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妈早上六点钟准时起床,抹桌扫地,开门通气。周妈住惯了大杂院,搬进楼房好几年了还改不了门户开放的习惯。还好现在都用天然气,再不用清早捅掏蜂窝煤,再没有一屋子的煤烟味儿。
周妈路过女儿女婿的房间,门里没有一丝动静。她叹了口气。老头子死得早,好不容易把这么个独生女儿拉扯大,供她上学,又靠了街道办事处一个老姐们的关系,把她介绍到市里最大的服装厂。女儿虽然小时候调皮,但长大了倒还争气。她在服装厂设计的童装,前两年就走出国门,给市里挣外汇了。
周妈辛苦半生,就指望着女儿招个女婿进门,晚年也好有个依靠。结果呢,人倒是招进来了,可就是不是来侍候她的,倒是要她这个老妈子帮忙侍候她两个的!
女婿是个北方人,是到南方医科大读书留在南方科研所的。这女婿相貌一般不说,还三脚踢不出个响屁。他除了对他那些瓶瓶罐罐感兴趣以外,对别的事都不关心。周妈头一回见到他,就感觉他看人看物的眼神跟梦游似的。叫个“伯母”哟,啧啧,憋了老半天!凭周妈一街上下有头有脸的人物,绝对是看不上他这种蔫人的。谁知周小彤那死女子着了什么魔,人家一打一打给她介绍对象她就是不要,端端的就认准了这个榆木疙瘩!那时周妈死活都不接收这个女婿,但女儿说断绝母女关系也要跟他在一起!没办法,周妈哭一道“你个没良心的死女子!”就把婚事给办了。从此,周妈见了女婿就不开心。
不开心归不开心,怎奈女儿只有这么一个,你不跟他们跟谁去?算了,我认命!周妈对楼下的陈妈说:我怕是前世作了啥孽了,活该他老天爷整治我。前半生是死老头,后半生就摊上这么个瘟女婿!但周妈是个爽快人,啥事都能想得通。买菜煮饭洒扫除尘,照样替他们忙着。这不,一大早又得起来给他们买早点打鲜牛奶去。
听到碰门声,马立明嚯地从床上弹了起来:“妈又走了?”他懵懵懂懂地说。
“你管她的,躺下,再睡一会儿。”周小彤托着笨重的大肚子翻了个身。
马立明半仰在床上,不知是起来还是躺下,在很多个早晨,他都这样尴尬地支着身子无所适从。岳母碰门的意思肯定是叫他起来,妻的意思又叫他躺下。听谁的呢?妻是很重要的,在早他一直是听妻的。可近来岳母对他意见越来越大,连楼下的陈妈都拿白眼刮他。他便悟到自己肯定有地方做得不妥。于是,他伸手到床头柜上探他的眼镜。
“我起来了,”他说,“从明天起,我起来打奶做早饭。”
小彤反手一把逮住了他,说:“犯什么神经?要你操心!妈喜欢起早你就让她去。”
“喜欢?你看妈那脸色,”马立明咕咙道,“怕都烦死我了吧?”
“我妈就是个刀子嘴豆腐心,你又不是不知道!”
“我知道。可我怕别人说闲话啊。我还是起来吧,现在不都兴男的买菜做饭吗?”
“快算了吧!”小彤嗔他道,“你不是最讨厌男人干家务吗?你还能放下你那副臭架子?算了算了,别说那些没用的,平时多给妈一个好脸色,什么事情都解决了。睡!”
马立明再想说点什么。见妻已转过身去,只好犹豫着把自己放下去。
周妈在排队打奶的时候,看见了住楼上的顾正涛老师。顾老师就住在周妈的头顶上。听说是市一中的英语老师,还兼着个教导主任什么的。看见顾老师,周妈就想起了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
昨天街道办事处召集各居委会组长开了个会,又说起了一年一度评选“五好家庭”的事情。这在周妈看来当然是极简单的事。因为周妈在居委会的工作一向是做得极好、极认真的。谁谁家里恩爱和睦,谁谁家里经常吵闹,她都是心知肚明、了如指掌的。顾老师两口子虽然年轻,却是居委会老姐们公认的合美夫妻。搬来三年,谁也没见他们吵过嘴,谁都看见他们挽着手进扶着肩出。两口子对人也很热情,见谁都客客气气、彬彬有礼。所以,他们前两年都被大家评选为“五好家庭”。今年如果再评上,那就是“三连冠”啦!周妈当时非常兴奋,立即把这个想法告诉了几个老姐们。老姐们也都点头称是,双手赞成。于是,周妈当晚就想上楼去给顾老师通个气。结果,他两口子都不在家。周妈非常失望。可巧,这一大早的倒给碰上了。
周妈赶紧急切地招呼道:“顾老师,顾老师!”
