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第一位老师是母亲。
我母亲解放前讨米要饭,没进过学堂门,只有乳名,没有学名。解放后登记姓名,她脱口而出,报了姐姐的名字。从此,她们姊妹二人共用一个名字,然而,正是这位连取名都闹笑话的母亲,居然成了我的第一位老师。
母亲对我的教育,没从识字启蒙,而是从“思品”教育入手。小时候,我对太阳很好奇,爱在早晚放牛时盯着太阳看,由于看的时间久了,常眼冒金星。母亲得知后,不但没有责怪我,反而给我讲了一个美妙的童话。她说:太阳上有个正在绣花的太阳姐姐,由于她把绣好的新衣都送给了穷苦的人,自己连衣服也没有了,很害羞,见谁看她,她便会用针扎谁,乖孩子是不盯着太阳姐姐看的。我爱看太阳的毛病,就这样被母亲给巧妙地矫正了。
我稍大点后,常跟随母亲去老屋周边挖野菜。挖得最多的是“马旱菜”和“地米菜”,如遇上久雨初晴,就去纪山捡“地茧皮”......有一次,母亲将刚挖回的“马旱菜”和其他菜同时放在太阳下,让我帮她“择菜”。
没多久,其他菜渐渐萎焉了,唯有“马旱菜”却仍茎红叶绿。母亲指着“马旱菜”告诉我:她小时听母亲讲,古时候天上有十个太阳,快把天地烤焦了,有个叫什么羿的人,为搭救人类,他射落了九个太阳,剩下的一个太阳被“马旱菜”藏了起来.....这些没了根的“马旱菜”能在太阳下仍像长在地里一样新鲜,是太阳为报答它们过去的救命之恩......人要像太阳一样懂得记恩和感恩。人的一生,常会得到很多人的帮助,真正能感上恩的人很少。感不了恩,但一定要记恩......
她说着说着就说到讨米的事儿上了。她小时跟随母亲讨米时,曾得到一些人的接济,那些恩人的高矮胖搜,眼神动作,她记忆犹新。她说着说着就泪流满面了......她含着泪叮嘱我,以后家里来了讨米的,若她不在家,一定要多给一点米,以报答那些接济过她的恩人......
那年月,家里穷。今儿借张家几杯油,明儿借李家几升米……母亲怕忘了,不仅自己常挂在口头,而且还让我帮她记忆。我埋怨母亲:“不就是几杯油、几升米、几个鸡蛋吗……忘了就忘了,有什么了不起”。哪知母亲却郑重其事地说:“有借有还,再借不难”。还物时,母亲总是借少还多。有一次,母亲为了还邻居的几个鸡蛋,竟把家中所有的蛋全摆在米缸里,让我帮她挑大的还给人家。我责怪母亲:“吃多了没事干!”母亲却说:“人家方便了我们,我们不能让人家吃亏呀!这叫‘借个溜,还个揪’!”
母亲自己整日忙碌,也不让我有丝毫空闲。譬如她跟蔬菜施肥,我得帮他往粪桶里加水;下雨涨水,她扛着虾兜子去捞鱼虾,我得帮她提虾篮;她上山砍柴火,我得去抱柴草;星期天,邻居的孩子在家玩游戏,她让我去寻猪草……并说:“勤快勤快,有饭有菜……辛苦讨来快活吃......”我讨厌母亲,甚至骂母亲。母亲不但不介意,反而喋喋不休地说:小时多吃苦,老来定享福......
我懂事后,母亲或在冬天纺线或纳鞋底时,或在夏天乘凉时,常唠唠叨叨地教导我:“一就是一,二就是二,不要把一说成二”。“多听老师的话,多跟长辈学”;“凡事想好了说,想明白了做......”
我渐长大后,家中常有朋友来往,母亲便提醒我:朋友间相处久了,免不了有不顺气的时候,你要当个好的传话人,“会说话的两头瞒,不会说话的两头传”,千万别当“千担鬼”。“千担两头尖,冲你又他,哪个见了那个怕”。
我参加工作后,母亲见到我就唠叨:一是教我别做那种尽说奉承话的“冰糖嘴”。她说“冰糖嘴,只能讨人一时喜欢,日子长了,别人会讨厌的”;二是叮嘱我办稳当事,不要像个“毛桃子”。她说“没成熟的桃子,满身长着毛,吃起来不是滋味,谁肯沾”;三是要我与人相处,别做“鬼鸡蛋”。她说“鸡蛋里钻进了鬼,再好吃,也没人敢理……你如把几条都做到了,就成了‘秤砣人’......做人就要做个实实在在的‘秤砣人’”。
......
母亲虽已谢世多年。但她老人家留下的那些土掉了渣的话语,却像一面面鲜艳的旗帜,在我记忆的窗口飘扬着、昭示着。
注1、马旱菜:方言。它的学名叫“马齿苋”,属于药食两用食物。绿绿的叶,红红的茎。它因肥厚多汁,短时内,太阳晒不死。食用不仅酸涩,而且有股“六六粉”的味道。
注2、地米菜:方言。学名叫“荠菜”,属于药食两用食物。
注3:地茧皮:方言。学名“地皮菜”:又名地耳,地衣、地木耳、地软儿、地瓜皮等。
注4、借个溜,还个揪:方言。溜:平正得可以滑行;揪:高得像辫子一样可以揪到。借少还多的意思。
注5、羿:中国古代神话传说中的后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