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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文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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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008/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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斑光

(一)

苏桥越来越确信,是Hana杀了丽莎。

在灯下,她一点一点地做着一只铂金手镯的雪花密镶工作。比手指更忙乱的是心思。

一个红色的物体,忽然如失重般向下滑落,沉闷而迅速的“砰”的一声。轮椅滑道上的红色物体……

工作室的门忽然被推开,声响惊得苏桥猛打一颤,尖尖的镊子扎到手指。Hana进来,开保险柜拿了东西,“铛铛”的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又伴随她远去。

她没有看苏桥一眼,苏桥也是。但她一直看着她。

盯着自己手上扎的白印,苏桥感觉自己的胃往肚子下面沉。她不敢相信自己如今所相信的事实:Hana是个凶手,谋杀了这家珠宝设计工作室老板的凶手。

Hana的大名,苏桥在大学学珠宝设计专业时就已经如雷贯耳:“天光”珠宝设计工作室独当一面、屡出新意的钻石首饰设计师,同时也是一个气场强大又优雅精致的35岁女人的综合体。苏桥觉得,她是来自和自己完全相反的世界的偶像。

每日光鲜亮丽,妆容精致,口中讲的,全是与世界顶级品牌商的合作与客户的订件;听到她的高跟鞋敲击在珠宝新品展示会空旷的大厅里,闻到她淡紫色的香烟散发出中药一般的气味,到工作室快十年了,苏桥仍然像大学刚毕业、初来乍到的菜鸟实习生一样,对Hana——既憧憬,又羡慕。

如今苏桥细想,可能还有那么一点畏惧。

畏惧的感觉,应该从苏桥在丽莎的“天光”工作室实习、初次见到Hana的时刻,就产生了。

作为客座教授,丽莎到学校教了一年的珠宝鉴赏课,在那里遇到大学四年级、工作还完全没有着落的苏桥。直到今天,她都不讳言,讨好丽莎,是别有目的的——一个毫无背景的学生,想进入这种旁人看来浮华无比的行当,没有丽莎这样的人物提携,简直想都不要想。

接近天命之年,行事做派却依然像个15岁的少女的丽莎,毫无外心地迎接了这个学生。亮红色BOB头,圆脸,穿得永远像个波西米亚人的丽莎,无论走到哪儿——学院、美术馆、业界会议、珠宝商的公司、热闹喧嚣的party和展示会场……都能以大嗓门的欢笑集中周遭人们的注意焦点。

她的设计一如她的个性,彩色宝石和金属的首饰设计,绚烂、欢闹,有着50岁的,怎么说,破罐破摔的洒脱,和15岁少女的新奇与柔软,那会让所有人看到她的作品,都会忍不住莞尔的。

“我不喜欢了无生气的石头,宝石要带来个性、色彩和欢乐。”丽莎曾在课堂上这样说;她的话也曾被时尚珠宝杂志当作大标题,放在封面上,甚是扎眼。

苏桥至今还留着那期特别报道了丽莎的杂志,但杂志报道的人已经死了。

也正是通过丽莎,苏桥得以到她的工作室“天光”实习和工作。

虽然隶属于“天光”,虽然也是丽莎带出来的徒弟,Hana却和丽莎完全不同——铂金、白银、珐琅、钻石、钛合金,这才是Hana的领域,她这个人也像这些白色的金属材质,冷淡、高傲。

沉默寡言,或者说,不苟言笑地,苏桥作为行政助理,度过了她在“天光”的第一年。擦洗地板、清点材料、整理文件、打扫厕所,甚至,在新品发布会上为宾客切水果和更换餐盘,在不引人注意的时机擦掉那些看到硕大珠宝而大呼小叫的女宾们留在展示柜上的指纹……比她更有经验和更有背景的同学,一致感慨工作室的助理等同于保姆和清洁工,完全不是正经工作,于是忙着找其他营生了。——当然,也有零经验直接被包装成新锐设计师的,那是准名媛。

苏桥铁定当不成名媛。既然什么都没有,只能做助理。她脑子不活氛,不知道自己离开了这里还能去哪儿。于是,时间过去,每天穿着工作围裙的苏桥开始变成“天光”里不可或缺的那个存在。起初,在丽莎和Hana的工作室,从设计、做蜡模、熔金,到选材、镶嵌、抛光打磨,她们必须全程参与;但逐渐,有了苏桥这样一批金匠,她们的时间被划分得更为简单——在设计本或者电脑软件里涂涂画画,和在聚会上洽谈社交。如今设计师早已不是在工作间里冥思苦想的人了,他们是party宴会上的交际明星。

脱离设计纸、去往party的时刻,苏桥和其他金匠们,就得替老板和知名设计师“冥思苦想”和加工制作——眼下这只手镯的钻石雪花镶嵌,在苏桥手中已经“把玩”了三四个月,每天在灯下,将一粒粒碎钻小心地镶到手镯上,这种谨小慎微和枯燥单调的工作,在如今的她看来,才是“珠宝设计”工作的本质。

当苏桥颇有些抱怨和不满地把“感悟”告诉丽莎,丽莎却没有感到其中的“酸味”,反而极度夸张地冲到苏桥面前用力抱住她:“啊哈,小苏苏终于入门啦!你说得得没错!对了,周末来我家吧,我给你看我的最新设计——这次年度设计师的奖项,有它肯定没问题的!看完我们一起吃火锅!”