顾老师转过身来,文质彬彬、仪表堂堂的样子。
“什么事周妈?”顾老师随即来到周妈跟前。
“今天打奶比我还早,没去跑步哇?”周妈寒喧道。
“没去成,我们琳琳不大舒服。”顾老师说。
“她咋啦,又犯病啦?”周妈关切地问。她知道顾老师爱人有心脏病,前一两年常犯,是她们老姐们几个帮忙送医院的。“厉害不?”她问。
“没事,可能是感冒引起的。”顾老师轻松地笑笑。那一定就没事。
“哦,我知道啦!”周妈突然有所醒悟,神秘地凑上前去,问:“是不是有喜啦?”
“不是不是。”顾老师不好意思地笑了,说,“她那身体怎么行呢?过两年再说吧。”
“哦,那得让她好好养着。”周妈又说:“正涛啊,你好象不小了吧?”
“嗯,都三十五哪。”
“哦,比我们小彤大三岁,该带个孩子啦!”
“是是,等琳琳身体好些我们就带。她还不到三十呢,不急的。”
“我可是二十上头就带小彤啦。那时候的男人,哼!”周妈想起了她那个又懒又馋,从不怜香惜玉的死鬼。“哎,哪有你这么体贴的男人哦,琳琳这女子真有福气。”周妈怅惘地咕咙。心想,怎么我彤儿就没找上这么温柔体贴的好男人呢?
顾老师向她告辞,周妈才猛地想起自己的首要大事。她紧追几步忙不迭叫道:
“哎哎哎,顾老师、顾老师你等等。”周妈一口气说完了她的打算和希望,着重补充道:“顾老师,你可得继续为我们居委会争光啊,我们的‘三连冠’就指望你啦!”
“我努力吧!”顾老师说,“我也想给大妈们争个气呀,哈哈哈。”
周妈举着大拇指连连点头道:“好好好!”
放学了,顾正涛匆匆向自行车篷跑去。抬眼望见徐校长站在台阶上冲他嘻笑,他不由有点腼腆。问:“徐校长,您不回家吗?”
徐校长说:“我不像你呀,家里有人盼着。这么远的路,顿顿都往家里跑也不嫌麻烦。请示一下夫人,中午就在学校吃食堂吧,挺好的。”
“不是我不愿意,”顾正涛为难地说,“我们琳琳身体弱……”
徐校长说:“我知道,教委主任的么女嘛,我是看着她长大的。现在身体好点没?”
“好多了。”顾正涛说,“这几年我给她找了很多老中医,我就不信治不好!”
“真是个模范丈夫啊,琳琳算是找对人了!”徐校长说,“难怪学生们都说,顾老师天天忙着回家给夫人做营养餐呢,呵呵呵。行行行,你快回吧,时间一晃就到了。”
顾正涛挥别校长,正要滑行上车,一个女同学叫住了他。
“顾老师,给您。”小姑娘递上一个叠得很规整的纸条,满面怯生生的。见顾老师打开纸条就更加紧张地望着他。纸条是她妈妈写的,说的是我家小英的英语成绩为什么一直上不去?为了让小英不拖他们全班的后腿,老师和家长应该对她配合教育,希望顾老师抽个时间去她家家访一次,落款,“学生家长,张丽青。”
“顾老师,我这次单元考试是上了九十的,我们吴老师都说我是有进步的。”小英咕咙着,用班主任的表扬来证明她的努力。
“是有进步。”顾老师严肃而又温和地说,“但是小英,学习是没有止境的。你爸爸不在了,你妈妈对你高要求也是个寄托。九十分在你们初一的学生标准上是很一般的,你至少应该达到九十五分以上才行。”
“那,那……”小英搅着指头不知所云。看着她不安的样子,顾老师拍拍她的肩说:“放心,顾老师不会说你坏话的。我只是想教给你妈妈一些方法,让她配合你学习,这样你的成绩就会很快提高的。你说好吗?”
