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大嫂本名姓什么,我不知道,只是跟了廖大伯以后就成了姓廖的大嫂。
那时我还小,仿佛是三四岁上的事。一抬轿子抬到廖大伯的门口,许多人还围着看,不过她被什么布围得严严实实搀进了门,咣当一声门就被关上,什么也没看着。
说是轿子真的是抬举,一把椅子绑在两根长竹竿上,一前一后两人抬着,因为没什么遮拦,我看着有些危险。尤其那时尚小,感觉分外危险,在她下轿时,我以为她就要跌落下来。
四川人把这种物件叫滑竿,反正都是由人抬着,不用脚沾地,从一个地方换到另一个地方,因此轿子滑竿、滑竿轿子都差不多,堂面该是一样的。尽至于以后她和廖大伯有角逆(斗嘴、争吵之意)时,总是理直气壮:“我是你用轿子抬来的得哇!”
廖大嫂是驼背,有一回她要婆婆去给她刮痧,我跟了去,衣服翻到头上,背上一个向左侧歪歪鼓起的驼峰,十分难看。站起怕也比我高不了多少。稍有接触便知道,廖大嫂是个尖酸刻薄之人,也颇有心计,不然她恐怕连廖大伯在何方何地也不能得知。至于如何打听到廖大伯的落脚处,又如何让其用轿子抬到其家,婆婆守口如瓶,我无从得知,只是远远地看她眉飞色舞的样子,隐约感觉有些来历。
廖大嫂平时有一喜一厌,喜装神弄鬼,与她同院的冯大娘死了,扶灵期间,她吩咐在灵堂满撒灶灰,要看鸡脚神,无二爷(听音,虽幼时耳濡目染,我对鬼神之事实不大懂)摄冯大娘魂去。算着时辰到了,她便大呼小叫,来了来了,快看快看,顺着她的手指处,似乎真有一排鸡爪印。
“去了去了,上房了、上房了。”她把头高高的仰起,叫嚷着鸡脚神,无二爷把瓦踩得噼啪乱响,好几处瓦都踩垮了。
其实冯大伯的房子,早就到该捡漏了的时候。
廖大嫂喜欢看戏,却讨厌唱戏的,见不得台上男女把臂挨体,要是造型有男手挽女大腿的动作,她更是咋咋不休,愤愤几天。
‘一个女人家在台上,今天和这个夫啊君的,明天和那个夫啊君的,台上假唱,台下真唱——呸’!
廖大嫂来后不久,冯大娘的儿子祥云就对廖大嫂跟来的两个女儿凤琳、凤萍讨厌起来,要我不跟她两个耍。因为她们有人在时叫廖大伯“伯伯,”背地里却叫廖大伯“爸爸,”祥云十分厌恶,以为伯伯就是伯伯,爸爸就是爸爸。其实这时我对凤琳、凤萍什么样儿都不知道,好长一段时间,她们都是不出门的。但是凤琳、凤萍实是廖大伯己出,这在不久后就证实无误。
那天天已黑尽,忽听门外人声鼎沸,原来廖大嫂从戏院看完戏回来,正撞见廖大伯提着包裹出来,她一把死死拉住,厉声高叫:“娃娃都这么大了,往哪里走?”一面叫,一面敦促娃娃:“快叫、快叫爸爸,爸爸要丢下你们不管了!”两个娃娃顿时嚎啕大哭、如天塌下来一般。一人抱住廖大伯一只腿:“爸爸呀,爸爸呀……”这时婆婆踱步上去对廖大伯低声道:“听我一句,不要走,你走了娃娃遭孽……”
廖大伯一下蹲在地上,泪如泉涌,包裹滚落一边,那无声的抽泣一下使周围寂静起来。婆婆又一阵好言相劝……。
廖大伯终究没有走,一点薄地,家道难以为继,便在巷口卖煮红苕,烤红苕。
红苕烤得十分诱人,那里面的糖份烤出来,又被炭火烤焦,在红苕表面留下一条条黑黑的流淌的印迹,特甜。有一回实在忍不住,要去买一根烤红苕,廖大伯选了一根乖巧的给我,并不收钱。我那时太小,并不知道别人是出了血本的。不过以后想吃却极力忍住了,他不收我的钱,我知道这是不可以的,因为回去婆婆看见我手里还捏着钱,脸立时就沉下来,这使我感觉有些不妙。
直到1964年我离开那个地方搬到城里和父母居住一起,廖大伯一直都在巷口卖红苕。
以后渐渐我对那个地方就有些疏远。一天我正在院内公用水管处洗一大盆衣物,听有人叫我的小名,回过头去,是一拨王家巷的老邻居,都是婆婆级的,我有些惶惑,她们来干啥,看我吗?我一个小孩呀,我父母吗?不能吧,平素和我父母没交道呀,正疑虑间,廖大嫂一脸不屑:“咋个了?进了城就连老邻居都认不到了嗦?”
“哪里,只是有些想不到……”
慌措间,把她们迎进了家门,令我感动的是老邻居告诉我一大帮老同学来找我,他们不知道我已搬走,在校时,我以为没有一个朋友,我的事也不知道可以对谁讲。
至此以后,我对廖大伯、廖大嫂就再也不知道什么了,直至我当兵复员回来以后,小时家对面那些菜地和农家小院已修成一排民居,廖大嫂从后院搬到那排民居中,和我家那间老房斜对面。凤琳在家已婚、凤萍工作在外,只是我当兵期间,廖大伯却上吊死了。
他以为死就可以解脱,死真的就可以解脱磨难的缠绕么?
廖大嫂其实是可以佩服的,同样的困苦维艰,却照样指山点水,左右前后,便是房垮屋塌,祖牌无供也只嘴角一抿、轻轻一带即过。廖大伯死后,廖大嫂和她的两个女儿靠什么过日子无从知道,见到她时仍是一付老样子,似乎更世故一些。
女儿大后,她终于可以安然的过着她平静的日子,度其老终。
仔细想想,廖大嫂真的是可以佩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