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更天
1.
那颗皂角树长得极高,透过竹林的绿幔向上伸长,抬眼望去,除了那些乱七八糟的棘枝,就是苍天,褐褐的云层慢慢地游移幻化出许多奇形怪状的魅影,也是张牙舞爪的,显得狰狞,诡秘。到了腊月,树上的枯叶全都掉光了,在那些叉叉丫丫的乱枝中间,接近树梢的部位,有一个大大的乌鸦窝,一只乌鸦长久地呆在窝旁的横枝上,越冷待的时间越久,就那么一动不动地,看得桂枝心里发毛。
过了农历年不久婆婆就病倒了,那时她就听得乌鸦呱呱地叫,只是满树透绿,张望了半天什么都看不见,心中发慌,不知这兆究竟吉凶如何。挨延至今,终究放心不下,就悄悄地跑去问做算命先生的五叔,五叔沉吟良久,一杆叶子烟从头燃到尾,看看吸尽了,五叔将烟蒂噗的一声用力吹出,将烟杆顺手放到方桌上,这才幽幽地说道:“三娘的病怕是好不起来了吧……”
桂枝心里猛地被蹬了一下似的,仿佛整个人身子都不是自己的了,她有些晃悠,又有些心慌——“那,那咋个办呢,我找谁做主去,那个死鬼都要二十来年没回来过了,就我一个寡妇,怎么办呀?”
五叔从太师椅上站起来,在屋里来回踱了几步,方才将头点了几点:“我看还是该喊他回来一趟才是,毕竟是他的老娘,不管你,难道还不管他的老娘么?你说是不是?五叔两眼瞪着桂枝,越教桂枝不知所以,她的脸微微一红,不知咋个想起自己去年在自家房内洗澡,总感觉哪里有什么不对,突然看见一双贼 溜溜的眼睛从格窗死死地瞪着自已,她不禁吓得啊地失声一叫,那双眼睛倏忽就不见了。五叔瞪着她的样子,跟那双眼睛一模一样……
桂枝稳了稳神色,缓缓道:“我知道五叔说的一贯都是准的,只是五叔,你有没有法子替三娘消消灾,把这一关过了吧。”
五叔见桂枝对他说的不置一词,收回眸子:“这个……咋个说呢,这些都是命里头带的。你家那里风水不好,你看那窝皂角树,高高地压着,再加上家里没有个男人,阴气重得很……”
一提皂角树,桂枝就想起时不时地从那树梢传来听得头皮发麻的乌鸦叫,顿时觉得三魂丢了两魂。她看看尖嘴猴腮,上嘴皮上长着几根稀稀拉拉胡须的五叔,心里一声哀叹:“家里要有个男人该多好呀!”
“那么五叔,究竟有法没有……”
“这个……也只有试试看,说不准的……”
桂枝从小就做了童养媳,13岁来到赖家,只读过几天私塾,背得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烧茶汤,敬双亲,勤梳洗,爱干净……她除了悉心去记一些事情,没事的时候就习些女工,一晃……唉,已是红颜不再,镜中难觅往日颜,数根白发牵愁肠。
五叔的神通,她以为很了不起了,既然五叔都说只有试试恐怕就再也没有其它的办法。
听了五叔答应消灾,桂枝松了一口气:“五叔,说来呢你也是隔着帐幔对着影儿的,这辈不亲上辈亲,这个事总要你多出些力气才好……”
“喔哟侄媳这话说得好那个——我尽力就是了……”
说话间桂枝将钱塞到五叔的手上,五叔感到那张纸钱是裹起来的,硬硬地戳在手上,初时的不受用立刻变得如同戳进心窝子的舒坦,脑子里一边闪念这里有多少钱,一边毫不迟疑地立刻揣进裤兜里:“亲戚里道的,这么见外,放心好了,没有事的……”
(有钱使得鬼推磨,原来阎罗也由人)
2.
天才麻麻亮,桂枝刚起身,就听得五叔在屋外拍门:“侄媳,开一下,是我,五叔!”桂枝匆匆梳洗完就赶忙去开门:“五叔来得好早!”