火锅还没吃上,丽莎就死了。

Hana的高跟鞋声早已不能听闻;苏桥盯着小小的钻石。肯定,Hana跟这件事脱不了干系。

那光芒,就如阳光下的雪。

3个月前,Hana把叫进她的办公室,给了她这只手镯的设计图,“一个客户的订制,预计工时在1000小时左右。”不得不说Hana不愧是行家,如今3个月过去,手镯上雪花密镶的钻石装饰带也初具“规模”了。

说是“规模”,苏桥更愿意把它视作一个浩大的工程——筛选0.5毫米至1.6毫米的碎钻,将它们如雪花般密镶在手镯上,这种操作上的随机性和不确定性,让苏桥沉浸其中;感觉到微凉,想起身披件衣服时才惊觉已是傍晚时分了,“阳光下的雪”的光芒与窗外擦黑天色的反差,刺得苏桥眯起眼睛。

由于丽莎偏好的“接地气”口味,她把工作室选在艺术家和设计师聚集的工业厂房的老旧办公楼中。厚实陈旧的地砖、斑驳的墙面和有些“包浆”的工作台、灯罩,让苏桥很有些自己做的不是浮华的珠宝行业,而是安稳而不用动脑子的机关工作的感觉。

确实,不用怎么动脑子。这让她在工作时可以更加肆无忌惮地胡思乱想——不是曾有人写过,那些一年一年在舞台上的话剧演员,上了台可以一边想着早上老婆无理取闹真想一锤敲碎她的脑袋而一边激情澎湃“生存还是毁灭”么。

“钻石中蕴含着数亿年的故事。”丽莎曾这样说。可如今,苏桥不觉得——至少镊子夹着的这些碳的集合物有没有那么多故事,对她而言毫无意义——她费尽生命中的1000小时制成的这件“作品”,并不会刻上她的名字,也不会让她佩戴,它会在盛世中璀璨夺目或者战乱中流离失所,都跟苏桥一点关系也没有——这么推论下去,苏桥很容易得出自己的工作与生活毫无价值的,似乎每个女人都呐喊过的可悲论调。

回想一年前,苏桥并没有觉得这些论调有多么可悲,至少当时她充满干劲,甚至不用欣赏和完成丽莎设计的那些以紫晶和摩根石为主石、玫瑰式切割和镶钻工艺突出的彩色宝石首饰,就能填补内心需要平衡的边角——因为,比色彩更抚慰人心的,是寻。

“苏桥,这是寻,摄影师。丽莎的圣诞系列这次由他负责拍照……”Hana安排工作的声音还没落下,苏桥就被一个充满男子气息、混合着肌肉力量与淡淡香皂气味的结实拥抱提得差点踮起脚来。

“……你快点准备一下。”说完,Hana踩着高跟鞋“铛铛”地走出去了,只剩眼前的男子,30多岁,运动员一般健康的肤色和高而匀称的身材,眼神勾人,一笑起来更是有点颠倒众生——起码女生——的意味,唇形鲜明而美好。

这样她有点恍神。

更在恍神之后,让她几年来第一次由衷憎恨自己的邋遢和不修边幅——从进入工作室,她就觉得素面朝天、不必想今天怎么搭配衣服而只需穿上工作围裙、脚蹬气垫运动鞋的“通勤装束”实在太适合自己了,以至于在遇到如此有魅力的摄影师的早上,她怕迟到而根本连头发都没梳,直接扎了西门吹雪发型就“登场”了。

苏桥心里这个悔呀,但寻仍然对自己频繁放电:“来,我们快把老太太的‘大作’拿出来,随便咔嚓两下就收工。”他向她眨眨眼睛。

仿佛不期而遇的一份礼物,快乐又欣喜的心情贯穿那次拍摄的始终。虽然寻表面上油嘴滑舌,但一打棚光,架上相机,他就变身十足专业的静物摄影师了。那一套丽莎的作品,在寻的相片中凸现浮雕一般的立体感,那些苏桥他们用高温加热到紫色的钛花瓣,更显现出璀璨的蓝紫色调。

真是愉悦又迷人——当苏桥看到这组照片时这样想;当工作结束的午后,寻很突然地邀请她到咖啡馆小坐,望着对面的男人品尝布朗尼蛋糕时,苏桥更是有种难以置信的惊喜。

想起如同一道天光、透过工作室的窗户直插进心中的寻,苏桥不禁有点燥热起来。已经两天了,自从自己偷偷去机场送寻到东京出差。两天没有他的音信,苏桥本想高傲地等他追问自己这两天都干了什么,到头来,还是自己先绷不住了。——似乎总是这样。

寻和丽莎的事,苏桥隐约是知道的。

能和寻频繁约会让她欣喜不已,但有时候去寻家里,总能发现一些莫名其妙的女人的东西——唇膏、纸巾、耳环、丝袜,某些女人遗忘在那里的衣服。

听工作室的“八卦中转站”小慈说,丽莎和寻曾经是一对儿。最开始是丽莎发掘了寻。

这也太夸张了。

寻很突然地,证实了中转站恶毒流言的真实性——他勾勾画画,做起了戒指的设计,还询问苏桥的意见。

她不明就里,也不愿往令人惊喜的方向去想太多,生怕再想下去,原本可能发生的惊喜就回如肥皂泡般倏忽破裂、消失。她只是按照自己的口味,对设计加以修改——铂金底座,戒圈中间有些微的整体下沉,中间镶了一颗小小的钻石。苏桥很喜欢这样的款式——如果每天被细碎的小钻闪到,也会幸福感满满吧。

每一只戒指,都有它的故事。但苏桥参与了它的故事的戒指,却与她毫不相关。她把自己的小心思放在寻“设计”的首饰里;后来这只在她看来在全世界最为闪耀的戒指,很讽刺地戴在了丽莎的手上。丽莎用那只手端起咖啡杯,在电脑上画图,指导苏桥调整设计工作。

苏桥不想和寻撕破脸皮来说这些事,她只希望拥有他。

寻后来解释,那时给丽莎的生日礼物。

当然,这无可厚非;毕竟,每一个人都热爱丽莎。

即便如此,苏桥也想拥有寻,拥有他的,哪怕一小块碎片也好。

苏桥绷不住,她想听寻的声音,在这样荒凉寂寥的傍晚。

电话关机。

坐回桌前,她打开电脑开始噼里啪啦写邮件。

“嗨。你在忙什么呢?这两天在东京可愉快?”

每每面对寻,苏桥就觉得自己像小学生。

“丽莎老师刚去世,你又出差,我愈发觉得工作室里冷清了。

对了,关于老师的死,你有没有觉得怪怪的?”苏桥停止敲击键盘,本想删掉这句话,又想“引诱”寻快点回复邮件,就嘱咐他注意身体,署了名字,点击“发送”。

刚想关掉网页,“咻”一声提示她有新邮件——果不其然。寻就是个好奇宝宝。

“为什么怪怪的,何以见得?”

没头没尾,直接就发来这么一句话,寻的不吝和他的外貌一样迷人。但苏桥还是关上电脑,穿上大衣准备回家。她想吊吊寻的胃口。

怎么能不奇怪?

