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与生俱来一样,我从小就是爱山林的。但我的“山林”与“隐士”无关。并且我说的也不是“五岳归来不看山,黄山归来不看岳”的那些大山名山。我说的只是,我从小到大去过的,勉强可以称之为“山”,其实多半都是丘陵山坡的地方——我说的是,我从小到大与山林的一点缘分和情怀。
我的故乡遂宁,属于川中丘陵地带。海拔高度在300-600之间。所以,基本上没有一座“像样”的山。但她却有两座著名的寺庙——一座是坐落在城西“卧龙山”的号称“皇家禅林”的“广德寺”,一座是与它隔江相望,位于城东“灵泉山”,号称“西方圣境”几与南海普陀山齐名的“灵泉寺”。而寺庙差不多都是依山而建的,我们就勉强称寺庙坐落的山丘为“山”了。因为寺庙里有寄托、有风景,所以,大人小孩们节假空闲的时候都乐意去。顺便的,我们就把它们所在的“山”给逛了。
故乡还有一座叫“船山坡”的“山”也很有名。海拔大概在两三百米左右。山的最高处有一个面朝县城的古亭,叫“八角亭”,是县城的标志性建筑——有很多关于它们的传说和故事,我这里就按下不表了。县城里男女老少没事都喜欢去那里爬坡,锻炼身体。尤其是春秋两季,那上面就是全县人民登高望远,把县城风光尽收眼底的最佳观景处。后来年深日久,八角亭数度修复却最终彻底坍塌不再重建。真真挺可惜的。电视兴起之后,就在那里修建了一座天线塔。再后来离开故乡,我就不太清楚了……
记得山脚下的右手边,本来是有一条上山的石板小路的。翻过山后下坡,穿过一片烈士陵园,再往山里走两三里路,就可以抵达卧龙山中,号称“西来第一禅林”的“广德寺”了。但总有那么些喜欢便捷或探索的人,都喜欢从山脚下的野路直接往上攀爬。久而久之,便如鲁迅先生说的那样,走的人多了,就变成路了。只不过,在这条被踩踏出来的直通“八角亭”的捷径上,有两处一人多高,且笔直陡峭的崖坎——一个叫“小老虎口”,一个叫“大老虎口”的“关隘”需要“突破”。
小孩子都是喜欢新奇和“探险”的,只要偶尔见识一次,就再也挡不住他们的好奇之心了。家长们怕出危险,一般是不允许孩子们单独去山上或水边玩的。但为了满足孩子们成长的需要,还是会被允许由家里成年的长辈带着,去户外爬山或游泳。我从小就是个胆大妄为的假小子,更是从不放过任何一个去户外“撒野”的机会。
小孩子都是自以为聪明勇敢的,也都喜欢跟着大人去“走捷径”挑战自己。还小的时候,只能跟着大人出行,一边享受被扶持和托举的安全感,一边也不得不接受大人的管教和束缚。很不自在。我从小就是个胆子大,不怕事的人。稍大一点,就开始背着父母,偷偷地邀约小伙伴们一起去爬船山坡了。在“穿越”险要的大小“老虎口”时,大家互相搀扶、牵拉拖拽,基本上都能上得去。实在不行,也能灵机一动变通战术,无非舍近求远,从旁边有树木根茎的地方攀援绕道而行,最终也能到达山顶——那时候,我们便会一齐朝山下欢呼,胜利咯!