“这时辰要得紧,咋能不早!”五叔说完这句要紧的话赶忙又补了一句:“五叔还没有吃早饭呢。”
桂枝应道:“五叔这么用心,我正想做好给你端过来的,你就过来了!”听完桂枝辩白,五叔放下心事,掀开布帘,进了里间。
里屋黑黢黢的,一时什么都看不见,五叔在连二(两个抽屉的木柜)边上摸到竹竿把窗撑开,方才看见三娘是躺在进门边的单床上,偌大的花雕双人床只一床叠成长条的铺盖,他伸手探进被里,还能感觉到桂枝留在上面的身体余温,五叔心中不禁一动,双眼微闭,手在铺盖的夹层一寸一寸地游弋,直到听见桂枝叫他吃饭手才离开。
桌上恭敬的放着一碗稀饭,一碗荷包蛋,一小碗泡菜,一双竹筷。桂枝在给婆婆熬药,扑鼻的药味弄得五叔怪不舒服,急忙先将荷包蛋倒进肚里,这才端上稀饭走出屋外。后排是赖家的鸡,猪圈,他打开鸡圈,鸡一只一只地钻出来,可能还不习惯这么早就给放出来,都在那里探头探脑不肯走,好容易看见一只大红公鸡探身出来,五叔这才返转身,添饭去了。
桂枝一边熬药,一边煮猪食,灶膛火映在桂枝的脸上,红通通的。灶火淡化了她经久的岁月,她仿佛还很年轻。五叔呆呆地看着,心中幻想着扑上去,就在这个柴草堆上,把她压在身下。不过这时他还算清醒,凭他那个瘦小单薄的身材……不成的,他有些悻悻然:“这个女人要是再傻点就好诳了……”
吃完饭,五叔重新返回里屋,三娘是醒着的,在轻轻地哼哼。
“三嫂,你咋个了,好些没有?”
“哪里能好哟五弟,我都快要死了……哎哟!”
“看你头脑还清醒,没得事的,我给你驱驱鬼,不要他来索命,去年河坝那头的崔爷,也是要死不得活的恼火得很,经我去一压,还不啥子鬼都不敢去,现今好吗都快一年了,活得好好的。”
“要得五弟,拿为(川话麻烦、拜托的意思)你费心,这个屋果然像你说的,阴气太重了,自从老汉儿死,我那个儿跑到成都去找饭吃,屋头就再没清静过的……”
赖家祖上殷实,只是解放后倒了霉,老汉儿遭镇压了,桂枝和赖家儿子行过大礼,过了好几年都没子嗣,自走,桂枝连他去了哪里都不知道。又过了数年,才有人偷偷地报信说他去了成都,叫家里放心,人还在。
在是在,男人在成都后来又安了家,也没再回到乡下的老宅,一晃就又过了十来年。丢下老母亲和原配媳妇桂枝,只是偶尔寄点钱回来,晓得他也困难,老母亲也不去过问,婆媳两人就这么一天挨一天地过着,直到一病不起。
五叔吩咐桂枝烧水,然后房前屋后的撒米,捉来那只大红公鸡,只一刀,那鸡蹬蹬腿,鲜红的血从脖颈刀口汩汩流出,五叔嘴里念念有词,倒提着鸡围三娘的床转了一圈,然后将鸡递给桂枝,示意褪毛。桂枝将鸡一半煨了汤,准备给三娘补补,一半做了五叔的下酒菜,待五叔喝完酒,又喝了两碗鸡汤醉醺醺地离去,桂枝才将剩下的鸡汤给婆婆端过去,三娘尝了一口就把碗推开:“拿走,吃不下……”
桂枝放下碗,一脸的愁容,唉,看样子婆婆要好起来,难呐。她的眼圈不禁红了,一大滴泪珠落进鸡汤碗里。婆婆要是在一走,这几间空荡荡的大瓦房,可就只剩她还背着人妇名声,实际守寡二十来年的妇道人家,一股孤单落寞的感觉猛然袭来,桂枝身子一软,倒在地上,碗碎了,鸡汤洒了一地。
3.
三娘的病越发的严重,先前还哼哼,现在是连哼的力气也没有了,汤水不进。只是将手触到鼻下,感觉还有气儿。桂枝心里一时又没了主张,是不是该做寿衣了,犹豫再三,还是叫小叔子顺五去把做郎中的大伯请过来。吩咐完,桂枝转身回到灶房,将热好的药用手背试了试,感觉合适,复又端进里房:“妈,好些没有,快起来把药喝了!”
三娘头朝里睡着,她轻轻地哼了一声:“不要,拿走……”桂枝无奈,只得将药顺手放到连二上,然后静静地坐在床边,仔细地观察婆婆的动静。
婆婆慢慢调过头来,一双无神的眼睛看着她:“——好媳妇——好媳妇,谢谢你侍候了这么多年,我就要走了,你个人要好好保重……”
“宽心些,妈,你会好起来的……”
“好媳妇,都是我那个儿害了你,他对不起你哟……”
“算了妈,这些都是过去的事情了,你还是安心养病要紧!”
