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
天边的夕阳把那些形状千奇百怪,似是非是的云霭染成一片血红,以前怎么没注意到,只要留心,真的是苍山如海,残阳如血。
仿佛是一尊雕像,老太太躺在床上,大口地喘气,老头坐在床沿,呆呆地看着窗外落阳,一言不发。这种姿势已保持了好长一段时间,老头知道,老伴快不行了,他在静静地等待这一时刻。
“老头子,快扶我起来,我要看看夕阳……”
“都要落下去了!”“还没呢,快扶我起来!”
她还没糊涂,老头心想。年轻的时候老婆性子就急,不容他多想,得赶紧依她。
老头扶着她颤颤巍巍来到阳台,窗外鳞次栉比的建筑已经灰霭霭地连成一片,生硬的线条在余晖中分外分明。
“老头子,夕阳美吗?”
“美,真的好美,有首歌不叫‘最美不过夕阳红’嘛!”
“呵呵呵呵,老头现在也学得会讲好听的了,”老太太笑中带喘,听起来怪怪的,“夕阳真的很美,只是它就要落、落下去了……”
“不天天都如此么?有什么奇怪的?”老头有些诧异。
“不一样,你太粗心,老头子,每天都不一样,跟流水才一样,每天,对一些人来说是一切即将开始,对另外一些人来说却是一切行将结束……”
老太的眼角渗出一颗泪珠,她望着老头满脸皱纹的脸,欲言又止。这张脸,曾年轻过,英俊,帅气,可是现在,一头雪白,像是堆在头上的雪花。她想,要是抖掉他眉毛、胡子、头发上的那些雪花该多好呀,还是那张英俊、帅气的脸。可是办不到,时光不会倒过去……
老太艰难地喘息着:“你呀,现在是丑老头,以前也难看死了,可我却偏偏要嫁给你,还记得狗娃子吗?”“怎么不记得,他死的时候你还哭了一场嘛!”“我是可怜他,打了半辈子光棍,娃娃都顾不了他,最后还是我们回去给他料理后事,人家可是救过我的命。”“那是,从小一起长大么……”
记忆拉回到从前的从前。
一条弯曲崎岖的小路,直通峡底的江边纤道,顺纤道往上走一点,一块突兀的岩石悬空而挂,村民给它起了个形象的名字,老鹰嘴,下面是水流平缓却深不可测的喊山沱。纤夫过沱的号子声在峡间回荡,村里的女人们就知道,她们的男人回来了,急忙点火煮饭烧水。
老鹰嘴却是孩子们的极乐世界,一群光屁股的小孩,从这里纵身跃下,呼喊雀跃,让远远站着看的小姑娘艳羡不已。
“水深吗?”秋妹跃跃欲试!
“不深,看,才到这呢!”娃娃们踩着假水,一蹦一蹦的,就像踩在地上。“来啊来啊,下来啊?”
“别去,他们骗你的,去不得的……”
好奇心终于占了上风,秋妹小心翼翼踩上老鹰嘴,眼睛一闭,纵身跳下。立刻,无所依托的感觉使她惊慌地四处乱抓,水中犹如冥冥中的感觉,不一会,她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狗娃子一看秋妹真的要跳下来,叫声不好,急忙向老鹰嘴游来,最先在水中抓住了秋妹,几个小伙伴扶的扶,推的推,把秋妹救上了岸,给她倒水,然后让她趴在地上,他们不知道还该做什么。
秋妹感觉在什么遥远的地方走啊走,仿佛到了天边。突然听见说话的声音:“还有气,有气……”怎么回事,她睁开眼睛,却看见一群赤身裸体的小男孩围着她,吃惊的急急喊了一句:“走开!”
哄的一声,娃娃们散了,狗娃子用手挡住屁股,边跑边回头看,样子十分好笑。
后来她真的可以从老鹰嘴往下跳了,只是比别人多了条小裤裤。
再后来,她不再和那些光屁股的小男孩一起玩耍,而是一帮小姐妹,躲着那些小男孩游泳。
一听到号子的声音在远处传来,大家便急忙上岸,穿好衣服飞快地跑回家里。这可是一群不折不扣的裸体男人,更要紧的是赶快回去告诉妈妈,她们的爸爸回来了,或许,还给她们带回点糖啊,小镜子,小梳子什么的。
说真的,童年无论在什么情况下,只要有父母的爱,都是一种幸福。
下
秋妹逐渐地大了,狗娃子也逐渐地大了。不知什么时候开始,狗娃子的母亲总爱往她家跑,看她的眼光也有些异样。亲热中带些特别的关爱。
终于当秋妹出落成亭亭玉立的大姑娘的时候,父母找她商量,要她嫁给狗娃子。秋妹断然拒绝了。她心目中有一个人,这个人就是现在这个糟老头子。
“知道为什么我要嫁给你没嫁给狗娃子吗?”老太太喘息着问。“嘿嘿,不知道。”
老太太气越来越紧,为了让老伴舒适点,老头把她抱在怀里。
“你那不甘命运,走出大山的勇气让我感动,你做了军人,上了战场让我知道你是个铮铮男子汉让我感动,你和你父辈一样不畏艰难困苦让我感动,嫁给你因为你一直是我的偶像!”
老头嘿嘿笑了,两排牙齿,上几颗,下几颗,稀稀落落。
“可是你后来不是这个样子了,你变得没有棱角了,随和了,没有主见了,是不是?”
“不这样又能怎样呢,老伴?”
“可我还是以前的我,一辈子都那样,是不?”
“是,在我眼里你还没老呢,还是那个小姑娘!”
两人都笑了,老太太笑得吃力,老头笑得难看,满脸皱纹挤做一堆,心里都酸酸的。
“以前我们过得苦,可我不在意,有你就感觉幸福,那些时光多好啊,我打孩子你护着,这是你唯一做的还算勇敢的事,你不知道我心里好甜……”
“可惜我们在一起的时光总是不多,我总是在期盼中过日子,总算在一起了,还没过够,我却要走了……”
老太太扭过头去,看着窗外的云际残阳,真的是苍山如海,残阳如血呀。渐渐,连那些血红也消失了,周围是灰霭霭的一片,什么也看不见了。
一首古老的歌,从祖辈唱到父亲,父亲又传给他,自从父亲走后,他再也没唱起那首歌,老太太凝神地看着他,想要洞穿那远去的岁月。
老头想起了那首歌,想要朝那些远去的岁月走去……
拉纤哟,拉纤,
双脚蹚过河,双脚踏遍川,
一根纤绳命来牵。
生靠它、死为它,
一根纤绳命来牵。
莫等闲、莫闪板、
过了谷口还有险滩,
一步一步朝前拉,
挣下油盐柴米钱,
婆娘娃儿都喜欢。
一根纤绳九丈三,
父子代代肩上栓。
踏穿岩石无人问,
谁知纤夫心里寒。
纤夫尸骨埋江底,
婆娘娃娃泪流干。
一根纤绳九丈三,
步步来到望夫岩,
日日望夫夫不见,
还在襄口把气喘。
一根纤绳九丈三,
父子代代肩上栓
一根纤绳九丈三,
父子代代肩上栓
……
终于,天完全黑了,老头还在反复地哼唱,老太太平静地睡了过去,带着那首古老的歌谣,在满头白雪的老头怀里,没有再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