傻子

河北省武安市 蔡银平

那是很多年前的事了,当时我九岁，傻子三十多岁。

傻子头上一年四季总裹着一条褪了色的油乎乎的白毛巾，春夏衣不遮体，秋冬穿一身不知哪里淘换来的黑色的棉袄棉裤，臃肿笨拙，上面布满了大小不一露出棉花的破洞。黑黝黝的大圆脸，一米七多壮实的身躯，像一头笨狗熊。嘴里呜哩哇啦的说不清楚话，耳朵倒是挺灵光。听村里的人说，傻子的“傻”是因后天的一场大病所致，更不幸的是二十多岁时父母双亡，仅留给他两间土坯房和一条秃毛大黄狗相依为命。

傻子很乐观，嘴角一直挂着傻傻的微笑。在那个文化生活匮乏的年代，傻子和紧跟在他身后的那条秃毛大黄狗便成了人们戏谑的对象。大人们在街上看到傻子，总有人嘲弄地问：“傻子，给你说个媳妇儿呗？” 此时，傻子便立刻停步，睁大双眼，面露憨笑，“嗯嗯”地用力点点头。人们便轰然大笑：“傻子也想媳妇儿了！” 傻子也不知所以地跟着哈哈大笑，仿佛自己做了一件令人自豪的事情，人们笑的便更来劲儿了。

村里的孩子们也经常“欺负”傻子，一帮孩子总会围着傻子唱“傻子傻子，没心眼子，给你票子，当我孝子。”有时候还会用小石子儿扔他，身材壮实的像头狗熊的傻子却从不还击，弯着腰，抱头鼠窜，大黄狗在后面“汪汪汪”地跟着跑。有时傻子还回头冲孩子们扮个鬼脸儿，孩子们被逗得哈哈大笑，傻子和大黄狗也欢呼雀跃，好像是他在逗那些孩子似的。母亲若是见了，经常会哄散那些调皮的孩子。傻子便笑呵呵地给母亲鞠个躬，母亲叹口气说傻子其实不傻。

傻子无所事事，经常在村子里走街串巷，后面跟着那条秃了毛的大黄狗。傻子喜欢抽烟，总会在地上找到别人抽废了的烟屁股，拾起来有滋有味的抽着。谁家有活儿，看到傻子在街上溜达，就招呼他干活儿，比如挑水，担柴等等。傻子是有求必应。到了饭点儿，傻子走到那家门口，总会有人丢给他一些窝头儿饭菜，傻子便一屁股坐在地上，抱住大黄狗，咧着大嘴哈哈笑着，喂狗一口，自己吃一口，就像两个亲密无间的孩子，在吃一顿美味大餐。人们便又指着傻子和狗哈哈大笑起来，傻子笑呵呵地看着依偎在他怀里的大黄狗，头也不抬地享受这一天中最美好的时光。

无论是谁，只要给傻子些残羹冷炙来裹腹，傻子便会主动留在哪家不走，给你干活。有些刻薄的人专门挑一些苦累的活儿给他做，比如厕所掏大粪之类的。傻子就是傻子，从不知计较，无论什么活儿，总会一丝不苟地去完成。母亲不止一次地指着傻子对我说傻子其实真的不傻，比很多正常人都让人起敬呢！

一年冬天特别的冷，滴水成冰。一个大雪纷飞的夜晚，我偷偷地把去年母亲给我做的被子送给了蜷缩在墙角，瑟瑟发抖，正在和大黄狗抱团取暖的傻子。傻子抽着不知从哪里捡来的烟屁股，像萤火虫的光，一闪一闪的，映着那张冻得发紫的大胖脸。他憨笑着看着我点了点头，用被子紧紧的裹住自己和大黄狗。漫天大雪，村里白茫茫一片，街上空无一人。望着千家万户透出的温馨的灯光，傻子呵呵笑着，用粗糙的大手轻轻的抚摸着那条依偎在他怀里的大黄狗，大黄狗低吟着用舌头舔着傻子大圆脸。我分明从他的笑容里看到了些许苦涩，又有些许渴望。那一天我陪傻子和他的大黄狗到很晚，直到他们两个缓缓地站起来，像两个一高一矮的雪人，蹒跚向他们家的方向走去，一路上留下串串深浅不一大小不同的脚窝，瞬间又被大雪填满。我突然懂了母亲的话，傻子其实真的不傻，他比有些正常人都让人起敬呢！

最后一次见到傻子，是在十年前的春节。那时农村的春节年味特别的浓，家家户户张灯结彩，欢度春节。我回故乡祭祀已故的父母，顺便买了一条吉庆牌香烟和一些面点去看望傻子。又看到眼前那两间摇摇欲坠的土坯房，没有大门，我径直走进院子里，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刺鼻的酸臭味儿。傻子真的老了吗？他须发皆白，一个人蜷缩在老屋的一角，孤单时便没有了他那招牌式的傻笑。看到我，他并没有意外，佝偻着着身子颤颤巍巍地站起来，突然紧紧的抱住了我。我下意识的挣了下，没有挣脱，便只好任由他抱着。他伏在我瘦弱的肩头，哇哇大哭起来，仿佛向我倾诉着他几十年来的孤独与痛苦，也仿佛表达着对我的不尽眷恋，我竟然也跟着呜呜的哭了起来。这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看到傻子哭。哭毕，我给傻子点燃一根香烟，傻子呜咽着用力的深吸了几口，起身拖着臃肿的身躯走到屋门外一个土堆儿旁，把剩余的半根香烟恭敬地插在上面。那一定是他那条不知什么时候故去的秃了毛的大黄狗的“坟头儿”了吧，我猜想。

再回故乡时，傻子家的那两间矮土房早已变成了别家美丽的新住宅。听说傻子是在一个冬天死去的，那个冬天也很冷，同样的滴水成冰，同样的漫天大雪飞舞。傻子就蜷缩在大黄狗的“坟”前，裹着我送给他的那条已经破旧了的被子，嘴里叼着半根未燃尽的吉庆牌香烟，带着一世的孤独满腹的心事永远的去了。不知道是哪个好心的乡人用草席裹了傻子，埋到了一个人们早已记不起的地方......

我突然哇哇的失声大哭起来，哭的像个傻子。痛哭良久，模糊中听到母亲在耳边轻声说：“孩子，傻子只能在天堂，因为这个世界欠他太多了。”于是，我微笑着用手擦了擦了朦胧的双眼，仿佛看到了天堂里的那个呜哩哇啦傻笑的大狗熊，后面紧跟一条秃了毛的大黄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