那场景鲜明地印刻在苏桥的脑海中,每一想起就历历在目。她怀疑再回想下去,自己就会得创伤后遗症了。

从大门出来,肩上挂着塞满了火锅底料和食材,还有各种零食的购物袋,苏桥屏住呼吸,一步一步稳重地向外走去。

翻拣垃圾车试图找到点好东西的清扫大妈,停了好久才想起来转过身去看响声的来源。她慢慢向那里靠过去,然后停下了:“啊……来人啊……有人……跳楼了!”

苏桥试图不去听她张牙舞爪的呐喊,也不去看哪个红色的物体,她还在坚定地往前走,只是脊背发紧。大妈喊得如此凄厉,但苏桥听不见——充斥耳膜的只是自己暴烈的心跳声。

附近闲晃的三两个保安听到大妈的狂吼,冲着苏桥跑过来;她想,她必须回头去看,才能在这样的场景下显得是个正常的路人。这个念头瞬间填充她的大脑,让她无暇再顾及心脏的警告。

红色及膝晚装已经凌乱,火红色的短发盖住了她的脸,黑色高跟鞋掉落一旁,涂了红色指甲油的手无力垂下,还有一股红色,从带着夸张黑曜石耳环的耳后流出……

死亡会发生在任何人身上,它是人生的一部分,它总在那里。

但,丽莎不可能自杀,她根本没有自杀的理由。

“苏桥,Hana老师叫你去讨论新的设计。”小慈喊她。

苏桥慢吞吞地移动身子,她不想在大早上看见最为精致的Hana;当然,更不想在自己偷偷猜测各种事件时直面心目中的“犯罪嫌疑人”。

刚准备敲门,Hana的办公室却一下打开了。两个便装的男人走出来,是警察——他们无从遁形,并不是因为眼神锐利之类小说里才见到的不切实际的臆想,而是因为他们身边还跟着个穿制服的协警呢。

“那我们先告辞了,有进一步的情况还需要你的协助。”几个警察和苏桥擦肩而过,她突然有点冲动,想叫住他们……

“苏桥,进来,把门带上。”

“他们……是警察?还来找你干什么?”话刚一出口,苏桥就觉出问得有点冒失。

“没什么。丽莎的事,问点情况。”Hana淡淡回应,递给她一叠资料。

作品设计草图本,和一些照片。苏桥一摸就知道,她太习以为常了——Hana的特殊习惯,或者说,强势,让她在业界有着两极分化的口碑——她不像丽莎,喜欢与客户交流,喜欢在设计本上涂涂画画;她却尽量对客户避而不见,让旁人给他们拍照,透过自己的眼睛,和电脑上的绘图工具,告诉他们应该拥有怎样的珠宝——有些人说她过于冷漠和独断,但也有的客户因为Hana出人意料的设计而爱上她。

如今这位,在一个月之后拿到设计图稿会有怎样的反馈,苏桥有点好奇。她拿起那些照片先开始看。“这是个法国演员,我在时装周上见过她一面,说是要为接下来的颁奖季准备一套首饰。项链、耳环、手镯和戒指,还有一个发饰。你提点意见。”

看她的照片,典型法国演员的文艺清新范儿。不知Hana要怎么用珠宝展示她的慵懒气质——苏桥翻开草图本,不由得大吃一惊——本子上彩色水笔勾画出华丽繁复的线条,高贵深邃的祖母绿,轻如鸟羽的蓝绿色珍珠如瀑布流泻,神秘变幻的幽蓝宝石交相辉映,丝带状的戒指、手镯上,蓝、绿宝石在密镶钻石的衬托中变幻莫测;尤其是那个发饰,中间有一个热气球状时红色碧玺吊坠,钻石组成的热气球饰带上,红色、橙色、蓝色、绿色、紫色的宝石掩映其间,下面坠有一颗饱满热烈、色泽醇如美酒的水滴形碧玺;那样的炫目璀璨,不像是可以戴在头上招摇过市的,反而像是“天光”新主人继位昭告天下的硬广告……

一个念头腾地闪现在苏桥的脑海——难道这是……丽莎和自己说过的……

“这个系列叫‘冬宫舞会’。我想强调这个蓝色的部分,你可以试试把铂金镀黑来加强一下效果……”Hana开始给她讲制作的要点。

“为什么……为什么要叫‘冬宫舞会’,她不是法国演员么?”

“这是我的想法。”Hana把嘴抿成一条直线。“为什么要用这么多彩色宝石?!”苏桥的第二个问题脱口而出。

“……”Hana在仔细地,用眼神研究她。“这个系列……是不是受了丽莎老师的影响?”苏桥有时反省自己,当她觉得有些话需要用一股勇气才能顶出去的时候,真的说出了口,才会发觉那是一股傻气。

带着鲁莽傻气的问题让Hana挺直脊背,继续盯着她,从手边烟盒里抽出一支淡紫色的香烟。熟悉的中药气味让苏桥的清醒有些后悔,也让Hana一直盯着她的眼睛眯了起来。

“回去看一下,给点意见。”淡紫色的香烟,像一支口红。Hana沉默良久才赶苏桥。

苏桥很肯定,这就是丽莎跟她提过的那个系列。

“老师,你晚上有空么,我去你家给你做大餐吧?”苏桥传信息给丽莎。

好多次了,在丽莎或者Hana的办公室里传出两人激烈的争执声,苏桥路过,只当作背景噪音,甚至竟还有点能置身事外的愉悦感。

小慈趴在门口听了听,赶快一脸神秘地拽了苏桥在她工作台边坐定。

“怎么样,听见她们在吵什么?”小慈真不愧是中转站,苏桥满心佩服。

“不知道啊,无非是工作上的事呗。”苏桥知道,使用平淡的语气更容易让小慈大爆猛料。

“怎么可能——那都是表面现象!”小慈意味深长地望了望Hana办公室的门。“她们已经势同水火了,据说,Hana想离开‘天光’了呢。”她压低声音,“这下可有好戏看了”。

苏桥定定神,这流言让她有些承受不住。怔忡间,她看到丽莎超级快的回复:“好!我要红烧排骨松鼠桂鱼油爆虾,还要藕饼,甜点要杨枝甘露!”

