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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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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12/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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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日馆的灯光

就日馆的灯光

路军

小城西侧的一座小山,夜色柔和空濛,辽式建筑“就日馆”以巍峨的臂膀支撑着如炬的目光,深情凝望它脚下的这座城市。古老的驿路,多少辽宋使节,如大雁一样,曾栖息于此。在众多的使节当中,一个人的影像,在就日馆的灯火映照下,格外清晰。

 

1068年8月,苏颂从紫宸殿领旨返回家中,一向处事谨慎的他不免思绪悠悠。

遥望窗外,灯光璀璨,他仿佛已经身处冀北,馆驿内摇曳的融融灯火披拂,他像前辈们一样挥洒笔墨,书写丝丝缕缕的情感之诗,寄托自己的繁复心绪,记录驿路上的点滴往事,那是一道迷人的文化风景。

作为大宋出使辽国的副使,在出发前,苏颂专心致志做着一份功课。

在昭文馆等国家图书馆,藏有前辈使辽使路振、陈襄等人撰写的《乘轺录》《使辽语录》等文献,他认真阅读,很快,就日馆的名字映入苏颂的眼帘。

苏颂饶有兴致吟咏这个名字,瞬间,他想起了《史记》中“帝尧者,放勋。其仁如天。其知如神。就之如日,望之如云”等句子。他会心一笑,契丹人真会起名字啊!源于《史记》的小小就日馆,蕴含着对于天子的崇敬、仰慕之情。一座馆驿的名字闪烁着儒家希冀天下安宁、社会清明、世风和谐等思想光辉。

正是辽宋和平期到来,南来北往的商旅,辽宋之间的各路使节,在大大小小的馆驿休憩、临时办公、互相沟通交流等更为顺畅自然,盏盏灯火点亮了人们交往的心路。陌生的不再陌生,寂寞的不再寂寞,希望不再遥远,来自中原的文化思想在一盏又一盏的灯火接力中向冀北大地慢慢传递、延伸。草原文化的精髓也在伸向南方的驿路灯火中慢慢落入中原肥沃的土壤,生出嫩芽,直至长成枝叶繁密的大树。中华文明注入了新鲜饱满的勃勃因子。

他的目光还聚焦出使目的地——塞外临潢府,那是一座依照中原规制建设的辽都。苏颂感觉历史充满了神秘的巧合与必然,当年耶律阿保机在塞外草原南征北伐时,已看中白音戈洛河水岸边的广阔苇甸,射金龊箭以识之,始建都城,至辽太宗,已成规模:

城高两丈余,幅员近三十里,外城设置迎春门、顺阳门、金风门,井肆整齐;皇城居于城北,城楼巍峨,内有楼阁亭台,安东门、大顺门、乾德门、拱辰门等四门分列四方。皇城内还有大内,秩序森严。国子监书声琅琅,孔庙庄严肃穆,节义寺钟声袅袅,信众虔诚膜拜,城门、馆驿的名字、寺庙井肆等的布局无不清晰映现中原文化的深刻烙印。

苏颂将住在临潢府城内西南的同文驿,在临潢府再一次见证辽宋之间和平之手紧紧地握在一起的历史瞬间。

 

1068年10月5日,此时的黄河两岸,酷暑远去,田野金黄,如一副漫卷天际的金色毡子,铺展无垠。苏颂踏上已经和平了几十年的道路。

穿过幽州北望,燕山绵延不绝,步入其间,险路重重,苏颂不禁抒怀:“清晨驱马两崖间,霜重风高极险艰。”牵着马,凝望漫漫古道,这一和平脚步的年年续接经历了血与火的洗礼:

当契丹人以镔铁之刀驰骋冀北草原、统一多个民族之际,烽烟弥漫了草原的朗朗晴空,战马撕裂了草原上异族的毡帐,木轮大车滚动着沉痛的光影,残阳染红了土地,热血凝固了契丹勇士的豪情。一条条狭仄的山道上,拖曳着将士们长长的背影。

