找到工作了吗?
工作?我不用找了,我自己给自己打工呢——我在南方办了个小厂。
哇,当老板了,真了不起!灿子听了很高兴。
男子也掩不住喜悦道:那倒不是。只是我这种人嘛,文化不高,但脑袋还是挺好使的。不过,我找了位有文化的媳妇呢,是高校毕业的,帮我打理财务、搞管理。嗨,可以说,我现在一切都顺风顺水,如虎添翼啊!
这下不就好了吗?灿子欣慰地说:我就知道,你原本就是个很聪明、很要强的人,现在更证实了这一点,不是吗?
哪里呀,男子更正道:当初要不是您对我那么开导——您对我的人格和智商都坚信不移,我是绝没有信心再生存下去的,总想着跟恶人“同归于尽”。男子摇了摇头,又说:您那会儿居然还给我看手相,居然说我天资聪慧,只要闯过这一关,必定会有大好的前途——是这样吗?您真的会看手相吗?
灿子在兴奋的男子面前红了脸,使劲摇头说:快别提那个了,我哪里会看什么手相啊!我当时见你什么道理也听不进去,所以才想了这么个馊主意嘛,过后我还直后悔呢。
可别,男子正色道:当时要不是这个主意激激我,我的思想是不可能轻易转弯的。正因为我对一切都绝望了,所以我是听不进任何寻常道理的。可您一看我的手相,坚持说我的命极好,我就好像得到了一种肯定!过去姨妈总说,松儿什么都好,就是命不好,但姨妈不会看相,说了不算数。所以我就想,我的命既然这么好,我凭什么要白白浪费呢!
你就那么信命?灿子有意取笑。男子也作了一个怪脸:按说我也是个无神论者,可人在绝望的时候,就是最信天命呢!他笑了笑:不过,您的话不是已经兑现了吗?
灿子也笑了:那当然是歪打正着了。不过,你现在活得这样充实,过得这样幸福真让我高兴。又好奇地问:那你们应该有孩子了吧?
男子没有直接回答,想了一下,神秘地说:您知道我今天找您的目的吗?
看着男子神秘的眼神,灿子警觉起来,她知道他是来“谢她”的,于是紧张地说:不,我知道……可是我想,你的谢意我心领了,那不算什么,真的。她边说边起身告退,生怕男子塞一叠钱或是别的什么给她。忙说:我那边还有点事,我们有空再谈吧。祝福你呀,再见。
男子敏捷地抓住了她的手腕:请等一下,我的话还没说完呢。
灿子轻轻挣脱男子的手,说:别这样,您说吧。
男子便再一次严肃地说:您知道我今天找你为什么吗?我知道您不俗,放心,我也不会送什么钱物给您。可是,有一件礼物您是一定要收的!
是吗?灿子笑着摇了摇头,表示她绝不会收他任何礼物。
男子迅速从钱夹里掏出一张照片,举到灿子眼前:看,我女儿!
噢,都已经有女儿了!灿子接过照片,惊喜地说:她真漂亮,真可爱,她像你们谁啊? 男子又拿回照片,得意地说:她呀,谁也不像——她是我在福利院领养的,可她就是我的小福星,是我的小天使啊!男子说着忍不住在照片上亲了一口,说:我给她取名叫“爱意”。现在,我就想把她送给您,您说,您能拒绝这一份礼物吗?
灿子欣喜地接过照片,使劲点头,眼中不觉蓄满泪水。
“当然、当然!”灿子灿烂地笑着说。她当然不会拒绝这天使一般的“爱意”!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