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不知名的小站,破旧、斑驳。售票处的小屋是最原始的木板房,透过木板间那些不规则的缝隙,坐在里面的售票员百无聊赖的样子。老实说她模样漂亮,大大的眼睛,尖尖的下巴,两手柔软,皮肤细腻。不想寻遍万重山,原来春风总关情,这一路的劳顿,顿时在此眼睛为之一亮。
为了打发时光,她在织一件灰色的毛衣,已经完成了一大半,现在打的是肚脐的位置,那是一件宽宽大大的毛衣。
木板房的下端长满青苔,他看到有片木板下面部分已经湿蚀掉了一小截,木片实际是悬在空中的。
“要去哪里?”售票员问,她连头也不抬,只顾打那件灰色毛衣。
“不知道,你随便扯张票吧!”
售票员抬起头来看着他,那是一双让人无法忘掉的大眼,美丽而清澈。他笑了笑:“我是流浪汉,去什么地方都行,一路走,一路看风景,你随便扯吧,它把我带到哪儿我就到哪儿!”
“拿着,你的票!”
他有些疲惫,一脸倦容,手搭在窗台上斜靠着一仰头,咕咚咕咚往嘴里灌水。眼下火车还没来,在这崇山峻岭中,就这么一块不大的平地,一条单轨铁路一头钻出涵洞,一头沿山腰蜿蜒,拐过弯不见了,然后又在另一座山贴边出现,延伸,然后钻进那座山的肚里,满山的郁郁葱葱并没有为这人工打造的痕迹所影响。售票员突然地问:“你不会再光顾这个小站了吧?”
“哦,不会,我只是路过——不知怎么走起来的——”
一声汽笛在山峦中悠悠回荡,火车就要来了,笛声消失以后,这里又重归寂静。
那件灰色毛衣在一双柔软的手中一点一点地延长,只见她两手翻飞,没再说一句话。
“我就要走了,这里不属于我……”他喃喃地低语。
“那哪里才属于你呢?”
“不知道,哪里都不属于我,我只是一个流浪者,人生旅途的流浪者而已……”他笑笑,“其实哪里都属于我,这座青山,我来过了,只是它不要我停留,我得走!”
那女人笑笑,笑得意味深长:“或许你可以带走山里的一朵小花,这样你可以记住这个不知名的小站……”
“不,看看就可以了,带走,它立刻就失掉了生命……”
二
车上很嘈杂,小贩堵在过道上,好容易挤过去,找到自己的位子坐下,车还没有启动,小木屋还能看见,还看见站台上一个穿制服的胖胖男子在舞动手中的那杆小旗。哐当一声,列车慢慢移动起来,小木屋逐渐退去,越来越远,越来越远,转过山背,小木屋突然从眼前消失。眼前是道旁护坎密密丛丛的绿色植物,草啊,小灌木啊,不知名的野花啊,如果从对面山上望过来,这些绿丛在山腰上其实并不显眼,火车像蛇一样在山腰爬行。
对面是一位中年男子,长脸,眼睛在镜片后面盯着他像利剑一样,仿佛要把他穿透,只是这一瞬间的对视,似曾相识的感觉,他把记忆搜索过滤了一遍,没有,眼前这个人不认识,不过偶然相遇的过客而已。那人笑了,对他点点头:“还在留恋那个地方吗?年轻人?”
他立刻窘迫起来:“你……你怎么知道我的留恋?”
那人不再理他,转过头去看窗外的风景。
这个人是干什么的?研究心理学的?玄学的?还是智者?一眼可识破许多的机关?
那间小木屋还在眼前晃动,大眼睛,尖下巴,一双柔软皮肤细腻的手,还有那件宽宽大大的灰色毛衣……
“或许你可以带走山里的一朵小花,这样你可以记住这个不知名的小站……”
“不,看看就可以了,带走,它立刻就失掉了生命……”
听起来带点诗情画意,其实那只不过是不着边际的空想而已,生活可不是一首诗,倒像是五味瓶,里面啥都有。
管它是什么,太劳累了,先休息一会,闭上眼睛,那小木屋还在眼前晃动。迷迷糊糊中,感觉还在那个小站停留,那女人打完毛衣,站起身来贴在身上比试,像是要把她裹起来,他看见那个胖胖的,穿制服挥旗的男子进了那间小木屋……
这是梦境,他告诉自已,努力要把眼睁开,中年男子坐在他的对面,在专注地读一本书,是托尔斯泰的《复活》?是莎士比亚的人间悲喜剧《罗密欧与朱丽叶》?司马迁的《史记》?冯梦龙的《三言》……字就这么变来变去,怎么也看不清,又像是鲁迅的什么《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管它什么书,还是睡的好,中年男子也困倦了,放下书也闭上了眼睛。
列车压过铁轨间隙的哐当声一直在响,不时有小贩叫卖声由远而近,由近而远。窗外一片漆黑,昏昏顿顿,不觉已是下半夜。与他并列的过道那边,是一对夫妻,男人斜靠在窗边,女人头枕在男人腿上沉沉地睡去,一个小偷过来,在翻她的衣服兜包,明晃晃的刀在那女人脖颈处晃动。他想喊,喊不出声,明明是在大声吼叫可连自己都听不到,梦魇吧,他挣挣地站起来向那贼走去,醒来却还躺在自己的座位上,一切都没有发生。
眼一闭一睁,这一天就过去了。从洗漱间转来,中年男子确实在看书,伏尼契的《牛虻》:“……实际上我们每个人都是堕落的,只不过堕落的程度不同罢了。”他有些惊奇,这本书他恰好看过:
“是……消遣吗?”