当草原渐渐安静,越来越强壮的契丹人贪婪的眼神盯住了广袤富庶的中原,其时,已经统一南方的北宋转过身来,正欲挟平定南方之勇收复燕云十六州。979年六月,契丹和北宋之间的刀锋之争不可避免。

苏颂脚踩着曲折的山间窄路慢慢行走,当年的马蹄声、脚步声曾踏碎了沉沉之夜。一束束疾走的火把如星,绵延不绝,宛如银河,通向契丹的西南边陲。出征的将士们没有馆驿的歇脚茶水,只有烈烈战旗席卷如风,扯满天际;没有空闲欣赏静谧的夜色之美,只有剧烈震荡的车马之流、夜色火光,在幽幽的山谷里飘忽不定,很快犹如群蚁一样消失在远山的苍茫中。荒原古道只遗落下乌黑的河流,死一样的沉寂。

辽宋之间持续长达二十五年的拉锯战没有赢家。《宋史》记载了战争造成的状况异常惨烈:百万家之生聚,飞挽是供,数十州之土田,耕桑半失。

当双方在一次次的北征南伐中体验民族的荣光与屈辱时,距离驿路上一座座馆驿的新生也就不远了。

1015年,澶渊之盟好像一部悲剧的休止符,交换文本的那一瞬间,烽火硝烟在冀北山地丘陵、黄河北岸广袤无垠的平原大地消失了,和平的乐章开始奏响。

几十年光阴倏忽而过,苏颂领略着和平浸润的塞外景象。

山山岭岭植被丰茂,豺狼虎豹等生灵徜徉其间。在绵长的河谷、迤逦的丘陵、广袤的草原之中,土生土长的奚族人,百余年前躲避中原战火、背井离乡的汉族后裔,逐水草而居的契丹人……安居于此。刚刚过去的秋日,片片金色的谷粟在河流的滋润中迎来收获,槛槛的奚族木轮大车载满着喜悦驶向远处的村落。秋去冬来,一顶顶毡帐抵御住了风雪寒霜,烟火气息袅袅飘散,暮归的牛羊拥着星星月亮入眠。

山那边的就日馆等馆驿,将敞开了心胸,迎接远道而来的和平使团,苏颂忘记了旅程的疲惫,诗情勃发,深情高歌:“今日圣朝恢远略,偃兵为义一隅安。”

 

1068年11月15日早晨,天气异常寒凉,当苏颂一行越过蛤蟆岭(今祥云岭),太阳已越过中天。在山顶休息片刻,他们就急匆匆奔向东方,下一个栖息地是远隔八十里之外的就日馆。

旷野流水潺湲,月色恬澹,苏颂一行来了,在就日馆门前,他默默地注视着题字牌匾和整饬的木屋,神思悠然,仿佛见到了就日馆落成的那一幕。

和平时光浸润的某一个清晨,这座小山上迎来了一批工匠。它们砍断阻隔的荆棘,在蓊蔚的丛林中伐木,丁丁声惊醒了沉睡的鸟兽,它们睁大眼睛,好奇而惊异地张望着。一棵棵古老苍然的树木轰然倒地。他们在毗邻驿路边儿的山顶,开始筑屋:圆木与圆木垒砌成墙,茅草覆顶,弥漫着清新的草木清香。数间规整的房子,蘧庐高仓,内庖外厩已然成形。居室内陈设几把木椅,木桌上摆着果盘,红枣干、葡萄干等,悦人眼目,冬床帐帷,灯火明明……朝阳飞过林梢,斑驳的碎影落在屋顶,夕阳衔山,木屋背影拉长了时空的回响。