但上去之后,时常会有“接下来我们去哪里玩”的分歧。东南西北各执一词。如果最终能达成一致意见,大家会玩的非常开心。但如果都固执己见互不相让,那很可能最后就不欢而散,各自回家了。而我也自知,自己从来就是一个特立独行自主心强的人。又还是个“娃娃头”,如果不能服众,那我也不会勉强自己、为难别人。于是,等我再大一点,我就喜欢一个人单独行动了。
只是,一个小孩子单独行动,必定会遇上这样或那样的困难和危险。比如手臂太短,够不着一棵树到另一棵树的距离,腿太短,够不着大人们在岩石上踩出的坑洞。稍不留意,脚下一滑便会叽里咕噜地滚下山去。好在山不太高,也不是真正的悬崖峭壁,又有杂树丛生,滚不了多远就会被树木绊住。
就这么过于自信,结果,有一回,又是一个人爬山时,真的就滚下山去了。
我从小老虎口一直滚到快到山脚,最后被一棵柏树拦腰绊住了。爬起来一看,竟然坐在了一颗露出了半拉的骷髅头旁!可我一点都不害怕——一个是,自己从小就胆大,又曾经在医院里见过人体骨骼标本。另一个就是,那会儿的“红小兵”都是坚定的无神论者,根本不怕什么妖魔鬼怪。并且也知道,这一带山脚自来都是城乡居民的坟地,没有什么可怕的——竟好奇地抠着两只眼洞试图把它扒拉出来呢。呵呵,好调皮。
若是现在,恐怕我也要学着庄子问一问这骷髅:如果让你起死回生再回到人间,你愿意吗?它会不会也说:不干不干,人间凄苦,哪有我一了百了乐得轻松自在呢?但我还想追问,如果“欣逢盛世”呢?那它会不会问:“什么算盛世?”还是改变主意说:“那我就考虑考虑”呢?不得而知——爬起来后,才发现自己的眉眼额头火烧火燎的痛,用手一摸湿粘粘的。原来是滚下来时,头部在地上蹭破皮了。一身都是泥土,脏兮兮的,就跑到山脚下的渠河边上从头到脚洗洗干净。结果,晚上洗热水脸后,眼睛却肿得跟桃儿一样,就现了原形。不敢说是爬山摔的,只说不小心在哪里碰了。少不得挨老妈一顿斥骂。
但,一个人单独行动,也有它不可比拟的轻松和自由——不用讨论走什么路径,也不用关照他人的情绪,路就在自己脚下。你可以有独自冲锋的欢喜,也会有孤立无援的叹息,但都会在抱着一棵树稍息片刻的缓冲中平静下来。一个人手脚并用、暗自加油,经常把手肘和膝盖的衣裤磨破;一个人左右开弓,绞尽脑汁,时常累得挥汗如雨、浑身打颤;在终于抵达“无限风光”的那一刻,一个人便会骄傲地大声呼喊、欢呼雀跃——正如诗人汪国真说的那样,终究是“没有比人更高的山”啊!因为“山”的高度都是有限的,而人的勇气和意志,却是越挫越勇、永无止境的!——“登顶”之后,我就想去哪里就去哪里……
有一个时期,大概上中学那会儿吧,特别喜欢一个人去山林里闲逛。很奇怪,我一个女孩子家的,竟然全没有一丝一毫对有可能遇上“大灰狼”或者“熊出没”的未知因素的假想和恐惧。就好像自己的身上真有什么神秘的力量,可以通天通神,接天地之灵气和勇气。可以“开天眼”,看见“绿野仙踪”,遇上“云之君兮”,可以腾云驾雾,御风而行……