“呱——”乌鸦在树上叫了一声,桂枝心里一跳:这个死乌鸦,叫得人心慌,她决计出去看看能不能将乌鸦赶走,转出房间,和一脚跨进堂屋的大伯不期而遇:“三娘如何?”
“这两天还要恼火点,连汤水都不进了!”
大伯跨进里屋,站在三娘床头只看了看回头道:“不得行了,就这两天,该给她准备得寿衣了,这回咋个都要把有德叫回来,再不回来怕连面也见不着!”
有德便是桂枝的男人,偶尔会给家里来封信,那是给老娘的,桂枝似乎是他不便提及的话题。
桂枝早些年还盼有德能够回来一起过日子,后来听说他在成都又娶了一个女人,有了后,便把这念头收起,苦苦地熬着日子。听大伯又提及有德回来的事,想必是要见上一面的了。此时她也无心去纠缠那些旧事,只是感到周身无力:“大伯叔,你就帮忙料理一下吧,我一个妇道人家,里外出不到手……”
“料理一下倒是没得啥子,只是要有些花销……这个样子,三娘的钱你先拿一点点出来,等有德回来就好办了,自然该他来经佑(川话,打理掌管的意思),我就先替他弄一下……”
桂枝转身打开立柜,在一大叠衣物中掏出一个小包,再把它摊在手上一层一层地打开,大伯坐在椅子上埋头吧叶子烟,眼睛始终没往这边看。
“呱——”那乌鸦又在头顶上长长地叫了一声。
“大伯叔,你想个法把那只乌鸦赶走,叫得人心里发慌……”
“没得啥子,叫它的嘛,动物比人灵,过了这几天它自然就不叫了……”
这话听得桂枝寒从背起。
“等把人埋了,乌鸦也就飞走了——乌鸦就是这个样子的,哪里要死人就往哪里飞……”
“不要说了大伯,我心里好怕……”
“不说了不说了,这些其实也没得啥子,行医的不问算命的,打酒熬糖,各管一行。医得好的病几服药下去就好,医不好的病咋个都没用。万物皆有灵,人不知天知,你不知神知,神不知鬼知……”
“呱——呱——”
桂枝出门,抬眼往皂角树的树梢望去,乌鸦还蹲在窝旁的横枝上,零星黄叶还在飘飘摇摇地往下落,几只母鸡歪着脑袋瞧着她,咯咯叫了两声,慢悠悠地走了。
4
天黑黢黢的,一切在它的黑暗中吞没得无影无踪,竹林,皂角树,老房子以及伸向远方的田野。
这片沃土延续了祖祖辈辈的血脉,上辈走完了一生便埋在河湾高坎上的一块空地里,坟上垒着坟。密密匝匝的坟包只有零星的几个石碑。后辈大多知道自己和这个河湾的关系,少不更事时,甚至把这里当成娱乐场所,打泥仗,捉猫猫,甚至于装鬼吓人……
碰到大人一声断喝立刻四下逃散,自然回家免不了一阵好打。久之,对这片河湾的遵从才渐渐远离了这个地方。
一弯河水绕过这片坟岗,在田野中像一条伏扑的蛇,蜿蜒而来,然后绕村落而过。一大片竹林密密丛丛,只一条小径通向河边,沿祖辈铺就的石坎可以下到河边,妇人们在那里洗衣、荡菜、洗刷尿桶……
穿过竹林,上首是大伯叔家,下首是五叔,小径直直地通向后院的木板门,进去是桂枝的禽舍,后院以及几间大瓦房,此时天还没亮,从里屋传出咽咽低泣的哭声,这声音似有似无,李琼华尖起耳朵听了好一阵,终于是听切实了,是桂枝的声音:“快起来,当家的,三嫂过世了!”“咹?”万全吃了一惊,睡意全无:“过世了?好久过世的?”李琼华将嘴朝那边一努:“你听听,桂枝在哭,深更半夜的,肯定是她过世了……”
“起来看看去。”
顾不得寒冷,有全起身去抓衣服,三娘的过世原本是早料到的事,只是来了总还是觉得惶然,这就……真的就过世了吗?
