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根长凳分别支在一张门板的两头,躺在那里的张老汉,脸已显出了青色,用一张白色的毛巾盖着——不时有人掀开毛巾,看看他的脸色,他甚至听见赵嫂那一霎间的惊恐:“妈吔,好吓人了!”
但他无法一丝一毫地动弹,脚下传来时高时低的哭声,那是张妈,边数边哭:“老头呐,你一天福都没享到咋个就走了嘛,我二天啷个办嘛,你那不争气的娃儿一天到黑不干正事,二天哪个来管我嘛?哎哟……”张妈哭得有些接不上气,“我一辈子吔——命咋个这么苦嘛!”
“嫂子,莫哭莫哭,去的人去都去了,又哭不转来,颠转来你把身体哭坏了——屋头上上下下都没得人照应又啷个办嘛?”
那是赵烟杆儿的声音,他与张老汉同庚,最是要好。那年赵烟杆给儿子讨媳妇,差千把彩礼钱,张老汉背着老婆,偷偷给他凑齐了,说好收了彩礼,办完喜事就还钱,如今孙娃子都晓得耍女朋友了,赵烟杆却从没提一个还字,要不转来的话,倒提醒了他。
张老汉虽不爱管屋头的的事,心头那杆称可是极准的,给张妈的财政权限,把油盐酱醋安排完也就差不多了,几十年下来,张妈也就习惯成自然,从不开口向老头要,多给多安排,少给少开支。这么弄下来,身上确实没有几个闲钱,这点张老汉心头清楚,想到那些借出去的钱,少的几十元,多的几百元,还有藏在老棉鞋里的万把块钱,倒真想给老婆交代交代。他使劲地挣了挣,拼命想喊出声,可这些全部是徒劳,他躺在那儿,没有一丝的动弹。他又想把钱自己翻出来,可他这时候连自己的身体在哪个地方都找不到——两行浊泪,从眼角经花白的发际,还没流到耳际便干了。
赵嫂此时在给他烧纸钱,边烧边念:“老哥子,我来借花献佛,给你呢送点钱来,你好拿去用,不要舍不得用,这些钱给你拿去打点远近邻里,尤其左右隔壁,更要打点紧些,免得他们在阎王爷那里翻你的是非,整了你都不晓得......”
赵嫂将一大叠纸钱一搧一搧地展开,只往火里飘然一投,轰的一声,火焰顿时腾高起来,红红的,映在赵嫂脸上,竟有几分嫣然窈窕,恍若桃花。赵烟杆儿心里不禁砰地动了一下——现在是力不从心了,不过年轻的时候......
年轻的时候,赵嫂灵巧,赵烟杆儿就喜欢看赵嫂煮饭、做菜,上上下下干净利落,再咋个繁杂,在她摆弄起来都一一应手。
赵烟杆回忆起那些他最快乐的日子:晚上,煤油灯并不十分亮,倒是灶膛里的柴火,红红的,映在赵嫂脸上一闪一闪,粉若桃花,显得格外地有姿色,怦然间的心动在此时就被猛地点燃,他冲过去,把她扑倒在柴草堆里。赵嫂侧过脸,任他在身上乱拱,不时往灶里添把柴火,有时候也忍不住念叨:“……你就这么的等不急么?”
赵嫂还在往火里大把大把地投纸钱:“这些呢,拿去喝酒吃肉,你不爱吃卤猪头么?以前在时月把难得见你吃一次,这会儿在阴间,你就一天吃它几次,在时喝得到两把酒,这会儿呢,你就喝它个斤把酒,吃好些,耍好些,二天转世下来,斤两都要重一些!”
赵烟杆此时坐在一旁,卷的叶子烟已燃完大半截,边吸边叹气:“老庚可是个大好人,从娃娃起我们就在一堆耍,一辈子了,脸都没红过,哎,哎,咋个话都没留一句就走了。”赵烟杆竟呜呜地哭起来,“贵庚啊,是我对不起你哟!是我的不是呀,对不起你哟!”冥冥中,张老汉竟把这句话听得清清楚楚,心里想:“我到死,钱你都没提一个还字,老伴可以靠的,如今就这么点点钱,你就行行好吧,哎,这辈子怕指望不到你还钱了,老婆呐,今后你咋过哟。”一颗泪珠,从他眼角溢出,留在眼角,停住了。
张妈见赵烟杆儿哭得那么伤心,反倒过来劝他:“你们是从小就好的同庚兄弟,快别这么说。”
“哎哎”,赵烟杆一边答应一边哭,弄得张妈不知所措,倒是赵嫂,心里怦然一动,像是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隐约觉得这句话和她有关。
还记得她成亲那天,人堆中的张老汉望着她那凄然的眼神似乎有许多话要对她说以至她惶恐起来,跑进新房就再也没出去过。这事其实她已慢慢淡忘了,赵烟杆这么一哭,竟把赵嫂弄得三魂丢了两魂,像在做一场梦似的。
此话不假,赵嫂隐隐约约记得,小的时候,父母是把她许给张家的,张望山——就是现在门板上躺着的张老汉,那时也时常在她娘家走动。仿佛是一夜间就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跨进了新社会,同庚的赵烟杆那时还没和叶子烟打上交道,最起劲的就是反对婚姻包办,结果包办了赵嫂一辈子。
旁人不知就里,只有赵烟杆心知肚明,这是他做的一辈子最得意的一件事。
一晃眼,这些都成了过眼云烟……
一阵微风吹来,竟把张老汉盖在脸上的白毛巾吹掉,赵嫂烧完纸钱,此时正撑起身来,一眼看见张老汉眼角渗出的泪珠,心头一惊,失声叫了出来:
“哎呀,嫂子快来看,你家老头不知啥事不死心,快看快看!”张妈几步抢上前来,凝视了一阵,突然爆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恸哭:
“老头子哎,你咋就这个样子走了嘛,你还有啥子要交代的嘛,你是不是要我跟到你去嘛,总还日子也不好过,我也不想活了嘛……”
好一阵劝慰,张妈才又复归平息。
赵烟杆吸完烟,从怀里掏出一沓钱来,颤微微递到张妈手里,劝慰道:“张嫂,人都死了,你可要想开些,现在啥时候了,再不好过也比以前好过,这千把块钱,你拿去料理他后事,可千万别胡思乱想啊?”
张妈收了钱,同时也点了点头:“没得事,过一会就好了!”
残月败尽,天空逐渐由黑而蓝,由蓝泛白,东边一抹孤红,天渐渐亮了起来,为下葬请来帮忙的乡友也渐渐拢齐了,吃了早饭,也散在院落里抽闲烟,只有风水先生,上上下下地张罗,忙了好一阵,在人们似乎都有些不耐烦的时候,才长幺幺地怪叫一声:“上路了——!”
于是,张老汉踏云堕渊,向冥冥中走去,那里是他的终点,仿佛他是回到了起点,朦朦胧胧中,一丝悠然,转眼间竟随风飘散了......