结果,没有遇上仙人仙女。有一回,上到“八角亭”后,倒遇上“二流子”了。那是三四个和我差不多大的青皮少年。他们见我只一个女孩,就先吹口哨挑逗,完了就在我必经的山脊上对我“围追堵截”。也不近身,只隔着两三米远的距离,嘻皮笑脸地问我到哪里去,让我跟他们玩一会儿等。我说了,我从小就是个胆子大的人。但同时,我也是个沉着冷静的人。我不惹事,但也绝不怕事。尤其不怕歪风邪气和恶势力。我遇事不慌,无所畏惧。我要么冷眼相向不予理睬,要么据理力争所向披靡……记不得我是说了“我要去上坟!”他们觉得晦气,还是我以我犀利的眼神,和不可侵犯的凛然之气吓退了他们——到底是邪不压正,最后,我冲破重围,骄傲地昂首挺胸扬长而去,安然无恙地脱离了险境……
看来,我从小就是个喜欢挑战自己,且有大智大勇的“小精灵鬼儿”啊。哈哈哈。
但,后来的我,不再崇尚“挑战自我”,尤其不喜欢“极限挑战”一词了。
年轻时候的“胆大妄为”,其实多半都带着“初生牛犊不怕虎”的盲目和莽撞。恣意任性,不计后果,有一种不谙世情、无知无畏的浮夸和自我膨胀。有一种不撞南墙不回头,不见棺材不掉泪的执念和心魔。好在,成年之后的我,并没有延续这种不管不顾“勇往直前”的“勇气”。后来的我,“画风突变”,不再喜欢争强好胜、一意孤行的作派。并谨遵孟子所言:“君子不立危墙之下”,且特别不喜欢带着“极”字的词语,像极端、极度、极尽、极致等等。倒是对另一些词语和状态非常着迷——审时度势,量力而行,恰到好处,适可而止等……就像尼采在《世界的智慧》里说的那样:“不要登上高山,从半山上看,世界显得最美。”我发现,他的“半山哲学”,与我后来的人生态度和行事风格非常贴合,有异曲同工之妙。
为什么说“从半山上看”的世界显得最美呢?那正是因为,人在“半山”,眼前已然是郁郁葱葱、满目苍翠。上可眺望,下可俯瞰。目力心力都还留有余地余力。慎重其事,节制恰当。上有上升的空间,下有轻熟的退路。上下由人、进退自如。站在半山,你既可以有对攀登“无限风光在险峰”的预备和遐想,也可以以一种置身事外的轻松心态,遥想“登峰造极”之后,有可能会慨叹“不过如此”的失望和“那山更比这山高”的失落。临了,与其再叹一声:“不去后悔一辈子,去了一辈子都后悔”的纠结,还不如就此打住,留一份念想,成为日后养精蓄锐、厚积薄发,等待瓜熟蒂落、水到渠成“更上层楼”的继发动力。更何况,“山不转路转,境不转心转”,只要睁大你那一双发现美的眼睛,哪里都能看到好风景!——“花看半开最美,酒饮半酣欲仙”。由此可见,尼采的“半山哲学”,与我们中国古老的“盈亏”“取舍”思想如出一辙啊。
中国人自来讲究知足常乐、见好就收,“万事只求半称心”。最忌满、忌过、忌“强出头”。并谆谆告诫世人:月满则亏,水满则溢,攀高跌重,乐极生悲。因为执念本身,就是贪得无厌、欲壑难填的罪魁祸首。一个“贪”字,就是大千世界诸般欲孽的“祸根”所在。如果一个人太执着于好大喜功的“完美人生”,那他势必会陷入急功近利、饕餮无度的泥潭不能自拔。烦恼痛苦也便随之而生。
当然,一个人有雄心壮志、远大理想并没有错——毕竟,生下来活下去,生存也是需要有坚强的意志去竭尽全力的。“没有比人更高的山”,可以是一种心气。可以作为一种精神向度和激励机制。若真有那“万事如意”“志得意满”的人生,想来也是相当地无聊无趣——“再没有想法”的余生将如何继续?所以,生活还是要保持一份希望和寄托的——始终得有一个为之向往、为之努力奋斗的目标。并保持一个循序渐进、取舍有度的状态——须知细细地品味和享受生活的过程,才是我们人生之旅最大的乐趣和意义啊!