来到后门,李琼华探头朝里望,黑黢黢的没一点亮光,只有桂枝低低的哭泣。
“桂枝,开下门,我们来了,桂枝……”
隔了一会,一束亮光一闪,逐渐向灶房移过来,终于,那忽悠忽悠一闪一闪的煤油灯移到灶房,门随即打开:“伯母,三娘过世了……”桂枝双眼通红,头发凌乱。
“那是——那是好久过世的呢?”李琼华问。
“不晓得,我起来看时她都过去了……”
万全嗯了一声,径直朝里屋走去,在门边的单床上,三嫂静静地躺在那里,头上已盖了张白布。用手在鼻息上试了试,手触到三嫂冰凉的脸上,才明白无误地确信三娘确实过世了。
“琼华,你去几个族兄家报个信,叫他们都过来帮忙料理一下,有人手的都过来……”
出门的时候,天色微微发蓝,周围的轮廓已开始显现,天上寒星依然挂在那里,从不曾游移过,人世间的一切与它毫无相干。
桂枝在厨房烧水,煮了一大锅稀饭,梳洗完毕,去正房捞泡菜的当儿,三娘已抬出来,放到堂屋的一扇门板上,寿衣穿戴齐整,香烛袅袅,头道钱已经烧过了,一些女人跪在三娘脚下哭泣,将她的一些陈年往事一件一件数出来,哭一会,数一会,不觉天已大亮。至吃饭时节,族人差不多到齐了,二伯赖万富还在去公社的路上,只有那里才有电话,无论如何得把有德叫回来。
有德其实知道老娘生病想他回来看一眼,托了几次话,他都搪塞再三。其实他是怕见桂枝,他无法面对在这个13岁就进了赖家门的童养媳,只是间或寄点钱给老母,用以维系两个人的生计,一晃就二十来年,膝下三子,老大昌明,老二昌盛,老三昌成。
除了老婆张鸣凤,三个娃娃根本不知道乡下的事。上次二伯就来电话说三娘怕过不了这个冬,有德答应了,可就是迟迟不动身,想和鸣凤商量,几次话到嘴边又吞了回去,手里钱也紧,最后终究不了了之。
他的这些难处,万富心知肚明,把话带到,也不去勉强他。桂枝早先还心里挂着,问了几次都说离不开身,转而也就念头尽消,不指望他回来。再说,回不回来又有什么意思,有德出走后的情形,断断续续她也知道些,那个叫鸣凤的女人给他生了三个接香火的宝贝,这让她无话可说。哎,天命不济呀,活该守这活寡,怀着惶恐、不安,她小心地伺候婆婆,日子久了,倒真的相互依靠,谁也离不了谁,三娘的离去,竟让她感觉天塌了一般,除了哭,脑子里一片虚空。
日近中午,万富从公社回来了:“媳,话都带到了的,有德今天一定赶回来,你就宽心些,大概他该在路上了。”
万全不在,请了做饭的师傅,还有一件更紧要的事要做,人入土为安,可怎么安却颇费了些周折,这里有些缘故。
交代安排完丧祭,万全便急忙往黄瓦店赶,几兄弟和议了一下,觉得还是该给三娘做个道场超度亡灵,哪知找到贺道士他却怎么也不肯来:“现在这种事情做不得,就昨天,不晓得哪儿来的红卫兵还把我弄到乡上去开批斗会,现在啥子时候了,要破四旧立四新,我也不晓得啥子四新,只晓得我们这些做祭的,算命的,当过官的,成份不好的现在统统都要倒霉,月月斗,天天斗,哪个现在还敢哟。”
万全无法,赶回赖家院子已经是擦黑,院坝里摆起大灶,正在往桌上传菜,闷闷的把饭吃了,斜眼望去,五弟抬起一条腿踩在条凳上,一边夹菜,一边高声喧嚷着什么。慢慢听出点眉目来,原来他对大哥要求每家贴补点谷子的做法很不满,认为这些该有德回来定夺也不迟,毕竟是他家的事。万全也无心去和他论过高低。万富和万财在一个桌子吃饭,在旁劝他道:“算了老五,有德又不在,这屋里不大哥做主谁做主?三娘又挣不到工分,就看到桂枝还有点劳力,屋头又有好多粮食嘛,况且你也不是白交,顿顿还在这里吃得嘛”!万财争辩道:“我也没说不给,我是说该有德回来再说……”万富道:“有德回来你还不是要拿啊,未必就真正白吃了。”五弟不语,起身回屋了。
万富踱过来问:“大哥,贺道士不来么?”
“风声紧,不敢来!”
“那怎么弄啊?”
“我看还是老五给她做吧,毕竟他要懂一点,有什么办法。”
“这合适吗?”
