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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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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05/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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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作家网散文参赛作品 姥姥

在我家还没有车的时候,去姥姥家只能依靠公交和走路。我家住在城南,要先搭一路公交车到南站(后改为武昌站),再转乘另一路公交车到徐家棚站,下车后,还要再走上二十分钟的路。从车站下来,往徐家棚的路口进去,两边全是商铺,有零食店、五金店、杂货店、面包房……不一而足。记忆里,街面上总是人头攒动,自行车在行人间穿梭,小汽车在路中间艰难前行,大家像沙漏的沙子,从外面的马路一股脑地涌进了一条狭窄的通道,拥挤而热闹。主路两侧伸展出去的小路上鳞次栉比地排列着武汉的老房子,这些房子的排面不尽相同,显示着主人的财富和家况——有贴满瓷片的,有水泥墙上还裸露着红砖的,有木门的,有铁门的,有平房,有两三层楼的……走在小路上,头顶上的天空被压缩成一条长带,交织着电线和挂满了衣物的晾绳,母亲总会突然把我往旁边一拽,提醒我:不要钻人家的裤子,会长不高的。主路的尽头是一口桥洞,常有小贩在洞里摆地摊,布满青苔的洞壁上挂着各种小商品。穿过桥洞便是一段上坡的台阶,上面是一条火车轨道,笔直地通向姥爷曾经工作的机务段。在我很小的时候,我还见过火车驶过这条铁轨,后来便再没见过了。机务段的铁门总是紧紧关闭,铁轨锈迹斑驳,木条间杂草丛生,我总忍不住想象,一个黑色的人影在夜色下,趁着附近的居民们酣睡时偷偷拆下一截铁轨拿去换钱。沿着机务段的外墙走,经过机务段的大门,我们就到了目的地——一排七层楼的楼房,姥姥和姥爷就住在最里侧的那一栋的五楼。一楼的人家有一块院子,便把楼道里的门封起,刷成白墙,另造一道铁门,从院子出入。每当我走到楼下,铁门背后就会传来狗吠声,我蹲下来看,一个黑黑的狗鼻子往门缝钻着。我拔腿就跑,一口气爬到五楼,边喘着气,边喊:“姥姥,开门!”姥姥应着我的声把门打开,把我往怀里一搂,笑呵呵地问:“想姥姥没有?”我说想,她就更高兴了,张罗着给我找拖鞋,然后转身进屋里,拿出一堆刚买的零食塞给我。父亲母亲被我甩在后面,这会儿也到了,姥姥便马上再去招呼他们。而我已经躺在姥姥的躺椅上,舒舒服服地看着电视,吃着零食,那叫一个享受。

每一个暑假,我总在姥姥家住一段时间,那是我最快活的日子。一大早,姥姥会带着我一起去晨练。我坐在自行车的后座座椅里,两条腿从座椅的两个窟窿里伸出来,甩呀甩。姥姥载着我,到了二桥下的一块空地,把我放下来。看到我们来了,姥姥的晨练的老伙伴就围过来打招呼,一些没见过我的奶奶们会问,这是几姑娘的儿子啊?姥姥答,这是我二姑娘的儿子,满眼都是高兴。我舍不得姥姥离开我身边,便抢走她的扇子和健身剑,自己玩起来,直到音乐开始,她才讨回去,加入到队形中。陪姥姥晨练的时间里,有时候我模仿她们的动作,竟也能跟着做一小段;更多时候,我在桥下废弃的铁轨上,在周围的杂草从里,探索着我眼中的小小世界的边角。两三套健身舞结束,晨练完毕,姥姥就载着我穿过四美塘公园,绕回到徐家棚主路,去菜市场买菜。有一次我们骑在路上,不知怎么回事,我的腿绞进了车轱辘里,姥姥赶紧把车搁在路边,尝试帮我把腿“解救”出来,可是弄半天也没成功。我在路边大声地哭,姥姥着急地向路过的人求助,终于把我的腿从车轱辘弄出来了。现在回想起来,我不记得自己的疼痛和眼泪,只记得姥姥着急的面庞,和她坐在马路牙子上,对着路人慌乱地投去的求助的眼神。