“Cheers……”酒过三巡,丽莎伪装的好心情开始一点点瓦解。

“今天你跟Hana老师吵架了?”苏桥不像小慈那么稳准狠,但也能适时得到自己想要的八卦信息。

“苏苏,以你的观察……Hana怎么样?”丽莎晃荡着酒杯,但仍然挺清醒。

“她,她挺有才华,能力也强。”丽莎听着点头,“我有点怕她。”丽莎微微一笑,挑了下眉毛。

“因为Hana不像您一样总是笑啊。”苏桥还是知道如何讨丽莎的欢心,这点她还有些自信。

“Hana就是外表看起来很冷酷,其实她不错。”丽莎若有所思。苏桥觉得那是言不由衷。

“那您们为什么总在争执,我觉得,其实,你们的设计风格完全不同,是两个路数的,其实没有必要……”

丽莎眯起眼睛:“你觉得完全不同?”

“是啊,主要的设计方向不同,工作方式也不同……”

丽莎将杯中红酒一饮而尽,呵呵地笑:“苏苏长这么大,其实还是小孩子。”

苏桥刚要反驳,丽莎起身去书房,抱回一堆资料让她看。

设计草图。优美流畅的线条,清晰的材料标注,丰富详实的客户需求介绍……显然,一切都出自丽莎的手笔。

但那些绘出的铂金、白银、珐琅、钻石组成的系列,苏桥再熟悉不过——“冰晶”系列的冰晶三垂戒指,以转瞬融化的晨霜为灵感,运用了最为繁杂特殊的高难度切割工艺,曾让苏桥头痛不已;“贝加尔湖”系列,钻石的一部分被嵌在精工镶嵌的微型工艺戒冠的凹槽中,隐匿了金属镶座,让钻石在璀璨星光中浮现,当初,Hana为了让金属与钻石达到最佳契合效果,“勒令”苏桥手工抛光每一个凹槽,曾令苏桥叫苦不迭,如今却广受客户的追捧,成了“天光”品牌常销的品类……

苏桥一页一页翻过去,这几年Hana设计、苏桥经手的系列一一在列,以丽莎的手绘图稿呈现在她的眼睛里,让她觉得有些刺目。

“老师,这是怎么回事?”

“显而易见。”

苏桥沉默了半天没有说话。“为什么?您会那么容忍这种……抄袭?可以去告她啊!”苏桥气愤地拍着设计本。

丽莎放下酒杯,“她是我一手带出来的设计师,已经有自己的口碑,但如今就是没有灵感了,你说怎么办?她哭着求我,我也不能落井下石。”她摇摇头,搂住苏桥,“况且我得顾及‘天光’的品牌。如果工作室爆出抄袭的丑闻,整个牌子就完了。”

苏桥第一次觉得丽莎如此沉重。

“有什么我可以帮您的?怎么能保护住设计稿,不让她再得手?”丽莎缓缓地摇头:“跟谁都不要说,只有你知我知,就可以了。”她的语气少有地温柔、低沉,“不过真的要小心Hana。”

苏桥任由丽莎抱住她,仿佛看到Hana的阴影在她面前越长越大,最终完全将她们吞没。

用色、设计手法、标注的镶嵌要点……苏桥越看越觉得“冬宫舞会”就是丽莎说的那个新系列。难不成Hana真的为了夺走丽莎的设计成果而杀了她?这样又可以把“天光”收入囊中,一箭双雕。

苏桥为了这个越来越明确的事实心惊不已。为了佐证已知的事实,女人通常都会向旁人倾诉,苏桥也不例外。

那天。她站在丽莎家门前,拎着沉重的购物袋,艰难地按下那个“著名”的门铃——由于电池快没电了,门铃的叫声总像懒洋洋不想上工的哀鸣——丽莎有一次说,这是她内心的写照。可奇异的是,她总能让门铃保持这样的状态而不至于完全寂静无声。

门铃挣扎着嘶鸣的声音刚刚停歇,丽莎就兴冲冲打开房门,看到背着食品的苏桥,她才有点恍然大悟的表情,又有那么一丝失望。“啊,苏苏,你……进来吧。”她显得有些局促,这一点都不像她。

丽莎穿着那身红色的晚装,正在整理头发。“我今天有个宴会,和约你的时间冲突了。不好意思啊,我给忘了!”

“拜托!老师!”苏桥哀叹着,“由此可见我在您心中的地位!”苏桥故意抱怨。

“嘛嘛,你先放冰箱里,我们明天吃好不好?”丽莎开始戴黑曜石耳环。

“只好这样咯……”她走进厨房开始忙碌。

那门铃声又响起,苏桥从厨房的门缝里看到丽莎蹬上高跟鞋,又跑去开门。

“老师我和你提过的那件事,你考虑得怎么样了?”进到丽莎家,还没站定,Hana就问,很急切地。

“别急,慢慢来。”丽莎在穿衣镜前检查仪容,“那个,我看了,很不错。”她扭头看向Hana,耳环叮当作响。

“真的,我看到Hana看丽莎老师的眼神,真让我不寒而栗!”苏桥趁人不备偷偷打着邮件,向寻倾吐长久以来她在对Hana仰慕、崇拜的情感之下,那隐藏的恐惧。

“要不要趁她不在的时候,去她办公室里找找,如果设计是她做的,肯定有点笔记资料什么的留下来才对,如果根本没有那些东西,说不定真的是从老太太那里偷来的呢。”寻这次出差有点反常,没有主动联系自己,邮件倒是回复得很快。苏桥刚刚倾吐了她对新系列的怀疑,寻的邮件就传过来,吓得她连忙关掉网页。

就这么办。说干就干。

是的,美貌和才能兼具,Hana若是没有个狠毒的心肠,那简直是天理不容了。

尽管电话不通,但寻的回复也让苏桥很暖心。

很少有这样的情况了。经过短暂的热情之后,寻开始对她不以为意——并不怎么主动联系她,对约会的内容也不上心。苏桥有时候想,干脆就这么冷淡下去,断了关系也好;但每次看到寻的魅力迷住了别的小女生,她又有些不甘心——继续维持着隐秘的关系,起码对自己的生活是个交代。

而自从小慈大爆了寻和丽莎的八卦,自从看到丽莎耀目的“生日礼物”,和寻在一起,无论逛街、吃饭、压马路,苏桥总有种在偷情的恐慌感。她更愿意在远离人群的地方和寻见面——当然的,寻对她的提议,又是不以为意。