“算卦看卦,都差不多,反正不让外人知道就是了。”
“要得,也只有这么办!”万富说完,起身走到摆灵的堂屋,替三娘烧了一把纸钱,也回自家屋歇息。万全还坐在那里叭叶子烟,想了一会事,按说,有德也该回来了,可都这阵了还不见踪影,不行,还得找二弟问问,看有德是怎么说的……
5
天已经黑尽,除了几个守灵的小字辈围坐在一起打牌,人都逐渐散去。二伯万富的两个女有磬、有莲陪了一会儿桂枝,哭着烧了一阵纸钱,又将没烧的一叠叠纸钱拆散,看看没什么事可做,也起身走了,大伯母还没走,偌大几间瓦房空荡荡的,进出房门都看见三娘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怕桂枝孤单害怕,便特意留下来陪她:“咋个有德现在都还没拢屋,说好的今天回来嘛,不晓得啷个的。”桂枝没哼声,隔了一阵,李琼华又问:“桂枝哎,你老实说,这么多年,你心里想不想他?”桂枝半天不语,“你说到底想不想他,”大伯母又追问了一句。桂枝抬起头来看着李琼华,她眼里似乎是一种期待,女人嘛,哪有不想男人的,这眼神似乎明白无误地摆着。
“想他也是守寡,不想他还是守寡,有什么用,慢慢熬日子吧!”桂枝淡淡地说。
“我这哈儿给你说心里话,还不如另外找个人嫁了呢,这个样子守寡要守到什么时候。”
“守到啥时候,反正死了就不守了散,其他的不敢说,我现在不去找他,死了也不去找他。由随他去过快活日子,反正进了赖家门,就葬在赖家坟就是了,这也就顶天了。”
“我说的是本心话,你倒见气了!”
“我也是说的本心话,说得那么好嫁人,嫁谁去,那几年年纪轻还想着嫁个人,如今快四十来岁的人了,还有谁要,老了,又是个拖累……”
“唉,你还是好难哟……”
“管它难不难的,也习惯了,扭得动就扭来吃,扭不动一把火烧了干干净净,万念俱消。”
桂枝脸色潮红,胸脯剧烈起伏,李琼华脑海里浮现出她还是姑娘时的影子,不由叹道:“唉,想你年轻时也是漂漂亮亮的,怎么转眼就想到老死了,这光阴也真真是太快了……”
“是呀,我来的时候还是个小姑娘,还不晓得嫁人是啷个回事,等我晓得了又开始守寡了,你那个时候不是还悄悄地教我么,说怕把床单弄脏了不好洗,结果床单还是弄脏了……”
“呲,这些事你还记着在!”
“啷个记不住,又吓又怕的……”
“这哈儿怕都半夜了吧?”
桂芝说:“鬼晓得这是啥时候,离天亮还早……”。
屋外一阵响动,这响动有些异样,不像是几个后生在三娘脚下添烛上香的动静,究竟何事,且听下文在叙。
6
又道是:
时过三更月色高,
半夜浆煮费心操。
芳华付却东流水,
青丝转眼成蓬蒿。
上回说到一阵响动,究竟是何响动,原来几个打牌的后辈见一老一小跨进院门也不问话就急急忙忙往屋里冲,他们也不认识,有的在问哪个,有的在问是不是伯父回来了,有的又在说不晓得是哪个,咋个问都不问一声就往屋头钻。还是伯母警觉,这当儿料定外面的响动定是有德回来了,于是低语道:“桂枝,是有德赶回来了。”
桂枝在那里没有动,忽听得外面一声长嚎,“妈唉,儿不孝啊,儿回来看你老人家,来给你老人家送终,儿不孝啊……”这恸哭悲悲切切,让听的人忍不住也落下泪来,这下真把桂枝惹起伤感,在里屋眼泪横飞,有德跪在母亲脚下,一边烧纸钱,一边哭。和他一起跪在地下的是大儿子昌明,他一边打量屋里陈设,一边烧纸,这里他还是第一次来,走了多远的路,他记不清了,脚还在痛,父亲的脚肯定也在痛,只是他全然感觉不到,在那里长跪不起。
桂枝和大伯母在里屋听得真真切切,伯母道:“人回来了,你还是出去见见他吧!”
“算了,你出去吧,我去跟他们两爷子煮点吃的,走了那么远,想必也饿了!”