进了菜市场,我就下了车,牵着姥姥走。菜市场是一栋水泥建筑,不怎么敞亮,空气中各种味道混杂着,脚下四处散落着烂叶和废料,可这是棚区内最为人声鼎沸的场所。姥姥将买好的菜搁在车前的篓子里,直到车篓子塞得满满的,甚至要挂在车把手上一两袋,我们才离开。从菜市场出来后,姥姥会带我到对面的熟食店里,买我最爱吃的鸡腿。我常常等不及到家,坐在自行车上就开始啃——真香啊!

姥姥在厨房烧菜的时间里,我一个人在沙发上玩。沙发的靠背上是一幅描绘古代黄鹤楼的画,画里的建筑层楼叠榭,气宇轩昂,花草点缀其间,壮阔的长江奔流其后。我就在沙发上打滚的这段童年岁月里认识了武汉的这栋天下名楼。时至今日,画中的一角一阁一花一木还依稀存在于我的脑海里,可我却从未踏入真正的黄鹤楼,无法知道它是否与画中的一样。

临睡前,姥姥会问我,饿了没有?我就知道,有宵夜吃了。姥姥开始烧水,然后拆开一包方便面,放进锅里煮。我守在灶前,闻着煮出来的泡面的香味,好奇着,方便面不是只用泡的吗,为什么姥姥要煮它呢?直到吃入嘴里的那一刻,我才知道,煮出来的面才软软糯糯的,不会夹生,而且散发着特殊的香气。

夜里,姥姥会给我讲很多故事。这些故事好像从没有重复过,也没有尽头。它们不是那些装帧精美的儿童书上的故事,而是类似于聊斋志异里的故事。我依稀记得它们发生在田垄上、村落里,依稀记得那些惊乍的情绪、奇幻的色彩,依稀记得一个人躲到另一个人身上的痦子里这样的情节。姥姥用河北的乡音讲述着,这些故事越发添上了一层奇闻逸事的色彩。我时常在想,姥姥的这些故事都是从哪里来的?为什么她记得这么清楚?是不是她编造的?为什么总是这么引人入胜呢?可惜我长大后从没有向她要过这些问题的答案。

一年当中的很多个周末以及逢年过节,我们都在姥姥家过,无论风霜雨雪,二十多年从未间断。到了姥姥家门外,就能听见门背后炒菜的声音、讲话的声音。一进门,客厅窗边的小桌子上摆满了等待下锅的菜,饭已经煮上了,还有一个电锅在煲着咸汤或甜汤。有时候姥姥在炒菜,有时候大姨爹在炒菜,厨房局促得很,我却一定要挤进去,凑在灶台旁边,闻一闻,瞧一瞧,再偷偷尝上一口。表哥表妹来了,我们三个就在两个房间穿梭打闹。全家人一起包饺子的时候,是我们几个小家伙最快乐的时刻,因为可以我们有面团可以玩。姥姥从白白胖胖的大面团上揪一坨下来给我们, 我们会捏成各种形状,还要争着嚷着要把自己的作品放进锅里去煮,等到煮好了再疯狂地“推销”自己的“杰作”,让吃到的人哭笑不得。