下班之后,苏桥推故手镯还要赶工,拒绝了小慈他们去吃烧烤的邀约,一直耗到工作室所有的人都离开。

天已经安静地黑下来,但苏桥却越来越紧张,她慢慢关上工作台的灯,世界陷入黑暗之中。

她试着去回想寻的脸,好让自己平静下来——寻怔怔望向天空的脸。

那是他的东京之行前苏桥最后一次看到他。寻说想去远郊的名人故居,说有银杏落叶缤纷,他要去拍照片。在假日里,苏桥自然乐得奉陪。

时候尚早,落叶不多,树上还很茂盛。寻稍微有点失落。阳光从树叶间飘洒下来;他们穿行其间,踩得落叶沙沙作响。

“寻,你是怎么认识丽莎老师的?”她拉着他的手,始终有点介怀。

“老太太工作室招摄影师,我正好家里蹲两年多了吧……就这么来了。”寻说得轻描淡写。

“不过能启用一个这么年轻的摄影师,老师也是很有魄力呢。”苏桥不知道自己的旁敲侧击管不管用。

“这主要说明,这位年轻摄影师太有才华了!”寻抽回手,插在自己兜里。他站定,怔怔望向天空。

“很美啊。”苏桥跟着他,看着阳光透过树叶,插到地面上,形成明暗交错的光影。

“这叫斑光”,寻漫不经心地回答,“差不多我们就回去吧。”

寻就是自己的斑光。没有他,苏桥的世界如工作室一样万籁俱寂。

她很迟缓地拎着手电,挪到Hana办公室的门口,推了推门,很奇怪,一向严谨的Hana居然忘记锁门。

苏桥不敢打开灯,只是在办公桌和工作台上一通翻找,文件夹里充斥很多草图设计本,有的经过她的雕琢,如今在那些女演员、名流和富家女的手腕、颈间闪动着炫丽的光辉——现在可不是回味自己华丽而枯燥的工作内容的时候!苏桥提醒自己,得找到这些设计的底图……

她趴在文件柜的最底层翻找,一叠资料中忽然掉落一张黑白照片。好似一家店面,幽暗惨白的灯光下,一个人躺在床上,一个白衣女人,波西米亚风格的着装,似乎。另一个黑衣女人站在床尾,拿着一支烟。

照片的气氛有点诡异。苏桥站了起来,仔细端详。翻看一下背面,寻的笔记,铅笔标注了一行小字:跨年夜在香港,Hana和丽莎。

黑白影像里,那香烟应该是紫色的吧……Hana想对丽莎做什么呢……难不成那时候,Hana就已经对丽莎动了杀机,而寻只是偶然拍下了这个场景?

这张照片为什么会在Hana手里?寻为什么给她这张照片?或者,她怎么“拿”到了这张照片?苏桥越来越觉得这次Hana给寻突然安排的出差有点诡异,是不是背后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血腥的恐惧感油然而生。她有点眩晕。

更让她眩晕的,是办公室的灯突然亮起。

Hana站在门口,凝望着她,眼睛里读不出情绪。

苏桥仍然傻不拉叽地举着照片和手电,她没有任何防备,也没有任何隐藏动作。

“你把材料收拾好,可以回去了。”Hana看看翻得满地都是的画册和纸张,干巴巴的没有语气。

苏桥木然地依言行事。之后,她机械地往外走,她听不见自己的心跳,尽管那心跳响得似乎已经盖住了身后Hana的说话声:

“把照片放在桌子上。”

苏桥感觉自己已经失去意识,被Hana一把拉住。她定住,看向Hana精致的脸,和红唇。

“关上手电。”

“真的真的,我确定,就是Hana杀了丽莎老师!!!我亲眼看到的!当时我在厨房里,她们为了一个什么系列吵个不休,Hana拿着那个设计本,一下子就把落地窗全打开了,她威胁老师说要把本子扔下去,两个人就打起来,然后丽莎就掉下去了!”

“我晚上去Hana办公室去找证据了,结果被她抓个正着!天啊!怎么办!”

“对了,我看到一张照片,是你在香港拍的Hana和丽莎。那照片特别诡异……怎么会在Hana手里?话说,你现在怎么样?我特别担心你!万一Hana要对你不利……”

在向电脑倾吐了一堆失去理智的情绪垃圾之前,苏桥连滚带爬地跑回家,锁上门窗拉上窗帘,又把椅子堆到门口,寻求安慰的电话始终无法接通,这让苏桥的情绪更为失控。

“咻”。安慰从远在2000公里之外传来。苏桥吓了一跳,急忙点开来看。

她全身的血液在倒流。

“回复你邮件的,其实是我。

明早办公室见。

Hana。”

(二)

Hana始终也想不明白,她推了丽莎一下,丽莎居然就掉下楼去了。

她并没有杀她。Hana很确信这一点。

为了稳定心神,她决定自己动手,给一个项链做局部的颜色熏染。

走到金匠们的办公室,开了保险柜拿出氰酸钾的瓶子,回到自己办公室里,才发现里面的液体比瓶身标注得少了些许。

使用危险药品要清晰标注用量啊。Hana心烦意乱,决定以后要对他们更加严格一些。

她得一直看着他们。

严格。Hana一边做着手工,一边暗自好笑。在工作室里,大家都知道她最不好惹。因为自己的外表,自己的才能,和自己的“冷酷”。她和喜欢欢闹的老板丽莎完全不同。

但Hana知道,她的冷酷是塑造出来的;她也知道,如今是谁在支持着“天光”这个品牌。

那真是十几年前的事了。丽莎的珠宝设计事业刚刚起步,Hana就被招进工作室,从丽莎的学徒做起,到今天屡获设计奖项的“天光”招牌,Hana有时候觉得,那只是一瞬间的事。

一瞬间,Hana从被没有背景、小城出身的“白纸”一般的女孩成长为可以指定客户要戴什么珠宝的强硬形象的明星设计师,她必须得装,装成冷酷优雅,装成自小生长在大城市上流阶层,装成与时尚和名利场天然亲近,装成喜欢抽那种淡紫色的烟——当然,她现在确实很喜欢,她也确实有点想不起自己出身的那个小城。