绕远了。还是说回山林。
相比去城边上玩得最多的“船山坡”,就是去广德寺后面的卧龙山玩得较多了。
本来,广德寺和灵泉寺都是大家爱去“打卡”的地方。但在“破四旧”的那些年,和全国大多数寺庙的遭遇一样,这两座古寺也遭到了严重的破坏。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整个寺院庙宇坍塌,殿堂损毁,到处残垣断壁、破败萧条,可供瞻仰膜拜的神圣所剩无几。所以,除了真正的信徒,几乎无人上山问津……而相比灵泉寺地处偏远,又交通不便,如果纯粹逛山的话,我们当然就愿意选择去离县城较近的广德寺了。
去广德寺的卧龙山,又主要是去一个叫“松林坡”的地方。那是一处五六十年代的人工造林。据说,那里是当年提倡全民植树造林时,全县人民共同努力的成果。大概两百多亩。主要树种以松柏为主。后来就成了全县人民,尤其是中小学生春游和秋游的户外乐园。
从小学到中学,到松林坡春游秋游了无数次,每一次当然都非常快乐。小孩子都是贪玩好耍的,能不上课而去户外撒欢,顺带还能享受到平日里难得一尝的香嘴零食,那当然是相当开心“乐颠了”的事情。那时候还没有保护森林、严禁山火的强烈意识,高年级的学生还要几个人组队,自带粮食炊具,挖坑搭灶,烧火做饭“打平伙”。而低年级的,只需要带上家长为我们准备的,或自制、或买来的干粮糖果等“吃现成”就行了。无非是欢天喜地地吃吃喝喝,然后在山间林地尽情地嬉戏打闹,疯玩一天。带着一身疲惫和满足回家,过后却没有留下什么特别的印象。
但却有那么一次,我不仅记忆深刻,而且把那美好的一刻永驻心底了。
那是上高中的时候。有一年,又去松林坡春游。吃完午饭,班里的同学们围坐在一起休息。为了活跃气氛,班主任邓老师就让大家做游戏表演节目,类似于“击鼓传花”。不知道有意无意,我第一个就被“花”砸中了。于是,我这个文艺委员就带头献唱了一首“心中的玫瑰”。而那其实是我暗中献给正好也在场的,我心中那个心仪的男生的。他也是个班干部。人长得清朗帅气,自带“主角”气质。他朝气蓬勃,却又朴实无华。是我心中恋人的模样。彼时彼刻,我拈着一棵草叶盯着地面,内心紧张地颤声唱道:“在我心灵的深处,开着一朵玫瑰,我用生命的泉水,把它灌溉栽培……啊玫瑰,我心中的玫瑰,但愿你天长地久,永远永远把我伴随……”
彼时彼刻,少女之心情窦初开、柔肠百结,相思之情如草茎或枝头的“春芽”一般疯长蔓延——人在近处,便目光闪躲若嗅青梅,人在远处,却又步履迟疑和羞偷望。看见就好,没看见就胡思乱想、朝思暮想。只要心里想着,就总是魂不守舍、羞羞甜甜……一定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那晚的梦里,竟真的就接续了我的幻想——
夕阳西下,我们相约在船山脚下的渠河岸边。虽然夜幕降临,万物影影绰绰,但我们却在昏暗的夜色中准确地发现了彼此,便立即跑步向前,双向奔赴……然后,我们手牵着手,摸黑从山间的一条小径爬上山顶。站在八角亭前,我们仰望着晴朗的夜空,只觉“山高月小”,繁星点点……柔情蜜意、怦然心动。牵着的手始终不愿放开。他便顺势一揽,将我拥入怀中。这是我们最初的拥抱,紧张羞怯而又安稳踏实。他问我:你怕不怕?我说:有你在,我什么都不怕!他又说,那我让你闭上眼睛,你怕不怕?我还是说,有你在,我什么都不怕……
现在想来,那么喜欢一个人单独去逛山林,一方面是自己从小就有探险揽胜的兴趣,另一方面也有陶冶心智的需要——很享受林子里那一份空茫、孤寂和神秘的氛围。但在那之后的特定时期,我之于“松林坡”的钟情,恐怕主要还是为了去“故地重游”,想去捡拾一些些“爱的蛛丝马迹”吧?或许受一种侥幸心理和痴心妄想的驱使,总是想着,会不会我们都心有灵犀,会不约而同,会神授天意,真的就来一个“从天而降”的意外惊喜?想象着,他会以怎样的形式出场,怎样被我发现才更有诗意?应该是从十米之外的某一棵树的背后,慢慢地,慢慢地转出来吧?——那样才会有充分释放一个少女变化多端的情绪的慢镜头表情——惊、喜、娇、媚,心荡神驰、手脚无措——那会是一个怎样激动人心的场景啊……然后,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情……
结果,没有结果,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不要说“永远伴随”,毕业之后便各奔东西,再无交集。但那一份青春年少的纯真和美好,却时常令人魂牵梦绕,永远永远地留驻心底了。 后来的“松林坡”,尽管搭载了“广德寺”的新建和扩建,成为旅游景区的一部分,山清水秀,美轮美奂,但我却再也找不到我遗落在那山林中的青葱岁月了。还好有这份“完整的青春记忆”存在,也就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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