姥姥做的菜样样都好吃。我以前听过一个说法,一个人做菜好吃是因为这个人的手上的汗腺与别人不同,我觉得我姥姥就是这样的人,因为连她煮出来的泡面也比我在其他地方吃到的更香。姥姥会做许多的菜,最经典的是红烧排骨和鸡汤。她做的红烧排骨,裹着浓浓的、红红的酱汁,放进嘴巴里,先尝到浓郁的汤汁,再咬到脱骨的肉,最后将一整根骨头嘬干净,从嘴巴里滑出来,整个过程充满了仪式感。而且她向来都选大个头的排骨,让人吃起来大快朵颐,满足了肉食爱好者的胃。姥姥做的鸡汤和别家的不同。煲汤之前,她先将鸡肉裹了一层秘制调料,待鸡汤煮好以后,鸡肉像是穿了一层“衣服”,这“衣服”的口感既不黏腻,也不涩口,而是像豆泡一样,浓郁多汁,让鸡肉多了一层鲜美的口感。除了做菜,姥姥包的饺子和烙的饼也是一绝。她包的饺子,皮薄馅足,而且馅料的味道十分纯正。这样的饺子,新鲜煮熟的好吃,隔夜的再炸一道,更好吃。但是,我最爱吃的还是姥姥烙的饼。以前我总想,如果只能找姥姥要一道菜的秘方,我一定选烙饼。她烙的饼,外面酥脆,里面筋道,而且有一股奇特的香味,不知道里面掺了什么佐料。这烙饼可以储存在冰箱里,吃的时候再拿出来煎一道,香味会再一次被激发出来。如果哪天餐桌上有姥姥的烙饼,那么米饭一定无人问津。

饭菜都准备好了,我们要搬出来一个大方桌,展开四周的折叠边,变成圆桌,然后摆凳子,摆菜,摆碗筷,大家总是分工协作,井然有序,而所有的桌椅碗筷一直陪伴着我们一大家子人,从未更换过。因为人多,桌子常常坐不下,我们孙辈们就拿着碗,夹好菜,到里屋边看电视边吃。大人们则边吃边聊着天,饭桌上的人有时候开心,有时候生气,有时候着急,有时候担心……这么多年,关于我们三个孩子的成长的主意,都是长辈们围坐着这桌饭聊出来的。只因为姥姥张罗着这一桌饭菜,家人便永远不会缺席。

当大家坐上桌子,姥姥一定会第一筷子把我最爱吃的菜夹给我,直到碗里装不下为止。小时候我爱吃红烧排骨,她一夹给我,我就吧唧吧唧吃完了,可长大后,我就不那么爱吃红烧排骨了,每次姥姥烧了一大盘,我就吃一两块,有时候姥姥给我夹多了,我还要放回去几个,姥姥便知道我不爱吃了,后来便很少做这道菜了。我爱吃菜场对面熟食店的烤鸡腿,姥姥就每次提前买好,我一到家,她就递给我一个大鸡腿。记得有一次我在姥姥家写一篇日记,我正在写着“幸福的大家庭”,低头一看,竟写成了“幸福的大鸡腿”,于是看着作文本傻笑了好久。每次我们临走的时候,姥姥要给我包上一大袋吃的,要我们拿回家。包的东西经常是包子、饺子、烙饼、排骨,还有特地多买的卤牛肉,全都是我爱吃的。给我打包的菜,我在家吃一个星期还吃不完,后来怕浪费,就拿得越来越少。有时候我们只拿一点点,还跟姥姥解释说我一个在家真的吃不完这么多,放在冰箱里怕放坏了。

被我日渐拒绝的还有姥姥买的零食。每次到姥姥家,姥姥就要从她床边的的柜子里拿出一大包零食,五花八门的,有果冻、旺旺仙贝、棒棒糖、碳酸饮料……我们三个孩子一进门就要在袋子里面寻宝,找出自己最爱吃的。印象最深的是果冻。姥姥很喜欢买果冻,还专门挑那种最大的、有果肉的、要好几口才能吃完的。但是我们长大以后,吃零食吃得少了,大家挑剩下的零食越来越多。姥姥一开始还是习惯买果冻,还要一进门塞给我一个,我只好拿着,一直揣回家。后来姥姥便不怎么买果冻了,再后来也不怎么买棒棒糖了,再后来……

姥姥一直记得我爱吃什么,总是提前替我准备的,又小心地观察着我的喜好替我更换着。我去上海上大学,每年寒暑假才能回来。姥姥知道我不爱吃零食了,也很少带走她烧的菜了,她就每年给我包个大大的红包。平时我去看望她,她还要问,给你两个钱不?我就赶紧说,不要不要,姥姥你自己留着花。等我出国读书以后,每年只回来一次了,姥姥看见我还要问我,给你两个钱不?我就哄着姥姥说,姥姥,我在国外都花美金,你给我人民币没用,你留着自己用,给自己买好吃的。