工作会慢慢改变一个人内心的强度。

淡紫色的烟,成了她的标志,白色的珠宝和金属,也成了外界目之为她的标杆。她可以不见自己不喜欢的客户,可以在party上谈笑自如,可以安排下属工作时准确说出什么工序需要多少工时。这是精致、亮丽,和冷酷的表现。

她那么冷若冰霜,“天光”工作室,当然,几乎整个珠宝业界,都有点怕她——甚至丽莎也对自己忌惮三分。

只有那么一个人不怕她。

不知道丽莎从哪里找来的摄影师,拍工作室新出的系列。有点小混混的做派,但男子气息十足,又让人着迷。眼神有点迷离,嘴唇很美好。

Hana只当他是临时工,尽管他恭维她“女人目中无人才显得漂亮”,她也只是扯出一抹笑容回应;没想到后来寻成了工作室的签约摄影师,整日在工作室和一帮女孩厮混,调侃丽莎。寻的行事不太靠谱,但并不招人厌烦;时间久了,Hana也觉得他在工作室是个欢乐的调剂,让她的冷冰冰不致于装得那么辛苦。

直到寻给她看了那本在摄影业界十分非主流的小众杂志,Hana才知道寻还有意往人像摄影的方向走。

在油嘴滑舌的表象下,他仍在偷偷地拍,而且显现了相当的才华——他“偷拍”镜头中的Hana,魅力迫人。寻用自己的镜头,生猛地捕捉到了Hana给人的印象——那种让人惊恐的美。

在照片的下面,Hana发现一行作者自述:求你容我得见你的容貌,得听你的声音,因为你的声音柔和,你的容貌秀美。

Hana觉得,自己就是从那一刻爱上了寻。

尽管也是从那时起,Hana就知道,寻和丽莎的关系确实微妙。

其实,她自己和丽莎的关系,也开始变得微妙。

似乎Hana在业界崭露头角的时候,丽莎就拿来她自己的设计图,让Hana尝试做些修整。时间久了,丽莎借助自己恩师的身份,又耍赖,又哀求,不得已,Hana担负了两个人的设计工作。从轻盈冷淡的白色珠宝设计,到绚丽夺目的彩色宝石搭配,Hana要在其中游走和分裂——或许,这也是工作室的人觉得她越来越“凶巴巴”的原因之一?

Hana,不,是丽莎,最受欢迎的设计,“玫瑰园”系列,是她和寻一起看了荷兰画家的油画展之后创作的——红宝石黄金耳环、彩宝玫瑰项链、玫瑰形金手镯、玫瑰之舞黄钻戒指……各种材质欢叫着,演绎出玫瑰的芬芳——凝聚了她的心血、热情,和脑细胞,她却眼看着它署上丽莎的名字,夺得了那年的设计大奖。

她的名利心被残忍啮噬,她也逐渐明白一个事实:丽莎不是在请她帮忙,而是自己已经江郎才尽。尽管她待Hana不薄——每季新品推出,丽莎总会努力把Hana的作品放在最打眼的位置,设计费和工作室分红,也让Hana拿上上份,以至于自己至今还住在极其普通的公寓楼——但Hana还是决定,是时候离开丽莎了。

在工作台前,Hana一边默默做着熏染,同时也想起去年在香港的跨年夜,寻计划和自己一起欢乐,没想到丽莎也非要挤上同一趟航班。

“我拜托你,别再缠着我了!我们之间没有任何关系!”寻的声音恶狠狠。

“哼哼……就算你抛弃我,我们之间仍然有关系——我永远是你的伯乐!”喝醉酒的丽莎声音甜腻。“我不会从你眼前消失哒!放心吧!别忘了是谁把你从那么阴冷肮脏的地下室二层拯救出来,还让你出道的!”她抚摸他肩膀的力道在加强。

“为了出道,我付出了多少!”寻在闹市街头大吼,Hana不动声色地拉开他们,但心中吓得不轻。她把丽莎往小路上拉。

“别把自己看轻贱了,你以为自己是什么?牛郎么?”丽莎欢快的声音里有一种特别的嘲讽,带着一点邪恶,在安静的小路上格外刺耳。

“你知道么,我有时候会幻想,可能我们过了50年,这50年我都没有见过你……但50年之后,一开门,你还站在门口,还是现在这个样子。”丽莎笑起来,脚步踉跄。

“你活不到50年后!”丽莎伸手要抓寻,“滚开,你让我恶心。”

“这有钟点房,要不先让丽莎歇一会儿再回去。”Hana提议;她拖着争吵不休的两个人,已经筋疲力尽。

“你想把我们之间的关系清理得一干二净……OK啊!”躺在直冲街面的房间里,Hana和寻合力把丽莎扔上床,她还兀自纠缠不休,寻已经烦得跑出去了。

“你要离开我,但你离不开‘天光’,想也别想……”丽莎嗫嚅着陷入昏睡。Hana呆立在她身旁,突然“啪”的白光一闪,吓得Hana回头望去——寻站在门口,拍下了这个极其无聊的瞬间。

也就在那个瞬间,Hana下定决心,带上寻,离开丽莎和她的“天光”。

不离开,他和她永远都不得安宁。

如今,不知道寻在东京做什么呢?他可有安宁的心境?

点开邮件,苏桥的名字映入眼帘。Hana呆了一呆。

“关于老师的死,你有没有觉得怪怪的?”看到这句话,Hana心中一紧。

“何以见得?”她只写了这4个字,就颓然点击了“发送”。她知道这个每天穿着工作围裙的平凡金匠迷上了寻,她很想找个机会和她说说真相,但又觉得如何挑起话头,实在过于棘手。

现今,她记挂的不应是寻,她更该担心这个女人,她好像发现了什么。

有关那天的“真相”?

透露了要离开的意向,丽莎表面装得不置可否。但Hana已经决定,用一个精彩绝伦的系列——“冬宫舞会”,来结束十多年的合作,和三个人乱七八糟的关系。

让金属如丝带一样柔软,让各种绚丽的宝石自然流泻——Hana拼尽全力,画出繁复夺目的线条,和让人感觉石破天惊的色彩配搭,她画得如此快乐,以至于交给丽莎用以交换自由时,她感到内心巨大的失落空洞。

“老师,我和你提过的那件事,你考虑得怎么样了?”Hana很急切,她要两个人的自由,然后立刻离开。寻此刻就在楼下等她。

“别急,慢慢来。”丽莎慢悠悠地戴耳环。“我要去参加晚宴。等我忙过这几天再商量也不迟。那个……你带来了么?”