小英欢喜地点点头说:“好好,谢谢顾老师啦!”便燕子一样飞出校门。
傍晚,周妈在楼下倒垃圾时,看见顾老师两口子手挽手已经走远。顾老师手上提着牛奶水果,怕是又去看他老丈人去了。周妈站在原地,足足望了一分钟才悻悻地上楼去。
一路想,马立明这小子有人家一半也好,我也就算了,可怜我彤儿遭罪哟,怀身大气的,都没个人心疼照顾。
回到家里,见小彤依旧横在床头,手中的小线衣在《小夜曲》的旋律中不紧不慢地织着。 周妈一下就来了气,她重重地扔下撮箕,冲女儿嚷道:“死女子,还横着,叫你别等你还不吃!哪天他按时回来过?你不饿人家也不饿吗?”
“妈——”小彤耐着性子说,“你饿了你就先吃吧,人家刚才才喝了牛奶的。”
“你饿不饿谁管你了,那孩子在肚里吃长饭哪,亏了他我可饶不了你!”
“行了妈,织完这圈我马上就吃,行了吧?”
“谁管你,你不饿我饿了!”周妈气冲冲地自顾自盛饭去了。
这时候,客厅的电话响了。小彤一挺而起,趿上拖鞋跑了出去。
“慢点、慢点!”周妈又急又气地嚷,“哼,八成又不回来了!”
果然,小彤放下电话,赌气说:“哼,不回来算了,我们吃!”
“我就知道他不会回来。这下好了,汤也凉了。”周妈恨恨地咕咙道。
“那有什么,我去热热。”小彤窜进厨房。周妈一把拽住了她。“走开吧你,大起个肚子乱窜个啥!要当妈了还这么上蹿下跳的,我看你呀……”
“得了妈,你不是说多运动生得快吗?”小彤故意跟妈磨嘴皮。
天然气快,鸡汤一会儿又沸了。周妈把鸡腿鸡肢胸脯肉都盛了出来,只剩下鸡头鸡爪鸡屁股等杂碎。小彤在一旁看了,不满地说:“就剩这些呀,还有立明呢?”
“他?”周妈瞪了女儿一眼,说,“当女婿的,鸡头鸡尾是他的正吃!”
“哪里来的烂规矩啊!”小彤说,“哎呀妈,人家牙痛不想吃鸡腿肉嘛。”
周妈“咣”地盖上锅盖,说:“少啰嗦,由不得你!”
小彤堵气上桌,故意大吃大嚼,作津津有味状。周妈见了,这才露出笑容。
“聪明娃儿都是吃出来的。”周妈很有经验地说,“今后的社会肯定还要竞争得凶,没有个好身体你争得赢个屁!何况……”
天色渐晚,窗外已是繁星满天。小夜曲已听完几盘,线也织得没有了,丈夫马立明还没回来。小彤关上发烫的收录机,心想:算了,还是给那个“木脑壳”送饭去吧。
小彤在楼梯的转角处,碰上了刚刚回来的顾老师夫妇。她招呼道:“回来了?”
“回来了。”两口子说。都把身体靠墙让小彤过路。
顾老师又关切地问:“这么晚了还出去啊?”
小彤把饭盒往上一提:“看嘛,我们那口子现在还没回来吃饭呢!”
“哦,你也真够心疼他的。马博士有福气啊!”顾老师说。他爱人琳琳也说:“小彤姐,你也太惯你们老公啦,你都这样了,还给他送饭……”
小彤无奈地笑笑说:“没办法呀。”
说话间大家擦肩而过。小彤不觉心有所动——你看人家两口子,任何时候都是一副夫唱妇随、和和美美的样子,让人羡幕得心痒痒的。的确,像顾老师这样才貌双全,又温文尔雅的男人,看着就是让人舒心。难怪那老妈一口一个“顾老师人好”,“顾老师真不错”的,差点没把人家认成干儿子了。小彤叹了口气,忿忿地想:立明那小子就是个死脑筋,叫他活络点乖巧点总教不听,让人看着确实心烦!