长大后,我总觉得,姥姥把我们拉扯大了,应该给自己多花一些钱,可我不知道姥姥每每听到我拒绝她时是怎么想的,我只是隐隐地感觉到,我收下她给我的东西或钱似乎更让她开心。而且,虽然我希望她可以把钱多花在自己身上,吃好一点,穿好一点,可是她却从来没这样做过。记得有一次她从外面回来,已经过了饭点。我问她,姥姥你中午吃了什么?她回答说自己买了个馒头吃。我心里一下子酸极了。姥姥给我买吃的从不吝啬钱,可自己在外面吃一顿,却只舍得买一个馒头……哪怕是带馅的包子呢?

回首姥姥的一生,她对自己特别将就。我从没有听过她挑剔过自己的任何事情,就连生了大病,她也很快就接受了,不曾唉声叹气过一句。她将儿孙的喜好都一一放在心上,可是我却对姥姥的喜好一无所知:她爱吃什么?她爱穿什么?甚至是她的生日,因为是农历的日子,我也从来记不住,而姥姥也从不主动提。在钱上面,姥姥从来没舍得在自己吃穿住行上多花过一分。她屋里的陈设几十年如一日,夏日里只用一台电扇、一把蒲扇和一卷凉席,冬日就是一条电热毯和一个取暖器。母亲老跟我说,姥姥的那一点钱,都攒起来留给晚辈了。

我初中快毕业的时候,我们家搬家了,从此到姥姥家只需要坐一趟公交车。新小区幽静,离马路远,从公交车站走到家大概需要一刻钟。有时候,姥姥打电话说要来,我就在阳台上盼着盼着,直到看到姥姥的身影,她背着一个小黑皮包,拿着一个圆鼓鼓的褐色的袋子,肩膀左一沉右一沉地走在小路上,我就连忙地去给她开门。有时候,姥姥没打电话就自己来了。她一进门,就把装得满满的袋子在桌子上打开,把新烙的饼和我爱吃的牛肚、烤鸭拿出来。我颠一颠袋子, 真沉!

姥姥每次来都是家里正需要她的时候。有几年父亲在外地工作,只有母亲一个人在家里照顾我,母亲心细,却也是工作家庭两边忙不过来,姥姥便如天降神兵,来到了我们家——从此家里不愁可口的饭菜,母亲也有了说话的人。

姥姥经常和我睡一张床,她睡得早,却从来不管我睡得多晚。早上天一亮,她就起来了,我还在呼呼大睡;等我起来的时候,早餐都已经在餐桌上了——除了轮着换的热干面、豆皮,还有我最喜欢吃的豆腐脑。我吃早饭的时候,她就在沙发上躺着,也不闭着眼睡,就呆呆地望着天花板,没过一会,她又兀自翻身起来,进到厨房开始忙活午饭了。

姥姥待两个星期,就要回自己家了。我每次都很舍不得她回去,我多希望姥姥可以一直住在我家;可是,我一想到姥姥在家里发呆的样子,我又收回了这个念头。这里毕竟不是她习惯的住所,她没办法和伙伴们一起晨练了,也没办法去熟人家串串门、打打牌,只能成天地在家里看看电视、做做饭。每次姥姥说要走了,我就劝她再多留下来几天。有时候她竟真听我的,多住了几天,那几天我就格外开心。可是,过几天她还是要回去,离开的时候就像来的时候那样,背着小包,肩膀一左一右地,离开我的视线。