“那就以这个系列为结束,我们的‘合作’关系。”Hana木然地把设计本交给丽莎。

“我是特别不想让你离开——不过,你执意要这样,其实,我们以后还可以继续合作的么。”丽莎看着按她的要求绘制的设计手稿,满心愉悦。

“什么合作?我的作品,老师署上名字,继续蒙骗世人么?”

丽莎翻本子的手停在半空中,“说话太难听,就不像一个塑造出来的‘优雅’的珠宝设计师了。”

“这么多年,我们这种合作也尽够了,你不觉得良心不安么?!”Hana的语气有些厌恶。

“也对。你走吧,自立门户。但客户和整个珠宝界若是只认‘天光’的牌子,我也只能为你遗憾咯。”她又开始翻设计本。离开“天光”,意味着丽莎可以凭借在业界的影响力,把Hana打得毫无立足之地。这一点事实,Hana和丽莎都洞若观火。

“我们可以帮你把这个系列完成,然后就离开。”Hana语气平淡,又有一点厌倦。

“你们?谁?”

“我和寻。”

“他必须留在‘天光’。”丽莎又低头去看。“否则,我就把他再踢回那个地下室去——像他那样的人,也就配呆在那里。”

“我和寻,一起走。”

“你只能一个人走,滚蛋。”丽莎露出她的招牌笑容,但这笑容充满邪恶。

“你抢走我的设计,你现在已经想不出东西来了,你还逼我给你做枪手,太贪心了!”Hana的情绪已在失控的边缘。含着长久的怨恨,Hana直勾勾地瞪向丽莎。

“啪”!她脸上挨了丽莎一掌,这让两个人都镇定下来。“我抢你的设计,你抢我的人——这些系列,不是我默许你勾搭寻换来的么——这很公平。”丽莎的语气飘忽,笑容更加灿烂。

“把设计本还给我!”Hana起身去夺。

“做梦!”丽莎第一次露出凶狠狰狞的神态。

争抢中,Hana猛推了丽莎一把,丽莎连人带设计本,一下子从敞开的落地窗口消失了。

“寻,救我,救命!”Hana一边狂按着电梯下行按钮一边冲电话小声求救。她已经完全懵了。

“我推了她一下……她……她就掉到下面一层空调架上了!我拽不上来……”在地下停车场,Hana死命抱住寻的胳膊。

“我上去看看!你把车开到路面,等我!”寻扔下这句话和Hana,直接冲上了楼。

Hana颤抖着把车开上路面,度过她生命中——也许——最为难熬的几分钟。

一个红色的物体,忽然如失重般向下滑落,“嘭”地一声。

一个清洁大妈开始狂叫。

Hana的颤抖停止了,她周身的血液在凝固。

她呆坐着,直到寻呼哧带喘地开了门,一屁股坐到副驾驶席上。

他递给她设计本。“给你的。”寻摊开手,Hana看到一只戒指,戒圈中间有些下沉,中间镶了一颗小小的钻石。“我一直想给你。”寻替Hana戴上戒指,这让她镇定下来。

大妈、保安和路人已经开始聚集,喧闹。“我们得快点离开这里!”Hana深吸了口气,猛地发动了车子。

Hana不想怀疑寻,但还是不得不怀疑。

“在丽莎家,到底发生了什么?”驶离丽莎住的小区,两个人都平静下来,Hana还是忍不住发问。

“我去的时候,丽莎已经掉下去了!空调架上只有设计本,我就拿了本子赶紧跑出来——后来我又想到得把我以前给她的戒指拿回来……”

Hana一语未发。这时间,算上拿设计本和戒指,也太长了……她尽量不往更坏的地方想。

“我突然想起来,东京KIMOTO设计公司川原先生有个系列想和我们合作,你先去做些前期的拍摄工作吧——明天就出发!”

寻盯着她的侧脸,有些惊愕的表情。“把你的手机给我,还有邮箱的密码!”

“拜托!你怀疑我?!我只是拿了设计本……我没杀她!”寻开始大吼,“如果是我,我肯定用绳子勒死她,或者一枪崩了她,这种方法才爷们儿——推人下楼?这也太娘娘腔了吧!”

Hana笑了:“寻,我就喜欢你这种横劲儿。”红灯亮了,Hana一个急刹车。侧过身,她向寻伸出了手。

Hana给自己打气——她必须保护自己和寻。这是攸关生命与前途的考验。

“穿着华丽的服装暴毙,原因讳莫如深。”丽莎的死讯在网络世界荡漾开来,冲击不少珠宝业界人的八卦之心,但激起的关于“天光”未来的猜测,远比对她的回忆与悲痛要多得多。

似乎应正因如此,业界其他公司与“天光”合作的征询电话陡然多了起来;又正赶上出事后,警察不断要求Hana配合调查,她感觉她自己脊背24小时紧绷。

好在警察们只想尽快结案——据他们说,丽莎的楼层监控坏掉了,当天的情况没有被记录——Hana高兴得简直想大叫!

但她面孔上仍是一副冷若冰霜的模样。警察引导她想:丽莎最近有什么烦恼?当然,Hana顺势告诉他们想听的——丽莎的创作江郎才尽,她设计不出东西来了,她特别苦恼……Hana一边说,一边观察点头如同鸡啄米的警察。

“有进一步的情况还需要你的协助。”Hana闯关成功。

似乎,比警察更要麻烦一些的是那个不起眼的苏桥。她似乎对自己的眼神印象深刻。

“要不要趁她不在的时候,去她办公室里找找……”很令人吃惊,Hana和丽莎大吵的场景,苏桥居然一清二楚,那就让她来翻,找到“证据”,再将事实向她和盘托出;让Hana稍感安慰的是,苏桥似乎并不知道这件事还有寻的参与……

真的是太遗憾了——这个女人为了“寻”的一句话,真的会干出这样的傻事,可是寻并不在意她。Hana盯着对面苏桥吓得傻呆的脸,心中不免感慨。

一听见苏桥说今天要加班,Hana就在等待。她在工作室外等了好久,等苏桥提了手电筒去自己的办公室,等她翻箱倒柜。

她突然打开办公室的灯,没想到苏桥手里捏着的居然是连Hana自己都快淡忘的照片。

苏桥……真的不该掺合到自己和寻与丽莎的种种纠葛之中——在这出戏里,没人在乎她,她只是个龙套演员,而她却为了自己的臆想,浪费生命和精力。Hana看着她狼狈地收拾自己的办公室,看着她写的“就是Hana杀了丽莎老师”的邮件,一直有点替苏桥不值。

这些事根本和她无关啊……她为什么笃定寻和她有关系,于是就参与到这些事里,还猜测是自己杀了丽莎呢。人们总觉得美人有才华,就肯定得有点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其实,哪里。——Hana觉得打碎她的幻想有点残忍,但还是不得不做——“冬宫舞会”的制作马上就要开始了,她能不能把心思用在制作上!