当然嘛,我们马博士还是挺不错的。小彤回过头想:人家眼下可干着对人类社会有重大贡献的事呢——由他主导研究的ATV抗癌新药,据说可能是本世末癌症病毒的主要克星,这当然是一件非常非常了不起的事情!小彤对自己作了一番安慰后,心就平衡多了——人与人不同,花有几样红嘛。我们家立明也是相当不错的!
科研所一溜的铁栅门已经关上,只剩一侧的小门半开着。收发室亮着橙黄的灯光,有蒲扇拍打蚊虫的声音。小彤推门进去,杜大伯就探出头来。
“小周呀!哦哟,都要当妈妈啦?”杜大伯说,“你还来送饭呀,这小马也真不象话!”
“不是他,是我自己要来的。”小彤说。又寒暄道:“您老还没休息啊?”
“还有好几个都没有走呢。你这一进去,我就更不敢睡了——难到还让你怕麻烦我就翻门不成?现在你可翻不动啦,哈哈哈。”
“杜大伯你可别取笑我,等我卸了‘包袱’照样翻呢。您等着瞧!”
小彤一昂头雄纠纠走了。杜大伯晃着脑袋说:“这丫头!”
爬上五楼,小彤已累得满头大汗,气喘吁吁。想起自己当年在学校田径场上,身轻如燕健美潇洒的情形,她不由得拍了拍隆起的肚子在心里说:宝贝儿啊宝贝儿,你把你妈给毁了啊!想想又哑然失笑,那不是你自找的吗?然后,她骄傲地腆着肚子,一摇一晃地踱到一号实验室门前。她轻轻推门而入,只见马立明正往试管里滴着什么,对她的到来浑然不觉。就故意把饭盒清脆地往桌上一搁:
“嗨!你真是心安理得呀!”
马立明吓了一跳。见是小彤,赶紧放下活计迎了过来:“谁让你来的?都说了让你别来嘛!这里面空气不好,赶快回去吧,不是让你在家好好休息吗?”
“休息、休息,说得好听!你老是虐待你的肚子让我怎么休息得安宁?你什么时候学会管理自己,我就省得操这份心了!”小彤抖出手捐擦着汗水,放了一串连珠炮。
马立明赶紧找了本书来,一边给小彤扇着一边咕咙道:“你就是个操闲心的命。我几十岁的大男人了肚子饿了还不知道吃?”
“吃吃吃,你吃什么?又是馒头?”
“馒头怎么啦,我们那旮的人就是喜欢吃馒头!”
“光吃馒头哪来的营养?身体垮了你还做什么课题?身体是革命的本钱你懂不懂?别出师未捷身先死,我可不想当寡妇!”
“呸呸呸,乌鸦嘴!”马立明佯装生气急拍桌子。
小彤嘻嘻一笑说:“德性!还不快吃,小鸡炖蘑菇呢。”
“鸡汤啊?”马立明凑了过来,揭开盖子闻了闻,“哦,真香!这是妈专门给你炖的啊?”
“那么大一锅,你想撑死我呀!”小彤说。
“放着慢慢吃吧。我不吃不吃,不想吃。”马立明泼浪鼓似的摇着头说。
“呸哦,这大的夏天,放得?”小彤说,“哼,你还不吃,就这么只鸡腿,还是同周老太婆进行了斗争才得来的呢,你还不吃,辜负咱一片好心,哼!”
“你,又跟妈吵嘴啦?”马立明问。
“不吵才怪呢。”小彤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这个老妈呀,总不深明大义——怎么能亏待我们伟大的医学家呢?”她调皮地拍了拍丈夫的脸:“你说是不是啊,他爹?”
“你还乐呢,”马立明捉住小彤的手牢骚道,“我也不知道什么地方得罪了妈,我看人家那些女婿个个都讨丈母娘喜欢,怎么独独我就不行?”