苏颂哪里知道,就日馆当天一大早已忙碌不已:置办牛羊肉、奶酪、馒头、奶茶等饮食,搭好毡帐,茶桌上摆好海棠花瓷盘、绿釉莲花鸡腿瓶、白釉茶盏等,只为迎接苏颂的到来。此时,夕阳已经落山,牛羊肉的香味袅袅飘散,馆驿前已经高高悬起红色的灯笼,宛如红玉温润人心。

馆驿长为了迎接宋朝使节的到来,处处细致谨慎,不时督查手下人等的接待工作是否还有遗漏与差错。从信函里,他得知才俊苏颂行经于此,若有机会与之倾心交流,对于倾慕汉文化的馆驿长来说,真是毕生的荣耀。

时光漫漶,今天,就日馆再一次敞开怀抱,迎接和平使臣苏颂的到来。

士卒们饥肠辘辘,小心翼翼卸掉马匹与骆驼身上的礼物后,团座在一起,大快朵颐。苏颂嘱咐士兵不要饮酒,山岭之中鲜有居民,而不时有虎狼出没,夜里还要瞪大眼睛看护人员与物资,岂能懈怠?

 

饭后,苏颂与馆驿长、士卒等人边喝茶边交谈着。

馆驿长侃侃而谈:“自辽圣宗在科举上制定贡举法,年年开科取士以来,出身低微的才华士子有了改变人生的机会。从1014年之后,我们的科举制迎来了鼎盛时期,这一年的十二月放榜,包括张用行在内有三十一人高中进士呢。”

一位髡发长袍的契丹人操着熟练的汉语,描述道:“苏大人,我前年去临潢府,看到礼部门外贴着的放进士榜单,密密麻麻,一百多人呢!头名状元是张臻……”

一腰间系佩刀的汉族长者补充道:现在的枢密院副长官张孝杰当年也是状元,我与他少年就熟识乡里,人家住在草屋陋室,只爱读书……苏颂闻听,激起了情感的共鸣,多年前,他在闽南乡里,夜夜灯火苦读。科举制,无论塞外还是中原,令多少草根士子实现了兼济天下的人生梦想。

苏颂忽而问馆驿长:何人取名并题写“就日馆”的呢?那一刻,馆驿长一定满满自信地告诉苏颂答案的。只可惜,这一简短的话语禁不住历史的冲刷,远逝如风。

以辽深受中原文化的影响的历史背景推测,就日馆等馆驿的名字,一定出自于一位位知儒懂礼者之手,或许便是契丹人自己科举制度培养的名士。不管怎样,那墨香飘拂的一块块牌匾悬在了木屋的檐下,那名号落入了一个又一个经临此地的辽宋使节们的心灵世界里,吟咏出了缤纷多姿、动人心扉的诗歌。

那一晚,须发冉冉的苏颂举重若轻,侃侃而谈,他儒雅醇厚的文人风骨及学问,令在座的契丹人、汉人等无不叹服。苏颂明白,此次攀山越岭,穿越重重关隘,不仅仅要完成使辽任务,还要用敏锐的目光与灵动的智慧,审视辽国的对外方针以及民风舆——他为和平而来。

馆驿长不时打量豪情满怀、谈吐不凡的苏颂,他不时插话询问中原的一些诸如茶坊酒肆、欧阳修的诗词、元宵节的习俗、勾栏话本、蹴鞠比赛等问题。杂乱的聊天拉近了苏颂等人与契丹普通民众的心理与文化距离。