“明早办公室见。

Hana。”

打下这一行字,Hana产生些许快意,她下意识地摸摸戒指上那颗钻石。

(三)

那颗钻石,那么小,却刺伤了苏桥的眼睛。

“那张照片很简单:元旦我们在香港过。过了子夜,我们都有些醉,寻和丽莎又争吵起来。我拉着他们转到小路上,把丽莎拖进钟点房里,她倒在垫子上,我一边抽烟一边想什么时候能把丽莎弄回宾馆——一个喝醉的场景,寻用黑白胶片,就让你联想到谋杀的犯罪现场。就这么简单。”

可是苏桥听不见。她盯着Hana的手。

在昨夜的邮件惊吓之后,盘算了一夜Hana究竟对寻做了什么,Hana会怎么“处理”她,苏桥清晨心慌意乱地如约而至,一眼看到经过她的手制作、寻送给丽莎的戒指戴在Hana手上,她什么都忘了。

“寻……他确实喜欢,拈花惹草,抱歉我得这么说,但是……”Hana晃晃戴戒指的手,“他认真的,只有我。”那些微的光亮刺痛苏桥的眼睛。

“寻用自己和丽莎交换出道的机会,之后丽莎一直粘着他,迫使他成为她的情人;但寻很想跟丽莎分手。而我,你还不知道吧,不是我抄袭丽莎,而是丽莎命令我做她的枪手——我用电脑做完设计,再在设计本上原样画一遍,署上她的名字。”Hana成功把苏桥的注意力唤回。

“你肯定以为是我为了抢丽莎的设计而杀了她吧——也不知丽莎跟你胡说了些什么。”Hana叹了口气。“我做了‘冬宫舞会’这个系列,下定决心最后一次给她做枪手,之后,我就和寻离开‘天光’。”

“没想到丽莎一听这个,她想杀我!真的,我们扭打在一起时,她一下子被窗框绊住,自己掉下去了!我真的没有杀她。”Hana的语气平静而坚定。“所以,你看,一会儿警察还要来工作室,再询问一下你们这些工作人员对丽莎的看法……既然你当时在场,你看,就跟警察这么说,怎么样?”Hana向苏桥笑了一下,真是一抹惊艳的笑。

你别骗人了。苏桥看到那笑容里的欺骗。她觉得很悲伤。

心如死灰。

至今,她以为她对所有事了如指掌,结果只有她一个人被蒙在鼓里——真的,寻和苏桥的“恋爱”,真的就如Hana所看见的,逢场作戏——一个大有前途又外貌俊美的年轻摄影师,和西门吹雪式的围裙金匠……想想就不搭,还是光鲜靓丽的珠宝设计师更衬他。

Hana盗用丽莎的设计——当丽莎这么告诉她,苏桥只是觉得气闷;但转念一想:你活该。

谁让丽莎对寻纠缠不休,那么大年纪了还不知自重!看着日益烦恼而疏远自己的寻,苏桥坚定地认为:都是丽莎造成的!

只要丽莎消失了,寻肯定又会回到自己身边的!

她心中已经没有对丽莎的感恩,有的只是不断接近她,伺机,下手。

在多次去丽莎家玩的过程中,她已侦察好地形——丽莎的“接地气”让她习惯于住这种老旧的高层小区,也让苏桥撑着伞弄坏丽莎楼层的监控易如反掌。

丽莎说周末要吃火锅,好机会。工作中苏桥一点一点偷偷带出了氰酸钾。想到丽莎会看着她,然后死去,苏桥有点胆战心惊的快意。至于之后的事,她会不会被怀疑,没有了丽莎“天光”怎么办,苏桥都不愿去想。

——只要有寻就好了。

那种女人之间的厮打,真的没啥看头。Hana推了丽莎一把,她在窗口绊住,一下摔了下去!

这有点让苏桥吃惊。

Hana试图拉丽莎上来,试了很久都没有成功,她惊慌失措地跑出房门。

这样的Hana,还真很少见呢。

一个念头忽然跑进苏桥的脑海……

她冲出厨房……

“苏苏,救我!”丽莎在哀求了。她抬起上半身,伸出手……

苏桥把住窗框,向丽莎当胸一脚……

她甚至没来得及叫喊,就消失了……

苏桥望向天空,长出一口气——这比在食物里下毒干净利落多了。还可以把罪名推给Hana——谁让她推了丽莎一把呢,谁让她总是那么高高在上……

清洁指纹,收回厨房里的食物,她拎着沉重的购物袋冲下楼梯,一面想着她即将看到的场景:红色的物体失重般向下滑落,沉闷而迅速的“嘭”的一声……路人的叫喊……众声的喧哗……她得尽快离开。

“怎么样?”Hana的眼神有些期待,这让苏桥立刻回神。

她不置可否,只是笑笑,“我还有手镯的工作要做。”她给Hana点了一支烟,紫色的,如同口红一般的烟。“我们还要熬好长时间呢。”

Hana抬起手,每一个钻石的切割面都在闪耀。

窗外有车子停下,警察的车。Hana坐在桌子边上缓缓地抽烟,扭头向窗外看去;苏桥站在桌旁,手撑住桌子。

一束清晨的光线穿过楼宇。

那是“斑光”。但苏桥的斑光早已消失殆尽,只留下满目疮痍的现实。

警察进得办公室里来。寒暄完毕,Hana看看苏桥,刚要说话,苏桥开口:“我知道是谁杀了丽莎。”

阳光很安静,风吹过,好像人的低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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