马立明说这话,本来又是想在老婆面前撒个娇的,不料,今天小彤不但没有附和他,反而做出一副且听下文分解的神情。他于是只好说下去:
“唉,你知道的,我这个人生来就不灵光,不圆滑,不像有些嘴巴甜的人那么讨人喜欢。”他其实内心想说:我看楼上那男的,也就嘴上工夫,虚头巴脑的不见得就好!但他没敢这么说。只说:“我这人生来就嘴笨,这点你是知道的呀?”马立明说完看向小彤。
小彤却抱着双手,歪着脑袋看着他说:“你不是嘴笨,你应该继续反省。”
马立明一下有点心虚:“反省什么?”他下意识地扶了扶眼镜,“难道我做错什么了吗?的确,”他说:“我这人性格古板,生活上又依赖,给你们母女俩添了不少麻烦。嗨,百姓爱幺儿呀,都是我父母给惯的,呵呵呵。我,我其实一直都很惭愧,一直都想改进。可你看,我现在又接手了这个课题,我这一天天忙的,根本就……”
“得啦!”小彤唬着脸打断丈夫的话,“这就是你的反省?这就是你的诚心改进?你理由太充分了吧,把自己的责任摘得一干二净!你是不是觉得自己很了不起呀,啊?医学家、马博士,你是不是觉得我们娘儿俩都该无条件的侍候你呀?”
“我可没有这么想!”马立明急了,红着脸嘟哝道:“我有什么了不起嘛。”
看着丈夫惶恐的样子,小彤又不忍心了,她长叹一声说:“碰上你这种没心没肺的女婿娃,我那苦命的老妈这辈子算是没指望哪。唉,你个书呆子啊!”
小彤的话,低沉而又坚硬,令马立明更加慌乱而尴尬。他知道妻子说的至少有一半是对的——他的确认为,岳母一个家庭妇女,不做家务不侍候儿女又干什么呢?自己的母亲不就是这样扯着他们几个兄弟姊妹过来的吗?再加上自己的科研工作的确也很忙,没精力顾及这些婆婆妈妈的事也很正常。早先妻子一直都是帮自己说话的呀——她不是总说:别听她瞎叨叨,老太婆些,她懂个啥!
于是,马立明提醒小彤说:“那,你平时总是替我说话?”
“替你说话?”小彤的眼瞪得圆圆的,“你真是太不自知了!——马立明,我那是替国家的科研项目说话!知道吗?噢,你以为我会那么混蛋,没事故意伤我妈的心?你以为我现在这样对她我心里好受?你竟然还那么心安理得,还那么自以为是!你以为我是你老婆,就该事事处处都依着你、顺着你,就该去故意跟我的亲妈作对吗?”
小彤说着忽然伤心起来。想到自己苦命的妈二十五岁就守寡,男人生前又是个赌徒加酒徒,唯唯喏喏侍候他不说,还要承受无缘无故的打骂,以至于父亲死时,母亲都只能装哭。千辛万苦把她这个唯一的女儿养大,自己小时候不懂事总惹她生气,长大了又因为护着老公,常常黑着脸把她训得一愣一愣的。想起这些,小彤不觉悲从中来,“呜”的一声,哭了起来。
“小彤小彤,你你你……”马立明急得没了主意。他从没见过小彤这么伤心,这么悲愤。他烦乱地在屋里转了两圈,忽然恼羞成怒地喊道:“别哭了好不好,烦死了!全是我的错,行了吧?我当初就说过,我这人什么都不行,什么都不会,我自私、我古怪、我娇气、我懒惰、我这个人根本就一无是处!”
小彤断然收住哭声。她冷冷地看着马立明,说:“你说这些还挺在理的哈?你居然还拿这些当资本是不是?——你一无是处倒还光彩啊?你一无是处就不能学几处是吗?你这样故意贬低自己,无非是想把自己抬得更高吧?你骄傲个啥?谁不是替国家做事啊?人人都在贡献!就你一个人做了点事就了不起哪?就可以随便践踏别人的尊严,无视别人的付出吗?”
小彤倒了口气,接着说:“马立明啊马立明,要不是看着你还做着点正经事,我姓周的妹子早还不侍候了呢!”