桂枝和伯母一起跨出里屋,她看了一眼跪在地下的有德和昌明,折身往灶房走,昌明抬头看见,悄悄地问他爸爸,“这个女的是哪个,我喊啥子?”有德抬起头来,看见桂枝往厨房去的背影,听见儿子问,迟疑了一下才回答说:“叫姨娘吧!”昌明刚想再问,大伯母便抢过话头道:“有德回来了,你大哥都等了你一天,才回去睡了,这个是老几呢?”“老大!”“是昌明哟。”“是!”有德又侧身教昌明:“这个是大婆母!”昌明生生地喊了一句婆母仍低头烧纸钱,有德起身在条凳上坐了,和伯母说话,先是问了些母亲生病的情况,又问了大伯张罗铺排丧祭的事,忽听灶房里桂枝的声音:“伯母喊两个灶房来吃点东西,各人来吃哈,我还在烧热水,手脚莫得那么多。”
有德犹豫不知道去还是不去,大伯母劝道:“赶紧去吃点东西,别把娃娃饿倒了,又走了那么远的路,哪个遭得住。”
昌明确实感觉到很饿,听到喊吃东西,便起身往灶房走,看到桌上摆了两碗粉子醪糟,上面两个荷包蛋,一股清口水立刻涌上口腔,本想喊一声姨娘,但感觉有什么不妙,看了桂枝一眼,便端上碗吃起来。甜甜的,一股香气从鼻孔钻进来,昌明不由得深吸一口向外喊道:“爸爸来吃醪糟蛋,好香哦!”
好一阵,有德出现在房门口,顺眼望过去,桂枝似乎在专注地烧水,并未抬眼看他:“桂枝,你还好么?”
“我好得很,没病没灾的,咋个不好呢,其实你也不必问我好不好,挨不着挂不着的,你还是把自已经佑好吧。”
有德其实就是一句礼节上的面子话,也没有什么好说的,不便再说,也确实饿得紧了,便端起桌上的粉子醪糟,一口吞下一个荷包蛋。真的是香气扑鼻,他忆起了曾经有过的味道,和桂枝有过的岁月,有过的温情,但这些记忆不能重新提起,仿佛那是一道墙。
“爸爸,原来你在乡下还有一个女的嗦,咋个你从来就没说起过呢?”昌明尽管还小,却从这情景中看出眉目,忍不住问道。
“是的,那都是解放前的事了。”
“不管啥子时候的事,你找了姨娘,又找了我妈,这个新社会是不容许的哦,是犯法的哦。”有德不曾想昌明竟说出这个话来,娃娃问起,他也辩解不得,于是说道:“犯法不犯法,那阵也顾不得,现在已经都成这个样子了,有什么办法,我要不找你妈还没有你三弟兄,这个你又咋个不想一想呢?”
“那姨娘这个样子你又咋个不想一想呢?你把她一个人丢在屋头不闻不问的……”
“我那个也是莫得办法,顾了那头就顾不到这头。”
“不管,现在是新社会一夫一妻,我要向政府告你有两个老婆。”昌明这一番话出来,几个人都吃了一惊,想不到一个小娃娃竟有这样的想法和主见,一时有德竟不知怎样回答才好。桂枝先前还听着他父子俩对话不插言,待昌明说出要告父亲的话以后便变了脸色,马上喝住道:“昌明,你说话还是要分个老少哈,他再咋个不对是你老汉儿,蒸笼还分个上下隔呢,咋个给老汉儿这个样子说话,你把他送去关起对你有啥子好处?你们三张嘴巴你妈供得起哦,不管咋个,你老汉儿供你们总是没有错的,这儿没得你该说的话!”昌明被这番话弄得云里雾里,他确实想不到那么多。桂枝愤愤地把火钳一丢:“要说也该我来说他!”桂枝站起身,把围腰解下来丢在柴草堆上:“你们两爷子洗了跟大伯母过那边去,这儿莫得地方。”说完,桂枝穿过堂屋,折身进了内室,掩上门睡了。
有德昌明洗漱完,和大伯母一起替三娘烧了一炷香,一轮纸钱,拜托几位守灵的后辈几句,也走了。
三娘一动不动地躺在那儿,脚下烟火袅袅,下首五叔的那只黑猫躲躲闪闪进了堂屋,这里闻闻,那里嗅嗅,在供碗含了一坨肉,腾地一声串上灶房上方的跳墙,沿瓦梁立架钻出去,回它的老窝慢慢享用去了。已是下半夜,寒气慢慢袭来,昌鹏、顺五外侄狗娃、憨憨各自找了衣服披在身上也趴在桌上睡了。
7
天蒙蒙亮,晨雾逐渐在田间沉降弥漫,吞没了地上的庄稼,灰蒙蒙的一片,散落在四周的村庄院落,那些房子,竹子,树木下面已经完全淹没在雾漫中,上面却还有清晰的轮廓。沉雾仿佛要将整个赖家院子升腾起来,这分明就是一幅静物画,秀丽如诗。只是皂角树杂乱穿刺的枝丫仿佛要证明寒冬的肃杀,劫数难逃。
三娘脚下人逐渐多了起来,有女人嘤嘤的泣声,不知是谁说的,烧头道纸的人会得到过世人更多的荫庇,或许是这个缘故吧,女人大多都已到了灵堂。几个熬夜守灵的晚辈强撑着也在那里上香烧纸,等吃过了早饭再去睡觉。一时烟火袅袅,族辈都在灵堂周围忙碌起来。做菜的师傅发现祭祀用的刀头不见了,问了几个守灵的都说不知道,便在那里发气:“啷个吃也吃不到死人头上去,世上竟有那么缺德的人,也不怕遭天谴!”几个后生也觉奇怪,一晚上并没离开过,刀头怎么会无缘无故的不见了,你看我我看你,又觉得不像是谁去拿了的样子,几个闷闷地吃了稀饭便回去补瞌睡。
昌明还在睡,有德早已起来,和大伯就三娘丧祭的事在那里斟酌:“侄啊,你妈就这一回,还是该给她做好点才是,莫叫族人看在眼里,背后说你不孝,戳脊梁骨。”
有德回道:“大伯那些安排都要得,照那么办就是了,钱都好办,你们各家垫了好多我这里都补还给你们,只是粮食不大好办,国家定量只有那么多,到哪里去找来还你们,这个就请族人担待点了!”