有一年暑假,我的左脚大拇指得了甲沟炎,疼得要命。医生叫我每日用碘水擦拭创口,结果皮肉都烧破了,还是没有好转。姥姥带我去徐家棚的一个中医诊所,一个年轻大夫说,这个病严重了只能拔甲,我听到“拔指甲”,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口,回家后日日担心害怕。后来不知谁打听到一个偏方,用仙人掌去刺去皮磨成泥,敷在患处,每日更换,数日便可痊愈,可难就难在这仙人掌浑身是刺,不易处理。姥姥知道了,便将这事情包在她身上。我不知道她是怎么做到的,我只能想象——想象她在厨房的砧板上小心翼翼地一根根拔掉刺,再削皮——总之,当她再一次来到我家时,从包里掏出来了一块用白纱布缠好的鲜绿鲜绿的仙人掌肉。对偏方,我本来抱着将信将疑的态度,可神奇的是,我敷了没多久,脚趾竟痊愈了,且再也没有复发过。要我说,是姥姥给仙人掌去刺削皮的深厚的用心才让这个偏方真正地发挥了作用。

后来父亲回武汉了,姥姥就不用老往我家跑了,可她心里总是惦记着我。放暑假的时候,我常常一个人在家,中午的时候,电话铃响了,我接起来,是姥姥打来的。她问我吃饭了没有,家里有没有菜,要不要她过来帮我做饭。我每次都回答,姥姥,你不用过来,爸爸每天准备好了菜,我热一热就行了。其实我心里当然想念姥姥的饭菜,我只是不忍心叫她这么远过来一趟。

去外地求学以后,每次我放假回到武汉,在到家之前,姥姥的电话就来了,母亲便叫我一进门就赶紧给姥姥打电话。我拨通了电话,说:姥姥,我回来了。姥姥说:好的,好好休息。隔一两天后,她又给我打一通电话,问我在家里有没有吃的,我就知道姥姥想我了,我要赶紧找时间去看她。

姥姥的电话,有时也有别的原因。有一次家庭聚餐的时候,我顶撞了母亲。过几天,我一个人在家的时候,姥姥打电话来了,她一开始顾左右而言他,然后再切入主题。她语重心长地跟我说,要我照顾母亲的情绪,不要顶撞她。她说,俗话说,宁要当乞丐的娘,因为娘是全心全意为子女的。我在电话这头乖乖地听着,连忙答应。

我知道,姥姥的心,全部放在这个大家庭上;而这其中,她最牵挂我们娘俩。

2018年8月28日夜里十点多钟,我正在学校的音乐厅里为第二天的录音而抓紧练琴。我正在练贝多芬的109号奏鸣曲,弹到末乐章第三个变奏,突然怎么着也弹不顺。明明已经细心准备了两个多月了啊!我心中焦急。这时,手机屏幕突然一亮,有一条新微信消息。我打开手机一看,是父亲传来的消息:

“我在北京,嘉惠(我的表妹)电话姥姥去世了,我马上赶回武汉。”

我当下的第一反应是,是不是打错字了?他想打的是“嘉惠的(打成了“电话”)姥姥去世了”。可等我再转念一想,嘉惠的姥姥不就是我姥姥吗!于是我连忙打电话给父亲。父亲也是才得到的消息,并不详尽,他叫我打电话给表妹。我赶紧拨表妹的号码,但是迟迟没人接。我在偌大的音乐厅里坐着,心里慌乱乱的,于是收拾起东西,准备回家再等待表妹和其他家人的回信。

八月底的安娜堡(美国密歇根州城市),夜里已经微凉。我坐进车里,脑子懵懵的,一下子不知道车子发动以后要看向哪里。就这么游魂般地往家里开去,到一半,眼泪突然就开始往下流,再也止不住。我一边哭着,一边努力地睁着眼睛看着前方的路,怕自己被泪水模糊了视线,不小心撞到了行人或车。

自从我出国读书以来,偶尔看到手机弹出微信通知,我都会害怕,会不会是关于姥姥的不好的消息。我出国的这几年,也是姥姥身体急剧退化的时候。我拼着学业,什么都不管不顾,觉得时间过得飞快,转眼就是一年;可我忘了,姥姥在地球的另一头,却是数着日子过来的。有时候我打电话给姥姥问问她身体的情况,她总说,没事,还好,你放心,安心学习,照顾好自己。很偶尔的,她才会说自己吃不进东西。我劝她,姥姥,一定要多吃点,要听医生的话,该吃什么吃什么,该用什么药用什么药,她也连忙答应我。有时候讲着,她便提起我母亲,说我母亲的身体也见好了,要我不要担心。每次我们通话的时间都不长,大概的内容就是这样来来回回,而姥姥的真实的身体情况,我也只能从父母那里打听到。从姥姥口中从来听不到坏消息——她就像这舞台上的灯光师,哪里需要光,她就把光照向哪里,可从不让灯光照到自己头上。