“是,随便翻翻,打发无聊的时光罢了!”
“你不会是什么党……吧?”
“不是,我对政治不感兴趣。”那男人继续说,
“争名夺利几时休?
早起眠迟不自由,
骑着驴骡思骏马,
官居宰相望王侯。
……
这只不过是贪欲上的不归路,我是信奉中庸之道的,‘逢期遇事不强求,强求不成反为羞……’”
“哦,原来这样的啊,我也是,为可为之事,不可为则不为,看来我们还有些心心相通的哈,怪不得上车看你面熟,原来在这里……哈哈哈哈……”
“是吗?”那中年男人笑了笑,“你或许流浪久了,总想在陌生中寻求熟悉……”
“有点,你怎么什么都能猜到?”他惊讶地问。那人定定地看着他,眼光意味深长……
你的留恋写在脸上,
你的茫然写在脸上,
你的伤痛写在脸上,
你的期盼写在脸上。
一段回忆丢在了什么地方,为什么心总是在流浪……
三
一团团浓雾从窗外闪过,跟云似的,这使窗外的景物变得模糊不清,天地一色。
我来自天边,
我来自高原,
我来自水乡,
我来自深山,
走遍了山山水水,寻遍了角角落落,只因为我爱上的人带走了我的心,我要去找寻……
一个流浪歌手弹着吉他钻进了这节车厢,他在每一位旅客身前停留,原来是要钱的。
“究竟要心还是要钱呐?”他调侃道。流浪歌手笑笑:“都要,这是我的旅途……”直到接过他递过来的小钞,才向下一位目标走去。
“人其实活着很不易……对吧?”他用眼睛盯着中年男子,想从他那里得到答案。
“谁啊,你还是那个流浪歌手?”中年男子指了指身后。
他不好意思地笑笑:“不知道,我就这么随口问一句,也没想究竟是谁。”他说。
“自己去感知吧,如果什么都告诉你,你的旅途就没有意义了……”
是啰,走一路有一路的风景,此处不可能是彼处,旅途不就是去领略不同的风光么?
浓雾逐渐散去,金色的阳光泻进车厢,音乐声响了一阵:“各位旅客,火车就要进站,请下车的旅客带好你的行李,谢谢,祝你一路愉快……”
“年轻人,我该下车了,再见!”中年男子说。
“再见!”
他突然怔怔地想:“就这么走了么?从此以后再也不可能见面……永远……”
“我会记住你的——”他大声朝那人喊,站台下,那人回过身来朝他笑笑,然后举起手来摇摆:
“再见啦,年轻人——”
火车再一次移动起来,青山绿水,丛丛山峦,一声汽笛的长吼在幽谷中低沉地回荡,绵绵不绝。
四
窗外阳光明媚,小贩穿梭在过道上,来来往往。一对恋人坐在原先中年男子的位置,女的滔滔不绝:“你不懂的,现在流行中性美,你看人家春春,李玉刚……好火……”
“瞎说什么?李玉刚怎么能和春春放在一起?一个是中性打扮,一个演的是女人,脱下服装却是完完全全的男儿身,两回事。”
“就一回事,就一回事,我说一回事就一回事,怎么着?”
“那你是玉米还是钢丝啊?”
“玉米也是,钢丝也是,反正是他们的粉丝就是了。”
“无聊……”
“好啊,你敢说我无聊……”女的扑过去,在男人腋下猛挠胳肢。
“败了败了,怕你——哎哟!”
男的吃不住痒,拼命躲闪,女人顺势将他抱住,嘴贴在脸上,然后耳朵、额头,嘴唇……
两人就这么抱着,仿佛四下无人。
幽幽群山在窗外缓慢地移动,绵延不断,一山翠绿在眼前急涌幻化,疾速飞奔。他眼睛盯着窗外,透过崇山峻岭,心仿佛回到了那个不知名的小站。
……或许你可以带走山里的一朵小花……
我来自天涯……是什么让我痴迷,让我心中牵挂……
原来偶然的际遇也可以在心中长此不去的,人生真无定数,只是变化太快……
累了,真的累了,两个恋人还在热吻,他闭上眼睛,脑海中满是两人缠来绕去的影子。
列车压过铁轨间隙的哐当声一直在响,哐哐铛——哐哐铛——哐哐铛——
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女人躺在男人的腿上看时尚杂志,她的脸埋在宽大的书里,封面是一个性感模特儿头像,嘴唇猩红,眼睛看着他,吻他的样子,妈呀,聊斋的故事要有现实版就好了,从画上走下来,他娘娘的……
“强哥,”女人放下书,眼睛从上盯着那个男的,“明天是什么日子?”