“是哪门子的,这个我先就给他们都说好了,各家按人头点,吃了下来该多少折多少,也莫教你为难!”
有德宽了口气又说道:“道场的事还是不做为好,城里这些是一点都不能提的,封建迷信,莫得哪个敢搞,要挨批斗,要挨大字报,想都不敢去想!
“哎,不让做吗悄悄地做嘛,穷乡僻壤的,哪个晓得,不声张就是了,都是族人,未必哪个还去举报嗦,莫得事,有事我担待!”
“不是你担待的事,这个鬼神哪个又见过么?大伯六七十岁了,你见过吗,这个反正我是不信的,你看我妈以前天天烧香敬菩萨,哪个来保佑我,老汉儿旧社会当个乡长,一解放脑壳都遭耍脱,我要不跑也莫得松活的,地富反坏右份子,也幸好我跑了……”
“过去那些事也莫去再提,你实在不做就算了,本生五弟就很勉强,怕遭起,晓得了还是要背时(倒霉)的。”
“就是嘛,何苦来!”
说话间,得到口信的伯叔辈、兄嫂们陆陆续续来到大伯万全家,有德一一打过招呼,院坝里顿时热闹起来。二伯母靳德容道:“有德出去都十多年,将近二十年了,还是那个样子哈,没咋个变的。”
“老了嘛,都翻过四十岁的人了,咋个不变哦!”
“你都四十几了啊,这日子过得好快哟,我进门那阵你还在挨你爸打呢,咋个这都就四十几了。”四伯母夏文婷咂咂嘴,又摇摇头。大伯母李琼华插话道:“说你四十几的人一点都不像,你们城里人,晒不到太阳淋不到雨,还是城里头安逸些,有德算是走对了!”
“我那个时候走也是莫得法,避祸的嘛。”
“未必城里头那阵就不整运动嗦,怕还要凶些……”五伯母肖月英说道。
“隐姓埋名嘛,才开始去帮人,以后又公私合营,慢慢的人家也就不晓得你究竟是干啥子的了。”
“那你在外面用的啥子名字呢?”肖月英问。
“外面叫的赖友朋。”
“啧啧。”肖月英把嘴一瘪:“还不如叫赖朋友呢,省得别个总来麻烦你!”她这么一说,尽都笑起来。外孙小地主更是拍手叫道:“赖朋友,赖朋友!”肖月英一巴掌打过去:“呸,舅舅也敢取闹的么?”小地主坐在地上嚎哭起来,两脚乱蹬,喝他不住。
有德左右看了一会儿,嘴里道:“有达呢,咋个有达没有来?”
万全道:“他咋个好来嘛,那个时候镇反,分浮财他积极得很,他不说你老汉儿解放前还去过成都参加啥子反共救国培训班你老汉儿也不得遭!”