今年上半年的一天,家庭的微信群里面提到姥姥又住院了,我一问,才知道姥姥夜里被送去医院抢救了,进了重症监护室,当我得知消息的时候已经抢救过来了。第二天姥姥转到了普通病房,我赶紧打视频电话过去,听到姥姥的声音我才放心。她说她现在挺好的,没有不舒服了,可是说到前一夜进了重症室的时候,她手背往额头上一搁,眼睛往天花板看着,有几秒钟没说话。我心里不敢想,这一夜她在那里面是怎么度过的啊。

这两年,我越来越多地梦见姥姥,好几次梦见姥姥跟我说她要走了,或者梦见别人告诉我姥姥走了,我就在梦里开始撕心裂肺地哭,结果扯着嗓子把自己疼醒了。醒来接着哭,哭罢又庆幸,还好这一切只是梦,姥姥还在。去年末,电影《寻梦历险记》上映时,我和朋友们去电影院观看。在电影的结尾,老祖母Coco对父亲的记忆逐渐消逝,小主人公拿起吉他唱起《Remember Me(请记住我)》,我的眼泪决堤了。影片散场后,我仍把头埋在膝盖上,沉浸在悲伤里无法自拔——因为老祖母Coco和我的姥姥是那么像啊!

今年回国的机票我订得很晚,好几次姥姥电话里问我,几月份回国啊,我跟她说,还不知道呢,可能六月份,可能八月份。她每次都说好,便不问了。在我五月底即将回国前,突然得到了一个音乐节的全奖学金的名额,我在考虑要不要参加这个音乐节,把待在国内的时间缩减缩减。我打电话问父亲的意见。父亲向来是支持我的学习计划的,但这一次他说,推了吧。

我回到武汉看见了姥姥,她的精神倒是挺好的,只是每周三天要去医院做透析。我也送姥姥去过几次,送到病房里,上了机器,我们便不能陪护了。这一透析就是四个小时,回来的时候再由姨妈去接她。第一次送姥姥去透析的时候,我在走廊上看到一面文字板,上面解释着血透和腹透的区别和优缺点。姥姥做的是血透,我一看缺点是排便越来越少,最后会没有。我站在走廊里,心里隐隐作痛。这一天什么时候会来呢,等到了那一天,姥姥还能活得好好的吗?

整个六月份,我老老实实地待在武汉,时常去姥姥家看她。我们还全家组织了一次出游,我带着单反相机,给姥姥和表哥新出生的女儿抓拍了好多照片,自己却没有机会和姥姥合张影。我心里想着,还有机会,姥姥只是比过去瘦了些,头发更白了些,身上的斑更深了些,不能像过去一样买菜做饭了,可是她的精神头还是好的。她还是牵挂着我,见到我还会问我要不要两个钱啊。我回答,姥姥我都读博士,学校给钱了,姥姥就笑笑把钱收回去了。

七月份我就要回美国,临走前跟姥姥分别。我跟姥姥说,一定要保重身体,姥姥说好的,然后把我送出来。她没有送我到电梯口,而是站在走道转到电梯口的拐角处,远远地看着我面前的电梯门合上。