小彤的话早已针针见血,马立明顿生体无完肤之感。他怎么能没有自知之明呢,妻子是个什么样的女人他还不知道吗?象自己这种尿性的人有啥好骄傲的!只怕是离开这个女人他这一辈子也活不带劲。小彤的正直,小彤的善良,小彤的开朗,小彤的坚强,这些那些,没有哪一样他马立明能赶上——想想有一夜遇上歹徒,自己居然吓得六神无主,还是小彤来了个智取——一声“队长,把铐子拿来”,吓得歹徒眨眼就跑没影了。真丢人啊,自己的胆识连个女人都不如,还骄傲个啥呢?
马立明垂下眼皮,微弱地说:“小彤,难道你不原谅我了?我改还不行吗?”
“你呀——”小彤缓过气说,“北方佬都象你这么自以为是吗?你就不能把人做得轻松一点,随和一点吗?”
“我,确实毛病太多。生活能力也很差,家里的老疙瘩嘛,从来不管家务事……”
“马博士,你主要的毛病不在于此——你要是什么都行了,我又派什么用场呢?你呀,你就是太不长良心了,你是太自私了!你就希望别人处处关照你,可你关心过别人吗?你在乎过别人的感受吗?尤其是对我妈,你做得太差劲了!”
小彤狠狠地刮了丈夫一眼,继续说:
“是,我妈她老了,又没啥文化,她不能理解你的忙碌,更不能接受你的冷漠。但她其实要求不高,只需要你在叫她的时候亲热一点,进屋出屋打个招呼,一年半载陪她逛逛公园,看场电影,在她过生日的时候,给她买个什么小礼物表示表示……就这些,太简单了!我妈她辛苦一世,就是想她老了老了我们能对她稍微好一点啊。”
小彤不觉又闪出了泪花,她转过身去,面壁而泣。
“哎哎哎……”马立明又慌了神,一手拉住小彤的臂,一手在裤兜里乱掏一气,猛地勾出一条皱巴巴的手帕来。他转到小彤面前,虔诚而仔细地给她擦泪,一边絮絮叨叨地说:“别哭嘛老婆,我求你好不好,我知道全是我的错,我以后改正还不行吗?”
小彤抢过手帕扔在丈夫身上:“谁要你的臭手帕!”然后,用自己的手绢在脸上乱抹一气。说:“少在那里装可怜,哼,谁听你的假大空,要改就拿出行动来!”
“好好好,行动行动,马上行动——我们一起喝鸡汤好吗?”马立明殷勤地说。
小彤瞟着丈夫,半嗔半笑道:“哼!”
依旧是老路线,换两次车就到了“东方新村”。踏上芬芳的紫薇夹道,顾正涛又想起了刚才在车上看见的,路边那位穿紫蓝色裙子的女人。虽然只有一瞬,却在他脑子里刻下了清晰的拷贝。那是谁家的女子啊,她目不斜视,款款而行,清雅飘逸,却又令人肃然起敬。琳琳太淡,丽青又太浓,若有那精致典雅的女人,或可受益终身?
顾正涛轻叹一声,多少有点怅然若失。特别是近段时间,丽青又“逼宫”得紧,总想要“扶正”。但那可不行。相比之下,还是自己的前途要紧。
东方新村沐浴在西方的暗红里,一幢幢整齐的楼房静穆而神秘。这是市里最早的高极商品房住宅区,配套齐全,布局完美。张丽青之所以能住到这里,据说是因为她有一个意识超前,一早就去新疆阿勒泰淘沙金挣了大钱的男人。如今男人车祸没了,给她留下众多遗产。所以每次约会,她都争着买单。丽青人也风情,不然,他顾正涛也不能那么巧地与她这小富婆“偶遇”。
夕阳退场,天空合上瓦蓝的帷幕。星空之下,如林的楼群悄无声息。
乘上电梯,来到602室门口,顾正涛不按电铃,只轻轻地扣门。扣了三下,门悄然开了。他从容步入,顺手带上了房门。
“小英呢?”他问丽青。
“送我妈家去了。”一个身披粉绿睡纱的女人迎着他说:“怎么才来?”
“得把她安排好啊。”顾正涛说。
“赶紧休了吧,那么个病病歪歪的废人!”丽青厌烦道。
“怎么,就等不及了?”顾正涛贴着丽青的耳根说,“等不及就来吧……”
顾正涛回家正上楼时,周妈家的门开了。周妈说:“原来是你呀顾老师,我还以为是我们家小彤哩。才回来啊?”