“哎呀那些事过都过了,还提它做啥子,脑壳打烂还是叔伯兄弟,还是一家人,叫他莫去记到心头,我有德也不怪他!”说完,他眼睛看着四伯母,欲说不说的样子。夏文婷道:“有达不在屋里,红瓦店去了,在做木工活路,一早走,天黑尽了才回来,我都难得看到他。”有德“哦”了一声,不再说话,日近中午,下头喊了一声吃饭了,于是大家站起身,朝三娘灵堂的位置走去。
8
第三天了,照例烧过纸,拜祭过了,白天的喧嚣纷扰直到晚饭过后就慢慢沉寂下来,再晚点,过了十二点,除了守灵的晚辈,差不多都回房睡了。桂枝几日都茶饭不思,病恹恹的样子,女人们这个劝劝,那个劝劝,脱不了想开些,保重身体之类,也找不出多余的词句,就那么反复地劝说,也渐渐没了趣味,也没人再来陪她。桂枝一人睡在里屋,三娘就在一墙之隔的堂屋,这一墙之隔分明隔的是阴阳界。
桂枝心头的那个痛实实在在地笼罩着她的全部心绪,这张雕花床早年曾是三娘嫁进赖家的陪奁,做工算不得精致,却铺设齐全,床脚两头是四抽的隔盒,踏脚板便坎在四抽的中间,床罩下半部分为实木浮雕,实木与镂空之间置一搁板,床楣高圈是飞禽走兽的镂雕,围饰是带悬枝漫叶的雕花图案,床两边的贴棂,左边雕的是仕女奉茶,右边雕的是书生作揖。三娘甚是爱惜,擦得油光锃亮,就跟新的一般。轮到桂枝行大礼时,三娘就自己从正屋里搬出来,把床让给了桂枝。这已经是解放过后了,家里实没有什么还算再好的东西。只短短的过了两年,有德不辞而别,桂枝就从此独守空床,白天倒还不觉得,到了晚上两个孤单的女人便各自想着各自的心事,在漆黑的夜里辗转反侧。日子长了,两个人为了方便说话,三娘又回到了她的雕花床上,媳妇一头她一头,时不时说几句女人家的心事,渐渐地就成了习惯。三娘这一走,桂枝就觉得自己真的失掉了什么永远也找不回来的东西,那痛,痛彻心肺,真就这么一下病倒了。
她脑子依然清醒,别人说什么她也应几句,别人不说,她也不开腔,也不晓得饿,端起饭来吃几口便无心再吃,脑海里是她和三娘这几年的点点滴滴,过电影一般,她努力把那些早已过去的陈年往事一样一样在脑海里慢慢地过,唯恐漏掉什么。
所有的细节都不可能遗漏掉,因为这些曾经是她生活中的慰藉,就靠它打发走许多无眠之夜,三娘对她的关切是她生活中的唯一,这些能忘掉么?
天一亮,三娘就该上路了,抬棺的人也早就请好,抬棺送棺这些都有规矩,这个不能不要,有德也默许了。桂枝突然翻身下床,自语道:“我还得给妈说几句话,这以后就永远也说不上话了。”
话还没说完眼泪又掉落下来,声音断断续续,气若游丝。
“妈哎,老天咋个这么不长眼啊,好端端相依为命以为日子长,哪晓得一场病就要了你命,剩下我孤苦人一个失了主张。从此后再无人痛我、惜我、怜我、知我挂记我,心里有话我对谁讲,还不如一同去奈何桥喝一碗孟婆汤把今世遗忘……”三娘年轻时是个戏迷,这段唱词也不知出自哪段折子戏,无事三娘爱哼哼,久了桂枝也听得耳熟,这词就如自己身世一般,边哭边念,气急攻心,竟一下倒在烧纸钱的大锅旁。
守更的晚辈这下慌了,赶紧将桂枝抬回里屋,仍旧放到雕花床上。一轮残月,在晨曦的朦胧中逐渐褪去,远处传来公鸡第一道打鸣,彼此起伏地应和着。有顺试了试桂枝的鼻息,觉得没事,依然带着大侄昌华、二侄昌兴、六侄昌鹏回院坝的方桌坐了,摆起龙门阵坐等天亮。
三娘该下葬了,五叔来探望过两次,见有德莫提做道场的事,便有些愤愤然了,他找到万全:“大哥,当初不是说好的给三嫂做道场,咋个有德回来就变卦了嗦?我也不是在乎那两个钱,这个家族,到底该听你的还是听下辈人的哦,你也该拿个主张才是!”万全吧了几口叶子烟才慢悠悠地说道:“现在社会不是不让搞得嘛,你晓得有德一贯胆小,怕出事,还是依他吧,毕竟是他娘的事,该他来做这个主!”
争论的当儿,下面的哭声已成一遍,马上就要合棺材了,万全顾不得理会他,急忙赶过去,合棺之前该是给三娘磕个头的。
棺木抬出院坝,在村外绕了一圈,才回到后墙的竹林下葬。竹林外就是弯曲扑伏的临安河,此时节的河水已不再流动,浅浅的,全没了夏日的浑浊与激荡,真所谓水过一秋凅,万物尽萧疏。这时,已近年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