温暖的画面一直持续到了月影西斜,一顶顶毡帐内灯火已熄灭,执戈而立的士兵在清辉冷月中难以安眠,茂密的林中传来几声寒鸦冷雀的啼鸣,寂寥的时光在群山暮色里缓缓流动。苏颂还没有休憩,坐在木椅上,他心潮涌动,目光不时通过木格窗子,眺望那一轮金色的月亮,莽莽群山在夜的帷幕中朦胧如影,他的脑海中浮现出离开古都汴梁时的亲人目光……他需要做的事情太多,铺开桑皮纸,右手一圈圈地研磨,墨香如淡淡的炊烟弥漫开了,他先记录今天的行迹与往事。狼毫笔下的蝇头小楷,群蚁排衙般诉说着冀北初冬的飞逝光阴。停笔片刻,凝思神往,崎岖坎坷的山路,幽深奔腾的河谷,高可入云的山岭,皮袍夹袄服饰的奚族,倾慕的眼神,汉民族草屋的袅袅炊烟……一幕幕清晰地浮现着,在夜空里瞬间被放大。苏颂的诗情在闪烁的灯火中蓬勃跃动,他挥笔写下《奚山道中》:

山路萦回极险难,才经深涧又高原。顺风冲激还吹面,滟水坚凝几败辕。岩下有时逢虎迹,马前频听异华言。使行劳苦诚无惮,所喜殊方识汉恩。

一首首使辽诗,诞生在就日馆摇曳的灯火中,诞生在静谧的夜色里,古老的驿路流淌着诗意豪情。

历史记载,第一次使辽,苏颂给后世留下了30首使辽诗。

夜惬意地呼吸着和平的空气,灯火凝视他高大的背影,苏颂轻轻推开门,步履轻缓地走出就日馆。月影如随,风寒袭人,铁戈冷光,苏颂走到士兵身前,为他们披上厚厚的军衣。他仔细查看帐篷内那些为辽国奉献的礼品包裹以及封签,确信没有纰漏后才平静地回到就日馆内。月转星移,他酣然入梦。当东方的第一缕曙光照在就日馆的飞檐翘角上,苏颂早已经整理好行囊,开始了新的行程。

 

在辽上京临潢府完成使命后,苏颂在熙宁二年(1069年)正月回国。就日馆的明亮灯火再一次敞开怀抱迎接他的到来。作为信使,他详细记录此行的过程以及自己的心得,是一项必然要完成的外交功课。馆驿长给苏颂准备好了御寒的皮衣与裘被。室外,寒风朔朔,孤雀冷鸣;室内,苏颂手握狼毫,驿路上的一幕幕情景以及辽上京临潢府的画面不停地在他的脑海中浮现。

他想起了第一次见到的辽道宗,英姿勃发,眉宇之间见风雅。他的耳畔回响着道宗的诗词:“昨日得卿黄菊赋,碎剪金英填作句。袖中犹觉有余香,冷落西风吹不去。”透过诗句,他好像与道宗一起行走在太学的馆舍之中,一起谈诗论艺。在文化面前,人与人的灵魂竟如此的切近。早在就日馆与馆驿长等人交谈中,他对辽道宗采取的“设学养士、颁五经传疏、置博士”的政策有所耳闻。这是一个从筋骨到灵魂都深受中原文化影响的契丹君主。上行下效,契丹人卯足了劲儿汲取中原文化的精华。

苏颂想到这里,微微一笑,辽宋之间的和平是靠文化来黏合在一起的。

驿路漫漫,苏颂此行已经写了厚厚一叠诗稿,他从箱箧中取出,如捧着一件件重若千钧的宝贝。他一页一页翻看着:“人向万山峰外过,月从双石岭间生”“田塍开垦随高下,樵路攀缘极险深”“白草悠悠千嶂路,青烟袅袅数家村”……那些诗歌此刻好像长了一双双翅膀,在他的眼前一会儿翩翩起舞,一会儿烈马飞腾;一会儿秋雁长空,一会儿春鸟啾啾。重峦叠嶂的山岭,迂回百折的崎岖险路,稀疏的村落,袅袅青烟,东山双峰残月,千里田畴耕桑,旃裘衣身的奚人、契丹人等画面再一次在就日馆的灯火中清晰闪现。

早晨。苏颂离开就日馆继续南下,他看见了一缕曙光犹如金色的织锦轻拂在远方起伏的山峦。

(刊于《散文百家》第12期。“文史杂咏”精品荐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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