“嗯嗯,做了个家访。您还没休息啊周妈。小彤她上哪去了?”顾正涛关切道。
“说是上同学家去,可这都十点多了还不回来。你说她挺着个大肚子,真是的!”
“别着急周妈,小彤又不是小孩子……”
“你也这么说啊?你们男人真……”周妈有点生气。刚才女婿马立明也这么说。
“不不,我是说,小彤人泼辣,有主见。也许是同学见面,聊得开心忘了时间吧。说不定马上就回来了呢。”顾正涛安慰周妈说,“放心吧周妈,小彤有身孕,人家一定会送她回来的,这个谁都想得到嘛。”
“恐怕也只有你顾老师才想得这么周到哦,现在的人!”
周妈正要转身回屋,忽然想起:“对了,顾老师!可别忘了表彰大会发言的事哈!先头我去你家你不在,我还让琳琳给你提个醒呢,怕你忘了,让我下不来台。”
“不会不会。”顾正涛说,“放心吧周妈,我会好好准备的!”
“是是是,你办事我放心!”周妈打着脆生生的哈哈,喜滋滋地回屋去了。
前脚进屋,后脚小彤也回来了。说是同学打的把她送到楼下的。周妈这才放心了。心想,这顾老师还真有先见之明呢。于是安心上床睡觉。
刚迷糊,就听见哪里好像有人争吵。声音遥遥远远的,像闷在水里。
周妈翻了个身,在心里叹道,虽然是“文化街”的小区,但几栋楼的文化素质还是有很大的差距。有些家搬来就吵,有些家从来不吵。爱吵的主要是那家农转非的夫妻,又基本上都是为婆媳“斗法”的事情,一句不和就吵得乌烟瘴气。老姐妹几个去劝说了多少回都没有效果。人家还嫌她们多管闲事,都不领情。唉,素质太差了!但这回好像不是,他们住在三栋,离这边有点距离。听声音应该是他们一栋的。
对了,周妈想起来了,上个月他们这栋的二门一楼,搬来了一个租房子做小生意的。他们两口子就挺爱吵闹的。经常听到男的吼,女的叫的。还不到一个月,就吵了两三回了。问起来也都是些鸡毛蒜皮、油盐酱醋的小事情。女的说要精打细算,男的说要长远利益。两个人都好强,互不相让,谁都有理,都劝不听。让周妈们很是无奈。
声音模模糊糊,时高时低。还有女子嘤嘤的哭声,几乎听不清男人的声音。
诶,不对!那两口子是卖烧烤的,这会儿夜市生意正好,应该都还没有回家。周妈彻底醒了。她撑起身子,支棱起耳朵仔细地听。声音又小了下去。再等等看,周妈想,如果不太扰民,就等明天再找时间去了解一下。
周妈正要放下身去,突然,“咵嚓”一声脆响在她的头顶上响起。有女人尖锐地叫道:“我不喝,别碰我!”然后,就“咚”地一声闷响,就听见有人喊:“琳琳,琳琳,你醒醒!你醒醒啊!”这一回,周妈听真切了,是楼上顾老师的声音无疑!
周妈大为震惊。她一跃而起。边穿衣服边跑上楼去,“咚咚咚”地敲响了顾老师的房门。
顾老师惊慌失措地打开了门,他急切地叫道:“周妈周妈,请您帮我打一下120……”
第二天早上打奶的时候,周妈发现,大家都在议论昨晚上“顾老师两口子吵架,把妻子气到医院里去了”的事情。竟然还有幸灾乐祸的人说,“没看出来啊,还是个花心大萝卜,还评先进呢,呵呵。”周妈和陈妈对了一下眼色,都有点尴尬。
陈妈咕哝道:“三年了,头一回啊。说不定就是个误会!”又愤怒地说:“也不知道是哪个缺德货,故意把口红蹭在人家顾老师的衣领上。太恶劣了!”转而又惆怅地望着周妈说: “你看,这表彰会的事儿顾老师他们还能上吗?”
周妈重重地叹了口气,懊恼地说:
“唉,你说这事儿,咋整?!”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