“4月27。”
“不是说这个,再想想。”
“再想想……不知道。”
“傻呀你,明天是我们认识一周年纪念日……”
“嘿,就是哈,我都忘了。”
“哼!分明是没把我放在你的心上是不是?”
“在呀,怎么会没在心上,在的。”
“又在哄我是不是?说!”
“不是……”
“什么呀,说,爱我吗?”
“爱你……”
“听不见——”
“爱你……”
“还是听不见——”
男人俯下身,嘴触到女人的耳朵:“我爱你……”
一时间,两人无语,渐渐,躺在男人身上的女人脸色绯红,周身瘫软,男人两手拢住她的腰身,以免她滑落下去。
……
夜幕逐渐降临,车厢内只有昏暗的灯光将人影模糊,白天的喧嚣过去,除了车轮压过铁轨间隙的声音,一车厢的人开始逐渐安静,闭目养神。
他也睡了,梦中,那个大眼睛,尖下巴,有一双柔软、皮肤细腻双手的女人朝他笑笑,在向他招手。他奔过去,展开双手只往前一扑,女人倏忽不见了,于是便感觉自己在山涧幽谷中往下飘坠,飞旋,游荡,身不知所以……
五
一觉醒来,那对恋人已经下车,对面坐着一对老年夫妻,老者正微笑地看着他:“醒啦,年轻人,没惊扰你吧?”
“没有,一点都不知道。”
“哦,那好。”
在他去洗漱的时候,老者央求他:“麻烦你帮我打点开水,我老伴半身不遂,离不开人。”
他的老婆靠在里面,此时在睡觉,身上搭了一件男士的深色上衣。
“真不好意思,来就麻烦你。”
“没什么,有事叫一声就行!”
“谢谢!”
老者颇为健谈:“我老婆出了车祸,痛心呀,现在竟成了这个样子。你不知道的,年轻的时候她可是又漂亮又能干,谁不夸我是三生修来的福啊!”
他有些愕然,看了看老太太,她满脸皱纹,双眼紧闭,梦中带着安详,端庄的面孔,还看得出她年轻时候的样子。
人呀,总会在快乐的时候忽略一些东西,例如青春呀,幸福呀,失去了才感到痛心。要是你从一开始就好好地珍惜它,呵护它,让它能够更长久一些该有多好呀。最不幸最不幸的就是你一直在小心地呵护它,可是,可是你还是失去了你原本不该失去的东西。眼前的老者或许困扰太久,目光中,岁月在瞳孔里游移。
“可一个意外,把一切幸福和快乐都打了个粉碎。差不多十年了,十年……”老头用双手比了比,“没有我,她活不下去,没有她,我也活不下去,我们就是这样相依为命……”
老太太醒了,双眼盯着老头,满脸爱怜:“这是到哪儿了?老头?”
“还早,别问啦,我也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反正终点站下就是了……”
“人呀,老了就一点用都没了,趁现在还能动,我带她回老家,落叶归根呀,几十年在外,终于还是有一天,想回到生我养我的地方,只有那个地方可以让我瞑目。快啦,年轻人,我也没有多少年好活了,这趟旅途,当是我人生道路的最后旅程啦……”老头笑容可掬,一脸满足。
“老爷子,看你的样子倒是蛮高兴的样子,好费解……”
“有什么费解的,我值啦。”老头向他调皮地眨眨眼,身子向他凑凑,“我们两口子,恩爱得很!”说完又向他挤眉弄眼。老太太斜靠在那里,也笑了起来:“好大把年纪了,还像个娃娃头,又在背着我做怪相哇,看我好了起来怎么收拾你!”
“来散,起来散,只要你起来,打我保证不还手,咋样,起来打我散!”老头越发地手舞足蹈。
看着这对老年夫妻故作轻松的样子,好像再沉重的话题都变得无关紧要了。他似乎明白,唯独恩爱,可以使人长久。即使是遇到灾难,也可从中体味到什么叫幸福……
既然痛苦是快乐的源泉,
就不要怕痛苦日夜相伴。
既然是从昨天走到今天,
就不要怕从今天走向明天。
因为思念,
所以永远。
因为爱情,
所以眷恋……
流浪歌手弹着吉他一路走来,仍然在每个人的面前停留。
一泻阳光从窗外穿透那玻璃的幕墙,照进车内,矮丛在窗外飞速地移动,使车厢里面的阳光不断地闪烁幻化,给人以缥缈的感觉。
“各位旅客,火车就要进站,请下车的旅客带好你的行李,谢谢,祝你一路愉快……”
当音乐声再次响起,他站起身,背上他那空空的行囊,向两个老人挥手告别,跳下了火车。环顾四周,山峦叠嶂,这里,仍然是一个不知名的小站,除了他,还有一间不大的票房,此时静悄悄的,小站出口栅栏半开,斜挂的栅栏,随风摇曳,犹如陈年往事给人以无奈的沧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