姥姥走得很突然。前一天她说不舒服,住进了医院,情况稳定了,可是第二天吃过了早饭,就突然病发了。

这一次她没有被抢救过来。

当我从学校开车回到家中,终于和在医院的家人联系上时,姥姥已经离开世界几个小时了。表哥跟我打开了视频通话,我看着姥姥躺在病床上,身子被被子裹得严严实实的,人已经没了呼吸。这张脸庞跟我记忆中的很不一样,姥姥的头发怎么这样少了,姥姥的脸怎么这样肿了,姥姥的假牙怎么脱落了, 姥姥的鼻孔怎么大了。终究,这一切迹象,只是在向我确认一件事情——姥姥过世了,她已经弃这具肉身,驾鹤西去了。我叫母亲把电话放到姥姥耳边,我对着姥姥轻轻地说:姥姥,你一路走好。

姥姥走后的这几天,我日夜以泪洗面。在感伤于种种回忆之余,我一直被一个问题缠绕。这个问题在过去曾经偶尔萦绕于我的心头,可从未像这一次这样强烈。

当一个人的肉体不复存在,那她(他)曾经存在过的这一事实如何被证明?

我这二十七年的岁月里,没有一天不是伴着姥姥的牵挂过来的。她的音容相貌,至今还在我似乎伸手就可以抓住的距离里。闭上眼睛,我还能听见,看见;然而,她的确走了,她抛下的身躯焚成了骨灰,被放在盒子里,埋在地底下——所有我看见的、听见的,都失去了依附的存在,它们现在只是一个个抽象的意念。这一秒,我还能听见姥姥的声音在与我讲话,那样实际、那样生动,可是下一秒,却是一片虚无。姥姥,除了你留给我的这么多回忆以外,如何才能证明你曾经真真切切地活过呢?

一直以来,我信奉爱己优于爱人。这百分之一百的爱里面,要给足自己百分之九十九,那么那剩余的百分之一的对他人之爱才是真实的、纯粹的、没有利益驱使的——人应该如此地活着,不必费心地讨好,不必刻意地浪漫,不必在别人身上投入不必要的时间和精力,以此保持专注,心无旁骛,掌握自己的人生。在走向成熟的光阴里,我越来越觉得自己能活成今天的面貌,得益于我信奉着这样的信条。除此之外,没有其他的道理让我真正信服,让我真正理解,让我真正相信它的存在。

然而,当我在头脑里整理这些与姥姥在一起的回忆时,我却忽然明白了:姥姥这一生于我的陪伴其实就是在告诉我一个我一直怀疑的道理——

绝对的爱他是存在的,并且是没有条件的,是不求索取的。

自打我降临到这个世界上,姥姥就一直用她全部的生命、全部的爱在教我这样一个简简单单的道理,只是我以前太傻太拗,从来没有用心感悟到她的存在带给我的这一教诲。当我最终领悟了这一条她用生命传递的信息时,便得到了除了记忆以外的证据,证明她曾经在这世界里活过。

文章的结尾了,我在想还有没有哪些重要的瞬间我遗漏了,哪些重要的回忆需要被铭记。答案是,肯定有,而且不是一两条,而是有无数的回忆,它们都将会在未来的某一天、某一刻,回来找我,让我拍着脑门说:我跟姥姥还有这样一个故事!

但是,的确有一个我当下记得却还未曾提及的故事,我想放在结尾。

在我上小学的时候,姥姥教会了我骑自行车。在这个过程中,我没少给她惹麻烦,她不仅要时刻小心着我的安全,偶尔她还要因为我误撞了人家替我去道歉。有一段时间,我在湖北大学上培优班。有一次我从姥姥家出发去上课,姥姥便送我去。从徐家棚到湖北大学并不远,姥姥说,我们骑自行车去吧,我激动地答应,因为那是我第一次真正骑自行车上路。于是我骑着一辆,她骑着一辆,我在前,她在后,骑上了路。第一次上路,我既兴奋又紧张,人流车流在我身边穿梭,我的自行车头歪歪扭扭地打不直。姥姥看出我很紧张,她在后面喊道,别怕,我跟在你后面!我听到了姥姥在身后传来的声音,鼓起了勇气,脚踏实地蹬了下去。那一天,我们不仅骑到了湖北大学,还一路骑回了家。那是我的记忆深处的年幼时的一次小小的壮举。

姥姥,我不怕。这一生,因为有你在我的身后,我便走得坦坦荡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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