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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湖秋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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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002/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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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学究

老学究住廖大伯菜园子后面的一间茅草屋中,小小的茅草屋平时都是关着的,探头望去,屋子黑暗不清,根本不知道屋里有人没人。但是他一出门便扛着一根长长的竹竿,竹竿上是绑的草把,草把上扎满了各种儿童玩的纸扎玩具,花花绿绿很是好看。那时一般的家庭儿童到过年时节也会得到一点这类的玩具。有拨浪鼓,四川话叫巴浪鼓。有五颜六色的风车,拿在手里飞快地跑,它便转起来。风车的设计很巧,两边不是同一方向转,而是相反方向,五颜六色的彩纸此时幻化出各种色彩,越跑越起劲。还有用泥捏的龙头,涂上颜色,彩纸的龙身,龙身上一根竹签,竹签上绑一根细绳把龙头吊起,只需微微地倾斜竹签,龙头就摆来摆去,跟活的似的。还有竹节做的蛇,只需逮住蛇尾转动,蛇头便可回身向你的手直奔过来,冷不防被吓一跳。再小一点的小孩给他都不敢要。还有一种可以翻出各种花式的纸扎玩具,两边各连一根竹签,怎么转动竹签都可以翻出好看的花式,五颜六色,鲜艳夺目……

他进门的时候草把上剩下的东西已不多了,他就是靠这个维生的,在家整天就是扎这些纸质玩具,出门就是卖这些纸质玩具,拿现在的话说叫民间艺人,拿当时的话说就是靠这个活命。

老学究出门总是身上罩一件长衫,外面穿一件齐腰的马褂,头上一顶瓜儿皮帽子,眼睛很小,一撮八字胡,个子很矮,总觉得和廖大嫂差不多。至今我不知道他姓什么叫什么,比我高寿几许。住在那里好多年没看他与周围邻居搭白摆龙门阵,大人也没有谁能叫出他的姓名,有无家亲等,只从大人摆话的时候猜度出他们所说的“老学究”大概就是他了,因为能够扎出各种纸花的人,周围团转没有第二个,老学究不是他是谁?

茅草房都是些泥墙,泥墙上小孩总能发现一些好玩的东西。发现一个洞就要探究一下洞里有什么东西,蜘蛛从茅草房牵下蛛丝,那就盯着它看什么时候能网到猎物,看一只叮叮猫(蜻蜓)在蛛网上挣扎,蜘蛛试探的攻击。地上的蚂蚁窝,你知道蚂蚁也会搬兵吗?见过从蜂窝里出来的野蜂,见过从泥墙洞里钻出来的野蜂吗?一定要记住蟋蟀洞在下面,野蜂洞在上面。路过老学究的房子,发现一个不大不小的洞,被引起好奇心,想探个究竟,会是蜘蛛洞还是蟋蟀洞呢,不幸飞出来的却是野蜂,它那尾蜇在我还没看清的时候就蜇进了我的脸,瞬时恶痛难耐,哇哇大叫。婆婆把我领到一个哺乳的妇人那里,她撩起上衣,露出乳房,将乳汁喷到我的脸上,隔了一会儿,果然就不十分痛了,疼痛逐渐隐去。我知道了第一个中医偏方就是蜂毒,妇乳可治。如果遇野蜂蜇伤,立即取新鲜妇乳涂抹立解。

“被蜂蜇(念ju,四川话是这么叫的,这个字典上没有)啦?”老学究问。

我记得当时好像眼睛还是肿起的,没回他话。

“小心一点啊,不是什么地方都可以去看的,幼年尚天真,不知天高地厚,还是多看看书吧,家里有书么?”

我摇摇头,他也摇了摇头:“唉,现在的娃娃连先贤书也不读了,知道老子么?”

老子四川话一般是骂人的时候使用的,例如“老子打死你这个狗杂种!”这是一种,“这个娃娃太忤逆不孝了,连老子的话都不听,”老子是老爸的意思。

“老子给你娃娃说,好生听到(念倒,这个字典上也没有)。”这个是长辈的意思,同辈人称老子川人曰占欺头,长辈称老子就是理所当然。老学究姓啥名谁搞不清楚,只知道他是个老学究,于是答道:“知道,你是老学究!”他摇了摇头说:“不是这个意思,老子是个很有学问的人!”

“都说你很有学问呀!”

他又摇了摇头:“吾一穷儒也,老子字伯阳,谥号聃,姓李名耳,他是古时先贤,道家始祖,这些你都晓得么?”

我摇了摇头:“不晓得,一句都听不明白!”

“那么孟子呢?”

“不晓得。”

“孔子呢?”

“不晓得。”

老学究笑了笑:“稚齿绕膝戏,童髫朗朗声,你还年稚,你还年稚!”老学究将他鼻下的八字胡捋了捋,不住地点头,弄不懂是个啥意思。

“他们都是先贤,读圣贤的书才能有所出息,小可孝而兴家,大可举而兴国!书中自有将相在,书中自有黄金屋啊!”老学究并不看我,高声吟唱起来。

“你家供奉有祖宗的牌位么?”他问。

“有的!”我回答。在乡下看见过,祖宗的牌位一直供着,一个神龛上立着一块长的木牌,又捏了些泥人立在旁边。

“知道牌子上写的什么吗?”

“不知道。”

“牌子上立的是天、地、君、亲、师,知道吗?”

“天能容下万物,莫有天所不能容下的东西,所以天是第一要敬的。地生万物而济苍生,乃有万古之日月,才有昨日今朝,所以地是第二所要敬的,第三要敬君王,君王以社稷安天下,第四才是自己的祖宗,对君王不可不忠,对父母不可不孝。最后就是要敬贤圣,敬老师,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老师授业解惑,等于给了你一辈子的饭碗,就好比是你的再生父母,如何不敬?”

“哦哦,”我答应着,竟有些惶恐,想起了内心无名的恐惧,以为那神龛与鬼神有关,竟将神龛的泥塑打了个稀烂,现在知道是冒天下之大不韪了,这会有什么灾难发生吧。

渐渐老学究脸上悲切起来:“现在提倡新学,老师讲ABC,从小学到大学,不读四书五经了,私塾没有了,古文没人懂了,国学没人去传承了,以后的人谁还知道道教儒学?知道文章的起承转合?知道诗词的韵律格赋?这些都是数千年的中国文化啊,后继无人,后继无人啊!”老学究悲怆地吼叫起来。

廖大嫂从她的茅屋钻出来,远远地看着老学究呼喊,使劲地给我支眼色,叫我快跑,我明白了廖大嫂的意思,返身跑了。身后的老学究是什么样子也不去管他。转过墙根停下来再听,老学究闭了声,随后听见老学究的房门吱呀砰的一声。廖大嫂进屋了,老学究也进屋了,只有毗邻的廖大伯菜园子里不时传来的蟋蟀叫,远一声,近一声,急一声,缓一声,抑或发情唤配偶?抑或饱餐后呼近邻?抑或争斗后翻是非?不知道,真不知道,没去研究过它们的语言,不懂。

父亲解放后一查三代都是穷苦人出身,根子正,参加政府工作到派出所做了户籍,那个时候民众到派出所都喊的张户籍王户籍。一般民众把派出所当断是非之所,有事找户籍,但派出所的工作不只这些,每个月街道积极分子会聚齐到派出所反映各辖区地富反坏右分子的一举一动,每个星期被划定为地富反坏右的分子也会到派出所去汇报自己的一举一动,我一小孩在派出所打进打出成了常事,有被关起来的叫我帮他买烟,我去了,也挨父亲骂了,后来知道父亲也受组织批评了。那不怪我,我不知道人与人之间有什么不同,什么是坏人,什么是好人。

不巧的是,一次在那里玩耍,那天是地富反坏右汇报自己一举一动的日子,一大群人里面我看见了老学究,低低地埋着头从我面前过去,散会的时候没看见他从什么地方走的。总之,没有再看见他,以后也没再看见他,抑或他搬走了吧,他那个扛着花花绿绿的儿童耍玩意儿的样子不经意间就消失了。

现在,我再也没有看见比他扎得还好的纸花儿童玩具了,那些花花绿绿,五颜六色的纸扎儿童玩具成了那个年代一道美丽风景线,一道找不回来的风景线。

在我童年生活过的地方,不知道还有多少我不知道的事和岁月一起流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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